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第十二章

「冷靜,冷靜,」當他第二天早上醒過來的時候對自己說著,「你開始像他的同黨了。這不是從事調查該有的表現。」

於是,基於有素的道德訓練,他成為檢察官。

假設巴特勒的故事是編造的。這個故事得力於史提靈頓的幫助。假設貴族和下議院都願意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以期看到一個穩定的政府。

那會使任何人想要謀殺這兩個男孩嗎?

不會的,不是嗎?

如果這個故事是假的,要被除掉的人正是史提靈頓。伊蓮娜女士早就死於修道院了,她也不曾想過要毀掉王權法案。但史提靈頓可以。而史提靈頓卻活得好好的。被他送上王位的人並沒有殺他。

加冕的過程簡樸順利,既沒有精心設計的美妙儀式,也沒有或許有人預期的,史提靈頓突然自白讓眾人猝不及防。理查在史提靈頓與巴特勒簽訂合約時才不過十一、二歲,所以他對此應一無所知。

如果巴特勒的故事純粹是發明出來助理查登上王位的,理查就應該回報史提靈頓。但史提靈頓既沒有獲得主教之位,也未獲得拔擢,或賜予一官半職。

不過巴特勒故事真實性的最佳保證,卻是亨利七世急於毀掉它的那副猴急樣兒。如果那是假的,他只需叫史提靈頓公開承認說謊,就可以打擊理查的信譽,而不必秘而不宣。

到這裡葛蘭特厭惡地驚覺到自己又站到被告那一邊去了。他決定放棄。他要看看拉薇妮亞.費奇,或魯波特.路之,或其它比較時髦的作家,在他桌上長期被他忽視的昂貴作品,暫時忘掉理查.布蘭塔吉聶特,直到小卡拉定出現做進一步的調查報告。

他把西西莉.納維爾孫輩的族譜草圖放進信封,寫上卡拉定的地址,交給矮冬瓜寄出去。然後他把靠在書堆上的理查畫像取走,好讓他不必受威廉斯警官脫口說的,那張該在法官席的臉孔所引誘。他伸手去拿席拉絲.衛克里的《汗水與犁》。之後他從席拉絲低層社會的艱苦奮鬥轉而看拉薇妮亞的午茶文化,又從拉薇妮亞的午茶文化轉而看魯波特在不同場景之間的恣意揮灑,但是他越看越不滿,直到卡拉定再度出現在他的生命中。

卡拉定不安地關切說:「你的氣色不像我上次看到你時那幺好,葛蘭特先生。你不舒服嗎?」

「一想到理查我就不舒服,」葛蘭特說,「不過我有個新的湯尼潘帝提供給你。」

他把蘿拉寫的信給卡拉定看,關於淹死的女子根本沒那回事兒的信。

卡拉定讀著讀著臉上的愉悅如雲后的陽光漸漸探出,最後終於滿面光采地說:「我的天,但真是太棒了。非常傑出,第一手的,徹頭徹尾的湯尼潘帝,不是嗎?可愛,真可愛。你以前不知道嗎?而你竟是個蘇格蘭人?」

「我不能算是道地的蘇格蘭人,」葛蘭特指出。「不,我知道沒有一個所謂蘇格蘭長老教會護教者是「為信仰而死」,當然;但我不知道她們其中有個人──或者這幺說,兩個人根本沒死。」

「她們不是為信仰而死?」卡拉定迷惑地重複著,「你是說,這整件事都是湯尼潘帝?」

葛蘭特笑了。「我想是的,」他驚訝地說,「我以前從未想過這一點。有一次我得知愛塞克斯一個所謂「護教者」,其實是一個因為殺害老牧羊人而被判死刑的惡棍。自那時候起我就不相信「殉教」這回事兒了。在蘇格蘭除非犯下刑案,沒有人會被處死。」

「但我以為他們是非常聖潔的人──畢竟是殉教者啊,我是說。」

「你一定看過十九世紀秘密宗教集會的圖片吧。虔誠的一小群人聚在石南林里聽牧師講道;年輕的臉孔全神貫注,長者的白髮隨風飛揚。這些蘇格蘭長老教會的護教者就相當於愛爾蘭的愛爾蘭共和軍,是一小撮極端份子,是一群嗜血的、有辱基督教國家的人。如果你上教堂而不去參加秘密聚會,星期一早上醒來時你會發現你的穀倉被燒或你的馬像火腿一樣地被吊起來。如果你更公開地表達你的不滿,你就會被槍殺。有幾個人光天化日地在伐夫城的一條路上,槍殺夏普大主教於他女兒的面前,結果這幾個人受到同黨英雄式的崇拜。「為了上帝而充滿勇氣與熱情的人,」崇拜他們的人說。多年來他們在西邊,安全且大模大樣地活在他們的護教迷之間。還有一個「福音傳教士」在愛丁堡的某一條街上槍殺了亨尼曼主教。他們還殺了卡司普來的一位老教區牧師,就在他家門口。」

「聽起來真像愛爾蘭,不是嗎?」卡拉定說。

「實際上他們比愛爾蘭共和軍還糟,因為他們還帶有第五縱隊的色彩。荷蘭資助他們,供應他們武器。他們的行動並非孤立無援,你知道。一有機會他們就要推翻政府,取而代之地統治蘇格蘭。他們傳的道全是煽動叛亂之辭。所能想象的最暴力的煽動。現在沒有一個政府能像當時政府那樣地包容這樣的惡意。護教者不斷地被特赦。」

「喔,那幺,我想他們應該是為了以自己的方式禮拜上帝而戰。」

「沒有人阻止他們以任何他們想要的方式禮拜上帝。他們想要把他們那一套教會治國的方式不只用在蘇格蘭,還要推行到英格蘭,信不信由你。你應該找一天看看他們的信條。根據其中的條文,禮拜的自由是不被允許的──當然除了長老教會的禮拜方式之外。」

「而觀光客去看的所有墓碑和紀念碑──」

「都是湯尼潘帝。如果你讀到一座墓碑上寫著約翰.胡塞特「他因忠於聖經和蘇格蘭的宗教改革而死」,下面還有一段感人的文字說「為暴政所害」,你就可以肯定這位約翰.胡塞特經過法庭的適當審判后被判死罪,而他的死和聖經一點關係也沒有。」他低聲笑了笑說,「真是天大的諷刺,你知道,一群當時對蘇格蘭其它地方來說是教會叛徒的人,卻被提升到聖人、殉教者的地位。」

「如果說那不是諧音的關係,我也不會懷疑。」卡拉定體諒地說。

「什幺?」

「像貓和老鼠啊,你知道。」

「你在說什幺?」

「你曾說過的貓和老鼠的那首打油詩啊,念起來的音很無禮的那首?」

「是的,念起來極惡毒。」

「那幺,騎兵(譯註:dragoon,音與dragon相似,意指惡魔)這個字也一樣。我想它指的就是當時的警察。」

「是的。騎馬的步兵。」

「那幺,對我來說──而我懷疑對其它讀到它的每一個人來說──騎兵聽起來令人討厭。他們的意義變成了他們從來不是的東西。」

「是的,我了解。就像現在的鎮暴部隊。事實上政府只有一小批人去管龐大的地區,所以護教者極易被入罪。可是話又說回來。一名騎兵(也就是警察)不能沒有拘票就逮捕任何人(他不能把他的馬牽進任何馬廄若沒得到主人的允許,相對來說的話),不過卻沒有任何東西可以阻止一名護教者舒服地躺在石南花里,有空就瞄準騎兵們來上那幺一槍。他們正是那幺做,當然。現在卻有一堆文學記述這些可憐的、被虐待的、在石南花中拿著槍的聖人;而死於勤務中的騎兵卻成了怪物。」

「就像理查。」

「就像理查。對於我們自己的湯尼潘帝你進展如何呢?」

「唔,我還沒找出為什幺亨利急於廢止並讓這個法案消失。這件事被消音之後還被遺忘了多年,直到最初的草稿無意中在倫敦塔的記錄里出現。那是在一六一一年印的。全文印在他的《大英帝國史》里。」

「喔,所以王權法案是毋庸置疑的啰。理查依照法案所言繼位,而聖人摩爾的說法則毫無根據。這件事從頭到尾就跟伊利莎白.露西沒有關係。」

「露西?誰是伊利莎白.露西?」

「喔,我忘了。你不知道那個法案。根據聖人摩爾的說法,理查宣稱愛德華娶了他的一個情婦,叫伊利莎白.露西。」

每次提到聖人摩爾時卡拉定臉上出現的那種厭惡表情,總使他溫和的臉孔變得幾乎令人作嘔。

「太荒謬了。」

「聖人摩爾也沾沾自喜地指出這一點。」

「他為什幺要將伊蓮娜.巴特勒藏起來?」卡拉定說,他已發現重點。

「因為她真的嫁給了愛德華,而這些孩子們真的是不合法的。如果這些孩子真的不合法,順便一提,就沒有人可以以他們為名而起義,而他們對理查也就沒有威脅。你有沒有注意到伍德維爾蘭開斯特聯軍是幫亨利而不是幫那兩個孩子的忙──即使朵塞特是他們同母異父的兄弟?而那是在任何關於他們失蹤的傳聞傳到他耳朵之前。而朵塞特和莫頓那邊的叛亂份子也不把男孩們當一回事。他們是支持亨利的。那樣一來,朵塞特會有當英國國王的妹夫,英國皇后則是他同母異父的妹妹。這對一個身無分文的逃犯來說真是鹹魚翻身。」

「是的,是的,那是一個重點沒錯,關於朵塞特沒有幫助他同母異父的弟弟爭取王位。如果英國有任何機會接受男孩的話,他一定會支持男孩的。告訴你我發現的另一件有趣的事情。皇后和她的女兒們很快就不必逃難了。你提到她的兒子朵塞特提醒了我。她不僅不再逃難了還彷彿什幺事都沒有發生過地安定下來。她的女兒們還去參加皇宮的宴會。你知道交換條件是什幺嗎?」

「不知道。」

「那是在王子被「謀殺」之後。沒錯,再告訴你一件事。在她的兩個兒子被他們的邪惡叔叔殺死後,她還寫信給她在法國的另一個兒子朵塞特叫他回家並和理查和平相處,還說理查會好好待他。」

一陣沉寂。

今天沒有絮叨的麻雀,只有雨打窗檯的柔軟聲音。

「不予置評。」卡拉定最後終於開口。

「你知道,」葛蘭特說,「從警察的觀點來看,沒有任何對理查不利的事證。我的確這幺認為。不是說這些證據不夠周全。我是說,這個案子已周全到足以搬上法庭。但的的確確沒有任何對他不利的事證。」

「我會說的確沒有。特別是當理查戰死在包斯渥的時候,你給我的名單上的每一個人,卻都活得好好的,而且富有、自由。他們不僅是自由而已,他們還被照顧得很好。愛德華的孩子們不僅在皇宮裡跳舞,還有俸祿可拿。他自己兒子死了之後,他還任命家族中的一個孩子做他的繼承人。」

「哪一個?」

「喬治的孩子。」

「所以他有意要讓他哥哥的兒子恢復權利。」

「是的。他曾經抗議喬治被判刑,如果你記得的話。」

「即使是聖人摩爾也說他這幺做。所以所有有資格繼承英國王位的人都擁有自己的權利,自由自在,在理查三世這個怪物執政的時候。」

「不只這樣,他們是整體的一部分。我是指是整個家族和王國經濟的一部分。我讀過一個叫戴維斯的人所寫的,關於約克的記錄,我是指約克鎮,不是約克家族的記錄。兩個小渥威克──喬治的兒子──和他的表弟,林肯,都是議會的議員。約克鎮有一封寫給他們的信,那是在一四八五年。還有,理查在封自己兒子為騎士的同時,也冊封小渥威克為騎士,在約克做了那些「好事」之後。」他停頓了很長一段時間,然後突然說:「葛蘭特先生,你想把這些事情寫成一本書嗎?」

「一本書!」葛蘭特吃驚地說。「但願不會。為什幺?」

「因為我想寫。這會比寫農夫的事好多了。」

「寫吧。」

「你知道,我必須對我父親有些交代。老爸覺得我不好,因為我對傢具、市場、圖表和行銷沒興趣。如果他能拿到一本我寫的書,他或許會相信我畢竟不是完全沒希望。事實上,我猜他一定會開始吹噓我變了。」

葛蘭特仁慈地看著他。

「我忘了問你對克羅斯比之屋的看法了。」他說。

「喔,很好,很好。如果卡拉定三世看了,一定會想把它搬回家,在阿第倫達克山的什幺地方將它重建起來。」

「如果你寫了那本關於理查的書,他一定會那樣做的。他會覺得自己是半個主人。你會叫它什幺?」

「這本書?」

「是的。」

「我要借一句亨利.福特的話,叫它做「歷史是一派胡言」。」

「好極了。」

「不過,我還得讀更多的東西,做更多的研究才有辦法開始寫。」

「那是肯定的。你還沒碰觸到真正的問題。」

「是什幺?」

「究竟是誰殺了男孩?」

「是的,當然。」

「如果男孩們在亨利接收倫敦塔的時候還活著,那幺他們發生了什幺事?」

「是的,我要查那件事。我還想知道為什幺銷毀王權法案的內容對亨利如此重要。」

他起身要走,然後注意到畫像面朝下地躺在桌上。他拿過來把畫像重新放在原來的位置,小心翼翼地將它靠在那一堆書旁。

「你待在這兒,」他對晝中的理查說,「我會把你放回你原來應在的位置。」

就在他跨出門的時候,葛蘭特說:

「我剛想到一段不是湯尼潘帝的歷史。」

「是嗎?」卡拉定說,他停下腳步。

「格林科大屠殺。」

「那真的發生過嗎?」

「真的發生過。而且──布蘭特!」

布蘭特回頭往門內看。

「怎幺?」

「下令屠殺的人正是一名激進的護教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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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間的女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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