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花拳繡腿
1.卯金刀青見子
「本來我吃了你一花,也還不十分看得出來,」唐非魚嘆了一口氣道,「直到你施巧手讓方小侯爺的艷神槍扎著了方巨俠,再以妙酥肘刺撞上方大俠的胸膛,我這才看清楚了:這是名聞江湖的『花拳』獨特的招式,我算是見識了。」
大家聽了,均聳然不已。
在武林中,通常說一個人使的是花拳繡腿,言下之意,幾乎是形同譏笑對方的武功不行、只能充樣子,但如果把「花拳繡腿」真的使成一種神功、大法,那麼,武林人則聞之而色變,因為懂「花拳繡腿」訣法的,就是會這套武功的人,這個人和這套武功,都名震天下,創這武功的人一向嫉惡如仇,而這套武功一出,也沒幾個人能破得了擋得住招架得起——這個人一般在江湖漢子口裡,都不敢直呼其名,都管他叫做「卯金刀青見子」。
之所以叫做「卯金刀」是因為他姓劉。
之所以名為「青見子」,是因為他的名就叫「靚子」。
也就是說,「卯金刀青見子」這幾個字是把他的姓名「劉靚子」折開來,不予直呼。
武林中人怕他,除了他武功高之外,也因為他曾在小范老子麾下,屢立戰功,並非江湖上一般爭權奪利只講打講殺的綠林好漢。
據說,他的樣子長得甚美,就如翩翩俗世佳公子。初投軍時,种師道軍中還因此而拒收之,說他娘娘腔,只會花拳繡腿。然而,他一咬牙就真的創了一套「花拳繡腿」,以輕搏重,三招兩式,以柔制剛的絕世武功不但在軍高中手內難逢敵手,連小范老子聞之,都試其功,賞其才,不惜親臨乞求其轉投帳下,速擢升為裨將。
大家尊重此人,就因為他不光能打能創能立軍功,還因為他有一位很有名望的兄長:劉獨峰。
——「捕神」。
劉獨峰雖然已歿(詳情請見《四大名捕逆水寒》故事),但其聲名不墜,而劉靚子就是他一位最小也最受寵愛的小弟弟。
不意,今日,高小上所使的武功,竟是這種不傳之絕學:
「花拳繡腿」!
高小上不是一直在方巨俠門下的嗎?他是怎麼學得這「花拳繡腿」的?
他是怎麼識得劉靚子的?他與劉靚子到底是什麼關係?
方巨俠知不知道這件事?方應看呢?
「高小上」到底是誰?他究竟是不是「小高」?還是「小高」這名字也只不過是一個代號?
高小上卻只是說:「好眼力。」
唐非魚側著耳,好像也在聆聽崖下凄厲的呼號,良久才說:「看來,要在京師爭雄,武林奪魁,閣下是一名不可忽視的角色。」
方應看適時加了一句:「何況,他今天還傷了你。」
任怨又湊上了一句:「而且今日他又親手弒了他的師父門主方巨俠。」
這兩句話的,弦外之音已甚明:
這是深山。
斷崖。
方巨俠已死。
這裡都是方應看的人。
——只要殺了這高小上,大家自然都會以為是高小上謀害了方巨俠,而方小侯爺則與唐三少爺合力為方巨俠報了仇,殺了「亂世蛟龍」高小上。
只要唐非魚願意,幾乎立即便可動手。
——高小上再厲害,說什麼也敵不過方應看跟米蒼穹加上唐三少爺的聯手。
但若唐非魚跟高小上聯合起來,情形則未可樂觀。
在殺了方巨俠之後,方小侯爺好像有意再推動另一場殺戮,另一個陰謀。
唐非魚卻突然一笑。
這一笑里有說不出的譏誚之意。
他說:「當時向我放射暗器,可不只是高蛟龍,你的兩個得力助手,也一樣對我猛下殺手,可不是嗎?」
方應看笑道:「那是因為戲要演得像,要演得逼真,爹才會不虞有他。」唐三少爺一雙銳眼十分明利,「萬一他們得手,殺了我也好一舉兩得吧?」
方應看微笑道:「但閣下依然絲毫無損,只傷在高師兄的小花下。」
唐非魚雙目更明亮更銳利,「要是我們現在合力殺了『小諸葛』,下一個在這山崖上伏屍的,只怕就輪到我了吧?」
他哈哈大笑,意態甚囂,又說:「小侯爺要在一天之內就剷除三個大敵,豈不是太過心想事成,如願以償了!」
方應看聽了,也漂亮地笑了起來:「三少爺言重了,高小上是我師哥,我們剛才才在一起同心合力殺了義父,怎會有二心?我們現在理當聯合起來,攜手協力去創一番事業,怎能在此時此地內訌鬩牆!」
唐非魚聽了,只嘿嘿地笑,笑聲似一把冷刀子。
高小上聽到這裡,也笑了起來,笑得像一頭憂悒的狗,笑顏里展示出的憂愁遠多於開心。
米蒼穹也笑,他的笑在冷風裡像一聲聲輕咳。
雷媚沒有笑。
她剛才還哭過了。
——巨俠落崖時,她的左眼有一滴淚,也同時滑落了下來。
誰都不知道她哭過。
誰都沒有發現。
除了米有橋。
2.海上升明月
就在雷媚悄悄地流下了一顆眼淚的同時,方應看、唐非魚、高小上三人都不約而同地笑了起來。
這時,夕陽已沉了下去。
西天只餘下一角亂紅妖舞。
然而在東望「送子山」的雲海之上,卻冉冉升起了一輪明月。
月明皎潔,仿似洗盡了剛才山頭上的一片仇恨、滿手血腥。
「以後,」純潔、清秀得全不蒙塵、從不染血,像一朵白蓮花的方應看十分忠誠地笑著,更非常衷心地道,「還有許多大事,還得仰仗高師哥和三少爺,以及借重米公公諸位,為我們打下大好江山,立下蓋世功業來!」
「好說好說,我們今後要想在武林上站得住腳,難免還是得要小侯爺高抬貴手,賞口飯吃;」高小上也笑著說。他愈是笑,臉上的表情就愈是憂鬱,「我們都只有向小侯爺俯首聽命的份兒了,小侯爺只要有什麼吩咐,儘管下令指示就可,不必客氣,也不要見外。」
唐非魚也在笑。
他在笑,連笑聲也分外尖銳、刺耳。
「反正,一次騷,二次腥,三次不妨再渾身羊羶!咱們的合作開頭了,已經殺了足以怒犯了天條的,便不在乎多殺幾個人神共憤的傢伙,多干幾宗天怒人怨的事情了!」
三人拊掌大笑。
忽然,在笑聲中,高小上讚羨似地說了一句:
「雷女俠的『傷心箭訣』真是天下一絕!」他悠悠地說,「元十三限死後,大家一直都不知道這了不起的箭訣花落誰家。有的說是他在臨終時交給他的小妾無夢女手中,也有傳言說是落在了王小石的手裡,而今,看來都是以訛傳訛,這門絕學看來其實是落在你這位巾幗英雄手上才是,真了不起啊!這一箭,要是射我,我可還是招架不來呢!」
說著,他用眼睛偷偷瞄向雷媚和方應看,彷彿,他左右兩隻眼睛可以分開來,各往一處方向瞟似的。
他是從剛才乍然一瞥中,發現雷媚的出手,蘊藏著絕世武功。
——看來,這個女子的武功潛力才是真正的深不可測。
他也是從方應看適才陡然叱喝里,知曉方小侯爺並不知道雷媚身懷絕技;而且,從方拾青剛才的一聲斷喝中,可以判斷出來:方應看也有受騙的恚怒。
所以他現在特別提起。
他「舊事」重提,為的是要看一看「究竟」方應看會怎麼處理這件事。
但是方應看卻笑了。
笑得很純真,很真誠,又很誠懇,他的語氣,更加懇切。
「原來箭訣在你手裡,」他欣慰地說,「害得我幾度著人遍搜細尋——要是早知道在你那兒,那就天都光了,又何必要尋尋覓覓呢,只要知道你已學會了,我就放心了。」
他這種說法,連雷媚都顯然頗感意外。
「所有的東西,還不是小侯爺的;」雷媚柔婉地笑著說,「要不是小侯爺的示意,我這小小秘技,又怎能從王小石處學得?我這兩下三腳貓的功夫,又怎樣比得上小侯爺能夠叫冬天開出蓮花,夏天驟降霜雪,連夕陽西下都能逆天而行的大神通、大法力?!」
她一面說著,一面柔媚地笑著。
她一面嫵媚地笑著,一面走近方應看。
她知道現在情勢是:
方應看本來是不知道她學會了「傷心箭訣」的。
——只要他一得悉,立即就會省悟:當日王小石、溫柔撲朔迷離事情的來龍去脈、內里真相。方應看一定不能容忍。
可是,剛才是生死關頭,方應看也不知道是真的騰不出手來,還是也不欲出手相救,她如果再不發出絕招,就算不給唐三少爺激炸成一片妖雲的「黑光上人」的殘骸擊落懸崖,也一定會因方應看跟方巨俠父子的「大摩箭」和「山字經」互擊之下產生的罡勁,而給炸得個形神俱滅。
她是只好以劍發箭,發出殺手鐧。
傷心箭一出手,危機即解,但馬上讓人洞悉她的底蘊。
她拿不準方應看會怎樣對付她。
——方應看正要宏圖大展,現在正值用人的時候。
如果她馬上逃走,那首先會觸怒方應看,假如方應看向她動手,高小上和唐非魚也一齊出手的話,那她一定活不到下山。
就算她不走,只要高小上和唐三少爺有意要殺她,只怕她也極難活著下熟山——她曾多次進言破壞了方小侯爺與「亂世蛟龍」的密謀合作,而且在「有橋集團」里也曾與唐非魚爭寵而常勢成水火。
所以她決定不走。
不逃。
她決心要面對。
她一面說著,一面向方應看靠攏——但是也不是太近。至少萬一方應看猝然發難,她還是有個閃避和還擊的機會。
她這樣一靠攏,旁人也不太測得准她和方應看究竟是怎麼回事。
她一面說盡諛詞,討好方應看,一面則明的暗的順應時勢地透露出方應看武功中的一個大秘密。
她知道這一秘密會讓在場的人均為之動容。
他們果然動容了。
爭權的人注重地盤和勢力,爭錢的人注重利和益,爭名的人注重譽和毀,爭武林一席之雄的人,注重的當然是武功和戰力。
動容的是唐非魚和高小上(他的濃眉沉了一沉,又壓在眼睛的上方了),還有米蒼穹。
米有橋動容是因為他與方應看是最親密、最接近的戰友,方應看有這等絕世武功,他豈可能無所聞?他最近已從許多蛛絲馬跡猜到方應看定必秘密練功,而且肯定是極厲害的功夫——但到底是什麼功夫,他可查究不出來。
高小上動容是因為他是高小上——一個方巨俠的出室弟子:他在武功上並未得到方巨俠直接真傳,但是在道統上和地位上,卻完全已得其承傳——何況他是「亂世蛟龍」。
唐非魚則乾笑。
笑聲尖厲。
然後他直接尖銳、毫不客氣地問:「教冬寒開蓮,叫夏降雪雨,連落日都可喚回?我聽過,但懂的人都死光死盡,有一個已失蹤不知道哪裡去了,他會?」
他冷視方應看,冷峭地道:
「我不信。」他尖聲道:「我不信你能。」
笑的是方應看。
方應看笑了。
然後方應看笑著隨和地道:
「你不信?我馬上做給你看。」
誰都不會相信方應看竟說出這種話來。
誰都不敢置信方小侯爺可以做出這種事來。
3.一顆老鼠屎掉落在米缸里
然後,他雙手交叉在腰間,全身進入了一種入定的狀態。也許是因為明月皎好,也許是因為殘暉映紅,也許是因為這山頭上剛才殺戮太重了血腥太濃了,而今去看端然立在暮漸深濃月漸明的山崖上,穿著白衣袍的方小侯爺,他眉目姣好,輪廓優美,整個人都讓人有純潔乃至聖潔的感覺,而且讓人感到安靜寧謐,象一個處子,像一隻靜止的鳥,像一朵蓮花。
白蓮花。
方應看是閉著眼睛的,也許是想到了什麼事情,他的櫻桃小嘴、艷麗薄唇還微微地向上翹著、笑著。
美得有點可愛。
傲得帶點純真。
他這樣瞑目靜立於山嵐中,風吹襲得他白袍獵獵飛揚,他整個人也似欲乘風歸去,甚至隱約傳來一股幽香。
其香甚靜。
其意甚幽。
奇怪的是,那一縷幽香,跟剛才雷媚發出「傷心箭」時所漫發出來的香味,非常接近。
然後,方應看就突然睜開了眼睛。
他的眼瞳竟是金色的,在荒山之巔,顯得格外妖嬈,像一隻神聖的獸。
然後他雙手做半弧形,徐徐揚起。
他的動作很緩慢。
很緩慢。
很緩。
很慢。
但他手揮過之處,手影卻仍留在那兒,彷彿並沒有消退。直至他雙手手背合一併在頭頂上之際,那手划半圓形而拱上來的幻象依然沒有消失,依然留在眾人的視覺里。
然後——這是第四次「然後」,每一次,像百合花瓣、白蓮花瓣一樣,雖然優美繁複,但依然層次深明,瓣瓣分明,這時候的他,全身綻放出一種七彩的奇暉來。
彩得很明艷。
色澤流動,十分幻麗。
大家都為眼前這樣一個奇景吸引住了。
然後——這是第五次「然後」——突然之間,那本來已下沉的餘暉殘霞。竟一格格地、一層層地、一段段地往上爬升,之後是滾圓的金暉,接著是鹹蛋黃似的夕陽,連同鑲了金似的雲海,竟都一一回到西天邊上來了,就好像是時光倒流了,景物還原一般!
大家都為之怔住、震住,目瞪口呆,張口結舌,為這神奇景象,神盪魄凝。
同一時間,月亮的光華也似黯淡下去了。
只聽雷媚失聲說道:「這……這才是真正的『山字經大法』?!」
只聽方應看笑道:「剛才我出手射義父的是『忍辱神功』的箭法,這才是元十三限的秘傳殺法『山字經』。」
第一次,他神色間有難以壓抑的得意之色、狂妄之意。
就在他說話的時候,他那雙金色之眼,忽然有一隻轉成了紅——只不過一瞬,又回復了金。
妖艷的金。
也在同一剎那間,原本已冉冉上升的夕陽,忽然間,好似自圓心裡飛出了一隻昏鴉,迅速地破紅而出,振翅掠起,疾迅膨脹,但又在剎瞬間消失於無形。
這都只不過是瞬間的事。
唐非魚與高小上悄悄地對說了幾句話。
話都說得好快。
很輕。
唐非魚看著也咋舌,驚心動魄,「沒想到他真的已練成了『山字經』。以他之才,只要練成了,只怕天下難有人是其所敵。」
高小上眼看已沉落西山的太陽竟然復升,同樣為之目眩神悸,只不過他馬上指出了一點,「他要是真的有足夠信心,就不會故意在我們的面前亮出來這看家本領了。」
「看來仍有破綻,」唐三少爺斜指了東天冷月,像在雞蛋裡挑骨頭地道:「是太陽復升,但月亮未消,而且山頂上並無陽光,亦無暖意,看來這等神功仍不過幻象。」
「他仍棋差一著。」高小上亦向那太陽里乍然裂飛而出的魔鴉瞄了瞄,似是安慰自己地說,「這個黑子就像是一顆老鼠屎掉落在米缸里,使人發現了他『山字經』的破綻。」
唐非魚道:「儘管你看出了破綻,但仍是擊不倒他,是不?」
高小上愣了愣,才答:「是。」
這時候,方應看已然收功了。
彩環忽然自他的身邊消失。
天色大暗。
夕陽急沉。
天地間又回復原來的一輪皎月,暮色四合山嵐勁急。
米蒼穹捫著蒼髯,低低嘆了一聲自語道:「原來他秘密苦修的是『山字經』和『忍辱神功』。」
任怨忙悄聲道:「怎麼了,對侯爺的蓋世神功,公公可有高見?」
「小公子是練武的罕世奇才,在『山字經』的修為,恐已在元十三限之上了,了不起!」米有橋有感而嘆道,「可惜有兩大缺憾。」
任怨忙問:「什麼缺憾?」
「他一是不該在這兩個宵小之輩面前運使,其實他又何必在這兩人面前炫耀功力、顯示實力,反而讓他們得以觀摩,早加防範,他幾時變得這般沉不住氣的呢?」米蒼穹惋惜地說,「二是小公子在分神與雷媚說話之際,大概是『郭東神』故意引他分心之故吧,他的一隻眼還是紅了一紅——那是功力尚未完熟之故!」
任怨聽了,一時沉吟不語,也不知他是沒聽懂,還是一知半解,又或是在仔細咀嚼米公公話里的玄機。
只有任勞搔著頭皮、撫著傷口,在喃喃地讚羨道:「哇,能令天生異象,時光倒流,小侯爺真是神人也!」
4.幾隻耗子掉落在米缸里
這幾人里,大概要算『小穿山』和勝玉強最不明白。
所以他們也看得最神眩魄盪、欽佩莫已。
越是不明就裡的人,反而越容易陶醉、崇拜、投入。
——對於這一次的伏擊巨俠、狙殺巨俠,這些人里,要算是勝玉強和「小穿山」最不明所以。
他們所接得的指示是:
誅殺方巨俠!
沒有理由,只有命令。
而誅殺的方式是:只要唐非魚一出手,他們就得同時出手。
——不管唐非魚向誰下手,他們就得向對唐三少爺下手的人出手!
他們理所當然地以為是:既然要狙殺的是方巨俠,那麼,唐非魚一定是向巨俠出手的了!
這點毋庸置疑。
誰知不是。
唐非魚竟向方應看出手。
那一剎那間,「小穿山」是呆了一呆,勝玉強卻毫不猶豫,腳踏「鴛鴦蝴蝶步」,右發鴛鴦鶼鶼梭,左打「流星蝴蝶拳」,攻向方小侯爺。
——那是一個命令。
勝玉強只有服從。
「小穿山」見勝玉強出手,他也只有出手了。
他發出了他的穿心十字撾。
他們當然沒要得了方應看的命,而唐三少爺第二輪攻襲,很快已轉移了目標,全力集中打殺方巨俠。
以他們的武功,當然不可能傷害得了方巨俠——直至巨俠沉墜於絕崖之後,兩人才醒悟出來。他們的作用,只在助唐三少爺擾亂方巨俠的心神,包括「黑光上人」在內也只不過是過河卒子,不惜犧牲一己之命來掩護方應看、雷媚、唐非魚、米蒼穹等數人為主的狙擊!
——他們得以倖存,已算命大!
而今,他們目睹方小侯爺在山巔上,顯奇功,能叫落日復升,夜幕重放,真是令人咋舌不已,嘆為觀止。
雖然他們並不知道方應看在殺了巨俠之後,為何還要去做這種極耗損內力的事,但這等不世神功,莫說他們見所未見,簡直也聞所未聞,大開眼界。
在他們心目中:巨俠已歿,方小侯爺當無敵於世。
——他們跟著小侯爺,自然是富貴榮華,享之無盡,就像是幾隻耗子掉落到米缸里,吃也吃不完一樣。
他們在行事前接到指令,十分倉促。
——一度,指示說是要讓「何十三太保橫練」及陳九九九執行任務,但後來好像是米蒼穹認為陳、何對方巨俠太過崇敬,若要他們進行狙殺,恐怕誤了大事,後來還是改派了勝玉強和「小穿山」一同上山、祭奠、下毒、落葯、殺巨俠。
事情絕密,且一收到命令即時執行,連「小穿山」與勝玉強也不及通知同僚「何十三太保橫練」、「紅袍老怪」何紅申、孤行大師、「絕神君」陳九九九、「二十七劃生」、小李公公以及「展魄超魂舒雲手」余木詩、「酒神醉妖摩雲手」金小魚,甚至近日得勢甚囂的「破壞王」雷艷,勝玉強和小穿山都不及相告,不及照會,更不及辭行。
他們正慶幸今次一齊聯手,得殺巨俠,就算自己只是湊合著干,卻也是一份殊榮,更是一項大功,日後在江湖上,難免都得要記他們一筆。對於這一點,「小穿山」很有些忐忑不安,只怕巨俠的門人會找他報復;勝玉強則,只怕這件事必廣為人知:他終於做出一件除了貪色採花之外的轟動天下、教人刮目相看的大事來。
不料,方應看一旦收功,自他身旁飛絮似地圍繞發光的彩圈陡然不見,方小侯爺已沉著臉色沉聲向二人吩咐道:
「明兒趕早,你們請小李公公、余司監、金內監率人下去山崖,務必要把我義父的遺骸找出來,讓我驗證過,再妥為安葬。」他沉住氣道,「還有,他是讓『黑光上人』暗殺的,而詹別野已死在我們手上——我們已為巨俠報了仇,你們聽明白了沒有?!」
「小穿山」忙答:「明白了。」
勝玉強也應道:「知道了。」
——當然明白,巨俠總不能死在他們手上!
這消息一旦泄露,只怕,江湖上有許多自以為正道之士,是絕不會放過他們的。
「如果風聲有一點走漏,」方應看厲聲說道,雙目又綻出兩點金色寒芒,「你們之中,誰也脫不了關係!」
然後他才向身後諸人拱手謙遜地道:「抱歉抱歉,在下獻醜了。」
「哪裡,哪裡」高小上從剛才方應看一收功就馬上咐囑「小穿山」、勝玉強二人要搜索巨俠屍首一事,發覺這「神槍血劍小侯爺」在施展「山字經」大法時,並沒有聚精會神,集中全力——分心之際尚且有如此扭轉乾坤之大力!如果悉力以赴,那就更匪夷所思了!想著不禁有點心悸膽寒,「小侯爺神功蓋世,巨俠一死,當真是天下罕有匹敵!」
「原來你已經練成『山字經』了,」來蒼穹在夜色里神色蒼茫,連語調也甚為蒼寒,眼神也顯得蒼老,「恭喜你。」
唐三少爺悶哼一聲:「我佩服的是元十三限,他能創此神功,可惜死得太早——可憾的是我晚生遲來,不能找他比拼!」
「不過,」高小上卻匆匆補充了一件事,「這個大計恐有泄漏。」
方應看與米蒼穹最注重這點,一齊有了反應:
「哦?」
「此話怎說?」
5.幾粒米掉落在老鼠窩裡
「我們本來是九個人一起上山,」高小上條分析道,「方巨俠、小侯爺、米公公、唐三少爺、任勞、任怨、勝鴛鴦、余好閃,還有我,對不對?」
——勝鴛鴦當然就是勝玉強,他無論在衣飾、手帕、帾巾、兵器、靴子上都綉有鴛鴦圖形,熟悉他的人,都昵稱他為勝鴛鴦。
高小上這麼一喚,勝玉強知道這將取代方巨俠的一流人物一直以來都那麼注意他,不禁心裡有些感動。
——余好閃就是「小穿山」。他原來一直在軍中服役,卻不意高小上一樣能閑閑地道出他的原來姓名。
「小穿山」聽在心裡,忽然有了一個驚悟:他原來一直在軍旅生活,成了習慣,跟「有橋集團」的人混在一道,爾虞我詐,明爭暗鬥,他難免會力不從心,這時便生一念,畢竟,這「亂世蛟龍」麾下都是武林人物、儘是江湖好漢,會不會比較臭味相投,合適一些?但隨即念及:剛才高小上弒師出手之毒,豈是好相與之輩?不禁激靈靈打了個冷戰。又想到方小侯爺著意栽培自己,一手把他自軍營中拉拔出來,豈會那般輕易放自己離開,另投他人?憶及適才方小侯爺殺父之狠,不由自主地馬上打消了剛起的念頭。
「是的,」任怨持平地接道,「是九個人,但還有雷媚化了妝先上對面的折虹峰,還有『黑光上人』先行預伏在熟山部署。」
「你是說還有一個我們在山路上遇上的『對神』項非夢?」方應看謹慎地問,「可是他是個瞎子。」
任勞齜著又黃又黑的爛牙,別人也不知他在怪笑,還是在示威,「瞎子是看不到東西的。」
高小上平靜地道:「瞎子是看不到——可是聽得到。」
「世上有幾個人尊重瞎子聽到的東西?」任怨不同意,輕蔑地道,「只要他沒看到,那就不會有人相信;就算他聽到了,你以為他能說得出去?」
高小上仍平和地道:「他看不到,但『錯鬼』卻看得見。」
「就算『對神』項非夢和『錯鬼』施算了是在一起,而且都在山上,並且還密切留意我們。」米蒼穹慎重地道,「可是方巨俠還是死了,『黑光上人』也死了,死無對證。」
高小上依然愁眉未展,「在陘到『對神』之前,巨俠已然說過,有十一人一同上山。」
任怨反問:「他會不會是指詹別野和小夫人?」
高小上道:「不是。至少,有另一個人,在上火水約前我已發現。」
唐非魚、米蒼穹都為之動容,問:「誰?!」
方應看和高小上幾乎是同時回答:
「『何十三太保橫練』。」
「何紅申。」
——「何十三太保橫練」是一個人,何紅申又是另一個人,雖然他們都姓何。
「何十三太保橫練」是個女的。她的「十三太保橫練」練得太出色了,大概是練這種硬門武功有史以來練得最好的一個,她又恰好在「下三濫」何家裡排行第十三,故而人皆稱之為「何十三太保橫練」,甚至,旁人早已忘了她真正的名號了。
何紅申外號「紅袍老怪」,喜穿大紅綢袍,是個男的,也是「有橋集團」中的強人。這兩個畢竟是迥然不同的人。
兩個答案都不同。
但也有相同處。
方應看笑了笑:「我以為跟蹤的人是何紅申,因為他施展的是『下三濫』的輕功,而且他原本出身於『血河派』旁支,跟義父很有特殊的淵源。」
高小上也解說道:「我推斷來的是『何十三太保橫練』,那也是因為她使的是『下三濫』的特殊輕功提縱術,而且她與方巨俠私交非同凡響,同時一向十分崇仰方大俠。」
方應看點點頭,表示嘉許:「好,這件事我一定著實調查清楚。」
高小上審視地道:「我們現在最該搜尋的,還是方巨俠遺骸為首急。」
方應看哂然道:「這個當然。」
高小上望定方應看道:「看來,在京城裡,小侯爺還得多費心機,才能消除像戚少商、王小石、雷純、狄飛驚這等障礙,在『有橋集團』里,只怕也得要先撬起幾根釘。」
「那隻不過像幾粒米落在老鼠窩邊上,」唐三少爺也不知是諷是嘲,還是贊或誇,「方小侯爺對他們是吃定了的。」
方應看不置可否地一笑:「不過,高師哥在『金字招牌』里,也有的是礙眼的米粒,還得清除打掃。」
「怕什麼?!」唐非魚陡然笑了起來,「這狡猾的東西就是只現成的大耗子,就等著吃大米!」
高小上不溫不火地道,「問題是:重大任務已完成,幸不辱命。如果小侯爺沒什麼別的吩咐,俟明天搜得巨俠屍首,我就護送遺骸回到門裡去報這噩耗了!」
方應看忙道:「吩咐不敢。高師兄來了,何必忙著要走?」
高小上笑道:「我留在這兒?恐怕不死在唐三少爺手裡,米公公也絕不會讓我活命,小侯爺也不會放心我長期留在京城吧?」
「說笑了,高兄,」方應看正色道,「我卻有正事托公公和師兄去辦。」
「而且是大事,」方應看又補充了一句,「此事能成,小上哥豈止是『金字招牌』的一方之主?大展宏圖,名動京華,在天子腳下,也依然大有作為也。」
6.山足
山崖底下,有猿啼猴嘶,悲嗚不已。
這時天色已然全黑,明月皎皎,凄寒浸衣。
方應看迅速地皺了皺眉頭。
他好像很不喜歡聽到猿梟嗥。
可是他的話已引起了高小上和唐非魚莫大的興趣。
——一旦能在朝廷、殿堂站得穩陣腳,誰願意仍陷身於大江大湖的大波大浪中,刀口舐血、劍底超生?
「亂世蛟龍」可不願一直領導著「金字招牌」那幫豪傑,那班義士,一天到晚,東征河湟,西攻吐蕃,北伐西夏,南剿卜漏。可是,往往冒大險、立大功卻無朝廷賞賜,反受禁軍節制,惶惶不可終日,徒勞無功,為的是誰?為了什麼?
——假如手握兵權,又有官可封,高小上當然樂得當權臣寵將,而不欲再混在血與汗混合的死人堆里求出頭!
唐非魚來到京師,加盟「有橋集團」,為的就是要成大功、成大名、成大事!除此無他!
他也想像方應看一樣有王侯封爵,可是他沒有!
他也想似方應看一般能出入宮廷,晉謁天子,光宗耀祖,榮華富貴,可惜他不能!
他更想如方應看一樣一手縱控京師三大幫會、三大武林江湖勢力之一的「有橋集團」,不過他還不能!
他沒有這個清譽。
沒有這樣子的幸運。
沒有這組織能力。
但他能戰。
他擅暗器。
他剽悍。
所以他不服氣。
他想有。
「蜀中唐門」的決策人派他入京,要是他能越眾而出,出人頭地,能在京城裡穩住步子,另闢天地,乃至能在朝廷爭得個高官厚職,他就能藉此光大唐門,把唐家勢力引入京師,那時,他可在武林中十面威風,同時也可以在他家族裡以大功臣自居了!
那可是件好事!
大好事!
大大的好事!
是以,他也跟高小上一樣,心動了。
高小上問:「是什麼事,你說。」
方應看道:「你知道,承蒙天子賞愛,有時候,在下是屢獲良機面聖啟奏。」
唐非魚不耐煩地道:「我知道你能。但我只想知道有什麼你不能做的而我們能做的。」
方應看笑了,好整以暇地道:「也不只是我。」
他回頭望向米蒼穹,米有橋神色落寞地立於山邊,黃髯衣袂,為勁風吹得直欲飛去。「米公公也是皇上跟前紅人。他聽得方今聖人,時有感嘆。」
高小上饒有興味地問道:「卻不知嘆些什麼?」
方應看好整以暇地道:「他嘆說京師局面,不夠穩定,江湖勢力,若不是似『六分半堂』讓蔡京縱控,就像『五虎將』、『萬人敵』遭童貫操縱,或如朱沖、朱勔父子,掌握了『七幫八會九聯盟』,不然就像王黼,控制了鐵劍大將軍、驚怖大將軍,而蔡攸則豢養了『四大兇徒』。皇上也想有他自己的江湖勢力、武林高人襄助。」
高小上冷冷地道:「那麼,他大可以自己栽培一些高手出來啊。」
「有。」米蒼穹道,「皇上重用張虛白、王老志、王仔昔、林靈素、虞仙姑、張懷素這些術士、方士、道士之流,大興土木,廣建道觀,就是為了便於培養這些致力效忠於聖上的能人高士。『黑光上人』也是一例,到頭來卻為蔡京效命。聖上本來也下旨召義父前來,為的也是組織一干江湖高手,加強保衛聖上安全的事。」
「請那些妖邪妄行、訛騙不慚的傢伙來護駕,」唐非魚冷峭地道,「不如請我。」
「正是。」方應看馬上接道,「不過你們首先得立功,清君側而上動君聞,聖上便很可能擢升你們,封官加祿,便無事不可為矣。」
「那麼,你們呢?」高小上總能夠冷靜去分析事理,「這麼大的功績,你們何不力爭謀取,只要翦除敵人,侯爺權勢,可就百尺竿頭,更進七八十步了!」
「我是很想,可是有些時候我不便。」方應看很誠懇地道,「譬如『六分半堂』已暗裡隸屬蔡元長,我們同在宮中,不好得罪。又如『迷天盟』已為梁師成收買,米公公與他份屬同儕,不便招惹。你們又不同!」
「還有『發夢二黨』、『金風細雨樓』、『天機』等組織呢?」高小上仍抓住了不解之處,「他們正大可招安,為朝廷賣命呀!」
方應看道:「他們?戚少商已上動天怒,皇上怎麼會用他?王小石曾弒傅相,至尊豈敢容之?要得到皇上信重,還得先滅這二巨惡才行。『發夢二黨』未成大器,『象鼻塔』只是亡命之徒,『天機』都是草莽,『毀諾城』不外女流,用『小雷門』則不如借重你們,豈不更有勢力、實力、魄力!」
唐非魚遂奮悅起來,大聲道:「你說得對!若有為當今聖上效命之處,必定粉身以赴。只不過事成之後,我要統領禁軍,要封冊加爵,要我家門得以在京里受封接誥。」
方應看即道:「這個容易。我一定上奏,為『蜀中唐門』開入京萬世榮華之路。」
唐非魚更為興奮,「卻應當從何開始?」
方應看四顧一巡,見大家都專註側耳細聆,才說:「我已使計,令『六分半堂』當家雷純約了『金風細雨樓』主事人戚少商明晚相見。我們打算……如此這般……只要你們配合……這般如此……必定手到擒來,大事可成!」
大家都聽得頭頭是道,只山風愈吹愈勁,愈吹愈急,山澗猿啼虎嘯,更此起彼落,凄寒徹骨。
月在中天明。
明月仿似點亮雷媚一雙媚目。
風太大。
山也彷彿在動。
——是這山真的長了雙足,還是純屬一種錯覺?
崖也仿似微微在搖。
但山崖上這一干出室弟子、侯爺太監、亡命之徒、武林高手,剛剛不惜怒犯天條,殺父弒師,而現在血跡未乾,又已興緻勃勃地在密議聚計,正要進行下一步的大陰謀。
這正是個月冷風急殺人夜。
京師血腥風暴卻由此而始。
※※※
稿於一九九八年四月十八日:睇各人手繪「四大名捕」,真箇笑死,有些好似黑社會設香堂,有些是鄭伊面影印,有些似只變形甲蟲,有位出腳時屁股像長痣瘡,好玩極了/自二月二十七日識靜以來,尤其在三月十四日後,靜如「靜女幽魂」,夜夜纏綿,無盡風光,依戀不已,歡暢甚矣,心歡神怡/葉浩赴澳接維青入珠/與靜、儀、家、方、禮、鍾海滲接待林先生,厚禮贈我和靜/酒店遇張敏/與小靜結識以來,大家初次郊遊,接待維青兄邀園明新苑,映橙相、野生訓練鞦韆盪架,餵魚好玩/送林入住五星酒店,食於竹家莊,維逗乃醉,當席談完《我和她和狗》/杯子門口當街飲茶,靜兒讀《我女友的男友》,梁四何七,伴林萬象「巡視」「地盤」,林觀察力強,氣息沈雄。
校於同年四月十九日:各人觀賞「四大名捕」畫稿后啖笑,但交稿者勇,不交待者可悲/早上應、和、淑、念接待林兄逛珠海看書店/小方十點幾與林先生會談/中午於九洲城紅茶館接待維青兄,家禮、益華加入/各事理交換卡片、睇近日與靜靜相/逛九洲城、珠海百貨,一路操兵步行至綠樹林,暢快/飲茶各有各談,逗流動唱山歌/林去何送/大佬大大為著作簽名,各路兄弟吵死人/食於銀海,溫靜梁何方念孫儀歡聚,阿靜靚也,旗袍感性/聚於炭燒,約定交稿交畫,孫走,陳去,儀亦離。
修訂於:二零零六年四月七日成功解約原「少年四大名捕」,重新解禁,又可出書,冷血又可熱血,追命又再玩命,鐵手依然鐵膽,無情到底深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