《一朵桔梗花》白蓮寺 第三章(2)
女人粗魯的木屐聲在巷子里消失后,剛才還站得比手中的剪刀更尖銳的母親,無力地在榻榻米上癱下去,並把我緊緊地抱進懷裡。好像就在這時候,剪刀口劃過了母親的手指頭,從食指滲下一滴鮮紅的血,淌在我的眉毛上。母親的眼光好像投到遠方去了,靜靜地思索了一會兒,這才伸出那根食指,恰似用指頭來描畫墨水一樣地描摹我臉上的血漬,自語般反反覆復地說:
「這樣也好,史朗,這樣也好。」
這小小指頭的動作,我也有個印象。我就坐在散落著一堆胭脂、白粉、眉墨一類東西的中間,母親正在用黏黏的什麼東西塗在我的臉上。化妝——母親是在我這男孩的臉上化妝嗎?母親的眼睛挨得好近,它們蘊涵著一抹緊迫的光,定定地凝注在我的面龐上。我彷彿記得不止是一次,而是有過好多次同樣的事。
當我在深淵照見了自己臉的時候,也許就是看到塗上了白粉的奇異少年的面孔——我一面感到血液在眉毛上黏黏的,一面想著這些。由於女人說了那樣的話,所以我明白了母親所殺的並不是父親,這倒使我深深地鬆了一口氣。沒錯,就在父親葬身火場以前,母親殺死了別的男人——雖然還少不更事,但卻也感覺到那男人和母親之間有著非比尋常的、污穢的關係,而血案也就是它的結果。這麼一來,便可以察知母親之所以並未身陷囹圄,乃因母親的正當理由受到採納,免去了刑罰。
以後女人沒有再出現,不過第二天卻又發生了一件事。
傍晚時分,玄關那邊有了什麼聲響,我便出去看。那裡早已沒有人影,可是廊檐下卻擱著一束花。夏天的殘陽紅紅地斜照在地板上。就在陰影下,白色的花朵好像是微微變弱的火焰,被裹在薄暗裡。是睡蓮花。白色的花瓣恍似一層層的火,互相簇擁在一起。似乎是剛剛出水的,有露珠在閃亮著。
「怎麼了?」
母親也出來了,看到花,大驚失色。前一天那個女人的樣子還歷歷如在眼前,也是因為如此,所以眼前這一來不見人影,也未聞聲響就留下來的花,才更像是無言地在訴說著什麼奇異的話,令人覺得陰森可怖。後來才明白過來,原來是學插花的一個學生送來的,可是母親當下就蒼白著臉,不穿拖鞋就慌忙下去,張開雙手把花扒過來,走到巷子里扔進前面的水溝。母親絕少這麼慌亂,因此著實使我吃了一驚,更值得一提的是就在這時掠過我腦際的記憶,牢牢地挾住了我的心思。
直到十二歲時,我都從未想起過我幼小時有著有關花的一個奇異的記憶。原本完全忘懷的場面,因為母親的這番樣子,鮮明地復甦過來了。
好像是地牢的地方。想不起是早上還是傍晚,紅彤彤的陽光織成格子紋,給坐在裡面的母親的衣裳染上色彩。那像牢房的地方,下面是泥地,母親蹲在一隅,把背朝向我。一綹髮絲垂落在地上晃蕩著,那是因為母親在挖土的緣故。我微微地可以看到母親的手在動。白白的手指沾上了許多泥污,而當手指停下來,便在袖口裡隱去,取出白白的東西,扔進挖開的洞里。起初,我還以為那是人的手,猛然一驚,不過馬上明白過來是花。不曉得母親是不是在袖子里藏著好多好多的花,一次又一次反覆著同樣的動作,終於把那個坑洞填滿,花瓣都出來了,這才像小孩在玩泥土般地,讓手上的泥巴從指縫掉落,把花埋掉。花受了泥土的重量,窸窸窣窣地響著,像有生之物般地彈著,漸漸地沉入泥土下消失了。
看到母親把花扔進水溝,我覺得記憶里母親掩埋的白花,可能也正是睡蓮。
那牢房樣的地方,我想說不定就是廟裡正殿的下面。
我明白母親是在埋葬花,並且還是不願意讓人家知道的,然而母親為什麼有這種舉動呢?這是我百思不解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