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高處不勝寒

第一章 高處不勝寒

1.大俠小說

「天下無敵?」他聽了,就笑著反問,「為什麼我要天下無敵?」

本來問他的人,反給他問得一窒。

「世上其實沒有天下無敵的事。縱有,也是暫時的一種錯覺。今日天下無敵的是你,明天可能大江後浪蓋前浪,一代新人換舊人,天下無敵的你可能就不敵於人了。」有人問起他這件事,他總是這樣回答。他現在也是這樣回復:「你可以在此時此地,把此事做得最好、最強,把一件事做得最成功、最優秀,但不可能永遠都是你做得最好,也不會事事、時時都只有你做得最成功。」

「天下無敵太辛苦了,一旦有了這名堂,吃不下,睡不安,甚至連交個朋友都得防,平常起居都不自在,好像終年鎮日坐在火爐上,想要長命百歲,安樂自在,我才不要天下無敵。」他還說,「你以為天下無敵是容易掙得著的嗎?得要多少辛酸,多少血汗,多少努力,多少運氣,乃至要多人犧牲,才能換取得來!若得不到,可能早死在爭奪過程中了;就算得到,仍有人天天找你比斗,踢你下台!這麼費儘力氣,耗盡光陰,抓來一個如此吃不得、用不著、使不上的名目,要來幹啥?我才不幹!」

「可是,」另一個發問的人還是不甘休,「這名頭有時固然不是你嚷說要便可得到,但有時你一旦載上了,只怕也不是要想除下便擷得下來的——有的時候,會跟你跟上一輩子;但有些人,又一輩子處心積慮求之不可得。像大俠你,就是人人公認的『天下無敵』,你想不認、不要、不同意也不成啊!」

「我?天下無敵?這大話你可要得小聲說、小心說,最好少說!」在往京師的路上,大俠還是溫和、敦厚、毫無架子,但對這名號卻始終「抵死不認」。「若說武功,強中還有強中手,幾時輪到我第一?如果指文才,一山還有一山高,八輩子也還不到我無敵!——除了吃,我就愛吃,而且還十分好吃,什麼都假,吃在肚子里最是受用。大江南北,美饌佳肴,我嘗遍;窮鄉僻壤,風味小菜我無有不吃的,叫我去炒蒸燉炆,我不成,但吃我總成,姑且充個這方面的『天下無敵』,總不會也有人找我比——吃——吧?」

大俠故作不敢置信地問。

「可是,方大俠,不管你承認不承認,你都是天生的大俠,公認的天下無敵。」說這話的人分量很夠,是武林同道中公認的萬事通,也是朝廷龍圖閣里的史筆巨椽。「你年少時就學武行俠,憑一己之力,勇戰江湖,獨鬥武林,當世武功最厲害的七大高手,你無不鬥過,有時你敗過,有時你負傷,但他們有的成了你的師父,有的成為你岳父,到後來沒有一個不服膺於你,你的武功也超過了他們。少林寺你闖過,無頭谷你來去自如,惡人林也困你不住,連出了家的女弟子都給你帶下凡塵來!當時誰截得住『血河派』的血河車?卻就你上過車!昔年誰能敵得住韋青青青?就你跟他力拚!你不但年紀輕輕就當了『六大派』的總掌門,同時也是『七大幫』幫主,『八大會』代會主,『九聯盟』的總繼承人,更是『斬經堂』的一代宗主!你幾次捨身殺敵,隻身力挽狂瀾,為武林正道安危消災渡劫;有次還以一敵萬,不怕粉身碎骨,救江湖同道脫離飛禽猛獸的埋伏包圍……」

「得了得了。英雄不提當年勇,更何況我這回只是來探我的孩子,無意要做誰的幫凶,更無心要替誰撐腰,天下只有天下人管得,無敵不無敵,我早已不與人為敵,如此無敵,總可以吧!」方大俠忙打斷道,「往事不提,廢話少說。只不知你們兄弟今日老是跟我提這『天下無敵』四個驚心動魄、惱人煩心的字,是何用意?」

「別無他意。」樣貌較老氣、較深郁的一個慎重地澄清道,「我們要在你入京前恭迎你,只是要告訴你一句話。」

他已白髮蒼蒼,神容肅穆,可能就是由於他這種舉止、相貌之故,所以說出來的話,顯然都經深思熟慮,得人信服。

不是人人都有這種氣態。

他有。

而且與生俱來。

話說回來,是不是說話很活潑、很調皮、很婉約動聽的人,所說出來的話,反而分量不足呢?

難道一句真知灼見,一個深入雋永的道理,就不能以一種輕鬆、自在、好玩、較易令人接受的方式去表達?

也許,就是因為把種種方便法門變成了太艱深難懂、晦澀難明的經典,所以,六祖慧能才創禪宗講頓悟,更能傳播光大佛法無邊。

——再怎麼說,把簡淺道理說得繁複詭秘,把說的人弄得道貌岸然,把聽的人搞得死氣沉沉的,本身就已先歪曲了生命的真諦。

只不過,任何一個人,像這說話的人對他研究出來的真理,付出了那麼大的代價,花了那麼可觀的時間,耗了那麼多的心血,對他說的道理,就算不一定都同意,但總會令人肅然起敬。

大俠對他的話顯然也注重。

而且尊敬。

所以大俠問:「什麼話?」

白髮漢子道:「你才是天下無敵。我們反覆研討、斟酌過,目下武林,只你配得上這四個字。」

大俠笑了,「那是我的不幸,也是你們的不辛——本來得『老字號』溫天殘、溫地缺如此評鑒高譽,求之不得,夫復何憾?可惜近年我早已不動武,久已不與人交手,也疏於習武,閑來只管種花種草,養魚養鳥,讀讀孔子墨子老子莊子,如此而已矣。」

白髮漢子溫壬平咕噥了一聲,說了句話,卻說不清楚。

至在大俠身邊的幾個人都聽不清楚。

大俠身邊的幾個人都不同凡響。

這幾個人,一個是「天殘尊者」溫壬平的胞弟溫子平,他在史學上的修養,決不遜色於其兄,但在民間的名望,卻遠在溫壬平之上。

——同樣的,其用毒手法、武功之高,也不遜乎其文墨史筆之下。

溫壬平與溫子平雖是同胞兄弟,又同是「老字號」里「十全十美」其二,但兩人一個是朝廷史官,為權貴操刀纂史,一個是江湖浪客,只替後人作如實紀錄,他們一向以來分庭抗禮多於並肩作戰。

在他們對面的是雷踰求。

——「放火王」雷踰求。

正如跟「天涯海角、溫氏雙平」對面而立一樣,他是「江南霹靂堂雷家堡」的人,正好跟「老字號」溫家是對立的,而且兩家在武林中也對峙已久,在武功、名望上,雷踰求也正是溫家的好對手!

可惜他的另一名師兄「殺人王」雷雨沒來,要不然,二對二,正好「天生兩對」,可以馬上捉對兒廝殺。

如果他的另一名同門「金腰帶」雷無妄也來了,那就三對二,只怕「殘花敗柳任平生」溫壬平和「陰晴圓缺邀明月」溫子平兄弟要吃上眼前虧了。

不過,他這次人在這兒,代表的不是「江南霹靂堂雷家堡」,而是「六分半堂」。

另兩個也是王。

都使刀:

「五虎斷魂刀」彭尖。

「伶仃刀」蔡小頭。

——他們本屬「八大刀王」中的二王,但「八大刀王」在菜市口那一役中,喪了「大開天」信陽蕭煞、「小闢地」襄陽蕭白,又死了「藏龍刀」苗八方,「八大」只剩下了「五大」,「五大刀王」,各自為「有橋集團」爭功、效命。

還有一個也是王。

他是「飯王」:

張炭。

他代表了「金風細雨樓」的戚少商。

——他最近變了張陰陽臉,半爿黑,半爿白,說話喘氣且急,但五官輪廓,俊郎英爽,氣宇不凡,戚少商派他來應接這麼重要的人物,主要是因為:除了張炭武功實力不容小覷、應變機敏過人之外,他又身兼「天機」、「桃花社」、「七大寇」、「七幫八會九聯盟」的一員,極有代表性。

這人既稱「飯王」,是因為能將大碗大碗、乃至大桶大桶的白飯吞噬不誤,海口鯨量,但他只是「飯王」,而不是「飯桶」。

——事實上,他是「金風細雨樓」的幹員,也是王小石、戚少商的身邊愛將。

這些人,莫不是高手,稱王稱雄;僅就只有一個,毫不起眼,本身名頭也不算太響,甚至尚未「成人」:

他是何梵。

——「四大名捕」之首無情身邊的「一刀三劍童」之一的,「銀河火星劍」何小二。

他年紀還小。

但他卻是名捕無情貼身的劍童。

無情大捕頭的名頭,在武林中可是響噹噹的。

——光是這一身份,在武林中已足可橫去直來,誰也得賣三分面子七分賬。

這幾個人,不管往哪兒一站,在江湖上已是大事一件;如果這幾個人還打將起來,更加是轟動武林。

可是這幾個人聚在這兒,都只為了一件事。

一個人。

——彷彿,只要這個人肯接見他們,就是他們的無上光榮,足以自豪炫耀。

他是誰呢?

他不是誰。

他是大俠。

他如果不是大俠,那麼,只怕誰都不配稱為俠者;如果稱他為大俠好像還不足以形容他過去極豐富極璀璨極奇情極驚險極叱吒風雲極曲折離奇的半生。

他正是一個大俠中的大俠。

他姓方。

2.巨俠

別人聽不清楚,這大俠中的大俠——或許我們可以稱之為「巨俠」吧——卻彷彿聽了個一清二楚。

「不要不服氣,」他溫和地說,「每個人都應該有權利去選擇自己的一生的,是不是?」

溫壬平臉熱了一熱,忙分辯道:「我不是不服氣,我只是替你感到不平。」巨俠倒納悶了:「哦?」

溫壬平漲紅了臉,鷹鷲一般地盯著巨俠,道:「你本來就是天下無敵,過去半生如許輝煌、離奇、多彩多姿,而今又何必如此自凄自苦、自我放逐!」

方姓巨俠微笑道:「苦?我不苦。這樣活著才舒適。打打殺殺,在別人屍首上站起來的成就,送給我也不要。在腥風血雨中掙回來的名譽,我早已厭倦。閑時看看雲,無心出岫;忙裡偷偷閑,自尋快活——這不是很寫意嗎?」

溫壬平聽了那麼閑淡的話,倒是給那一份寫意自在弄得有點尷尬,「你有絕頂武功,大好人才,為何不為國家效力?何不以軍功成萬世之名?不為君王平天下取千里江山?」

方巨俠揚了揚眉,「什麼是為國效命?如果要滅敵人殲異己,定必要攻城略池,豈不是要血流成河,殺人放火嗎?那些人不是人嗎?他們沒有妻子父母兒女嗎?他們沒有家嗎?萬古之名,留不留也罷,人只有一生,只要不行惡、多行善,還得不許惡人惡下去、保護好人好下去,那就得了。秦皇成千古之名,到底還是給人貽罵千年,死了之後骸骨還得當殺子斬將的傀儡。漢武開疆拓土,求仙不成,到底一死,還得殺愛姬屠大臣搞得個屍橫遍野,封盡了禪也找不到半個神仙。」

他笑了笑反問:「你是為皇帝說項來著?」

溫壬平又給巨俠一眼看穿,更是不甘休,「當今萬歲,一意納賢,求才若渴,你一身本領,縱橫天下,何不為聖上統領軍隊,成就不世功業?保准富貴榮華,享用不盡。」

巨俠說:「皇帝也只不過是個人,為什麼我們要為他賣命?」

溫壬平一愕。

他沒想到對方居然會說出這種話來!

他又漲紅了臉,結結巴巴地道:「你……你大逆不道!」

「為什麼這麼說一句就是大逆不道?如果我是平民百姓,就算是朝中大臣,只怕也得要誅三族、滅九族了吧?為什麼他的意旨就不能質疑?為什麼他一聲令下就可以讓我們死無全屍?為什麼我們就得任由他宰割懲處?嗯?」方大俠這一連串的問題,使大家都栗然色變,啞口無言。「要是他是位好皇帝,那還罷了,可是,他荒淫侈靡,比誰都壞,又昏庸愚昧,自以為是,我們又何必聽他的!他也是人,我們也是人,為何他是皇帝,就可以任意宰殺?皇帝沒有了人民,他還當皇帝?當皇帝只會欺負人們,還算什麼皇帝!真要賣命,我寧可以民為主,替老百姓效命去!」

這種話在當時簡直是招殺身奇禍,滿門抄斬的,這幾個武林人,雖然膽大,名聲也大,但既從未聽過,也從來沒有想過,而今乍聞,心驚膽跳。

巨俠哈哈一笑,「我看你還是不要勸我好了,你說服不了我的。我也不要說下去好了,以免你們受累擔驚。」

只聽冷笑一聲:「你這番語言,有新意,卻不合時宜,而且失之偏頗,徒浪費口舌,空言誇誇而已!」

「巨俠」聽了,倒有點奇,只見說話的人跟溫壬平容貌氣質、眉宇神色倒有幾分近似,但兩人站在一起,卻偏偏讓人覺得相異之處極多極大,不知為何。

「溫二俠?」

「我不是俠。在你面前,我只是個執筆記史的秀才而已。」溫子平說,「但我以史為觀,平情而論,想你能重出江湖,為天下人摧陷廓清,不妨站出來,殺光貪官污吏,權貴佞臣,你應該第一個站出來,先清君側,變易歪風,光大宋室,這才不辜負天下人之所望,老百姓之所期。」

方巨俠聽了只道:「不。」

溫子平眉一挑道:「你怕?」

方巨俠道:「我怕沒有用。」

溫子平冷哂道:「好個巨俠,連明知不可為而為,雖千萬人吾往矣的氣概都沒有,可真教我失望,倒用不著什麼借口了。」

巨俠平和地道:「你說我怕也罷。殺了貪婪無恥、禍國殃民的奸相弄臣,那又怎樣?還是有製造大量蠹國毀法、猥持國柄的皇帝。就算弒了天子又如何?還是有下一個昏君出來,搞得天怒民怨,始終,不是治本之法。」

溫子平臉色倏變,仍恃強道:「那你要怎樣?改朝換代,把皇帝拉下馬來,自己當天子不成?」

「非也。」巨俠說,「我才不想當皇帝。但皇帝的權力大而沒有限制,絕非好事。他一個人能有多大的本領?全無克制、制裁的情形下,只使他腐敗、沉淪,這樣一來,老百姓又慘受蹂躪,苦不堪言了。」

溫子平冷哼道:「那你理想中的皇帝是怎麼個樣子的?」

巨俠答:「是人們愛戴的,不是因襲、繼承的,一旦不符合百姓共同意願,可以撤換的,因此,權力也可以有制衡的。」

溫子平睜大了眼睛,「什麼?你是說要老百姓選一個自己鍾愛的皇帝?這如同痴人說夢!人們怎麼選?他們沒有英明的頭腦,又不知廟堂的規範,聖人書讀的不多,有些還是文盲。他們自顧尚且不暇,正須帝王的領導與教化,而今居然要他們選王罷帝,也太荒謬兒戲了吧?」

巨俠無奈地道:「或許是。但我看總比皇帝一人稱孤、無約無制的好。人們可以教育,權力須要制衡。使老百姓生活安定、改善、富裕、快樂的就是好皇帝,這點並不複雜,也不難選。」

溫子平哼聲道:「你這個想法,可謂異想天開,縱觀中國三千年史籍,從無此例,你的謬論可謂違背聖人之道遠矣。」

巨俠不溫不火地道:「很多有識之士都說,覽遍史籍文獻,不見有以民主之說,其實謬極!虧他們還是史家之言,何以如此不公不允,不費心思?就算有智者達士曾提出過以民為主的思想,在儒家一味崇古、迎君所好、搖尾乞憐、不開言路的風氣下,又怎容這些異端思想發揚、傳播?況且,中原兵燹不斷,動輒屠城毀都,一把火燒光前朝文物,而君主壓制諸子放論,只准儒法相應混世,重要經籍,都由國家收藏,這種尊民輕君的思想,縱有記載,也定遭湮沒、滅絕——誰說中原三千年來不見以民為主、民權為重的言論?只要對歷史事實稍有識見的人都知道,中原不是出不了這般人才,只是有者早已抄家滅族,有著亦早遭燒毀刪封,有藏者有流傳者只怕早給拔舌犯刑、連坐治罪了,在這種情況下,誰敢放言直論?誰能為民請命?連儒者也只唯唯諾諾,一味為帝王歌功頌德,好不容易才覓著進諫時機,一旦幸蒙採納一二,則喜不自勝;唯常犯顏獲罪,慘遭流刑、放逐,乃至受戮,連累親友,不知凡幾,故莫不惶悚者甚。這些膽小、卑屈的士大夫能有甚作為?飽讀詩書,到底是看人臉色。儒士若連墨、俠都不能容,最後只有落得跟法家黃老沆瀣一氣,非驢非馬,烏煙瘴氣的下場了。既手無縛雞之力,又不能挽狂瀾於即倒,敢擔當風雲際會之變,白首空帷也只是讀死書而已。其實不是沒有這樣為民請命、變天革制的人,也不是沒有這樣的人才論見,只是這種人、這般識見決不見容於朝廷,故而流傳不下去,也紀錄不下來,更發展不開來而已。我推想,歷代以來,給各種罪名誅殺的人,包括至聖先師孔丘親自下手殺害『心逆而險,行僻而堅,言偽而辯,記丑而博,順非而澤』的小人,其實,很可能本是個不合時宜、為老百姓權益而開罪了權貴君主的俠義之士!」

溫子平與溫壬平兩人面面相覷,為之瞠目,溫子平試探地問:

「那你是說……儒學無益、士大夫不中用了?」

「不可一概而論。儒士若只貪生怕死,拘泥腐迂,那還不如一凡夫俗子,至少不誤蒼生。儒生中畢竟也出過敢為國家輕生死、能為百姓謀利害的人物。」方巨俠道,「也就是說,要有大儒的淵博學識,但也得有俠骨才行,沒有俠行,不算好儒生!」

他忙補充了一句:「當然,我說的『俠』,是不惜為民殺身成仁、為正義捨生死、為良善輕生死的大俠之風,而不是那些只為忠一家一戶一人之義、好勇鬥狠、不識大體、不辨是非、鼠目寸光,只知私相利益、只顧個人情誼的莽夫、死士所為。「他笑笑又道:「那畢竟是不同的。」

「那是有很大的分別的。」

他強調。

3.如何謀殺一大俠

「也就是說,」溫子平慎重地問,「你認為儒和俠應該結合在一起?」

「我提倡的是儒俠,知行合一;」巨俠小心地說,「那是俠骨丹心、劍膽琴心、智勇雙全、劍客書生。」

「那巨俠你應該跟我來。」張炭說,「我們『金風細雨樓』跟你的意旨很相符、極相契,我們既志同,也道合,戚樓主交代下來:你來領導,他讓賢。不然,咱們也風雨同舟,並肩作戰,為江湖人做點事,為老百姓謀福利。」

巨俠笑了。

搖頭。

張炭失望了,「你不是跟我們在同一道上的嗎?」

「是同道,也是同志,『金風細雨樓』以暴易暴、以惡制惡、鋤強扶弱、除奸濟善的宗旨,至少,和我所抱持是一致的。」方巨俠笑吟吟地說:「只不過,我不去『金風細雨樓』。」

「為什麼?」

「有人說過:在白天,我唱過了歌;在傍晚,我走過風雨飄搖的路。我要做的事,已做過了。雄心雄過,壯志壯過,我現在只想悠遊自在,行吟遊樂。」方巨俠邊行邊說,其他的人也隨著他閑步而行。「而且,『金風細雨樓』有的是人才:王小石、戚少商、孫青霞、雷卷都在那兒,以前還有蘇夢枕、白愁飛主持大局,早已不需要我了。我們既是同一道上的人,就不一定要同一條船,就像所有的明珠不能放同一錦盒裡的道理一樣,我們應各守各的崗位,各做各的事,那才可以把力量擴散、遍布,眾志成城,早遂大願。」

「你不去他們那兒,正好,你來我們這裡。」

說話的聲音很沉,很啞,很烈。

像火一樣的烈。

一樣的燥。

他是雷踰求。

「你代表『江南霹靂堂雷家堡』?」方巨俠含笑問他,「還是『六分半堂』?」

雷踰求還沒回答,巨俠已然反問:「如果你代表的是『江南霹靂堂雷家堡』,今日你為何加入了『六分半堂』?要是你代表的是『六分半堂』,你才加入了他們四十七天,才參加過四次行動,且引起了同門兄弟不和猜忌,對堂內機密、制度、作風,你也還沒弄得很清楚,你用什麼理由來勸我加入?」

雷踰求怔住了。

他沒想到這傳聞里的巨俠對他居然了如指掌。

「你那兒,我不能去。我總不能去一個為我而設的筵宴上,砸台翻桌、碎碗甩盤的吧?雷純不派人殺我,因為知道我不好殺;狄飛驚派你邀我,是希望我不要一到京師就去砸他的場子。」方巨俠洞透世情的眼神,又顯出一線激越的凌厲來,「你告訴他們,我明白了,我這次來,不涉江湖事,請他們好自為之,我知道『六分半堂』,是盜亦有道,除非他們殘民禍國,要不,我也不致與他們為敵,你請雷姑娘和狄大堂主寬心吧!」

「那麼,」溫壬平打蛇隨棍上地問,「巨俠此次是為何事而來?」

方巨俠只說了兩個字:

「私事。」

溫壬平鍥而不捨地問:「什麼私事,可否相告?」

方巨俠淡淡地道:「既是私事,不關你事。」

溫子平忽道:「據我所知,方巨俠來京要辦的私事,大抵只是兩件。至於其他的大事小事,巨俠無不徹底放下,早已不理了。」

巨俠眉毛一揚,「你倒說說看。」

「一,快八月十五了,又是上近郊的送子山,拜祭尊夫人的時候了。」溫子平一面說,一面觀察眼前的巨俠。

風徐來。

巨俠年輕依然的眼神掠過了些微郁,依然年輕的眼尾摺起了些愁紋。

「二,」這次是溫壬平接著說,不管在朝在野,是敵是友,他和他的胞弟一向有默契、很合拍,「你還有個義子在京城,你得要料理一下他的事。」

他也用凌厲的眼神斜睨巨俠,「他最近在京畿鬧得非常囂張,再不管他,只怕就沒人管得了他;再不約束,恐怕就再也約束不了他了。」

方巨俠微微嘆了口氣。

他彷彿聞到風信子的氣息,其中還夾雜飄送了一點點水仙花的香味。

——哪怕只是一點點的味道,也使他想起了她。想起她,難免也想到她生前疼惜的養子:方應看。

他皺了皺劍眉——儘管已近壯年,他的眉毛依然濃密有力,像兩把心事重重的劍。

「這些年來,他也鬧得太過分了。」他吁了一口氣,道,「他勾結宦官,聯絡權貴,還私通外敵,只為壯大權勢。我確該勸他收斂一下才是。」

「看來,」巨俠說到這裡,笑了一笑,笑意里有許多無奈與自嘲,「你們都很清楚我的來意,也許,比我自己清楚。」

「其實,」溫壬平道,「大家都盼望你這樣做。方小侯爺也做得太囂狂、逾份了。為民除害,儆惡鋤奸,是大俠的職責所在。」

「你早該來收拾他的。」溫子平也加強道,「你若不來,只怕已無人收拾得了他。」

「我只是來勸勸他,路是他的,腳也是他的,他要怎麼走,我可攔不了他。我也不能強擄他上另一條路。」巨俠平和地道,「像他那麼一個聰明孩子,要是不聽話,總有許多辦法,大可遮天瞞日,陽奉陰違的,我也沒他的辦法。」

溫子平冷然道:「他不聽話,你大可強制他,不許他再胡作非為下去。」

方巨俠笑了。

一笑,他又年輕起來。

悠遊起來。

「我想,你們不是要接待我、拉攏我,因為早知道這樣做也沒有用,」巨俠道,「你們也不是要我教訓他、勸止他。」

他頓了一頓,才說下去:

「你們是想要我殺了他。」

「是不?」

溫壬平沉住了臉,沒有答。

溫子平眼睛望過別處,也不答。

——方應看畢竟是巨俠的義子,巨俠一向視小侯爺如同己出,要不然,當日巨俠曾救了皇帝一命,皇帝破例要詔封巨俠為王侯,巨俠婉辭堅拒,這份福氣頭銜,反而辭讓給了方小侯爺,以致他今日的聲威坐大。

「是。」

回答的是一個稚氣的語音。

答的人是何梵。

「哦?」

方巨俠怪有趣地打量這小劍童。

「為什麼?」

「因為方應看做了許多許多的惡事,害了很多很多的好人,而且,他還要害下去、殺下去。」何梵認真地閃動著一雙靈目,激動地試圖說出自己的意見,「如果,你不想他再害人下去,又不願讓他繼續殺死好人,就應該殺了他。」

巨俠笑了起來,嘖嘖了幾聲,佯怪罪道:「你才小小年紀,怎恁地狠?——你家公子可好?」

何梵這才記起自己的任務:「公子正要請巨俠過去走一趟。世公也好想見大俠,有要事相待議。」

「諸葛先生是京里忙人,我是江湖閑人,我沒必要去打擾他。」巨俠笑吟吟地道,「你家公子更是世間奇男子,請代轉我的問候。我這次來,既不殺人,也不煩人,我只是來給內子掃掃墓,勸勸逆子二三事而已矣。小哥兒心頭高,俠心強,只不過,未到該殺的時候,還是萬勿殺人的好——可別像你家盛公子一般出手不留情、下手無活命才好!」

「我立志要對惡人狠,就是待善人好,這道理倒不是跟公子學的。」何梵憨直地道,「我是跟前輩你學的。」

「我?」

巨俠這回倒是納悶起來了。

他差點沒用手指指著自己的鼻子說:「我幾時『教』過你呀!」

「巨俠當年闖蕩江湖,遇敵殺敵,遇強挫強,無戰不與,無決不勝,怕過什麼來著?」何梵興緻勃勃地道,「聽說巨俠殺進少林寺,殺出無頭谷,殺入惡人林,殺上絕情峰,無不殺得痛快淋漓,死人遍地,這些快事早就傳誦江湖,天下無人不知、誰人不曉。令人心儀不已,心嚮往之——我這對打擊敵人不手軟,對翦除惡人不姑息,就是受巨俠感召的。」

這一來,巨俠可真有點百感交集。

他舔了舔干唇,試圖用另一種方式開導這天真而固執、熱切而衝動的少年,「我就是因為以前殺戮太重,所以,近年來才不想動武,更不欲再殺一人……」

「對對對,」只聽一人附和道,「方巨俠千萬不要受宵小離間,巨俠與侯爺父子情深,小侯爺正遣我們恭迎巨俠到府里享受榮華富貴去呢!他可等急了!」

說話的人很瘦。

個兒很小。

加上他的表情,就連說到這樣喜氣洋洋的時候,他也蹙眉擠唇,怪可憐的樣子。

看來,他像是從饑寒交迫的北大荒一路熬到這兒來的,至少,有七年沒頓好吃的、有七個月沒睡個好覺,而又七天沒好好喝過一杯水的了。

其實,他卻一直以來都錦衣玉食,過著極度奢豪舒適的生活。

他八字眉,唇向頦邊拗,不但長得輕薄,而且看上去很奀,頭尖額窄,全無貴格,不過,在武林中,卻是誰也不敢小覷了這個人。

因為他有一把刀。

一把小小的刀。

這把刀卻使他在武林中成了大大的名,也使他能躋身於「八大刀王」之一。

「伶仃刀」:

蔡小頭。

他的頭的確很小。

聲音卻很大。

而且響亮。

他的個子瘦小,但手卻很大——據相理說:人小手大,膽子也大,跟較壯碩肥胖手卻小的人同樣有過人膽色。

也許,這就是方應看派他來迎迓方巨俠的原因吧?

不過,效果好像並不顯著。

因為巨俠已皺起了眉,問:「小看真的這樣說?」

巨俠稱方應看為小看,那是因為他是他的義父。在他心目中,方應看武功再厲害,地位再高,計謀再深沉,卻依然不變,方應看仍是個小孩子:小看。更何況,方應看原本的娘親老龍婆,是個潑辣婦人,而方應看的父親是個大魔頭,作惡多端,終於給砍死於群雄圍剿下。然而,方母並不甘心,繼續為惡,並矢誓不怕報應,稱襁褓里的親子為「應砍」——意思是:你們江湖白道,武林正道,有本事就來砍我兒子千刀、百劍,我老龍婆絕不會眉頭皺上一皺,但誰敢動手的,我絕不放過——一家大小,雞犬貓豸,一個也不放過!

老龍婆一向都是個狠角色。

就是因為她夠狠,所以才從不肯依附方夫人——直至她出事之時,才不得已託孤於方巨俠的夫人。

方夫人自然不欲故人之子被稱為「應砍」,因而易「砍」為「看」,方巨俠夫婦昵稱之為小看,還有一個鮮為人知的典故:

那是因為方應看智能天縱,從小就聰穎過人:與人相爭,鮮少能勝他的;就算武功能勝,也必為他計謀所趁。

方應看是文場武鬥,無有不勝的。

可是,有一個看似拙樸、魯鈍的少年,姓高,名小上,人皆稱之為高高,或譏之為「笨小高」,他也不以為忤,只樸實勤學,文武兼修,根基踏實。方應看有一次試向他挑戰,才兩下子,已在眾同門面前佔盡上風,把高高攻得個狼狽不堪,左支右絀。方應看如貓戲鼠,明明幾次已可取勝,故意縱之,要把他捉弄個夠,盡情折辱。

同門看得大樂,喝彩聲四起,方應看也得意忘形,一時疏失,露了破綻。這空隙只電掣星飛,一瞬即逝,但高高已攫住這稍縱即逝、千鈞一髮之時機,攻了方應看一招。

這一招,並沒把方應看擊倒,但明眼人已心裡清楚:

一,高小上已留了手。

二,方應看已算敗了。

方巨俠也在一旁。全看在眼裡。

他當時沒說什麼。

事後,私下他才向方應看儆示:決不可小看了人。

像高高這種人,沉潛隱忍,覷著時機,一擊必著,這才是不可小覷的人物。

他諄諄善誘,孜孜教誨,順便勸告一向嬌生慣養的方應看,平時不要太挑食揀衣,糙米不吃便棄,舊衣不穿便扔,要知道,這些粗米破衣,仍可餵飽多少貧者,暖和多少寒者,不可奢侈浪費,決不可小看了這些看來破舊的事物,一旦需要的時候,求之還真不可得呢!

為了加深警戒,巨俠就索性昵稱他的義子為小看。

——叫他小看,是要他決不可小看了日常生活上的這些小情節。

不過,小看也真的從善如流。

他改變陋習,不遺餘力,連高高對他也極之心悅誠服。

他天資聰敏,悟性極高,學習極速,一旦肯修正缺失,便難有瑕疵,從此之後,高小上一連敗在他手上二十一次,從無取勝的機會,高高也輸得心服口服,且對方小侯爺,十分崇拜敬仰,言聽計從。

這使得巨俠打從心裡更加疼惜方應看。

就算方應看名頭再響,手段再高明,武林同道對他再敬畏伏懾,他也只是巨俠心目中的小看。

只有他可以稱「翻手風雲覆手雨」的方小侯爺為小看。

所以當巨俠聽到蔡小頭那番說話之後,他就很有點失望和難過,自侃地笑了笑,說:

「要是他真的是這樣接待我,那就是很不希望我來了,」他彷彿還有點傷感,「他知道我不喜歡這些名堂的。」

在旁的「五虎斷魂刀」彭尖一聽,忙找補道:「那也不是。小侯爺要恭迎巨俠駕臨,著著實實地準備好了許多節目,這些天來,我們都為這點盛宴而忙著呢。小侯爺請來了京里一流優伶,為您助興;又自宮廷請了一流樂師,為您奏曲;更從各地物色了許多麗人美女,要大俠一盡歡愉……其孝念足感天地,我們做屬下的,也為之感動莫已呢!」

彭尖使的是五虎斷魂刀。

一刀斷魂的他,很少要使五刀才奏效。

他曾以一刀就砍死了十七個敵手,又何須連砍五刀!

他的人也虎頭虎腦,就像頭大老虎。

他說話也虎虎生風,虎里虎氣。

他的塊頭很大。

手卻不大。

——看來,他跟蔡小頭一樣,膽子都極大,所以,才會在刀法上有這般出色的成就。

刀本來就是急攻快打的兵器。膽子不夠大的,身手不夠好的,應變不夠快的,根本不能使刀。

眼前這個虎頭虎目的人,不但頗有虎威,而且腰畔一把斬虎刀,不知多少人都吃了他的苦頭。

他怕蔡小頭說得還不夠,所以加強了幾句,豈料,方巨俠聽了更是搖頭不迭:

「如果他真的這麼說,那麼,一定是極不欲我過來看他了。他明知道我是十分討厭這些排場的。」

一時間,彭尖為之語塞。

這人竟不喜歡這些!

他自己甘為人所驅,在刀口下舐血,在死神旁搶鋒,為的只不過是過一過這種要美女有美女、要美食有美食、要呼風喚雨便呼風喚雨的生活!

這巨俠竟一聽這些享受就如此抗拒!

就在這片刻間,彭尖產生了一種感覺:

他原本也是彭門的一位貴介公子,人稱「公子尖」,在同門比武常獨佔鰲頭,但一旦出去與其他武林高手一拼,立即敗個落花流水,身敗名裂,於是畢生不惜咬牙苦練、關門苦修,寧願厚顏婢膝、曲意逢迎,所求的目標,竟然是眼前的巨俠所最不重視乃至輕賤的,這一點,頓使他覺得受侮、心情大壞、讓他好像在巨俠面前抬不起頭來,簡直當不成「人」了!

你有的,我都沒有,你當然不會珍惜了!

彭尖陡然冒起一把無名火。

不知怎的,他恨這個人。

他想殺死這個人!

殺這個人,不是為了仇,不是為了怨,而是為了證實:

他能殺死巨俠!

只要他能殺掉這武林中公認的巨俠,他就能取而代之,只要得到同樣的地位,他便可以叱吒江湖,要風得風,要雨得雨,領袖群雄,那時候,所謂那些巨俠不屑的東西,他可照單全收,全變成是他的了!

那時,就連小侯爺也會對他另眼相看!

小侯爺不是巨俠的義子嗎?

——哼嘿,要是他能手刃巨俠,他的身份就不但凌駕同儕,還可以傲嘯天下!

會有那麼一天吧?

會有那麼一天的。

彭尖心念電轉不已。

——只不過,巨俠武功那麼高,名滿天下,自己又如何能擊敗他呢?

儘管一舉成名天下聞,但如何謀殺一大俠,畢竟是件極為苦惱的事。

頗費周章。

更苦惱的是:

他們的勸說顯然已失敗。

他們已有負小侯爺的重託。

——小侯爺一向很少親自交代辦事的。

這次的事,不僅小侯爺親自下令,連米公公也特別吩咐了,並且告訴他們:

「你們自相爺一黨加盟過來『有橋集團』,一定要立點功才能獲重任,」米蒼穹頗為語重心長,「現下,眼前,就是一等一的大功,只許成,不許敗。」

然後他更語氣凝重地道:「把方巨俠接回集團來,是我們莫大的心愿,這樣做,才對得起小侯爺一番心思,也讓方巨俠得以慰祭方夫人在天之靈。」

雖然,彭尖並不怎麼懂小侯爺的心思,蔡小頭也不大了解為何方巨俠這一來就可以慰方夫人亡靈,可是,他們剛才的誘惑與勸說,顯然並不成功。

他們只好指望於別人。

——這人是方巨俠身邊的人。

他是親信。

但也與方應看是深交。

故友。

只要他肯開口,說不定,方巨俠就會動容、動心。

這個人姓高。

高小上。

這名字很有點平平無奇。

但此人有個外號:

「亂世蛟龍」。

他的外號很有名。

他的事迹流傳得似乎不多,但泰半都能代表了已退隱多年的巨俠行事。

他出手的紀錄也不多,但山東琅琊幫狼牙棒法第一把交椅的「半咸大仙」,十八招內就喪命在他的混沌刀下。同樣在佛山以一雙日月風火輪名成天下的「浮生一君」,也喪生於他「天長地久石不爛鬼傳神差人不覺一針飲血一刺索命」下,前後只用了九招。至於「申江王」余毛雨,以他一雙掃眉刀,居然在高小上陰山烈陽斧下走了不過四招。

他在一天里,連誅在武林中赫赫有名的三大高手,以三種不同的招式,三種迥然不同的兵器。

三種兵器和招法都已失傳於武林多時。

而且敵人一個比一個武功強。

但他解決他們的招式一個比一個少。

——似乎是敵人愈強,他殺得愈是輕描淡寫,遊刃有餘。

而且還猶有餘裕。

——彷彿是再多來十名強手,他也一樣可以輕鬆應對似的。

這就是高小上。

——一個長伴巨俠身邊的入室弟子。

他外號就叫「亂世蛟龍」:

真正的蛟龍,應世而出,適時而起,才不怕什麼紛繁亂世!

4.謀殺大俠的多種方法

果然,在一旁的高小上還是開了口,說了話:

「我看,彭兄,蔡兄,想必是很不願意巨俠入京,才會說出這樣的話來。」

這句話,大出「伶仃刀」蔡小頭和「五虎斷魂刀」彭尖的意表。

也著實把他們聽出了一身汗。

冷汗。

巨俠微笑望著這張冷靜而沉著的臉,知道他的話還有下文。

他一向都深知這入室弟子,外表冷靜,但其實卻易生激情;看來沉著,但易於激動——就算是他的得意門生,也一向稱他為巨俠,正如「四大名捕」稱諸葛先生為世叔而不是師父一樣。

果然,高小上反問了一個問題。

「你們可知道如何能順利成功地謀殺一位鼎鼎大名的大俠?」

彭尖懊惱起來,「我根本沒有意思要殺大俠。」

他補充了一句:「我那兒殺得起?怎麼殺得了?」

說著,用舌尖迅速舐干唇上已聚集的微汗。

高小上卻問:「真的?」

看他狡獪的眼色,也不知只在促狹,還是有意找茬?

「真的從未想過?嗯?」

「高兄,你言重了,」還是蔡小頭圓場道,「我們是一心一意來迎迓方巨俠的,而不是來謀殺巨俠的,你這樣說,我們是小人物,不上關節,但讓巨俠誤解小侯爺的一番誠意,那就不大好了。」

他跟高小上算是素有交情,希望他在這個時候不美言也莫來把好事搞砸。

但有興趣問下去的,卻是小何梵。

「殺大俠?」他倒好奇,「殺大俠有什麼特殊方法?這有專門的學問嗎?」

「這有什麼好問!」彭尖很不想再涉入這個話題里去,「武功能高過大俠的,那就打贏他,殺了他,不就得了!」

何梵一雙細目骨碌碌滴滴轉,「如果不是大俠的對手呢?」

蔡小頭也眯著小眼睛,小小聲地說了一句:「那就暗算他,狙擊他,老虎也有瞌睡時,一樣可以殺了他。」

何梵有點吃不消:「這是用卑鄙手段,勝之不武啊。」

「其實殺一個人跟打贏一個人是兩回事,」溫壬平忽而插口道,「沒有勝之不武的事,只有殺不殺得了人的方法。」

「你呢?」高小上轉問溫天殘,「你會用什麼方式去謀殺一名大俠?」

溫壬平哈哈笑了起來。

他的樣貌很滄桑,可是一笑,卻好像神奇般年輕了起來。他的臉上雖然很風霜,但聲音一直年輕。

而且愉快。

好聽。

他彷彿也很樂意說下去:

「首先,作為一位大俠,一定是名人。既然名動江湖,就一定是個忙人。」

「一個人的生命歷程,是用什麼組成的?那當然是時間。一個人死了,就是他不能再享用時間了。反之,一個人活著,就是有時間可資運用。」

「所以,殺死一個人,就是攫奪他的時間。」

方巨俠聽得含笑不語。

他用手輕撫他微微突起的小腹,彷彿也很願意聽下去。

但何梵、彭尖、蔡小頭還一時不能意會溫壬平的意思。

這次是溫子平進一步闡說下去:

「如果那位大俠武功太高了,其實也用不著殺他,你只要讓他忙起來就好了。」

「怎麼忙起來?讓他名成利就,高官厚爵,或者供他榮華富貴,美女如雲。酒肉穿腸過,聲色腐人心。大俠一旦沉迷,就會怠惰;如果享受慣了,就會墮落。他的腦筋會不靈光,健康也會有損,不再勤加修鍊,身邊布滿小人。肚子凸出來了,眼袋更明顯了,身體也垮下去了……」

溫壬平笑著拍拍自己的黑髮接道:「還有頭髮,也白了,反應不靈敏了……歲月畢竟不饒人。」

他們兩兄弟,平時各事其主,各懷其志,彷彿各不相讓,但說起話來、做起事來,還是十分一致,且很有默契。

「那請問大俠的聲名,是怎麼來的?」溫子平忽來一句回馬槍,「那是拼出來的。他有超凡的武功,所以才有條件成為大俠。他為武林做好事,所以才給稱為大俠。他一定顧惜名譽,得人擁戴,所以才有大俠的稱號。」溫子平道:「而今,他沉淪了,腐敗了,荒淫了,身子又壞了,人品也有瑕疵了,還算是什麼大俠?」

「況且,人總是易上難下,一旦久居高位,難免為群小包圍,眼光淺窄,再也不知民間疾苦。作為大俠,可能還洋洋自得,沾沾自喜,聽盡阿諛逢迎,以為仍天下無敵,世間第一,殊不知,他早已閉關自守,故步自封,自斷長城久矣。」溫子平說,「原來,支持他起來的人,都對他失去了信心;而使他躥起的武功實力,俠行善意,也逐漸喪失、變質的。」

溫子平道:「但長江後浪涌前浪,一代新人殺舊人。」

溫壬平道:「大家為了當大俠,必會咬牙苦練,流血苦拼。年輕人為了成大名立大業,總會崛起,冒出頭來,挑戰大俠。」

「可是,大俠已老,就算他年紀不大,但武功身手、聲名志氣,已不復當年矣——就算仍如昔也沒有用,不進步,或不夠激進,還是會遭急進的新人所取代、衝擊的。」溫子平說得快,但字字清晰,「學如逆水行舟,不進則退。大俠一旦墮落,就很快讓人取代了。萬一大俠自愛奮進,不肯自甘墮落沉淪,你也大可造謠生非,說他體力不行了,多行不義,沉湎富貴女色了,就在名譽上先把他給毀了!」

何梵聽得目瞪口呆,當仍有點不服氣。「要是我們的大俠真的並不沉迷酒色,拒絕沉淪呢?——這世上總有狷介自持、不與眾同流的絕世大俠吧?」

「有。」溫子平迅速地向方大俠投了一目,「但謀殺大俠的方法,也總是很多。」

「我不是大俠。」方巨俠自嘲地笑了起來,「雖然我還是不愛世間富貴聲色,名韁利鎖,還是羈不住我——但我已打厭了、斗累了,不想如此折騰自己的軀體,故已少於修習;也不欲再為虛榮而戰,只與尋常百姓同樂共苦,不願再在刀光劍影腥風血雨的江湖上保持屹立。你們看,我給說中了,肚子也凸出來了。」\n「錯。」

這次說話的人是雷踰求。

「肚子凸出來,不代表不健康,反而是一種福祉。」雷踰求極表不同意,「現在的人老是拿有個小肚子來嘲笑人不注意節食,忽視身體,其實不是吹毛求疵,就是對養生誤解。君觀畫可見,古之名士,多有微腹顯,就算是一流高手,沙場名將,到了中年,也多有小肚子,那才夠分量——宰相肚裡可撐船,這表示了量度;大度能容天下事,這顯現了寬容。」

「那也說得很對。」方巨俠有點驚訝雷踰求對這方面的強烈反應,「如果以古之相法論,到了一個年紀,腹部全無贅肉,不但居高難久福氣有損,還是夭壽之相。現人不知,多以為嘲,我雖抵死不認是大俠,但這肚子我是留定了、死不肯撤哩!」

「您這肚子微微凸出一點,這才更見洒脫雍容。一個人到了中壯之齡,腰圍乾巴巴、瘦兮兮的,多難看啊!」高小上附和道,「有些人想要這微凸幾分,還真求之不得呢!」

巨俠補充了一句:「只要不是腆著個大肚子就好了。」

「如果女人大腹便便,那也是好事。」溫子平說,「懷孕了,快生孩子了,那不是天大的喜事嗎!」

大家都笑了起來。

彷彿全無隔礙。

5.閑話少說

忽聞掌聲。

有人邊拍手邊行近來,邊和顏悅色地笑道:「謝謝,多謝,真感謝。」

溫壬平一見這個人,就皺了眉頭。「偽君子!」

那人是個胖子。

一個笑態可掬的胖子。

——可是他長得眉清目秀,何況又眉開眼笑,讓人一看就易生好感。

這麼親切和善的一個人,卻不知為何溫壬平一見著就要咒他。

他也似不以為忤。

雷踰求不覺對這人同情起來。

溫子平卻道:「你謝個啥,我們又沒贊你!」

胖子先向巨俠長揖,笑嘻嘻地道:「你們認為人還是有個肚子好看,我當然舉手贊成,還舉腳附和呢!你們瞧,我老是挺了個大肚子,倒像十月懷胎,礙眼礙事。你們而今一說,我這就不自卑了,連走路都有了光彩。我是首當其衝,當肚不讓,你們那番話,形同誇了我,我怎能不打從內心感謝你們呢!」

巨俠還禮,道:「說得也是。我確也不喜歡肚子乾巴巴、瘦垮垮的傢伙,好像遇上年旱飢荒似的,難看死了,更不喜歡自己本身已有個馬蜂肚皮,偏又老是說人凸肚顯腹,先發制人,這就不光是缺乏審美眼光,惡人先告狀,連人格都有點問題了。」

他對胖子倒表歡迎:「誰不知道刑部大老總朱月明的肚子,既不礙一身卓絕的輕功,而且也是防不勝防、獨步天下的武器之一,武林中有誰敢瞧不起朱總的肚子,只怕這輩子都得要折手指了!」

雷踰求聽了,大吃一驚:這討人好感的人,居然是名動天下心狠手辣難以正邪定分界的朱月明!

朱月明又是拱手,又是作揖,「方巨俠謬誇了!小的承受不起,擔待不起,汗顏,汗顏!慚愧、慚愧!」

溫壬平又冷哼了一聲:「老狐狸!」

溫子平更正道:「他倒不是老狐狸!」

溫壬平倒沒想到他的老弟會在這時候「造」他的「反」:「他還不是老狐狸?多少人都因為他佛口蛇心,而身受刑獄,永不翻身,因他笑裡藏刀,而羅織致罪,不見天日啊!」

溫子平只說:「他是狐狸,也是笑面虎——但他不是老狐狸,他還不夠『老』!」

高小上加插了一句:「真夠『老』的『狐狸』是蔡京。」

溫子平點點頭:「說得對。」

朱月明居然也不生氣,涎著臉笑說:「我還是比較像笑面虎。」

他依然笑得可愛:一張胖臉,像個肥大娃娃,又像無須的財神爺。

「我愛笑嘛,和氣生財,但必要時我也夠凶,像頭老虎,只不過是紙紮的——所以我是頭笑面虎,一點也不假。」

溫壬平也不受氣,「笑面虎,你來做什麼?」

朱月明把手一引,依然把笑容擠得滿滿的,「我也是跟你們一樣來迎迓方巨俠的呀!」

溫壬平仍是瞧不起他,「你也來請巨俠?難道要把他請入天牢不成?!」

「我不敢,也請不起。」朱月明依然笑得圓滿幸福,好像他是一個很易滿足的人似的,「我想不出當世有什麼人可以把方巨俠押入監牢。」

溫子平在這方面跟他兄長絕對是同聲共氣的:「你們想整治人,總有辦法。就別說比你們正直的人,就算是比你們厲害很多的人,比你們本領高的人,官也做得比你們大的人,也一樣落到你們手上;一旦落入你們手上,就不成人形。現在天牢里,囚了不少忠臣、烈士、名將、高手,連當年名動江湖的『凄涼王』,也得在大理寺里凄凄涼涼地過下半生,你這刑總在這方面的手段,是第一把手,絕不虛傳。」

「謝謝,謝謝。」朱月明居然把這些話都當作恭維,照單全收。「能抓住高人、名人、文士、俠士,都是各路差官、捕快的功勞,我這刑總只尸位素餐,濫竽充數,竊居其位,靠江湖兄弟留情,部裏手足存義,才能發發公文,補補印鑒,別的,我都只是個陪襯,辦大事沒我份,抓好漢我更站一旁,至於冤枉好人,我更愛莫能助,溫氏昆仲言重矣。」

他笑嘻嘻地又說:「要說抓高手、破大案、辦大人物,『四大名捕』那四位寶貝,就遠比我手辣心狠,江湖上多少好手,就喪在他們手裡——跟他們比,我連站的地方都沒有!」

何梵一聽,大為懊惱,抗聲道:「可是,我家公子和師叔們,抓的捕的全是惡人、罪犯呀!」

朱月明彷彿這才「發現」了何梵,嘖嘖嘖地俯身審視,大驚小怪地道:「這位小哥兒想必就是無情大捕頭的四劍童兒其中一位吧?唷,一時沒察覺,真是得罪、失覺了……」

方巨俠微笑問:「那你請我去幹嗎?我可犯了什麼事?你就押我去受刑吧!」

朱月明忙恭聲道:「這是哪裡的話呀!小的只請巨俠過去吃頓飯。」

「吃飯?」方巨俠略皺了皺眉頭,「我可不敢叨擾牢里的伙食。」

「當然不是在牢里,」朱月明畢恭畢敬地道,「我這是恭請巨俠吃一頓好的——到京里最講排場、最昂貴也最好吃的館子去大吃一頓。」

「那你就不算是會吃的了。」方巨俠微喟道,「通常,排場愈大、價錢愈高的地方,做出的菜多半不怎麼。」

高小上在旁插口道:「可見你還是來遲了片刻,否則,朱刑總就不會說出邀赴筵宴的話來了。」

「不要去。」溫壬平猶自氣憤難平,「這傢伙黃鼠狼給雞拜年,沒安著好心眼兒。大理寺那種地方,易去難回,易入難出,去不得,這種人,也信不得。」

朱月明笑意盎然,「溫先生一會兒說我是狐狸,一會兒說我是狗,而今又說我是狼,這不打緊——卻把名重天下的方巨俠當是雞了,這可不好胡說吧。」

溫壬平一時為之語塞。

溫子平卻冷冷啐了一句話。

這句話只一個字:

「狗!」

朱月明依然含笑,轉首,面向溫子平,笑問:

「其實,賢昆仲也一樣是想把方巨俠爭取過去——為什麼就你們可以取,我就不能爭?」

他帶笑問。

但話中有話。

笑裡藏刀。

溫子平居然一點也不錯愕。

更不訝異。

溫子平坦然回答:「原因很簡單。」

溫子平想也不想,就說:「因為我們是忠的,你們是奸的。」

朱月明眯眯笑道:「是嗎?我卻認為自己才是忠的。光是看人,又怎麼定忠奸?大奸若忠,大忠如奸,縱觀青史,蓋棺論定尚難,更何況是活著的人?」

「要論人物定忠奸,閑話少說,只看他所作所為。」溫子平快刀斬亂麻地說,「你過去做了些什麼事?自己肚裡明白!你平生做了什麼好事?屈指也算得出來。」

朱月明卻一點也不自卑:「也許,就是因我表面上不做好事,我才能在我的位子上,盤踞了那麼久,或許,這才能使我在暗中做了不少好事。」

他強調的是「表面」上。

他特別指出「暗中」。

他自有言外之意。

弦外之音。

6.咸話小說

「那誰知道你曾干過什麼好事?」溫子平譏誚地道,「我只知道你的部門不幹好事,一向都不幹。」

「那我們就只就事論事。」朱月明依然笑眯眯,「你們要接待方巨俠,又是奉誰所命?有何用意?」

溫子平冷哂道:「我為何要告訴你?」

溫壬平雙眉一聳,「告訴他也無妨,我是奉今上之命來請方巨俠到宮裡去,皇上有事與大俠密議。」

朱月明又是眉開眼笑,稍稍退了一步。「哦,嗬,你既有皇命在身,班輩身份,可比我高多了,我這要拱手靠邊,哪敢相爭!——只不過,奉聖諭就一定是辦好事嗎?那麼,想必早已道無民怨,天下太平了吧?呵呵,這又是我多嘴了。既是聖上旨意,想必是上承天意、下合人和的了,不但是好事一件,也是大功一樁了!」

朱月明是個老經世故的人,不到必要關頭,他說話總留有餘地。

何況那還是涉及批評聖意的話。

像剛才那番話,他已說得很含蓄了。

溫壬平自然明白他的意思。

是以他忿忿然道:「皇上一向重視方巨俠,幾番相邀巨俠出來主持廟堂大事,只巨俠一直堅辭不就,其實,只要他肯出山,在皇上身邊,主理大局,清除小人,打擊奸佞,使朝廷去盡靡頹,重新士氣,那不是大大的好事一件嗎?巨俠也正好把一身本領,一生心血,奉獻給朝廷萬民,那也不是大志能伸的天大好事嗎?我不求功,只求玉成此事。」

「是是是,」朱月明笑如月滿,「是好事,也是功績,更功德無量。」

這種人,你打他,也不見他會疼;他殺人,只怕也不流血。

「我謝謝皇上好意,但卻不認為全如你所說。」巨俠說話了,「皇上沉迷女色,性喜玩樂,他身邊正有一大幫投其所好的人,就算他銳意改革,重振新局,光憑他一人意志,也不會有用。何況,據我所知之今上,大抵脫不出貪花好色耽於享受的格局,許他一時思變,不久也會放棄逸樂。坦白說,我認為,近日宮中多事,皇上數度遇弒,他是耽心個人安危,才不理會包圍他的群臣力阻,召我進京入宮,為他保駕——其他一切高官厚祿,甘辭美諾,都是虛的。他是要我保護他,這才是目的。要不然,聖上才不要一個老是勸他要理政事、管民生的傢伙來在他身邊嘮叨不已。」

溫子平深有同感:「所以說,召你入朝封官,為的是保衛皇帝,而不是為了要任用巨俠之才,為天下萬民行好事。」

巨俠昂然道:「我近年來雖已不問江湖事,但老驥伏櫪,雄心猶在,若真能為天下黎民效命之處,無不竭盡其力,死而後已,絕無怨懟。但如果只為一家一人效死伏命,我不想干,我還是雲遊四海,做我那些見一人活一命、遇一事行一善去!」

溫子平道:「好!」

溫壬平道:「不好!」

溫子平問:「怎麼不好?」

溫壬平怫然道:「就是因為朝政腐敗,群奸誤國,像巨俠這樣有能為力的人,不再爭取皇上信任,加以重用,發揮大力,激濁揚清,一旦大宋江山,江河日下,誰可力挽?若人人如同巨俠想法,獨善其身,不理政理,朝廷無人,宋室還有何指望?」

巨俠看著溫壬平,對這白髮蒼蒼的倔強漢子,升起了一種敬意。

「我不是不管,而是管不了。要改,得徹底地改,只一兩人在改,只改一二事,形同做戲,那不如不改,因為敵對勢力一旦反撲,只怕變本加厲,貽誤蒼生。要知道,政事是操於接近皇上那一大群奸佞小人手裡。他們依此長期得到利益,而且久踞高位不下,一旦要改革,就會觸發他們的忌諱,衝擊他們的權力,傷害他們的利益——且不管他們的權力是從傷害良善忠義中竊取的!如果竊取、暴奪已成了惡習,要徹底地清除這種惡習,非得要大死一番而後活,置之死地而後生不成。可是,而今朝廷積弱,只管夜夜笙歌,日日歡娛,外寇虎視眈眈,隨時發兵南侵,能思猛進嗎?」巨俠道,「我們若圖大舉,一新國力,緩已不及,速者不逮。宋室臨危,已明而顯見,一如垂死病人,千瘡百孔,一旦改服用猛葯,反而連剩下的一口氣也斷了。那些既得之利益的群臣、權貴,一旦既得之利益遭受挑戰,會甘休嗎?」

溫壬平蹙眉咕噥道:「那總不能不做呀!」

他明顯是反對巨俠的話。

但反對得不明顯。

他也有苦衷。

因為他不得不反對巨俠的話。

他是受皇帝之命來爭取巨俠入宮的——為皇上講好話他責無旁貸。

他更不得不反對的是:

巨俠的話如果說得是對的,那麼,他給投閑置散多年之後,終於背離家門,脫離江湖同道,跑到京里去當不大不小但能給武林中人代皇上傳旨的「官」,以及記下各種軼事以供皇上和高官鑒賞的史實,他心裡也有無盡的委屈。

他只不過想在有生之年能做點大事,至少,也做出些足可名留青史的事。

可是,他入京供職以來,做的全是雞毛蒜皮的事,所記的史乏人閱覽,他的位子也少人尊重,委任他辦的事,卻多是與聖上權貴逸樂有關的瑣務俗事!

他這一當「官」,有名無實,位虛權小,但卻給耿介的武林同道不恥,而又讓一些圖攀附諂媚的傢伙煩纏,跟達官權貴之間,又得保持交往,一個不察,容易殺頭致罪,使他一直小心翼翼,但一身抱負,又無可施展。

是以,他總要立些大功,令人刮目相看。

如今,皇上「招攬方巨俠」的任命交給他,就是看重他原來在江湖上的地位。

他極希望能達成任務。

——任務能成,除了使聖上和親昵皇帝那一群權臣重視之外,一方面,方巨俠既進入了朝廷權力範圍,自己大可與之結聯,以壯實力;另一方面,連方巨俠也入宮從政了,別人對他臨老熱衷於政事一節上,也不敢那麼公然蔑視、嘲笑了。

所以,此事成敗,與他是息息相關。

不過,如今看來,方巨俠是不屑於與他共事,更不會聽他規勸入朝,而且,方巨俠說的理由,絲絲入扣,也正說中了他自己的心思。

——也許,方巨俠的話,是故意要說給自己聽的。

就是因為合情合理,溫壬平才想反對,但又反對得十分弱勢。

他聽了,只覺心頭髮苦,舌尖發咸。

所以他說的話也有點澀,但依然激昂,「就算一人在做,也勝無人!就是做不成事,也盡人事啊!總好過人人自危而自保,眼見國家傾亡於即倒!以皇上變革之決心,加上巨俠的力量,事仍有可成之望!」

「說得好!」巨俠十分激賞,「人人若都有你這樣以天下安危為己任的心志,宋室當然可以奮強,百姓想必能夠居安,只不過,當今天子,要的只是保住他的權力和性命,盡情享樂,罔顧黎民,我們又怎能去助之為虐?就算他有決心要清理佞亂,變法圖強,那就怎樣?漢武帝已算是一位明君,也算是秦皇之後一個極有作為的皇帝了,但他篤信巫蠱,疑神疑鬼,結果,多少人就命喪在蠱術、巫術這一節下,加上他重用酷吏,用重典治罪,連坐以十萬計,結果,他仍未死,開國名臣、拓疆大將乃至親信、心腹,已盡為之死盡死絕,就連他所寵護的太子劉據,也父子兵戈相見,逼死天涯。他也曾聽賢臣勸說,酷刑太烈,也曾聞諫不宜信巫蠱太深,但依然故我,江山遍血,牽連枕藉,到死方休。為什麼?因為他既信了巫術,篤信神仙之學,當然便有一干冒充神仙的騙子、巫師,為他效命;他為鞏固權位,疑心病又重,要人人服從,就重任一干酷吏,為他操刀,寧可殺錯,決不放過。到了後頭,就算他發現連忠臣、良將、親子、寵妾全喪盡了,而且人人自危,民心盡失,他要改正,也一時改不過來了。蓋因為他身邊已重重包圍著一群既得利益的酷吏、巫師,好不容易才算翦除一批,又有一批,只不過是換湯不換藥而已!這是就遠的說。」

「就近的來說,」巨俠似乎是因為重視溫壬平有此心志,所以才不厭其煩為他析說,「神宗皇帝有心接納王安石變法之議,這變法肯定對黎民百姓有利,但卻得不到前朝士大夫、朝廷官吏的支持,結果,變法還是失敗了,以致造成日後的新舊黨之爭,小人躥升得志,貽禍無窮。當時,大臣文彥博便曾對先帝說過,皇上是同士大夫治天下,而非同老百姓治天下。要是士大夫不服此議,儘管是善法依然不得行。文彥博說得對極了。以前是這樣子,現在是這樣子,以後也一定是這樣子。漢武帝、宋神宗都算是英明皇帝,都如此,更何況昏君庸帝。好皇帝給群小包圍了,聽的見的,都是好話、美事,便逐漸給蒙蔽了,逐漸昏昧了,壞君主更不必提。一國之君如是,一地之首長如是,乃至一軍之將,一城之主亦如是,就算是一個集團、組織、姓族的首領也不例外。武帝、神宗是亟思改良求進,尚且不能有成,何況是今上,豈是思想進取之君主耶?」

溫壬平喃喃自語,這片刻后,他彷彿又老了十年:

「真的改不了嗎?真的無可為嗎?是真的沒有救了?您真的不肯插手嗎?」「也不是如此絕望。」巨俠道,「我調訓出來的一些弟子、門生,莫不認為國家興亡,匹夫有責,只待時而起,為國盡忠。國家有這等人才,仍是有希望的,希望朝廷能惜才、重才,莫要毀才、殺才才好。國家命脈,盡在此矣。」

他嘆了一聲,對他所秉持的態度再加以說明:

「我不是不願意盡一己之力,以挽狂瀾。我是有心無力,只手難挽。我若為朝臣,任個一官半職,那又如何?依我愚見,當務之急,莫過於邊防告危,理應積極調訓兵馬,對女真、遼國人做長遠防衛,屯兵邊關,以防外侵。但現在舉朝上下,只顧大建庭園,貪圖逸樂,運送花木,探異納奇,輸送京師,趁此一逞私慾,搜刮民脂,誰理會什麼邊防、打仗?何況,皇上信任的朝臣,都是只會貪贓枉法的,不懂黎民蒼生之苦,也不理朝政,所信重的將軍,都是光會諂媚、欺詐之輩,才不會打仗,也不懂領兵。撇開軍事不理,當前急需令行天下的,是應即時終止花石運送,不可再傷民誤國,不許官員以貢品為由中飽私囊,結民怨於至深,使國力得以迅速調理復元。你看我之所議誰會聽信?誰予配合進行?我這一說,靠此暴斂、狂征的官宦,一定群起而攻,連同皇帝身邊的人,甚至皇上自己,都一定覺得利益受損,面子大失,權力受到削減,到時第一個剷除的,還免不了是我首當其衝。」方巨俠無奈地道,「我死不要緊,但這樣犧牲,可有何意義?如果我在廟堂不能為百姓謀福利,反而助長了權貴貪官的氣焰,那我還不如做一江湖閑人,扶貧濟善好了。只要我堅持不跟那些宵小奸佞沆瀣一氣,那麼,他們的實力就縮小一分,如果他們行事太囂,我難保也會出手,儆惡除奸,以暴易暴呢!」

他笑了笑:

「反正,這種事,年輕時倒是做慣了。」

「不過,巨俠,你這種話,要是給上面聽到了,」朱月明這回是臉笑肉不笑,「可是要殺頭的呢!」

「豈止要殺頭,早就誅九族了!」溫子平更正道,「可是,誰也誅不了巨俠的九族,因為誰也打不過方巨俠。」

方巨俠哈哈笑道:「所以,這就是我敢說話的原因了。他們對付不了我,只好收買我。」

溫子平一挑眉頭道:「只怕,這也是你堅持不讓收買的緣故。」

方巨俠打哈哈道:「一旦給收買了,就任憑魚肉了。」

溫壬平訕訕然道:「我是知其不可為而為,你們只是隔岸觀火,袖手旁觀。」

溫子平道:「你這話說得很沖。我怕你只是為陞官而當官。」

溫壬平惱火道:「你這句酸味更重。你來迎接方巨俠,為的又是什麼?也不過是替『老字號』一家一族鞏固江山、壯大聲威而已。」

溫子平嘿聲道:「我為『老字號』儘力,有何不可?我本是『老字號』溫家的子弟,鞠躬盡瘁,理所當然。『老字號』在江湖上,一向介於正邪之間,但運毒功夫,只怕是武林中首屈一指的:毒之可怕,是可以不必出手,便可殺人,且可不只以一人殺一人,而是以一毒殺千人、萬人!而江湖地位,人才之多,沒幾個家族可以比得上。我深思熟慮,且得溫爺批示:如能邀得方巨俠為強助,引導我們往正道發展,那豈不是對江湖、武林、朝廷、百姓都是件大大好事?我們有這股不容忽視的力量,何不發奮圖強,得能人加盟,得高手引領,一旦遇上異族外敵犯境入侵,也可以聯合江湖好漢,各幫各派,予之迎頭痛擊,保國安民,這是既為家族也為天下謀福利,總比你只顧熱衷名利,求升官發財,祈壯大實力,而誘使大俠屈身朝廷,同流合污的好!」

溫壬平聽了,很憤怒,變了臉色,朱月明則笑嘻嘻地打圓場:

「我聽來哈,兩位的話都對,都有理,都不嫌沖,也不是辣,更不算酸,只有點咸哈。」

他眼笑心不笑地說:「我們這些話,都只是閑話,莫要傳開出去為慎。要不然,巨俠邀不到——我這小官送命不打緊,老字號從此成了黑幫,天殘兄不再見用,什麼『六分半堂』、『金風細雨樓』全會打成了叛亂分子,這就大大不美了。」

他皮笑肉不笑地又補充了一句:「閑話閑說。固然,說話如同炒菜,加點鹹味總讓人足以回味,但光只是鹽,那就不好吃了。咱們還是說點甜的吧。古來有唐人小說傳奇,我們這一段只算咸話小說,萬勿流傳開去,以後還望大家咸話少說哩——以免我這給目為『酷吏奸佞』的小人,抓人我不敢,放人我不便,還真不好當人,左右不成人呢!」

「你瞧,」他哈哈乾笑道,「我像不像是那些自己其實早已挺著個大肚腩,卻故意束腰挺胸,譏嘲人家開始見小腹了的人一般可笑可惡!」

7.講好話

溫子平也皮肉不笑只嘴唇笑了一笑,道:「我看正常的情形是:朱刑總這頭叫我們說話當心,那頭已悄然告密,說我們妖言煽動,密謀告反了!」

「我生平只儘可能講好話,不說人壞話!」朱月明說得很狡獪,由於他把狡猾全浮現在臉上了,所以,反而讓人覺得他是很真誠地狡獪著,並不算狡詐深沉。「我今天若在背後說他人壞話,他日他人也一樣可以在我後面說我壞話;今日若信了這個人,不會把我的話傳出來,或者要他保守秘密——但對方一樣表面答允,卻把我要他守秘的話也一併說出來。所以,我儘可能只講好話。」

溫壬平冷諷道:「你這種人司掌這種職位,也會只講好話只做好事?」

朱月明忙道:「非也非也。我是說我只講好話,必要時,寧幹壞事也不講人壞話——做壞事是實實際際地幹了,成果已出來了,但講壞話的人卻很吃虧,光嘴巴說,已結深仇了。我說我不說壞話,不代表我不做壞事。我只善於自保。」

溫子平熱嘲道:「那你寧可幹壞事也不說人壞話?」

朱月明居然答得坦蕩:「是。」

雷踰求很想揭一揭這老狐狸的真面目:「我知道你得到信任,可以直入內廷,特許面聖,要是聖上問起,聽君諫議,你難道就欺君罔上,對窳敗惡行,也知情不報嗎?」

「為何不揀好的說?」朱月明笑眯眯地道,「我可不想做京房、陳咸、劉更生,也不想當王章、馮逡、蕭望之。我知足,故常樂,只求平安富貴,無意冒犯天威。」

雷踰求怔了一怔:「你說明白點。我可是粗人,你打啞謎我不猜。」

朱月明忙稽首表示致歉,「那都是漢朝舊事。京房能預測風雨晴陰、天災人禍,神准無比。曾上書漢朝皇帝劉奭,議論天象,星辰運轉,無不靈驗。劉奭十分激賞他。當時任僕射、中書令的石顯,聯結高官弘恭、五鹿充宗、史高等人,主持中樞機要,權傾朝野,下手陰險毒辣,最會討好皇帝,取得信任,利用時機,中傷誣陷不附從他的人。銖錙必較,睚眥必報。京房見石顯、五鹿充宗等狼狽為奸、陷害忠良,覓得良機,能單獨面聖時,借春秋大義,借天時之變,來指控石顯弄權,言善行惡,擾亂朝綱。劉奭聽了大悟,卻對石顯依然信任,並讓石顯、五鹿充宗得悉京房的控告。石顯等將京房視為死敵,借故將之調離京師,京房知是生死關頭,一再密奏求留在皇帝身邊,卻沒有用,終斬於市。他因敢進言而死,石顯地位,不動分毫。劉更生則與光祿勛周堪、光祿大夫張猛,上奏章告石顯邪惡,排斥賢能,殊料,這份奏章給石顯看到了,對周堪、張猛、劉更生更恨之入骨,逐一誣陷,結果,周、張難逃他毒手,劉更生貶為平民,已屬大幸。」

溫壬平精通史學,也接道:「蕭望之曾任御史大夫,三公之一,又是天子之師,卻因曾推薦諫大夫劉更生、曾奏請罷黜石顯,而與石顯失和,臨老系獄,寧可服毒自盡。至於陳咸,是當時的御史中丞,因不斷抨擊石顯作為,被石顯指控跟槐里保長朱雲泄露宮廷機密,以致被雙雙被捕下獄治罪,使得全部官員、大臣,為之震懾,極感畏懼,不敢再多說石顯一句批評,只剩下向他們攀附、諂媚的人,官位步步高升。」

雷踰求氣得變了臉色,啐罵:「沒天理!什麼皇帝會那麼信任石顯!」

「因為皇帝的權力無人節制,他要做什麼都可以,誰討他喜歡,他就捧誰。」溫子平接道,「漢元帝對京房的預測能力,很是信重,而對他的勸告,也一度憬然而悟,但他就是不肯處置石顯,反而信了石顯的話,逮捕京房。朱刑總剛才還提了一個馮逡。馮逡本是諫者,還是石顯向皇帝推薦他行為廉潔、品格端正,建議最好請他侍奉左右。但馮逡一旦謁見皇帝,就要求單獨面對,一單獨面對,就抨擊石顯專權亂政。可是結果還是:劉奭卻大為訝異馮逡如此攻訐誹謗推介他的石顯,立即終止擢升馮逡。此事還牽連了能力最優秀的馮野王,也因石顯從此提防馮姓家族,結納不成就乘機報復,以致馮野王既不見容於劉奭當政之時,連劉奭的兒子劉驁也一樣不用馮野王,馮野王雖已知惕懼,要回鄉養病,卻遭當時大將軍王鳳迫害,指控免職。都一樣。」

溫子平譏誚道:「當皇帝的,都一樣,只不過,劉奭在位的時候,受寵的是石顯,他可以作威作福,恣意弄權。到劉驁的時候,輪到王鳳。馮野王推薦了剛正敢言的王章擔任長安京兆尹,但王章並不阿諛附從王鳳,也不任憑擺布,還密奏成帝,彈劾王鳳誣陷欺騙,聯結謀私。劉驁聽了,也十分感動,為之醒悟,非常聽信,還要他推薦人才。王章就薦舉了劉興和馮野王,但這與皇帝的閉戶密議卻因侍中王音而消息外泄,王音私報王鳳,王鳳就將王章羅織成罪,殺於獄中,且逼得馮野王走投無路。——所以,朱刑總剛才言明在先:他可不想做京房、陳咸、劉更生,更不願當王章、馮逡、蕭望之。」

雷踰求不念書、少讀史,聽了更是煩躁,跺足道:「那些皇帝,都是死人不成——忠奸不分,善惡不辨,讓壞人掌權,恣意擺布,好人失勢,人才凋零——他到底是皇帝還是白痴?!」

溫子平這次只回答了兩個字:

「白痴!」

然後溫子平補充:

「所有的帝位,都是世襲的,或憑上任皇帝好惡挑選的,也就是說,他生下來就是個皇帝,哪怕他其實是個白痴!或者說,皇帝老子喜歡誰就選誰,哪管他選的是個喪德敗行的禽獸!」溫子平說,「就算身在帝位的人再有本領,再有品行,本身再有自制之力,但在權力全集於一人身而毫無約制之下,是明君也會變成庸帝!人皆好逸惡勞,喜聞樂事而厭噩耗,皇帝一向高高在上,或蟄深宮不出,哪懂民間疾苦?誰敢督促其奮進修習?所以,到底還是成了白痴!」

「有些皇帝不是蠢材,但群臣聯結,投其所好,他又無法聽到真話忠言,不知自己到底究竟,有時候,當說逆耳的都是壞人,當講諛詞的都是忠良。」巨俠惋惜地道,「像漢元帝、成帝,本都非昏昧的人。劉奭可以銅丸遙擊鼓面,發出悅耳好聽的密響,這點連專業樂師都力有未逮。他一度也想罷免石顯,但石顯馬上演出了一場好戲:先請准皇帝讓他回宮太晚時,可以奉皇帝之命,教他們開門。劉奭允許。然後石顯故意遲歸,宣稱皇帝有令,喚開宮門。不久,果然有人上書指控石顯假傳聖旨,私開宮門。劉奭把奏章拿予石顯看,石顯趁機涕泣請辭,說因為陛下過寵,故引人妒忌,不止一次陷害,要置他於死地。只有聖明的主上,才知道他的忠心。並要求元帝准許他辭去中樞機要工作,只負責宮廷清潔洒掃,就死而無恨云云。劉奭聽了,大為同情,多方慰留,還重賞厚賜之。成帝對王鳳亦如是,王鳳得悉王章薦舉劉興、馮野王,立即稱病,回鄉請辭,措辭更為哀痛,一面向皇太后王政君投訴哀憐,太後為其弟流淚拒食,使劉驁挽留王鳳,繼任要職。王鳳復行視事之後,便對政敵採取嚴厲報復,再無顧忌。劉驁也不算愚蠢無知,品味也不低劣,十分欣賞《詩經》、《書經》、《洪範五行傳論》,但始終不忍心剝奪其舅父王姓家族之權柄,所以,皇帝是故意禍結,刻意徇私的。」

「所以,」巨俠說出了他的結論,「我留在天子身邊,也沒有用。他不會信我的,他也不會聽我的。就算聽我的、信我的,也沒有用,他身邊既得利益的集團,也不會容忍我、放過我的。」

「可以巨俠你武功如許之高,」何梵小小心靈仍是不解,「他們決奈不了你何——你怕什麼?」

「怕。怕的。」巨俠苦笑道,「怕的。古往今來,就算是大英雄、大豪傑,也雙拳難敵四手,隻身難挽時勢,無有不折在宵小手裡,也無有不怕的。」

「所以謀殺一個大俠的方式,還有許多種,」溫壬平對這點也深以為然,「捧他、贊他、迎合他、歌頌他。讓他自以為是,讓他飄飄然,讓他沉淪,讓他墮落。」

「也可以讓他忙於酬酢,忙於娛樂,忙於縱情聲色。」溫子平把話題接下去,「讓他毀於酒,毀於逸樂,毀於疏懶,讓他以為依然根基鞏固,依然深得人心,教人去找他到處出席簽名、題字、剪綵、主禮、主掌盛典,叫他分心打扮自己、專心禮儀門面、耗力於遊山玩水、費神於開派收徒……還得花心力於打點關係、疏通關節——一個大俠,就此喪在瑣事俗務、虛榮妄名下了!」

「只不過……」何梵幼小的心靈仍抱一絲指望,「那是前期、過去的腐敗事節,現在,大宋清明和祥,政局也是這樣昏昧迷亂嗎?」

「都一樣,」溫子平冷峻地望向朱月明,「不信你問他。」

「我?」朱月明陡地笑了起來,「大宋英明,聖上睿智,萬歲萬歲萬萬歲,千秋萬載,永垂不朽……我只講好話,對不起大家。嘻嘻。」

8.有話好說

雷踰求瞪了瞪眼,嘆了一聲不久,又嘆了一聲。且忍不住地「嘿!」了一聲。溫壬平瞠目怒視之,「怎麼?心痛?胃痛?還是肚子痛?抑或是哪兒都不疼,只家裡死了人了!」

雷踰求馬上變了臉色,吆喝起來:「姓溫的你敢出口傷人,我們雷家可絕不怕你溫家勢大!」

溫壬平倒十分認可雷踰求這句話。「你們雷家,當然不怕咱們『老字號』,所以,這些年來,才在外頭揚言:『那一群老毒物,再毒也抵不過雷家堡,霹靂堂只一顆雷公彈就炸平了他們!』也在江湖上糾合與我們溫家敵對的勢力,傳話:『新興勢力,定必主掌武林,才不管什麼老字號、金字招牌,我們才是新一代江湖的主人!』大言不慚!原本『蜀中唐門』、『金字招牌方氏』、『老字號』溫家合稱『武林世家中的三大天柱』,而今你們『江南霹靂堂雷家堡』又來參上一腳,強佔一席,變成了『江湖世家裡的四大天王』,不是想轟我們『老字號』的招牌,就是要侵奪我們溫家的江湖地位——你們倒是不怕得出了面,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了!」

雷踰求漲紅了臉,一點也不讓步:「我們雷家哪一點不如你們,為何你們姓溫的擠得入『三大天柱』,我們姓雷的就爬不上『四大天王』?!你們的毒夠狠,我們的火器又豈落你們之後?!你們是出過些人物,分支廣布,但近年來死傷枕藉,已元氣大傷;我們發奮圖強,精英輩出,近日亦在江湖各有建樹,另立山頭,早已後來居上,超越你們——然而你們仍尸位素餐,占著茅坑不拉屎,老是跟上流名人結交,只會與達官貴人攀附,不是出席什麼祭祀朝典,就是主持什麼繁文縟節,偽善捐巨款,以博名聲,假意賑米糧,以得人心,就是排擠真正有實力的新一代武林人。別人讓你、怕你,我們姓雷的,有骨頭、有骨氣,可要跟你們別一別苗頭,寧做攔路虎,不做縮頭龜!」

溫壬平還待爭辯,溫子平卻持平地道:「你說得也有道理,有些事,我們溫家是做得過分了。不過,你們若有本事躥起,那就儘管上來,但專在背後暗算、道上埋伏、井裡下石、坑中放箭——那就不是長志氣的人所為!」

雷踰求鄙夷地道:「對付『老字號』這等小人,用不著行君子之禮!」

溫壬平戟手怒叱:「你這不知好歹的兔崽子,別三分顏色上大紅——我今天就要你知道『老字號』不是充字型大小的!」

說著就要動手,朱月明忙攔阻道:「別動氣,別動氣,有話好說。」

巨俠也勸阻道:「有話好說,有話慢慢說,別動手,別動手!」

朱月明是京里刑總,執法有據,當著他面前打架,本就不划算。何況,還有方巨俠說了話算數,溫壬平和雷踰求都心裡有數,這場架不好打。

高小上不勸,他隻眼睛骨碌碌一轉,改了「針鋒」,去問猶自氣難平的「放火王」雷踰求:「那你到底為何而嘆氣?」

雷踰求睃了方大俠一眼,道:「我是嘆巨俠,也是為巨俠而嘆。」

高小上追問:「巨俠又什麼可嘆的?」

雷踰求欲言又止。

方巨俠呵呵笑道:「你盡說無妨。」

雷踰求終於昂然道:「你要我說真話,我便說真話。老實說,我很失望。今日一見,使我的偶像破滅。」

高小上看看方巨俠。

方巨俠點點頭。

高小上問:「失望?」

雷踰求嘿地笑了一聲:「所謂名震天下的方巨俠,也不過是個怕死怕事的膽小鬼。」

溫氏兄弟面面相覷:方巨俠其實剛才已間接、直接地表達了他的堅持和理念,但在雷踰求這等人聽來,仍得「膽小」二字,那真無話可說了。

方巨俠卻不以為忤。「好!好個『膽小』二字!在真正的仁人志士中,我這種態度確是膽小怕事——問題是……」遂笑而不言。

高小上卻替他接了下去:「問題是雷先生似乎也只為一家一派、個人私利爭雄鬥爭,也不算是仁人志士。」

雷踰求怔了怔,分辯道:「假如『江南霹靂堂雷家堡』能有一日當權得勢,我們一定——」

高小上溫和截道:「世上哪個未得勢的人不如此希望著呢!」

雷踰求仍不甘雌伏地道:「如果我在京師當紅了,我一定會——」

高小上這次不客氣地截道:「請把話在得勢后再說吧!」

雷踰求怒目以視。

高小上微笑。

他的眉很濃。

濃得有點壓眼。

所以看去有點憂鬱。

他的笑很有點譏誚的意味,似乎有點賊兮兮的,分明玩世,但又不算不恭。

他對雷踰求的憤怒視若無睹,神態自若,不卑不亢。

雷踰求盯著他,全身似乎都要「燒」起來了。

說也奇怪,他只站在那兒。

沒出手。

也沒有動作。

他身邊、手上,當然一點火光也沒有。

太陽也不算特別猛烈。

但你就覺得他是火。

——一團猛地燒起來的火。

你甚至可以聞到焦味,聽到火燒時劈啪響,甚至感覺到火的熱力。

迫近眉睫。

但高小上依然不為所動。

雷踰求問:「你叫什麼名字?」

高小上說:「我姓高。」

雷踰求再問:「名字?」

高小上答:「小上。」

雷踰求似沒聽說過:「小上?」

高小上道:「大小的小,上下的上。」

雷踰求盯住了他,「你的名字很普通。」

高小上道:「我的人也很普通。」

「不對,」雷踰求似乎盯死了他,「你的人絕不平凡。」

然後高小上說:「你說對了。對巨俠,我只有資格嘆息,沒資格評斷——至少,他做過的事,我都沒做過!我雖魯莽,但畢竟仍不是自己悄悄束緊了大肚子,卻恥笑人家有個微凸肚腩的傢伙!」

一說完這句話,大家就感覺到火焰熄滅了。

——這個人,沒有火了。

9.有屁快放

他又回復成為一個正常的人。

他至少還是一個有自知之能的人。

巨俠卻笑了。

「他既說偶像破滅,我覺得榮幸,至少,若他不曾當我是偶像,又何來偶像破滅?」巨俠心平氣和地道,「中年之後的我,其實並不不激烈。真正能成為偶像,而且永恆是偶像的人,應該是燕狂徒、關木旦、韋青青青這些人。不是我。」

這次是朱月明進一步問:「請予說明。」

「燕狂徒,桀驁不馴,無視世間一切規則,就是夠狂。」

「關木旦,是絕世武林奇才,他自成一格,自成一派,他雖然現在還正值盛年,但我想恐怕日後武林已沒有人能製得住他。他的武功不是高,而是強,強到一種非人境地,我很擔心,他這樣精進下去,一定破格,破了格之後,又不修品,那麼,到底是武林之福,還是禍呢?」

「韋青青青,一個人武功高到這樣,悟性好到如此,但依然深情到這地步,每有所創即可忘卻,所收弟子無一不是武林宗師,確是江湖上的一個驚艷。」

「然而我不是。」巨俠說,「我少年時激狂,生命是一場又一場的比斗,激情使我不能退後,更要追擊。可是上了年紀的我,則不一樣了。我失去了晚衣,覺得自己為何不在兩情牽繫時,多珍惜那朝朝暮暮。何況國家大事,匹夫難為,既無可展抱負之地,又何必太汲汲於一時際遇?所以,其實我已不配為巨俠了。我只是一個平常人,而且我也只想做一個平常人,我只做些喜歡做的事,幫些我要幫的人,如此足矣。」

「故此,我不是巨俠。」巨俠總結道,「我不配做人偶像。」

這彷彿是一個宣言。

他趁此作出宣稱。

「我可以反對嗎?」

說這話的,居然是那位肥肥墩墩、一直都滿臉堆歡、對人們所議無不點頭稱是的朱月明。

巨俠含笑地望向他,「你說。」

「我可以指出你在講假話嗎?」朱月明笑吟吟地道,「至少,是說違心話,或者,是沒講真心話,可以嗎?」

方巨俠望著朱月明,眼裡流露出一種頗為奇特的神色。

高小上也眯著眼,他的眼色很深,眼眶也很深明,眼線更是深顯,以致使他看來,有一種潦落的神情——或者可以把這種神色稱為「懷才不遇」。

懷才不遇的人都是鬱郁不得志的。可是這小高顯然並不。他很泰然自若。彷彿,「懷才」是他的本色,「不遇」也只是他的「表演」而已。

他不在乎。

他甚至能夠控制。

乃至強調。

這次也是由他來問朱月明:「巨俠為啥要說謊?」

朱月明道:「因為他不得不說。」

他笑的時候像高興得要送你一束花。

但只怕誰都不敢要他的花。

因為他花里一定有毒。

笑里一定有刀。

「巨俠何所懼?」高小上追問,「乃至要說謊?」

朱月明道:「他不便說。」

「他不便說,你說!」雷踰求頗不耐煩,叱道,「你有屁快放!」

他的話正說出了大家的心事。

就連蔡小頭、彭尖也心同此意,只不過,礙於以前他們曾在朱月明麾下任事,朱月明的手段,他們是見識過了:要是朱月明捧一隻燒熱的鴨子給他們吃,他們就算不中毒,只怕那鴨子也是他們自己家裡養的,搞不好鴨子還是用那把將他們的家燒個精光的火來烤熟的。他們才不敢得罪朱刑總——且不管他他笑或不笑,都一樣可怕。

雷踰求不知。

他才初來京師。

雷踰求也不理。

他自恃藝高人膽大。

朱月明這個人卻至少有一個好處:

他好像從不生氣——至少,很少人見過他動怒。

也許,他不懊惱,只是在表面上——或許,在他而言,沒什麼好生氣的,反正得罪他的人都一定沒好下場。

「他隱忍,是為了所謀者大。他退讓,是為了雄圖大舉。他沉淪,是要政敵相信他已墮落。他是人在高處,又是高手,高處不勝寒。」朱月明又堆上了他那標準的笑容——像一頭已給煮熟了正端上神壇祭典的豬頭,給煮熟了卻還保持了一個瘋狂的微笑。「他說撒手不理時,是要把對手殺個猝不及防。他表示看淡心冷,其實是壯年心更壯。——他若真箇袖手旁觀,又何必在這多事之秋,偏來京城這一趟!」

說罷,笑望方巨俠。

好像在等巨俠的答覆。

但率先說話的是雷踰求。

「我好像有點錯了。」他說,「剛才我嘆了兩聲,一次是為我對巨俠的偶像破滅而嘆,另一次,其實是為了令人聞名變色的笑臉刑總朱月明不外也是個懦怯之輩而嘆息——看來,我是有點錯了……」

雷踰求又長嘆了一口氣:「京師的高手,江湖的名人,好像都要比我想像中複雜得多了,也古怪得多了。」這次,他是為自己而嘆氣。

朱月明這次回了他一句:「你這人有一大長處,可能你自己不知道。」

雷踰求等著聽。

「你得罪人易,得罪人快,也得罪人多。」朱月明告訴他,「但你也反省得快,糾正得及時,認錯得誠心誠意。」

10.壯年熱血氣猶盛

高小上卻忽如其來地問朱月明:「那朱刑總要約巨俠赴刑部走一趟,大概也別有意圖吧?」

朱月明這回是連皮帶肉一起笑了起來,反問:「你叫高小上,我記住了。」

高小上依然謙恭但堅持問:「卻不知是何深意?」

他顯然是一旦抓住了重點,就咬住不放的青年。

雷踰求一早已對他另眼相看。

連「天殘地缺,溫氏雙平」也不敢低估這個人。

對他失望的,大概只有「五虎斷魂刀」彭尖和「伶仃刀」蔡小頭。

他們以為這個原與方小侯爺有深厚交誼而又分屬同門的小高,會為他們多美言幾句,好讓他們能把方巨俠順利迎到小侯爺的不戒齋去,那他們就功德圓滿,大有賞賜,而方巨俠和小侯爺一旦父子相見,還有什麼不可當面說清楚的?一旦誤會冰釋,干戈消弭,對大家而言,都是好事。

豈料,這小高目前趨勢,非但好像不欲巨俠與義子相會,簡直還傾向於慫恿巨俠「蟬過別枝」,鼓動大俠多留意其他派系的邀約。

所以他們簡直是失望極了。

最棘手的是:

高小上似乎特別注重朱月明,而朱刑總卻是他們就算「八大刀王」能齊集也不敢招惹的人物。

「你問了,我就說。」朱月明第一次斂起笑容,「我是請巨俠過來刑部看一看資料文案,看看小侯爺曾給我們惹了多大的煩惱,擔了多大的惡名。」

巨俠也正色問:「你其實是要我對付小看——是不是?」

朱月明一改他的嬉皮笑臉:「是。」

巨俠肅容問:「為什麼?」

朱月明說話也不再模稜兩可,斂色道:「因為他再胡鬧下去,我們已擔待不起了。」

巨俠沉重地道:「我倒想知道他幹了什麼好事?」

然後他微吁了一口氣:「能令江湖人說肚裡可撐船,向來素不表態、不愛顯立場、遇事從不動聲色的朱月明,也這樣憎惡這個小孩兒,這絕非等閑之事。」

——這個武林中、江湖上人人都為之膽戰心寒的「魔君」、「煞星」,在方大俠嘴裡,仍只是個小孩子。

朱月明道:「巨俠是客氣話,人在背後,多說我牆頭草,一腳踩兩船的笑面虎,我跟小侯爺原無私怨,我還一向佩服他得緊!」

說到這裡,頓了一頓,見巨俠還在等他說下去,遂認真地問:「我真的要說?」巨俠道:「說!」

朱月明道:「好,我就當小人,且說一二。小侯爺的爵位,原是巨俠的。巨俠因為救過皇上,得保聖安,皇上感而封爵,以免死鐵卷、長生丹書相贈,唯巨俠飄然而去,得益的反而是小侯爺。小侯爺甚得皇上寵信,加上內監頭領常侍米蒼穹支持,結交宦官,拉攏內戚,已成一股強大的宦中勢力。小侯爺為了壯大皇親國戚對他依仗之心,難免對他們欲求的事無不一一辦到。光是小侯爺、米公公的『有橋集團』暗中奉獻給皇上的寵幸美女、婕妤、侍中、宦官、內戚、權貴的,去年已達一萬萬之數。他們要求的回報是:這些皇上身邊的紅人,能為他們多美言幾句。可是錢從何處來?那些白花花的銀子、黃澄澄的金子,乃是脅從有錢富裕的人放債,自己收取利息。富有的人畏懼小侯爺的聲名勢力,不敢不受利用。借錢的人,窮盡一生,拼盡血汗,也還不清債務,逼得賣兒賣女,淪落自盡,受害無數。對不肯聽從他們指示的人,他就運用在宮裡的影響力,威脅朝廷命官,下令獄吏衙門,濫肆逮捕,苦刑拷打,皮鞭木棍交加,還私下炮、燦剮刑,讓受冤的人也受盡了苦。但真正犯罪的人,又因附從他或呈交巨額贖金,反而得到逍遙法外。」

說到這裡,朱月明苦笑道:「所以,有些江洋大盜,欽犯巨寇,作惡多端,十惡不赦,卻仍在牢中,沒有處死,有的早已遠走高飛,逍遙自在去了。處死的、斬首的、囚禁的、服刑的,反而多是好人、窮人,他們甚至還無辜代人受罪、受刑——這種欺瞞一旦累積多了,上頭稽查起來,不好應付;那一回諸葛先生、哥舒懶殘、大石公等也要嚴究,我這小小刑吏,幾乎也給扯出來頂罪。」朱月明苦笑已變為慘笑。

「這一旦驚動天子,嚴辦起來,我這點名目,哪擔當得了呀!」

「驚動天子,倒不一定會嚴辦。要辦,他早就把身邊作威作福、喪權誤國的傢伙辦掉了。」巨俠冷笑道,「不過,小看的所作所為,我也早有風聞。一直都讓你為難了。」

朱月明聽了,就感激得出了面,道:「巨俠能夠明白我的心意,那就太好了。我誠不願因辦方小侯爺,而與巨俠生隙。」

說到這裡,他趨近半步,誠惶誠恐地趨近巨俠耳畔,徵詢似地望著巨俠。

巨俠沒有避開,反而頷了頷首。

朱月明湊近,低聲耳語道:「剛才說的,由來已久,權貴官宦,不論童貫、蔡京、朱勔、王黼,誰人無犯,但方小侯爺既淫亂近身侍婢,還把她原夫尋咎殺死,這樣的案件,竟達三十二宗之多,為求逼奸滅口,保持清譽,不惜殺她們父母全家,其中有一妾二婢偷偷告到官里去,結果,一個給灌燒熱的鉛汁,一個著人用針縫合了全身竅孔,連陰戶也給縫起來了,活活憋死了,還有一個給毒啞毒瞽了,又切掉十指,擺在不戒齋的後花園珍禽走獸籠里以示告密的下場。他現在還搞上皇帝的內戚,鬧了一頓,有人告了上去,總算壓下來了,但這回事連聖上寵幸的美女都給玷污了,這件事,聖上知曉了,可老大不悅……這……我可萬萬擔待不起。」

巨俠雙眉緊皺,「我知道了。」

然後道:「也許你說得對。」

朱月明一時沒會意過來:「你是說——」

巨俠嘆道:「也許,我是隱忍靜候良機,其實是不甘雌伏,不許枉度有用此生。我不想用拳打腳踢,兵刃干戈,改朝換代,讓萬民慘受屠刃、慘歷兵燹之苦,我不願取魯莽滅裂之法。但到了要害關頭,我總是會出來,憑一生修為,一身本領,做些對天下蒼生有利的事。少年氣盛易氣短,但壯年熱血血更盛!少年得志,也許換來的是大志不酬。但中年持志不懈,到壯年時鬥志更盛,才是大丈夫真本色!我這次來京,就算什麼也做不了,但要把小看導歸正途,不然就除害斬妖,這點小事,也是家事,我還做得了——也非做不可:因為這正是我的事。」

朱月明聽了,就呵呵笑道:「我早就知道,方巨俠是人未老心猶壯,故讓人以為只遊樂天下、聲色江湖,其實是養士、養志,也養精蓄銳,以待有日應時而起,龍騰九霄!巨俠不老,我雖愚鈍,卻沒看錯。」

「可是巨俠仍是錯看了方應看。」溫子平卻對那話題仍不放過,「我請巨俠為『老字號』主事大局,第一件事,也是要拔掉『有橋集團』。」

巨俠一聽,倒微覺詫異:

「小看又跟『老字號』結下什麼深仇大恨了?」

「因為他老是利用巨資來收買我們溫家的高手,為他效力。」溫子平兀自忿忿不平,「樹大有枯枝。溫家近年來也出了好些只懂向錢看、向權靠攏,毫無原則立場的敗類。可是——」

「如果沒有一個有力的人來引誘他們,他們也不致無恥一致於斯。」溫子平氣難平地說,「更難寬恕的是:『有橋集團』利用這些不肖子弟,專門對付跟他們作對的武林正義之士,近日來,原讓武林人士稱許為江湖新希望的『小林派』已給連根拔起,江湖上老一輩主持正義的『老字號』也一夜間給毒死四十七人,另外本要加盟我們『老字號』的『老陳幫』,從幫主陳念華起,全給毒殺,而『紅書飯店』那一幫本由前朝王安石、蘇氏父子一手興起創立的江湖子弟,也給追殺幾盡,這些辣手、毒手,無不與『有橋集團』有關,也無一不是方應看策劃的——你說他該不該死?!」

——這是武林門派間的血海深仇!

——公仇!

方巨俠一時還未答話,另一個語音已凌厲地作了答:

「該死!」

說話的是溫壬平。

「他還殺了我們溫家的人,罪該萬死!」

——這又是私恨!

11.大俠斬子何所懼

「人只能有一條命,至多只有一死,沒有死一萬次的事。」巨俠無奈地道,「小看殺了『老字號』的什麼人了?」

「溫華倩。」

溫壬平冷冷地說了這三個字。

方巨俠聽了倒是大吃一驚。

「『前無古人,只此一毒』?!」

——「老字號」有四個分支,主持大局的有十個溫派高手,武林中人尊稱他們為「十全十美」,這十大高手,不但用毒手法令人膽喪,武功地位,也自有非凡成就。

「前無古人,只此一毒」溫華倩是其中之一,而且還是非常出色的一個。

溫華倩的名字,像是個女的,但他卻是個男子。

雄赳赳的大丈夫。

他卻把古來一切用毒手法,包括僅聞其名不知其法、既無其法又不得其名只知有此毒物的各種用毒奇法,全都融會貫通,集古人用毒各家各派之大長,的確只有溫華倩一個。

然而,他卻死於方應看之手?!

「不只他,」溫壬平兀自恨恨,「還有溫劍人。」

方巨俠心頭一沉。

「是那位『後無來者,別無分號』的『毒笑仙』溫劍人?」

只怕,這次跟溫家的仇,是結深了,解不開了。

溫劍人也是「老字號」中十大有權人士之一,也是十分傑出的一個。

溫劍人的名字很男性,但她卻是一個嬌美的女子。

毒如蛇蠍的女子。

「小看……卻是為什麼要……」方巨俠心頭愈發沉重,「他為何要與貴門結此深仇?」

「我也不知道。我只知道,華倩最擅發射淬毒暗器,方應看要試他的傷心小箭,於是就找華倩比試,結果,卻用卑鄙手段暗算了他。」溫壬平氣紅了眼,看來,他畢竟是溫家的人,儘管目前是為天子效力,但一旦扯上「老字號」的事,他還是十分著緊、激動。

「至於劍人,長得漂亮,他要姦汙她。她誓死不肯,他就先殺了她,再毀了她。」

方巨俠聽了,低首,握拳,再昂首時,已淚盈虎目。

「我知道了。」他說,「我自當給『老字號』溫家一個交代。」

「這些叔叔、前輩說的都有道理。」這次居然是小何梵介面,「公子請巨俠到神侯府來,也是為了小侯爺所作所為。」

「他又怎的?」

「世公說:現在聖上一味玩樂,民怨沸騰,一定要有人敢出來死諫,才有望勵精圖治。可是,出來進言的大臣、賢良,因群奸當道,狼狽為奸,都忠諫未陳人先歿。其中因小侯爺、米公公之故,不是借律法系案,就是受到刑戮禁錮,或給『有橋集團』羞辱誅殺。這種情勢,甚為可憂,因為敢說真話冒犯的忠臣烈士,竟給一一逮捕下獄,暗殺處死,還有誰敢向朝廷盡忠直言?莫不噤若寒蟬。正直的人氣節受到恥辱,進諫成了禁忌。這樣一來,國家就要覆亡了。公子調查過這件事:發現這些摧殘正義之士的誣獄和狙殺,竟是小侯爺因討好蔡京、童貫、李彥、梁師成等人而為的,另一方面,也要堵塞賢能在聖上面前告他們一狀的機會。」小何梵口齒伶俐,能言善道,「小侯爺憑這樣尊貴的背景,又有巨俠這樣的清譽做後盾,竟做出如此禍國殃賢的事來,所以,世公和公子,也希望巨俠能儘速整肅門戶。」

「是的。方應看已犯天條,」溫子平悻然道,「大俠陣前斬子,只怕既情非得已,也在所難免矣。」

「儘管方應看已十惡不赦,但皇帝依然寵愛他,我……我也不便出手收拾他……」溫壬平痛恨地道,「那就看巨俠是幫理,還是幫親了!」

「他要是真的做盡了這些傷天害理的事,哪怕是聖上不允,天子力保,我也得讓他罪有應得,不惜怒犯天條!」巨俠鏗鏘有力地道,「我唯一怕的,是……」說到這裡,神色為之凄落、黯然。

眾皆不明其傷,也不知其何以懼。

大家都很好奇。

他們都希望巨俠能予以說明。

高小上已在旁岔開了話題:「我看,大家到這裡來,都無非是希望能邀得方巨俠加盟自己的那一方面去,以增聲威。」

溫壬平道:「皇上已言明對巨俠破格擢任,直入龍圖。」

溫子平道:「『老字號』跟方巨俠素有交誼,想方巨俠不致舍近就遠。」

張炭道:「『金風細雨樓』對巨俠只有一個字:誠——我們是以誠相邀。」

張炭一上來就發現爭邀方巨俠的對手很多,而且對手各擁實力,不易捋倒,同時也發現巨俠似誰都不幫,誰都不就,既來京師,早已有一套看法,所以,他也話不多說,只細聆關節,並靜觀其變。

雷踰求道:「如果我是巨俠,我會選『六分半堂』——你到了『六分半堂』,雷姑娘一定聽你的,狄大堂主一定聽你的,到時,『六分半堂』如有舛誤,便可棄暗投明;若有積弱,定可轉劣為優。『六分半堂』看似黑幫,但還是明大是大非,也有俠義忠心的。當然,我也有私心,私下希望巨俠走一趟。」

彭尖忙道:「巨俠萬勿聽信謠言,小侯爺待您是一片孝心……」

蔡小頭道:「小公子待巨俠一片孝心,天天盼得巨俠以侍奉盡孝,他是才高遭妒,惹宵小讒言離間——」

溫壬平雙眉一挑,叱道:「什麼?!」

蔡小頭忙噤口不語,朱月明卻笑接道:「我沒事,只請巨俠到刑部喝杯茶。」小何梵不甘後人:「我家公子卻請巨俠破巨案,為京師含冤受屈的無辜百姓伸張正義。」

巨俠只微笑、點頭:「你們都有心、有理……可惜,我只是一個人,沒有三頭六臂,分身乏術……」

高小上知趣地把話題接了下去:「不過,你們大都有一共同願望:希望巨俠先除小侯爺這禍害……是不?」

除了蔡小頭和彭五虎,自都人人同意。

卻有一人冷笑道:「我看殺一小侯爺,依然孽障未盡除,朝中六賊,為禍誤國之首,得先一一剷除。」

說話的是張炭。

「若要澄清天下,巨俠要誅殺的姦邪,愈是釀致國家混亂、民不聊生的奸惡之徒,愈是要先對付。」高小上說來有條不紊,「漢太傅匡衡說過:聰明通達的人,往往明察秋毫,卻不能原諒別人。見識淺仄的人,往往眼界狹窄,無法洞察內情。剛強正直的人,往往失諸性情暴烈,無法容忍過失。溫柔敦厚的人,往往難下決心,不能當機立斷。恬淡安靜的人,往往太過懦弱,不能掌握良機。胸襟廣闊的人,往往疏忽大意,舍一漏萬。然而要誅奸斬邪,以絕乖巧狡詐、邪惡宵小之徒,必先從身邊、近前清除,所以——」

「巨俠還是會依據這裡大多數人的意思,先把小侯爺作亂一事解決,才來料理旁的事務,只不過——」高小上似早已得過方巨俠的授意,所以說得信心十足,也部署周密,「他與小侯爺畢竟是義父子一場,仍抱持萬一能把方應看勸服從善悔過,便決不放棄;小侯爺若無悔咎之意,巨俠也絕不放過。所以,他深憾不能依照你們的方式,無法接受大家的好意:他誰也不幫,哪一處也不去,不過他會自行找上小侯爺,先行解決這件家事。」

他清晰有力、縱橫四顧地抱拳、稽首,說:

「各位還是請回吧。讓大家空手而返,不好意思。但巨俠一定不負諸位所期,總會有個明確交代。」他朗聲道,「在這一點上,我可保證諸君今日,絕非白跑一趟。」

※※※

稿於一九九八年三月十六至十七日:與小靜正式進入熱戀期/初吻靜飛/擁抱天長/繾綣地久/博學堂正式建立溫網/劉決定在愛情上「試一試」、「搏一搏」/靜之「一滴淚」系列相片沖洗觀賞/未Real/儀來傳真盛讚靜為「空山靈河」/何尋獲我書《艷姿》《他在她臉上開了一槍》/葉傷何/璇fax詢問我身邊女子為誰人/傳真孫說靜/與劉靜正式成為愛侶,纏綿交融樂此間/重要時刻此永記。

校於同年三月十八至十九日:靜因排舞遲至,心急如焚/朗誦《十一行十一首》《再見》等詩與小飛聽/齊用早餐/兩情相悅/首次得以送靜回銀海,與何梁進入伊之居停/八方緣宵夜/葉赴澳門取鄒書急用/決定在「不戒齋」大購空調/送靜書籤「青爭為靜」/靜飛首次正式入住「卜卜齋」/珠海分社從此有了正式女主人/劉學唱《神州社歌》等曲子/時常耳語、喁語、私語到天明,契合無間,風月無邊/劉始執衫過來/靜姑開始讀我武俠小說(《碎夢刀》始)/益華寄來影印博學堂資料。

重修於二零零五年六月十六日:為紀念「六分半堂」溫瑞安主壇擴展新建「神州奇俠溫瑞安官方網站」而重修潤飾發布登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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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英雄誰是英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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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高處不勝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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