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畫牢】
襄垣站在窗邊,刻意地把身體隱藏在月光找不到的陰影里,這是幾年來養成的習慣,黑暗的地方更能使他安心。天地間鍍著薄薄的銀光,月色分外明凈如水,卻不能解一分大地的焦渴,格外冷漠和醉人。然而巡夜的人從未放鬆警覺,這不祥的月光在他們眼中只像是無窮盡傾瀉而下的熱砂,因而絲毫不會為之所動。
襄垣靜靜看著這些熟悉的面孔來來去去,他們挎著長刀,身後拉長清晰的影子,沉重的腳步聲忽遠忽近,幾乎能續成一個圓。合水部早已變成一個單純的名字,焚燒屍體的焦煙融在乾燥的風中,佔據了這座死城的安邑部族,早已無需再做任何防備,眼前的仔細安排,看起來只是為了他一個人。
牆上插著支點燃的火把,襄垣背對跳動的火光,凝神望向窗外,目光卻又落在更不可測的遠方。忽然身後傳來開門的聲音,打斷他的思索,他才像回過了神,神采復又回到眼中。
來的是臨猗,他換了新火把,將帶來的飯食鋪在桌上,招呼襄垣過來吃飯。他雖遭軟禁,但並沒人懷著讓他活不下去的心思剋扣什麼。
桌上只是一碗缺鹽的干肉,米飯和水都沒有,更談不上蔬菜。襄垣看了幾眼,忽然問:「臨猗,事到如今,你想將我如何處置?或殺或留,讓我想個明白。」
臨猗吃了一驚,臉上本來帶笑,一下子收了起來。
「你多想了,私離部族雖非小事,絕談不上以命相抵。這兩天來了什麼消息,讓你作此聯想?」
「沒有蚩尤的命令,不會有人來理睬我,今天如果不是你來,想必我也不能多說這幾句話,我門外夜夜有人監看,難道我還會不明白?」
臨猗沉吟著道:「這並非全是蚩尤的意思。」
襄垣心裡一動,急速地向窗外瞟了一眼,像要看清那些人真正的用意。
臨猗將碗朝他推了推:「吃得飽了,才能想事,你有什麼想不通的,只管問我。」
「看來,蚩尤沒能找到合水藏糧的地方啊。」臨猗拿手翻動著疊起的肉片,「這些東西不是合水所產,合水人也多食米糧少見肉食,安邑此次得不償失,隨身的補給恐怕也不多了吧。我們部族的習慣還不清楚,一旦糧食不敷使用,不是要從最弱最無力的殺起嗎?」
「襄垣,你輕看了蚩尤,此次天下大旱,舉族的青年背井離鄉,並未為了活命而傷過族中婦孺一人。一路走來,所得不多,還儘力要送些糧食回安邑。你的性命安然無恙。」
襄垣聽他說著,面容轉而有些憂傷沮喪,低低道:「可惜我在合水,不過是個將死的罪囚,什麼也不能知道。」
「襄垣,你這幾年如何過來,怎麼又到了合水?」
襄垣垂頭摩挲著碗邊:「蚩尤要你來問?」
臨猗搖頭:「這些天,我心中有事不明,一直猶豫是否要來見你,但想了許久也沒有解答,覺得只有聽你親口說來才能解我的疑惑。今天請求蚩尤讓我來問你幾句,只是我自己的主意。」
「你是無所不知的祭司,還有什麼要問我?」
「我可以知天下事,卻不能知所以然。知水而不知其源,再自負也不過是庸人的誇耀。」
「你想知道我為何會到了這裡?」
「此是其一,卻並不是我最想知道的事。」
「臨猗……」一絲笑意在眼中閃過,「你的不幹脆還是沒變,我已不是當年跟在你身後的孩子,你有話不妨直說。」
「你流落到合水,又為了鑄魂之事被囚,這些我都不吃驚,可是你扮成臨汝來與蚩尤周旋,不惜毀傷面容,實在不像你的所為。」
襄垣好笑地抬起頭,卻正對上臨猗凌厲的目光,像是要射進他的心底。他略帶嘲諷的微笑凝結了。
「鑄魂之技尚未大成,我不能輕易死在此處。那個叫玄夷的既有識人之明,我也敢試他的氣量。不到萬不得已,我不願讓你們知道了身份。」
臨猗若有所思:「你怕受罰?」
「算是其一。」
「那你真心所想的其二是什麼?」
襄垣心中突然生出怒氣,又硬生生地壓抑下來,聲音平穩中含了帶刺的冷笑。
「只要鑄魂之技尚未大成,我一日不能凌駕於天下之上,便不會再做回安邑人。」
臨猗默然無言。屋中生出一股寒意,火光也似黯淡幾分,陰鬱地照著兩人的臉。
他終於嘆了口氣:「襄垣,我並不知道你心裡有如此的怨恨,你是恨大家輕視了你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