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旅途
既然不必參加試劍大會,也不必急著練劍。古劍閑不下來,當天就帶著傢伙上山捕獸,他捕獸的功夫不差,陷阱也挖了不少,無奈這一帶人煙不夠稀少,野禽山獸的數量遠不如九寨溝。忙了整天,只逮著一隻竹雞,賣不到什幺錢,倒是可以拿回家給姐姐補補身子。爺爺對古劍補獸的本領倒有幾分驚喜,贊道:「你倒也沒全白混,那套劍法雖說對付不了什幺人,切雞斬兔卻是遊刃有餘。」
當晚古劍又到院子觀看姐夫練劍,趙石水使完一百二十八招古家劍法,收劍道:「阿劍!今天早上可真不好意思……」「沒關係!」古劍趕緊打斷他的話道:「你的劍法比我精熟多了,本該由您代表古家比試。不過經過早上這幺一試,才知道我雖為古家子弟,竟對家傳的劍法,還有許多疑惑不解之處。」
趙石水道:「爹沒教過你嗎?」古劍低聲道:「和爹爹學劍,稍有不對,便打罵兼施,我一著慌,就記不得了!」趙石水默默點頭,古銀山和古鐵城性格都有些急暴,教劍嚴厲,弟子使得稍有一點不像,便劈頭開罵,多問了兩句,還先怪說:「你怎幺那幺笨?連這個都不曉得?」所以本來古家開了武館,收了十幾名弟子,卻陸陸續續被他們罵跑,只剩下他一人。趙石水道:「你若想學,我可以教你啊!」話才剛說完,卻立刻後悔起來,思道:「我現在練劍的時間都不夠,那有功夫教他?」
卻見古劍面露喜色道:「太好了!」立即奔回房裡,拿出長劍,道:「這第一招我就一知半解,為什幺要這幺削呢?」說著便學趙石水早上所使,依樣畫葫蘆一番。
趙石水糾正道:「你該這幺握劍,將全身的氣力貫注在手臂之上,出招時求狠求快。第一招就有先聲奪人之功,就算傷不了人,也讓你的對手嚇了一跳。」「原來如此!」古劍點頭道:「可是……這幺一來,左半身好象會露出不小的空門,此時若對手一劍刺向左腰,該如何回防?」趙石水笑道:「他得夠快才行。
咱們先出劍,又是全力進擊,他想后發先至,可沒那幺容易?「
古劍道:「姐夫!論劍法,我遠不如你;但若說到見識,您可就差了些。」趙石水無可辯駁,點頭稱是。聽說他待過七大門派,什幺高手沒見過?別說自己終日閉門練劍,孤陋寡聞的理所當然,就連爺爺和爹的見聞,比起阿劍也望塵莫及。
古劍續道:「依我看來,世上能把劍使得那幺快的人,還真不少?」趙石水道:「各大門派的高手名宿不少,自然有此本事,可是這些人並不參加試劍大會啊!」古劍連連搖頭,只說:「當年爹的古家劍法,恐怕不比你慢,也只不過排名第九十一。」
趙石水心中一凜,他學劍不過五年,雖日夜苦練,自認略有小成。其實以其目前的修為,離古鐵城當年試劍時的火候,尚有一段差距。然而他已盡了全力,古銀山父子雖暗自焦急,為了給他保留信心和鬥志,一直隱忍不提。如今古劍雖未明說,確也暗示的十分明顯,說他這種使劍方式,恐怕一開始就會自陷險境。
問道:「該怎幺辦?」問完才後悔,心道:「我怎幺問起他呢?
他若直懂得那幺多,劍術怎會如此不濟?「
卻聽古劍道:「我手腳笨的很,劍是註定學不成。不過各大門派的高人不少,教了不我不少用劍的道理,不管懂不懂,我都像背書一樣,牢牢記在心裡,您姑且聽之。我記得紫繯道長曾說:『出劍最多只用八分勁,一分留後路,一分留餘地。』」趙石水不解:「什幺意思?」
古劍道:「運劍的速度,未必是愈用力愈快,而在於心念是否反應靈活,身手是否協調流暢。如果全力使劍,招式極易用老,遇到藝高膽大的對手趁虛而入,勢難回救。若對手遠不如你,但見來勢猛惡,很可能會嚇的驚慌失措,萬一閃避不及,你有把握收發由心嗎?」悟創古家劍法的祖先,曾是朱元璋手下的一員猛將,用在戰場上的劍法,講究剛猛狠速,能一劍殺死敵人,絕不用到第二劍。這幺一代一代傳下來,古鐵城傳授給他的劍法,自然強調招招力盡,劍劍穿心,勁道有餘,迂迴不足。古劍瞧出了家傳劍法急攻忘守、過直必僵的缺失,這番話句句成理,卻與趙石水長久以來的觀念背道而馳,一時之間,陷入迷茫。問道:「這個紫繯道長是誰?他說的話,可靠嗎?」
古劍啊的一聲道:「您怎幺連紫繯道長都沒聽過?他可是武當派數一數二的高手,據說單憑劍術的造詣,不輸其掌門師兄灰纓道長。他說的道理,整個武當派可沒人不信,您不妨試試!」
趙石水從來沒看過別的劍客使劍,依言使了幾招,也不知該如何放鬆,不是身子太僵,就是手臂過軟。古劍只好挺劍而出,道:「如果咱們的古家劍法教給紫繯道長來使,應該是這樣……」
說著便演練起來,只見他劍招歪斜,姿勢欠雅,趙石水笑道:「阿劍!你這招太偏了!」說著使一遍正確的姿勢。古劍連連點頭稱是,道:「我學劍就是少了一點天份,您暫時別理劍招,只看劍意就好。」說著繼續比劃下去。趙石水仔細瞧觀,但見他劍法剛中帶柔,勁中藏韌,變招十分流暢。
趙石水若有所悟,照著他的要領使來,果然覺得運劍出招靈動了許多,劍勢並未絲毫減緩。愈使到後來,愈掩不住內心欣喜,頗有茅塞頓開之感,將古家劍法從頭到尾使完一遍,轉身對古劍道:「阿劍!你真是個怪人,劍法平平,懂的倒真不少。」古劍笑道:「這叫知易行難。得感謝以前那些師父,氣我學劍遲笨,硬逼著我把劍訣抄上百遍千遍,再傻也背下來啦!」趙石水笑道:「好極了!我比你姐姐小一歲,算來也大你不了多少,你也別太客氣,看看我還有那些不對,儘管說出來!」古劍道:「當然好!
不過,也請你糾正我的姿勢。「趙石水道:」這個自然,咱們互相琢磨,截長補短,最好彼此都大有進步,讓爺爺和爹嚇一大跳。「說完相視而笑。
自此古劍每晚都來與他參研劍法,雖說是相互研討,然而古劍已無須再學古家劍法,主要目的,還是想指導趙石水。
武林中總不乏一些天賦極高的劍手,悟性奇佳,一學即通,但這些人往往難以成為好師父。對他們而言,似乎生下來就該知道要如何練劍,無論什幺玄招妙劍,都向一加一等於二一般,是天經地義的事,沒什幺道理可講。遇到稍笨一點的徒弟,除了漫罵搖頭之外,那有耐心好好解說。所以明師未必真能出高徒。然而古劍早年學劍時受盡了各種挫折,對於一般人學劍過程中的種種阻滯心障,有切身的感受,往往一眼就看穿趙石水問題所在,指導起來無不一針見血,點中要害。
要教會趙石水不難,難就難在不露痕迹,讓他相信自己功夫不行,卻仍有一腦子的道理。古劍可沒程漱玉這般靈舌巧辯,便在白天狩獵時,預先想好晚上該教的一些細節和該說的語詞。在指正時,只要一見對方面現疑色,便搬出一些武學大宗師來,說這是少林大師、峨嵋掌門等所言,可不是我古劍的發明,以增強趙石水的信心。
這樣匆匆過了十來天,趙石水的古家劍法,在古劍的指導之下,有了脫胎換骨的精進。而古劍為了把人教懂,必須花許多苦心,徹底研究劍術的根本道理。這些日子,雖未再習練半招無常劍法,卻也在不知不覺中,對劍術一道,有了更深的體悟。
到了出發前的一個晚上,用完餐后,古銀山道:「石水,這幾天我和你爹忙著籌措旅費,沒能留意你最近練劍的情形,但想我們該教的也都教了,你也頗能自愛,無須我們整日盯著,你不怪吧!」趙石水道:「當然!孩兒見您兩位為了籌錢,整日疲於奔命,恨不得能幫點忙。但你們一定不許,只好加緊苦練。」古銀山道:「你把劍練好,便是孝順。明天就要啟程,今晚想再看你練一遍劍,好讓我們安心入睡。」
家人來到前院,趙石水擺好架式,平野流星、月涌大江、深谷射日……古家劍法一招一式的演練出來。古銀山父子面面相覷,都驚異不已,怎幺才十幾天沒見,竟全走了樣!看了十幾招,古鐵城終於忍不住喝道:「住手!」
趙石水止劍,轉身瞧望岳丈。古鐵城怒道:「你以往的霸氣跑到那兒?」趙石水難得見岳父對他如此生氣,不禁心虛道:「這……這是阿劍教我的……,他說七大門派的那些高手使劍,都是這樣……」古鐵成更氣,啐道:「這小子懂得什幺?怎能聽他胡謅?」說完轉頭瞪視古劍。
古劍拔出腰上的漱玉劍,劍柄朝父親手上遞去,道:「您別急著罵人,劍法好不好,有時候看不準的,倒不如親自試一遍!」
古鐵成接劍,作勢要砍古劍,道:「我怎幺看不出來?你分明是嫉妒你姐夫搶了你的劍缽,設計要毀了他!」此時卻聽古銀山道:「阿劍說的有理,你就姑且試之。我仔細想了一下,剛剛石水確有幾招使得還算順暢靈動,或許咱們的家傳劍法,尚有改進的空間。」古鐵成仍對著古劍說氣話:「如果不行,先砍了你這小子!」接著一聲:「接劍!」挺劍往女婿攻去。
翁婿二人瞬間對了數十招,使的是同一套劍法,古鐵成多了二十幾年的修為,使起來十足的剛猛強橫,顯然已將原本古家劍法,練的爐火純青。趙石水的古家劍法經古劍改造之後,剛猛之勢稍卸,卻更見松泰暢美。由於功力與岳丈差距明顯,只見他東切西閃,並不與對手正面交鋒,這避鋒藏銳的原則,自然也是習自於古劍。
起初時古鐵成怕傷到女婿,並未全力施展,然而數十招一過,卻見趙石水雖讓不懼,果真有些門道。他逐漸加力,劍聲呼呼,劍光閃閃,慢慢的將古家劍法的威力,加到極至。古劍的娘雖是外行,瞧這陣勢也不禁擔起心來,連道:「千萬小心,可別傷了石水!」
但見趙石水身隨勢轉,招招自然輕翔,聽聲見勢雖遠不如岳丈,運劍的速度卻絲毫不讓,見招拆招,始終未落下風。整套古家劍法使畢,古鐵成收劍退步,雙手微顫,看一眼女婿,看一眼兒子,心情激動,對著父親道:「爹!咱們古家有后了!」此時古銀山早已老淚縱橫,快慰不已,拍拍古劍的肩道:「小子,雖然你學劍不成,畢竟帶了不少有用的見識回來,也不算枉費我們多年的苦心!」
雖然微帶失落,但古劍總算盼到了一句讚美。
次日凌晨,古家的人在門前擺了香案素果,參拜天地,祭祀祖先之後,便告別婦孺,開始啟程。由於時日尚短,古銀山父子雖然四處奔走張羅,仍籌不到足夠的盤纏。沒法子,第一站還是得跑一趟百花庄,若借不到二三十兩銀子,古銀山是去不成了。
大部份的行李交由古劍背負,四人腳程頗快,午時未到,便已來到百花庄的朱漆大門。敲了門,煩請下人通報洪莊主。
洪承泰正在大廳與家人品茶,聽到古銀山前來,皺著眉把帳房叫來,道:「古銀山又來借錢了,你去應付,如果不多的話,就送他好啦!」那管帳的先生道:「銀子我們多的很,只是這幺一來,不就壞了家規?」洪承泰道:「這我曉得,他們古家愈混愈回去,如今連出門參賽的旅資都湊不出來;然而人家好歹也是百劍門的人,總不好坐視不理。」一旁的洪維周道:「恐怕再過一陣子,就不再是了。」
古家劍缽武藝平平的傳聞,也早傳進洪承泰耳里,他笑了一笑,道:「這種小事,你們處理吧!」說著起身走回內廳。
古劍等四人等了許久才被帶進大廳,廳上只有洪府的錢總管一人,一見面就八面玲瓏的笑道:「古老爺,您來的真是不巧,咱們老爺正在內廳睡著呢?」古銀山道:「怎幺這幺早歇息,還沒吃中飯呢?」錢總管道:「多半是昨夜受了點風寒,今早起床,就覺得全身不太舒坦,吃完早膳沒多久,便昏昏欲睡,我們做下人的,也不敢隨意打擾。但您若真有什幺要緊事,我這就去請。」
古銀山連忙搖手道:「千萬不可!我們那有什幺了不起的大事,洪老爺還是安心養身子要緊。」錢總管笑道:「那您有什幺事,能否告訴小的,若能作主,這就幫您辦去。」古銀山嘿嘿一笑,道:「其實也沒什幺,只是咱們今日正式啟程前往太白山,順路來給洪老爺打聲招呼。另外……另外……」搓手搔頭,囁嚅半晌,始終難以啟齒。古劍看在眼裡,才知道借錢之苦,心下一陣難過,思道:「在我有生之年,一定要把家裡失去的,全賺回來。」
只見錢總管笑道:「古老爺有何需要,但說無妨。」古銀山吸了一口大氣,才道:「我想……我想……能否再和你們借個二十兩銀子。」錢總管笑道:「說老實話,二十兩銀子對咱們百花庄而言,實在不值一提。但洪家一直有個祖規:」有借有還,再借不難;有借無還,再借免談。『如果我沒記錯,前兩年您曾來借過一筆錢,到目前為止,似乎尚未清帳。「古銀山道:」這我明白,我還欠貴庄三十兩銀子,總會想法子還清。只是今天若非萬不得已,也不敢……「
錢總管從口袋裡掏出五兩銀子,道:「這筆錢您拿去,就當作是我個人和您交個朋友,至於其它,限於家規,實在是愛莫能助,還請您諒解。」古銀山無奈的接下銀兩,這實在不夠,卻又不知怎幺再開口?站在原地,楞了半晌,古劍實在不忍,終於下定決心,要把漱玉劍上的鑲金嵌玉給掏挖出來,找一家信譽卓著的當鋪活當。雖然萬分不舍,但他總不能太自私,眼睜睜看著爺爺為難。說道:「爺爺!咱們走吧!旅費我會想辦法。」說著拉著爺爺的手向外走去。
洪承泰留在內廳並沒真睡,聽進不少廳外的對話,一直不以為意。直到最後耳聞古劍的聲音,雖然只有短短的幾句,但這口音聽來比一般道地川人淡了許多,且語音飄忽,抑揚頓挫抓不清楚,十分特異。他立即想起了那個在佛手上獨斗四大統領的少年「古勝」?立刻跳下躺椅,走向前廳。正見古家祖孫四人走到門口,喊道:「前面是銀山兄嗎?」
古銀山回頭一望,從內廳走來的正是洪承泰,趕忙賠禮道:「啊!我們說話不知節制,把您吵醒了。聽說您身子欠安,真是對不住!」洪承泰笑道:「那兒的話?不過是一點小風寒,睡一覺就好多了。如今見到老朋友,心情暢快,什幺大小毛病更是躲的煙消雲散。」轉頭對錢總管責問:「怎幺看見銀山兄前來,也不叫醒我?」
錢總管心裡打了個突:「不是你叫我打發的嗎?」但知莊主如此必有深意,不敢多辯,連忙稱是。古銀山道:「別怪他,是我請他別驚動您的。」洪承泰笑道:「您太見外了!咱們四十年的老交情,難得來一趟,能不見嗎?……我曉得您是無事不登三寶殿,今天帶了這幺多子弟前來,是有什幺重要事情?」
古銀山一臉尷尬,也不知該如何開口。錢總管在洪承泰耳邊說了幾句,洪承泰詫異道:「真有此事?我怎幺不曉得?叫管帳的陳二把借條拿來。」又招呼著古劍家人坐下,古銀山依言坐下,心中栗六不安,上次借錢時洪承泰也不在場,這次他知道了,可不知要怎生對付,若是拿出借據逼他還錢,該如何是好?卻見他又道:「你們既然來了,何必急著走?下人不懂事,簡慢了各位,待會非得好好罰懲不可。您公子鐵城,我早已熟識,但這兩位英氣勃發的少年,我可是從未見過,是您孫子嗎?」
古銀山這才想到還沒叫晚輩行禮,隨即引介孫婿孫子,論及古劍時,他躬身行禮,以其特有的怪腔喊一聲:「洪爺爺。」洪承泰面露微笑,又多瞧了他兩眼。思道:「閭丘項山曾提過,那個『古勝』曾易過容,今日一見,果然長像與當日不同。但瞧這神情舉止,卻一模一樣。」
陳二很快奔到,一手拿著帳冊,一手拿著借條,恭敬的交給莊主。洪承泰把帳冊扔到一邊,眯眼瞧著借條。古銀山鼓起勇氣道:「這是兩年前向您借的三十兩銀子,我保證一定還清。本來還想再向您再奢個二十兩,但聽說您家規不許,也不再敢啰嗦。」洪承泰親切的笑了一笑,道:「是有這個規矩,但是……」話說到一半,突然一把將借條給撕了!朝著總管與帳房,聲色俱厲的罵道:「你們沒聽過百劍一家嗎?那有向自己家人要借據的道理?
你們聽好!今後只要古家的人來到,只要咱們拿得出來,須多少就給多少,誰再敢叫人開什幺借條?我叫他自個還!「
古銀山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忙道:「不!不!不!這的確是我們借的,您不算咱們利錢,就已經仁至義盡,怎幺還敢賴帳?」洪承泰道:「銀山兄,咱們三代世交,您怎幺還如此見外?
百劍門雖有百家,但放眼成都周遭,也只有你我兩家而已,我不跟您親近,還能跟誰呢?「古銀山道:」話雖如此,可是……「
還待分說,卻被洪承泰一口打斷:「您別再提了!再談到臭錢,就是瞧不起我洪某,做兄弟的可要生氣啦!」
古銀山受寵若驚,他與洪承泰雖識未熟,實沒料到他會慷慨至斯,更沒想到一向高高在尚的他,會突然對自己熱絡起來。只有古劍心底隱約知道其中緣由。
果見洪承泰又道:「看你們一家子浩浩蕩蕩,莫非正要往太白山進發?時候還早嘛!怎幺不等我們?」古銀山道:「路途遙遠,咱們走路的,還是早點啟程妥當。你們坐馬車的,倒可以晚個幾天。」洪承泰搖頭笑道:「您又見外了!就這幺說定,請你們留在寒舍小住一天,明日一早,咱們一塊出發。」不等古銀山拒卻,轉頭吩咐錢總管:「咱們的行李、馬車都備妥了嗎?」錢總管答道:「您吩咐要提早個五天準備,所以昨天就已全部備齊。」洪承泰道:「給你一天時間,把所有的東西,再弄一份。
明天出發前檢查,咱們有的,古家如果少了一樣,你這個總管就別幹了!「
正午洪家開了筵席,宴請古家四口人,洪家則有洪承泰、黎引、洪維周夫妻、洪子揚五人作陪。上菜前兩家人相互引介,洪維周父子事先得知古劍就是那個劍法驚人的「古勝」,都顯得十分熱誠。
一張圓桌擺了十個座位,卻只有九個人,飯菜陸續端上,洪承泰皺眉道:「蕊兒這丫頭瘋到那兒去啦?怎幺吃飯了還不回來?」洪子揚笑道:「莫非是聽說家裡來了一個俊俏的公子哥兒,姑娘家害臊,不敢出來!」說的眾人都笑了,古劍知道說的是自己,不禁靦腆的低下了頭。笑過之後,卻見黎引道:「這丫頭早被你們寵的不知羞啦?多半是聞到了廚房煮的七珍湯,弄了一鍋,送到西園去啦!」原來這個孫女洪嬌蕊是洪維漢的三房所生,照說洪子安輸了劍缽,她也得跟著父母奶奶一起移居西園。但洪承泰有九個孫子,卻只有一個孫女,自然捨不得讓她離開;再加上她長像甜凈,話語討巧,連黎引也不排斥,便一直留在身邊。
洪承泰聞到了她語氣中微微的醋味,不敢再提,笑道:「別管了,那有長輩等晚輩的道理,咱們吃吧!」夾起酒杯,分別敬了古銀山和古鐵成一杯,接下來盯著古劍笑道:「這杯得敬古家即將一鳴驚人的劍缽。」古劍楞了一下,並未拿起酒杯,卻見趙石水起身回敬道:「洪老爺說笑了!晚輩功夫淺薄,那談得上一鳴驚人?」
洪家祖孫三人盡皆詫異萬分,洪承泰一杯酒放在唇前,都忘了喝!過了半晌,才對著古銀山道:「您說古劍……不是劍缽?」
古銀山笑道:「誰說劍缽一定要親生兒孫,強者奪之,孫婿當然可以。」洪承泰忍不住驚道:「你說他劍法比古劍還高?」古銀山道:「不瞞您說,我這孫婿還真讓我滿意,雖說不如貴庄的洪少爺,但和他岳父比起來,已是相差無幾。」說來不禁露出得意之色。
洪承泰再也按捺不住好奇之心,道:「我借你孫子說幾句。」
起身將古劍拉到一旁,低聲道:「這到底怎幺回事?」古劍道:「您就別管了!總之,我把劍缽讓給姐夫,是千真萬確。」洪承泰道:「可是,你劍法這幺好,不去試劍,豈不可惜?是不是蕭統領他們還在追殺你,不能露面?」古劍搖頭道:「此事已經解決,如果他們還有一點信用,應該不會再找碴。」洪承泰又問道:「那個程姑娘呢?她被抓走了嗎?怎幺沒跟著你?」古劍道:「她安全了,我們打斷鐵鏈后便急著離開,也不知去了那裡。」
語氣略帶落寞。
洪承泰卻稍顯興奮,又問:「聽說她長的十分標緻,人又機靈,怎幺就這幺讓她走了?」古劍略顯尷尬,道:「洪莊主,她的事情,您還是少知道一些的好!」洪承泰凜然一驚,這個姑娘驚動四大統領出馬圍補,絕非普通人物,他多知道一分,便多一分危險。連連稱是,不敢多問,和古劍回座用餐。
卜回到座位,卻見門口奔進來一名十七八歲的少女,襝衽一福道:「爺爺、奶奶、伯父、伯母,蕊兒來晚了。」黎引臉上稍顯不悅,道:「坐下吧!又給奶奶你送七珍湯去了?」洪嬌蕊坐下道:「我奶奶最愛吃這湯了,我一聞到香味,忍不住便叫廚子多弄一些,趁熱送了過去。」
黎引道:「你一片孝心,我也不好說些什幺,但今天有客人來,這幺做可失禮得很!」洪嬌蕊吐吐舌頭,對著客人道:「對不起!」又靠向黎引,嬌聲道:「奶奶別生氣!如果您有什幺愛吃的東西沒能吃到,我也會難過的。」說著夾了一塊蜜汁火腿到黎引碗上。黎引哭笑不得,道:「說的好聽,我在城東苦了二十年,怎幺不見你來探望一次?」洪嬌蕊道:「我真的不曉得有這回事,奶奶您怎幺老是不信?後來聽說你們祖孫受了這幺多的苦,還偷偷哭了好幾回呢?」說到後來,淚水瑩瑩欲滴,把黎引弄的心軟起來。
洪承泰道:「別在客人面前鬧笑話!快把飯菜吃完!回房準備一些日用,明天一早還得出發。」洪嬌蕊臉現喜色,眼睛睜的老大,道:「您肯讓我去太白山?」洪承泰道:「你不是一直吵著要看人比劍嗎?就讓你瞧個過癮。」黎引道:「老爺子,你不是說女孩子家不適合去那種地方嗎?且聽說太白山上冷的很,有時六月天還會下雪。她沒練武功,受得了連日的風寒嗎?」洪承泰道:「這種武林盛會二十年才一次,若不帶她瞧瞧熱鬧,只怕要被怨怪一輩子!山上若寒,多帶一些衣物就是,我洪承泰的孫女,凍得著嗎?」
黎引道:「也好,說不定還能看到一些少年英雄,就這幺找到了如意郎君呢?」洪嬌蕊急道:「不去了!你們又要笑人家!」
眾人本來還忍得住,一見她女兒家的忸怩嬌羞姿態,都笑了出來。
到後來連洪嬌蕊自己也跟著低頭微笑,露出兩頰淺淺的酒窩。這個時候還不曉得,爺爺矚意的如意郎君,就坐在對面。
用完午餐,洪子揚說要帶著古劍逛游莊園,洪嬌蕊看著兩人都帶著長劍遊園,猜想堂兄又要找人切磋,也不避忌,跟在一旁。
洪子揚沿路介紹庄內的庭台閣榭、奇花異木。不過他回到百花庄也沒多久,加上終日練劍,所知畢竟有限,往往只開頭了一兩句,便由洪嬌蕊咭咭咯咯的補充一大堆。
來到後花園,洪子揚忽道:「那天古兄露了一手精妙絕倫的劍法,令人大開眼界。可惜我才疏學淺,尚有許多混沌未明之處,能否向古兄請教一番?」洪嬌蕊喜歡瞧人比劍,以為堂兄說的全是客氣話,所謂「請教」,便是挑戰之意,當下鼓掌叫好。
卻聞古劍謙道:「不敢!請說。」洪子揚拔出長劍,邊比劃邊說道:「這一招那天我看您使了三次,前面大致相似,然而最後的那一劍,卻分別刺向對手的頸、腰及腿部。為何如此?這到底是一招還是三招?」古劍道:「那一劍該刺向何方,全視當時情境而定,所以雖說是一招,卻能有十來種變形。」見洪子揚一臉的似懂非懂,拔劍比道:「當時蕭乘龍雙刀急舞,護住下三路,這一劍自然刺向他上身弱處;王遂野正要分槍繞刺,中路空門大開,這一劍便往他腰上招呼;至於劉易風,我看他人胖,在斜滑的佛手上,跳躍閃避不免稍欠靈活,便專攻其下盤。」
經他這幺示範講解,洪子揚豁然開悟,欣然道:「胡遠清前輩也說過:」劍是死的,招是活的『,當時我盡心聆聽,也不過一知半解。如今您親自解說,再回想當日情景,確是如此。「古劍點頭道:」但得先把劍法融會貫通,了解每一招每一式的精義,才能把招使活。而不是拚命死記狂練,以為熟了,自然就會通。「
洪子揚喜道:「說的極是,您肯留下真是太好了!在下還有許多疑惑,想請……」
洪嬌蕊忍不住將他拉至一邊,問道:「子揚哥,你們當真不比劍?」這一陣子,洪承泰常高價請一些懂劍的江湖人物,前來和洪子揚比試論劍,因此只要來到了後花園,便知必定有一場好戲可看。但這次卻只見洪子揚不斷的推崇對方,竟像個徒弟似的虛心求教起來!她心裡老大納悶:「這人看起來年紀也不大,武功怎幺可能強過子揚哥?」她親眼見過這位堂兄打敗過無數高手,就連原先她最佩服的親哥哥洪子安,也在他的手下稱臣服輸。在她心中,早認定洪子揚是天下最厲害的年輕劍手。
卻聽洪子揚轉身笑道:「他的武功遠勝於我,有什幺好比?」
洪嬌蕊這才認真的多瞄了古劍兩眼,這個人的樣子,實在沒有半分瀟洒自豪的模樣,搖頭道:「實在不像!」洪子揚道:「別以貌取人,你看過爺爺曾對一個年輕人如此拉攏親近的嗎?如果我猜的沒錯,他可是巴望此人有朝一日,能成為洪家的乘龍快婿呢?」
「胡說!我才不嫁這楞小子呢?」說完又瞟了古劍一眼,終於明白,為何爺爺突然改變主意,要讓她隨行。洪嬌蕊兩頰忽然暈紅起來,低聲道:「我回房去了。」低頭離去。古劍並不偷瞧他們兄妹說什幺悄悄話,只隱隱約約覺得,又遇上了麻煩的事!
次日凌晨,洪家祭拜完神明及祖先,便啟程北行。百花庄準備了四輛馬車,其中兩輛頗為精緻,分別乘載洪家與古家的人,第三輛載運七八名服侍起居的家丁廚子,第四輛全是行李、炊具、酒器、棉被等物,連休息用的竹椅藤席,都帶了幾個。原來沿途未必處處有大城鎮大客棧,如果當地客棧煮不出象樣的食物,便自己採買煮食;如果嫌床太硬,被不夠軟,便鋪上自備的軟墊香毯。
馬車達達疾行,浩浩蕩蕩的經過成都城的街廓。古劍掀起布簾,只見街上的行人都把目光迎向這裡,不時的指指點點,多半是對百花庄這等排場感到好奇。轉頭卻見爺爺嘆道:「沒想到洪莊主如此熱腸好義,但這幺一來,咱們欠他的情,可不知怎幺還清?」古鐵城道:「金錢債易還,人情債難清。咱們何不向洪莊主再借個三五十兩,然後各走各的,不必再麻煩他們。」
古銀山道:「我提過,卻被他罵了一嘴,說咱們瞧不起他們百花庄。除了多年交情之外,還說什幺跟咱們家阿劍也有緣。這是什幺意思?阿劍!莫非你早認識洪莊主,怎幺洪家祖孫三人,似乎都對你特別熱絡?」古劍道:「是有一面之緣,但也稱不上熟稔。」古銀山道:「什幺時候?你不是說在九寨溝練好劍就回家,怎幺有機會認識洪莊主?怎幺結識那兩個殘丐?還有那把鑲金帶玉的劍,又是誰送的?你始終沒有交待清楚?」
原來古劍不善編謊,一些不宜說不方便講的事情,都支支吾吾的應付過去。此番又被爺爺追問,正自頭大,馬車忽停,洪承泰父子走過來,笑道:「我想和銀山兄聊聊。古劍,你方便嗎?」
做個手勢,請古劍更換座車。正是求之不得,古劍二話不說,徑往鄰車行去。
馬車續行,古劍和洪子揚談劍論招,洪嬌蕊插不上嘴,只好靜靜坐著,觀看風景。行不到幾十里路,馬車又停了下來,兩輛馬車並排,洪維周探頭道:「子揚,你過來坐一下,爺爺有事交待。」就這幺把洪子揚給弄了過去。
這幺一來,這輛馬車,只剩下他和洪嬌蕊。兩人相對而坐,互瞧一眼,這姑娘又害臊起來,低頭默然。古劍稍稍打量一番,這位百花庄的嬌女,臉圓唇細,肌膚白晰,也頗為俏麗甜凈,而兩頰薄施脂粉,羞起來倒有一番風姿。然而這種情景,卻未引動古劍心中的旖旎遐思,他終於明白洪承泰的苦心,只覺尷尬的緊,一時之間,也不知該如何應對?只是默默的把玩手上的那把漱玉劍。
也不知過了多久,洪嬌蕊終於忍不住開口:「那把劍,能不能借我瞧瞧。」古劍遲疑了一會,還是遞了過去。洪嬌蕊接在手上,道:「好美的玉佩,能不能挖下來給我。」古劍笑著搖頭,心想:「你是百花庄的千金小姐,什幺珠寶沒見過?怎會在意這片小小的玉佩。」卻見洪嬌蕊正色道:「我是說真的!不信的話,我拿這來換!」說著掏出五顆夜明珠,每一顆恐怕都要比玉佩來得值錢。古劍卻搖的更加堅決。
洪嬌蕊嘟嚷道:「不過是一把劍,有什幺稀奇?就算丟掉,也沒什幺大不了!」說著露出捉狎的眼神,作勢要把長劍扔到外面的山谷。
對這幺一個嬌女來說,曲曲一把劍,可看不在眼裡!古劍可真被嚇著了,一聲「不要!」隨即出手,點了她兩臂腋窩上的極泉穴和胸頸間的璇璣穴。這三處要穴被點,上半身立時動彈不得,只見她雙頰泛紅,兩眼垂淚道:「你這是幹嘛?人家只不過開個玩笑……」
她可不比一般的江湖女子,古劍也覺得自己出手太過猛浪,一時慌了手腳,顫然道:「我……我不是故意的……」洪嬌蕊喝道:「你還楞什幺?還不快點解穴!」古劍這才把劍抽回,用劍鞘在這三處穴道搓揉了一會,慢慢打通經脈。洪嬌蕊躬腿而坐,將整張臉埋在兩膝之中,不時的抽動幾下,用不著聽見聲音,也猜得出她在哭泣。古劍滿腔無奈,心想:「這禍闖的不小,她若找洪莊主哭訴,可就麻煩了!」
所幸一直沒提,只是接下來兩天,這閨女鬧起彆扭來,連正眼都不瞧他一眼,更別提談話了。每當古劍想要解釋或賠罪,才一開口,便見她把耳朵捂緊。
馬車日行三百里,第三天已至送劍亭,此乃川陝棧道的起點,自此向北八百里路,需經過一條又一條的棧道。無論是架木為橋或鑿壁為路所成的棧道,車馬都難以通行,只好改為徒步。洪承泰僱用十來個「扁擔幫」的挑夫,這幫人靠著一根扁擔,替人挑負重物,棧道雖然崎嶇,靠著多年的苦修,仍能穩快的行走於上。
古劍這些習武之人,也不在乎棧道的艱險,唯一的例外,卻是洪嬌蕊。這位千金小姐,不但沒練過半天功夫,還曾經裹過小腳,走起路來固然搖曳生姿,卻是怎幺都快不了。洪承泰這個爺爺也算狠心,攜眾走在前頭,留給古劍這個外人看顧。
六月天赤日炎炎,洪嬌蕊怕曬,雙手還得輪流撐著遮陽紙傘,走不到一個時辰,已是氣喘噓噓,步履蹣跚,這姑娘弱不禁風,性子倒是堅毅,始終不肯停步。走到一處窄險的壁道,忽然一陣強風襲來,把她往山谷方向吹刮過去,古劍見機的快,一把抓住她的手臂。她臉上微微一紅,甩開古劍的手道:「誰要你多管閑事?我不過晃一下而已,未必會倒!」
古劍笑道:「別再逞強!」把紙傘搶在手上,削取樹枝,幫她做了兩根手杖。洪嬌蕊不再多話,任由古劍代她撐傘,以手杖分擔腳力,繼續趕路。這樣走是輕鬆了些,速度又更慢了。眾人為了等他們,走走停停,一天還行不到六十里路,這樣下去,能否準時趕到太白山,都成了問題。
走了兩天,進入劍閣縣,古劍舊地重遊,憶起兩個月前,也曾跟著一票人行經此處,不由自主的想起了死去的羅萬鈞父子,張五清等鏢師、趟子手,還有……還有那個扮成男妝,秀俏靈動的喬小七……。古劍搖搖頭,心中自怨:「怎幺又無緣無故的想起她來?」然而這種思緒最是冤魂不散,那是搖兩次頭,就能驅得走?
當晚洪承泰在劍閣縣城設宴,見寶貝孫女一臉的疲憊,問道:「累了嗎?」洪嬌蕊一聽,再也止忍不住,抱著爺爺哭了起來!
洪承泰心中也是不忍,拍拍她肩膀道:「如果真走不動,明兒派兩個人送你回家。」洪嬌蕊仍哭泣不止。洪維周道:「劍閣一帶,盜匪橫行。咱們的家丁又不善武功,若碰上什幺綠林大盜,豈不危險?」古銀山道:「聽說這附近較大的幾個山寨全被凈幫挑了,倒也無須太過擔心。」
此事轟傳整個巴蜀武林,洪承泰豈有不知的道理,只見他道:「大山寨是剿光了,但仍有不少連凈幫都懶得理會的小賊窟,我怕的正是這些群龍無首的游兵散夥。大寨自有其綠林規矩,通常只搶財物,不動人身;然這些零星的土匪,可就難以預料!」說著以憐惜的目光瞧著孫女,言下之意,這幺嬌俏可人的姑娘,若被土匪碰上,還能全身而退嗎?
洪嬌蕊卻似懂非懂,聽他們一再提及「凈幫」,起了好奇,拭淚問道:「什幺是凈幫?是好人還是壞人?」
這可不方便對一個黃花閨女說個明白,洪承泰笑道:「凈幫就是凈幫,姑娘家別問這幺多!」眾人不禁微笑,只有古劍面色凝然,思緒不禁回到了兩個月前的那晚殺戮,總覺得是一場惡夢,心下戚戚。
古銀山道:「既然如此,洪大小姐倒不宜獨自回去。洪莊主,不如派人去訂一具竹轎,咱們古家簡單慣了,並不須要那幺多家當,可以騰出兩名扛行李的挑夫負責抬轎。」洪承泰道:「這豈是洪某待客之道?」洪維周道:「這一點咱們出發前就考慮過了,做個雙人竹轎不難。但這八百里棧道找不到幾尺平坦之路,石棧部份,有的地方極窄極彎,有的地方極滑極險;木棧部份,又有不少腐朽殘敗之處。叫兩個沒有武功底子的轎夫抬轎,只要其中一人不慎跌跤,蕊兒就有摔落深谷的危險。最穩妥的法子,是找一個練過武的年青人,以單人背轎的方式,負蕊兒行渡棧道。」
古劍若是機靈,這個時候就該挺身而出,將此一任務應承下來。他也不是愛偷懶,只心裡明白,答應容易,日後的諸多麻煩,卻是極難擺平。巧言機辯非他所長,裝聾作啞卻是天賦異稟,古劍挾起桌前一塊雞翅,啃了起來。過了一會,才見洪子揚道:「爺爺,那就由我來背妹妹走吧!」洪承泰斥道:「你是劍缽,怎幺可以在這時候耗精費力?」
所有的人都把目光對著古劍,話說至此,他已無任何推拖的理由。
次日早上辰時末刻,竹制的背轎才送到,此時隊伍已提早半個時辰出發。古劍請洪嬌蕊坐上,她撅嘴道:「這是你自己討來的差事,可不是我求你。」古劍笑道:「當然!」洪嬌蕊道:「先說好,我可一點都不感激!」古劍道:「當然不必!你就把我當成百花庄請的長工好了,無須客氣!」洪嬌蕊道:「我那敢?
你是武林高手,連爺爺都得敬您七分呢!「話語中仍略帶酸怨,古劍心想再說下去,只有更惹她生氣,撐起背轎的肩帶,往肩上一搭,快步行去。
兩人目光無法相對,古劍倒落得清靜,洪嬌蕊身型嬌小,背來也並不吃力,只是長發垂了下來,呵的他脖子耳根子癢呼呼的。
此情此景,不禁又令他想到兩個月前,也曾背負著一個姑娘,那個時候又逃難,又受傷,還得防備情緒不穩的程漱玉猝起發難,可比現在加倍辛苦,但如今卻是懷念不已。
走著走著,天空忽地下起一陣急雨,洪嬌蕊撐著的紙傘頗大,同時遮住兩個人並不困難。然而她不但不幫古劍遮風擋雨,還故意把傘緣對準他額頭,讓整串雨水嘩嘩滴落他眉心鼻端。儘管全身濕漉漉,古劍始終沒動氣,好似沒她這個人似的,依舊穩穩實實的往前行去。
這人愈是無動於衷,愈令她嗔怒不已,大雨雖止,她卻不肯安份,不時左搖右晃,不把古劍弄毛不罷休。晃蕩半天,古劍仍是不理,她愈發生氣,搖晃的更加厲害,到了後來,竹轎被她弄的嘎嘎作響,似乎快散了!古劍終於停了下來,緩緩將她放下,洪嬌蕊思道:「終於生氣了吧!放馬過來!本小姐早有準備,吵輸的是烏龜!」
卻見古劍轉過身子,和顏悅色的說:「您那裡不舒服?還是想找個地方……方便一下?」洪嬌蕊忽然紅起了臉,啐道:「方便個鬼!還不快趕路!」古劍一臉茫然,實在猜不透這個千金小姐,心裡到底想些什幺?重新負起竹轎,繼續趕路。這回倒穩的很,一點也不晃,古劍略展輕功,加快腳步,很快便追上眾人。
他很怕單獨面對這位脾氣古怪的千金小姐,一旦跟上了隊伍,便不再落隊,一有休息,便把她放下,徑找洪子揚或趙石水說話。
走了兩天,來到了廣元鎮,下榻的處所,正是與程漱玉初遇的三閭客棧,景物依然,人事卻已更易。用完晚膳,古家四口人聚在房裡閑聊,古銀山道:「怎幺辦?這兩天洪莊主老說想把他那寶貝孫女,讓給阿劍。」古劍沒想到洪承泰那幺急,嚇了一跳,還沒來得及表示,卻見父親道:「這怎幺可以?門不當戶不對。」
古銀山道:「我就是這幺說的。論勢道,咱們與百花庄可是天差地遠;講武功排名,也萬萬不如人家,實在高攀不起。若說匹配,縉雲山莊和白晶堡都有少爺,咱們家唯一的好處,不過是近了些。」古鐵城道:「如果阿劍爭氣一點,有本事和洪家少爺過個幾招,咱們把這門好親事應承下來,也不算太過離譜。」古銀山道:「我提過,洪莊主卻說喜歡阿劍的老實,至於功夫如何,倒是次要。再說整天背著人家大閨女,總是不便。」古劍急道:「我可沒碰過她呀!爺爺,您千萬別答應!」
「這事輪得到你說話嗎?」古銀山給了他一個白眼,沒好氣的說:「也不瞧瞧自己什幺德性!人家千金小姐肯委身下嫁,可是前世修來的福氣呢?還敢拿喬!」看來爺爺已有七分同意,洪承泰再鼓舌磨牙一番,不出兩天,就會定了這門親事。這下子古劍可慌了,卻有許多事情不便和他們細說,起身道:「我去找洪老爺談談。」開門走了出去。
來到門外,下人通報後進了門,洪承泰親切招呼古劍入坐,親手給他斟茶。古劍啜了一口,也沒心思留意味道是甘是苦,說道:「洪老爺,我一個莽夫,實在配不上……」「那兒的話!這孫女被我寵壞了,脾氣難免嬌縱些,不過還算識大體,得請你多多包涵呢?」洪承泰似乎早料到古劍想說的話,不必聽完,便一陣搶白。
古劍道:「不是這個意思,洪姑娘嬌俏可愛,又是您的千金孫女,何愁找不到好歸宿?只是我……只是我……」說到這裡,倒真的嚅囁起來。洪承泰沉下臉來,立身道:「您瞧不起咱們百花庄?」「絕非如此!」古劍起身急道:「洪莊主,不瞞您說,我發現……我……忘不了她!」這是古劍心中的秘密,若非被逼至此,實不願輕易吐露。
沉寂半晌,洪承泰才問道:「你是說程姑娘?」古劍點頭。
洪承泰緩緩坐下,難掩失望神色。
洪承泰是百花庄的「劍主」,有絕對的權利挑選「劍缽」。
試劍大會每二十年才辦一次,這二十年中,各劍門的劍法未必是一成不變,因此並未嚴格限定各劍門的劍缽,一定得與上一代劍缽使相同的一套劍法。只要求這位劍缽與劍主有「關係」,所謂的關係,包含了血緣關係、師徒關係或姻親關係。
因此古銀山可以舍其孫子而挑孫婿為劍缽,洪承泰也可以。
當他聽到古劍不是古家的劍缽時,正是又驚又喜,馬上打主意要撮合古劍和洪嬌蕊,只要他成為百花庄的乘龍快婿,便能名正言順的代表百花庄出賽。
雖說洪子揚已將百花劍法練的極為嫻熟,論火候早遠勝於自己當年,但百花劍法有其局限,發揮的再好,頂多也只能搶到一把鵬紋銅劍。而他親眼看過古劍以一把破劍擊敗錦衣衛四大統領,對於無常劍法的精奇妙絕佩服不已,若由古劍代表,搶把銀劍不難。兩者相較,乍看來差不了幾名,然若能擠進四大劍門,百花庄的地位陡升,超越了川西一霸的格局,而成為中原武林巨擘之一,這等風光,可是作夢也會偷偷的狂笑。
於是他處心積慮的安排,同時從祖孫二人身上著手,眼看著就要勸得古銀山答應這門婚事,卻把古劍逼攤了牌。他話語婉轉,眼神卻十分堅決,洪承泰嘆口長氣,心知求親是難了!
此時房門忽然被人重重推開,洪嬌蕊走了進來,手指著古劍道:「爺爺!我不要嫁他!」
洪承泰楞了一下,拉下臉叱道:「別那幺失禮?」眼見這對祖孫就快要因自己而起了捍格,古劍趕緊起身圓場:「沒關係,洪姑娘不過是心裡不痛快,發泄一下就好。」
這本是一番好意,但洪嬌蕊聽來,卻覺得語帶嘰諷,十分刺耳。仰頭撅嘴道:「你怎曉得我不痛快?」古劍被她這幺一逼,舌頭突然打了結,心想:「這些天來,我始終對她冷淡以待,也難怪人家生氣。」他心有愧疚,訥訥的說不出話來。卻見洪嬌蕊又逼近了兩步,雙手按住茶桌道:「你說呀!我那裡不痛快了?」
古劍倒退三步,說:「我……我胡亂猜的!」說是這幺說,心中卻不禁想:「瞧你這模樣,恐怕全身上下都不痛快呢?」
古劍心裡想什幺,嘴巴雖沒說,眼神卻不知不覺中透露出一些。洪嬌蕊似乎看穿他的想法,更加惱怒起來,忽然抓起桌上杯子,對準古劍擲去,罵道:「你以為功夫強就很了不起嗎?我看你是天下第一的尖酸刻薄!天下第一的虛情假意!天下第一的自以為是!天下第一的狂妄自大!天下第一的目中無人!天下第一的面善心惡!……」每一句「天下第一」后,必有一隻茶杯跟著飛出,古劍一一接住,見她加諸在自己身上的評語,都是他這輩子第一次聽過的,思道:「我不過對你疏遠了些,怎幺卻成了無惡不赦大壞人?」不但沒生氣,反倒忍不住笑了起來。
這幺一笑,洪嬌蕊更是氣的七竅生煙,桌上六隻茶杯已全數丟完,想也不想,抓起茶壼,硬是往古劍胸口砸去,續罵:「再加上天下第一的簡慢無禮!」只聽匡當一聲,茶壺在古劍胸口碎開,滾燙的茶水茶葉濺的他整臉整身都是,十分狼狽。洪承泰一聲斥喝:「胡鬧!」舉掌欲打孫女,卻被古劍一把抓住,他也不想真的打下去,隨勢放下手來。
洪嬌蕊也大感意外,奇道:「你不是武功蓋世嗎?怎幺連個茶壺都接不住?」古劍苦笑說:「是我對不住嬌蕊小姐,活該挨這幺一記!」原來他想讓這位大小姐消消氣,故意不接壺。洪嬌蕊本來還有一絲歉疚,聽他這幺一說,又收了起來。啐道:「原來你也有那幺多心思!我還少說了一句:你是天下第一的卑鄙無恥。」說罷,頭也不回的走了。
洪承泰嘆道:「都怪我平時太寵她。」古劍搖頭道:「不!
不!不!是我太過冷漠,也難怪人家生氣。「洪承泰道:」若不是老夫硬要撮合你們,也不至於鬧到如此地步。剛剛我一直沒出手阻止,就是想瞧瞧,阿蕊是否已經喜歡上了你。唉!……沒想到真的發生了!「古劍差點跳了起來,驚道:」那怎幺會?洪老爺,剛剛那一幕,您可是親眼瞧見的!「洪承泰笑道:」愈是生氣,表示愈在乎你呀!「古劍似懂非懂的望著他,慢慢的琢磨話中之意。洪承泰拍拍他的肩膀說:」年輕人,我娶了三個老婆,姑娘家心裡想些什幺曲曲折折別彆扭扭的事,可比你清楚多啦!「
這可不是鬧著玩的,古劍立即起身告退,出房找尋洪嬌蕊。
在她門外敲了數響,喊了數聲,始終未見響應。一走下樓,卻見她孤伶伶的坐在門口的階梯上,門前兩盞燈籠,將她身影拉的老長。
古劍從背後緩緩踱步過去,她老早就聽見橐橐靴聲,卻始終沒有回頭,雙手支著下巴,怔怔的望著前方。古劍在她身旁三尺處坐了下來,嘆道:「不過兩個月的時間,卻是景物依然,人事全非。」說完話瞧瞧洪嬌蕊,仍是一動也不動,只好自己接著說下去:「那時候我剛從川北的山裡出來,身無分文,容顏邋遢的連乞丐也嫌,在這裡坐了好久,也沒要到半點剩飯。後來一個好心的少年把我帶進店裡,請一頓美味的飯菜,並引介我跟著他們鏢局,走一趟往成都的鏢。我想反正順路,又不愁吃穿,便跟著走鏢。
後來鏢隊遇上惡人,不但丟了鏢貨,連人都被屠殺殆盡,只有我們倆人逃了出來。然而一批接著一批的惡人窮追不捨,只好繼續逃跑,在這途中才發現──原來她是個姑娘。「聽到這裡,洪嬌蕊終於忍不住轉過頭來,睜大著雙眼,似乎在問:」後來怎樣?「
古劍道:「我們翻山越嶺,一路從川北逃到川西,歷經許多的波折險阻,好不容易才擺脫惡人,她卻……離開了。」
聽到這裡,洪嬌蕊已猜到了大概,思道:「原來他早有意中人,倒不是嫌憎我。」她對古劍確有一點少女的迷戀,還談不上深情。這個姑娘本是開朗之人,得知此中原委之後,心中釋然,惡感自然消失無蹤。
只是古劍的敘述過於簡短,難以滿足洪嬌蕊的好奇?忍不住追問:「她是個醜八怪?」古劍搖頭。洪嬌蕊又問:「她是個凶婆子?」古劍不搖頭也不點頭,忽然傻笑起來,說:「生起氣來,倒也有些麻煩。」有意無意的伸手摸肩,左肩上被她咬過的齒痕猶在,不禁想起與她那一段互看不對眼的日子,當時覺得苦不堪言,如今憶起,倒還有一絲莫名的甜意。
洪嬌蕊笑道:「也會拿茶壺砸人嗎?」古劍笑道:「怎幺不會?如果遇到『天下第一簡慢無禮』之人,恐怕砸的比你還重呢?
然而不生氣時,她其實……挺好的……「洪嬌蕊笑出兩個淺淺的酒窩,問道:」既然如此,為何還讓她走?「
古劍沉寂了一會,才道:「原本以為只是一場萍水相逢,再過一陣子,就不在意了。那曉得分開之後……竟會那幺的……惦記……」這番話他一直憋在心裡,若非萬不得已絕不會說給人聽。
如今講了出來,倒似吐了一口悶氣,舒暢許多。
洪嬌蕊嘆道:「你若早說出來,就沒那幺多麻煩啦!爺爺說:『如果我能嫁給你,你就能成為百花庄的劍缽,而我親奶奶和爹娘,便能理所當然的搬回大院。』」古劍道:「不可以,如果由我代表百花庄出賽,子揚兄怎幺辦?至於你想一家團聚,我會設法幫忙。」洪嬌蕊喜道:「太好了!古劍大哥,不如我們結為異性兄妹,爺爺便不會再亂動腦筋。」
古劍答應的頗為爽快,立刻撮土為香,跪地念道:「我古劍於甲子年六月初八戌時,與洪嬌蕊……」望了洪嬌蕊一眼,忽想:「人家是嬌滴滴的千金大小姐,怎能用徐宏鈱那一套市井混混的說詞?」洪嬌蕊見他忽然停頓,問道:「怎幺啦?」
古劍道:「這是以前一個結義兄弟想出來的誓詞,他是個憊賴傢伙,想出來的東西,不知你受不受得了?」洪嬌蕊正色道:「既是你的結義兄弟,也就是我的義兄,那有嫌憎的道理?」說著也跪了下來,跟著古劍念:「我古劍(洪嬌蕊)於甲子年六月初八戌時,在三閭客棧與洪嬌蕊(古劍)結拜為異姓兄妹,以天地為證,太上老君、關聖帝君、瑤池金母、濟公師尊等諸神為媒。
今後必當相互扶持,彼此幫助,有福共享,有難同當。來日共闖江湖,掃蕩群魔,稱霸武林,永不二心。「洪嬌蕊念到後來,還是忍不住笑了出來。
自此以後,古劍這個義兄,便可無所顧忌的背著洪嬌蕊的竹轎,成了異姓兄妹之後,反倒開始有說有笑。洪承泰雖失望,然古劍既做了孫女的義兄,也順理成章的成了其義孫,日後有什幺功成名就,也能沾到一些光采;想到這裡,總算有點安慰。
眾人連趕四天,離北棧的終點漢中,剩不到三十里的路程。
酉時初刻,前方長長的木棧上擠了上百名的挑夫,個個**上身,露出厚胸硬肩。最前頭的兩人更是筋節強悍,一壯一少,看面容便知是一對父子。本來幫百花庄擔負行李的挑夫,見到這兩人,立刻放下行李,躬身道:「幫主安泰!」原來這全是「扁擔幫」
的人。
那父親微笑點頭,還沒說話,洪承泰先開口:「於幫主,我可沒虧待您的弟兄,怎幺用這等陣勢來迎客?」
此人確是扁擔幫的幫主於一鳩,笑道:「我們只是一群無財無勢的苦力,怎敢對百花庄有任何不敬?」說完轉頭對古銀山說:「今日來到這裡,不過是想請古老爺答允在下一件小事。」古銀山道:「好說,有何貴事?」於一鳩指著身旁的兒子說:「這是犬子文虎,練了幾年劍術,忽然不自量力起來,想向貴孫婿討教幾招。」
古銀山道:「我以為貴幫一直與世無爭,沒想如今也對咱們百劍門,起了興趣。」於一鳩笑道:「好說!好說!大樹底下好遮陰。其實打從我祖父起,咱家就試著進百劍,只是功夫差了些,始終徘徊於窄門之外。」洪承泰笑道:「我們歡迎任何人進百劍門,只是您想踩著古家進門,恐怕會失算,還是別試的好。」
於一鳩道:「古老爺若是不肯比劍,我們也不敢勉強,只是咱們一百多人眼巴巴的在此等了半天,看不到一場精採的比劍,可失望的緊。」兩眼一直盯著古銀山,等他一句話。
古銀山眉頭深皺,陷入長考。如果拒絕,這百餘名挑夫把話傳了出去,整個武林都知道古家沒種;如果答應,卻不利於試劍大會……
試劍大會分成「求劍賽」、「爭劍賽」與「奪劍賽」三個階段。首先登場的是求劍賽,將原百劍門以外的所有報名門派,抽籤分成十六組,單敗即淘汰,挑出各組的奪冠的劍門,再相互比試,排出一至十六名。這十六名劍缽,才有資格「爭劍」。
一百個劍門要借著一連串的比試排出高下並不容易,故設計出爭劍賽的法子,將五至一百名區分成七級,其中五至八名為鵬紋銅劍,九至二十名為黿紋劍,接下來每十六名為一級,依次為鼉紋劍、貔紋劍、貅紋劍、蛟紋劍、螭紋劍。
求劍賽中取得第一的劍缽,可以指名挑戰任何一位螭紋劍的劍缽;第二名則從另十五名螭紋劍劍缽中擇一挑戰,其餘依此類推。若得勝,二人名次對調,挑戰失敗則維持原有名次。如此一來,只要一天十六場比試,便可將八十五至一百名的螭紋劍名次,初步定下。再依此模式連比四天的劍,便可決定二十到一百劍的排名。
最後闖進五至二十名的劍缽,另再安排一連串的比試,排出一至十六順位,只有前四名得以再向四大劍門挑戰,勝者進入最後的「奪劍賽」。最受矚目的奪劍賽,每位劍缽須與另三人各較一次劍法,全勝者奪龍紋金劍,再來是鳳紋玉劍、麒紋和麟紋的銅劍。
挑夫幫人擔貨扛物,往往一走就是七八天,身子不夠勇壯的,可吃不了這行飯,因此個個都練了一身強筋健骨的功夫。於家一直都是川陝棧道的挑夫頭子,家傳的「扁擔劍法」在江湖上的風評不差,無奈幾次試劍大會,都未能擠進百劍門,成為幾代的憾事。
六十年前於一鳩的祖父興緻勃勃的報名「求劍賽」,卻在賽前連瀉了三天三夜的肚子,虛脫的連劍都快拿不起來,只好棄賽。
有了這個教訓,二十年後於一鳩的父親可不敢再亂吃東西,可惜簽運不佳,首場就碰到當年求劍賽排名第一的冷月山莊,淘汰下來。上次換於一鳩試劍,千求神萬拜佛,果然運氣好了些,以求劍賽第五名的資格,得以參加第二階段的爭劍賽,卻因消息有誤,挑到一位極為硬扎的對手,再度止於百劍之外。這次於一鳩決不讓兒子重蹈覆轍,要在賽前親試所有可能的挑戰對手,以求知己知彼之利。
古家劍法在百劍門中排名第九十一,也就是螭紋劍的第七劍門,不可必免的將遭遇許多新興劍門的挑戰與測試。這種由後進劍門藉實戰來摸清前段劍門虛實的法子,在試劍大會正式開始前並不禁止,卻對被挑戰的劍缽極為不利,只要任輸一場,被對方看破了手腳,極可把名次讓給了人家。但若因此害怕接受挑戰,傳出去並不光采,所以古銀山才會如此陷入兩難。
古劍也知這些難處,心想:「善者不來,姊夫贏了就罷,萬一輸了,可就成為人家未來『爭劍』的靶子,何不由我出手打發?」拔劍挺身而出,道:「先讓我試試,若不成再請姊夫出手。」
古銀山思道:「石水對外經驗不足,場面稍大些,難免會緊張。倒不如先由阿劍測測對方斤兩,讓石水也先有個準備。」對於一鳩道:「先打贏我孫子古劍再說吧!。」
這幺做雖然有些瞧不起人,但古家在百花庄撐腰之下,還願接受挑戰,已是不易。於一鳩不敢討價還價,對於文虎道:「上吧!多比劍也不算吃虧。」
於文虎向前跨了兩步,不多說也不先行禮,挺劍便往古劍左肩刺去,來勢急勁,似乎對古家先派出二流劍手應付自己之事極不滿意,一開始就先下個馬威。
古劍身子往右一讓,順勢刺出一劍,很快的與對手交換數招,發現於文虎的劍法看似柔軟,其實暗藏機鋒,陷阱頗多,若交給趙石水對付,恐怕不易取勝;這幺一來,更是非贏不可。以他如今的造詣,要勝不難,但在爺爺和爹四目觀視之下,又不能顯得過於輕鬆。
只見古劍劍招慌亂,履遇險招,卻總在千均一發之際,僥倖躲開。洪承泰等人知道古劍留了好幾手,並不擔心,古家的人卻是瞧得心驚肉跳,俱想:「這於文虎自小在這棧道上混到大,每一塊木條板子都踩熟摸透,如履平地。而阿劍卻得分神留意地面空洞,能撐到現在,已是不易。」
這個對手的劍法散亂,卻每每在於文虎即將取勝之際,忽出怪招,化險為夷。本以為很快便可將古劍制伏,然數十招一過,卻是愈打心愈浮,心想:「我連古家一個普通角色都無法瀟洒取勝,還談什幺挑戰劍缽?」劍勢一變,雙足繞身疾走,手中軟劍縱橫翻飛,拿出了看家本領。然而無論他使什幺絕招險招,卻總給對手看似狼狽的劍招,化解於無形。
洪嬌蕊明知古劍佯裝不濟,但眼看義兄屢遇險招,深怕刀劍無眼,仍不免心驚。忽聞背後一聲陌生的語音道:「爹!這個人的劍法,好象那裡見過?」洪嬌蕊轉頭一看,身後站著兩個身形高瘦的男子,一老一少,腰掛長劍,一身白衣勁裝,也不知來了多久,竟連一點聲息都沒有?
這二人正是閭丘項山父子,也恰要前赴太白山。他們出發的時日稍晚,但父子二人的輕功都是一等一的好手,疾行一日勝過別人牛步兩天,終於追上了洪古二家的隊伍。眾人專註的觀看比劍,也是到現在才發現他們。洪承泰把二人拉到一旁,低聲說明其中原委,閭丘項山父子臉現詫色,直不敢相信眼前這個被逼的手忙腳亂的古劍,竟是日前大敗錦衣衛四大統領的驚奇少年!
兩人轉瞬間交手百餘招,於文虎愈打愈是焦躁,思道:「我連這個傢伙都奈何不了,還談什幺挑戰劍缽?」劍光連閃,招招拚命狠絕。古劍更顯驚慌失惜,忽地左腳踩空,一個踉蹌,身軀向前俯跌,長劍順勢削向對手腰際,恰恰化解於文虎咄咄逼人的一記絕招,更將其上下左右退路盡數封死。此時於文虎面山背谷,離棧道外側不到半尺,已無步可退。這招看似誤打誤撞,其實一切都在古劍計算之中,打算在他衣襟上輕劃一劍,交待過去。
此時於文虎若棄劍認輸,不會有事;但在這電光火急的瞬間,怎敢肯定古劍不會傷人;再說這幺輸給一個三流劍手,也實在不甘心。
只見他往後小退半步,半片腳掌凌空而立,身子向後急仰,腰部以上朝天而向。這鐵板橋的功夫,往往只有一流高手才能做的漂亮;然而扁擔幫自古以來就傳有一套軟骨活筋術,以消解終日扛負重物所帶來的腰酸肩痛,於文虎自小練到大,身骨鍛煉的軟硬自如,竟也是有模有樣,恰能避開這一劍。
其實以古劍目前的修為,可以立即翻轉劍尖,改橫削為直劈,照樣足以求勝;然而這種中途換勢真功夫絕非一般劍客辦得到,若在此時顯露出來,豈不白費了先前的苦心遮掩。於是心念一轉,仍順勢削空,全身俯伏在地,這下子可就賣了一個大空門給對手。
於文虎心中暗喜,足尖用勁,腰一擰,正擬給古劍決定性的一擊。卻聞喀嚓一聲,腳下踩的板材,因日久腐朽,竟承受不了自己的內勁足力而斷裂!在眾人的驚呼聲中,往下直墜。於一鳩急喊:「抓住他的腳!」
可是古劍聽不見,發現之時對手已開始往下墜落。他伸手晚了半步,便將身子向前疾蹬數尺,雙足勾住木板末端,彎腰去抓對方。勉強抓住了於文虎的右手,然下墜之勢已成,再加上古劍自身的重量,朽木竟然再斷一截!下面可是一道深谷,非死即傷。
下墜將近兩個人身,忽覺足裸被人抓住,就此停勢。古劍往上瞧去,救他的人是閭丘允照,和自己一樣頭下腳上,其足裸亦被其父抓住。而閭丘項山雙足則牢牢夾住隔壁一片較為堅實的木板,洪承泰等人在旁護住,已無險難。古劍吁了一口氣,若非這對輕功高明默契極佳的父子,後果不堪設想。
洪嬌蕊嚇得心都快跳了出來,但見四人定住之後,身子緩緩的擺盪起來,像盪鞦韆似的愈晃愈急,愈晃愈高。忽聞閭丘項山一聲大喝,四人同時鬆手,翻轉落回棧道之上。她對劍法外行,倒覺這最後的一盪一翻一落,最為好看,忍不住拍起手來。
卜一落地,於一鳩父子忙向古劍稱謝,古劍謙遜幾句,轉身向閭丘項山道:「閭丘莊主、允照兄,大恩不言謝……」話還沒說完,閭丘項山便道:「原來你叫古劍,能幫上您一點小忙,我們也很高興呢?」
古銀山方才專心觀戰,並未留意這兩個人,如今聽說他們就是川南鼎鼎大名的閭丘家族之人,感激中帶著驚訝,頻頻稱謝。
當晚眾人夜宿漢中,扁擔幫在此小有勢力,於一鳩堅持要宴請古劍等人,以報救子之恩。
這個時候陝西全境冠蓋雲集,別說雇車不易,有錢還不一定買得到匹馬。然而百花庄早有準備,提前三個月派人在此造車養馬;果然次日清晨,兩輛華車已等在門口,洪承泰邀請古家和閭丘家諸人上車。為了讓兒子多向古劍請教幾招劍法,閭丘項山欣然同意一道北行,古銀山卻道:「坐上馬車,用不到三天就到太白山下,還有半個月呢?是不是太快了些?」
洪承泰笑道:「所以咱們得先跑一趟西安城,拜會東道主──樂游苑的紀苑主南圖先生。」古銀山驚道:「可是人家忙得很,此時前往,會不會太過叼擾?」洪承泰道:「紀老先生豪爽好義,怎會怕來客多?況且試劍大會所有會務,全交給他兒子紀青雲處理,不須他老人家操心。」古銀山道:「爺爺待客爹爹籌辦,他們樂游苑的劍缽由誰來指導關照?」洪承泰道:「這次樂游苑不派劍缽,你沒聽說嗎?」古銀山猛然的搖起頭,一臉的驚愕難信。
洪承泰嘆口氣,娓娓道來:「二十五年前,紀青雲的妻子懷了身孕,本來算好日子,孩子將在七月初出生,但不知怎幺?卻提早胎動,產婆說最遲六月二十五生下來。這下子紀家急了,又是點穴又是針灸,非讓這孩子晚幾天出生不可。」古銀山插口道:「這種事誰能料得一天不差?早幾天生,又有什幺打緊?樂游苑家財萬貫,還怕養不活嗎?」
洪承泰搖頭道:「他們事先問過不少當地名醫產婆,都說瞧這身形跡象,十之**是個男胎,正可參加二十五年之後的試劍大會。大家都知道,試劍大會的劍缽,必須滿二十五足歲,這個小孩若要符合參賽資格,必須在七月初一之後出生。」洪嬌蕊道:「差個幾天也不行嗎?」洪承泰道:「若是一般的劍門,或許不必太計較;然樂游苑貴為四大劍門之一,又輪到下次試劍大會的主辦劍門,如果連他們都馬虎,怎能堵悠悠眾口?」
洪嬌蕊睜大眼珠,拉高嗓門道:「叫那孕婦多忍幾天,豈不痛死她?」洪承泰道:「這也沒辦法,樂游苑不知是風水還是什幺出了問題,連續幾代,總是女多於男。如果錯過了這一胎,下一胎男嬰,不知要等到何時,才會出現。」洪嬌蕊問道:「難倒女子就不能當劍缽嗎?」洪承泰道:「百劍門倒沒這個規矩,只是所謂劍缽,即是劍術的衣缽傳人,一般劍門若非萬不得已,總希望由男丁承擔;而樂游苑的『極樂劍法』走的是陽剛一路,更是傳子不傳女。」
他長長的嘆了一口氣,接著說道:「花費了那幺多苦心,果真拖到七月初一的子時,生出一個男嬰。可惜這小孩一出生就高燒不退,群醫束手,養不到幾天。而孩子的娘,更因暴血虛脫,當場不治;臨終時眼睛始終不閉,似乎有滿腔的委曲與遺恨。當夜便拖夢給紀青雲,說他害死她們母子,咀咒紀家在下次的試劍大會中,連劍缽都找不到。」
此事頗慘,眾人默然無語。沉寂半晌,洪承泰才續道:「當時紀家並不信邪,母子兩人的喪禮一過,紀青雲便一口氣娶了六個老婆,隔年便生了五胎,卻全是女娃!他們並不因此死心,紀苑主聽說百花庄生男有術,修書問我有何秘方。咱們西路盟主有了麻煩,我那敢藏私?把所知的十幾個方法,詳詳細細的盡數告知。他們全部照作,那知努力五年,生了一十六胎,卻無一男種。
這回紀苑主不得不信,說紀家的確對不住這對母子,是天意也好,或是陰靈作祟也罷,就依這過逝媳婦的意思,決定放棄這次的試劍大會。「
古銀山嘆道:「太可惜了!這幺一來,川陝甘滇諸省的西路盟主,恐怕真要讓給了青城派。」閭丘項山道:「由咱們四川的門派拿下盟主,大家都沾了光,豈不更好?」洪承泰道:「商廣寒這個人自視甚高,除了六大門派和四大劍門之外,其餘的小門微派都不看在眼裡。若真當上了盟主,咱們西路各大小劍門,恐怕很難像以往如此團結和睦。」這些人談起江湖上的風風雨雨,總有說不完話;洪承泰遂將十人分成兩組,古劍等五名少年人全上了同一輛馬車,其餘乘坐另一輛,在馬車上談論著百劍門數十年來的恩怨情仇,朝東北方疾馳而去。
樂游苑在西安城東南十里,地勢稍高,南臨曲江,北望長安舊城,是漢唐時代皇室貴族專屬的觀景玩樂之地。紀家整塊買下,在此蓋一座廣闊豪麗的莊園,比起因戰亂而頹圮的唐朝大明宮,還更新美幾分。朱漆大門邊,寫著一首唐詩道:「向晚不適意,驅車登古原;夕陽無限好,只是近黃昏。」洪嬌蕊興巴巴叫道:「原來李商隱的登樂游原,指的就是這裡!」
此時正是六月十六酉時三刻,夕陽西斜,天色昏黃,下人一開門就向著洪承泰道:「洪老莊主?咱們老爺正在等著您呢?」
說著領眾人走入正廳。
正廳上黑鴉鴉的都是人,均起身相迎,正中一位老者長須垂胸,眼神精湛,正是主人紀南圖,身旁一位身形寬碩的壯年人,則是其獨子紀青雲。紀南圖遠遠咧開笑嘴道:「你們來的正好!
這裡都是非親近不可的英雄豪傑,容我為諸位引見一番……「帶著百花庄、白晶堡和古家諸人,與其餘賓客相互認識。由於洪承泰已先派人快馬傳書,預先告知來人的名單,紀南圖一一點介,都說的正確無誤。
洪承泰交遊廣闊,在座各門的劍主,十之**相熟;閭丘項山行事低調,認識的人雖少,但一提到白晶堡及輕猿劍法,聞者無不伸出姆指誇讚,熱絡了許多。原來百花庄和白晶堡的劍缽打敗峨嵋三少一事,已傳遍整個江湖。
在座的賓客,來自於各省的劍門。從東部或北部各省趕來參賽的劍門,西安是必經之路,順道前來拜訪主辦劍門,十分自然;從西方南方來的各西路劍門,則是繞道專程探望盟主,縉雲山莊的楊繼、楊讓和楊放也在其中。由於離試劍大會還有十來天,氣氛沒那幺緊張,在此小聚幾天,除了讓劍缽放鬆之外,亦有聯絡情誼或刺探軍情之效。
一番寒暄問舊后,晚宴也已備妥,主菜是烤羊肉,眾人來到餐堂,八張石桌分別站著一位妙齡少女,身穿秀雅唐裝,個個嫻雅恬靜,姿色不凡。古劍等人才剛坐定,桌旁的姑娘便開口道:「各位叔叔伯伯好!我叫紀草,是我爹紀青雲排行十五的女兒,這餐由我負責服侍,諸位若有任何須要,請勿客氣。」說畢便幫著加碳切肉,手腳利落。
洪嬌蕊道:「你也算樂游苑的千金,怎幺還要做事?」紀草笑道:「這不算什幺,百劍大會期間,我們還得幫忙接待呢?誰叫我還有十五個姐妹,一點都不稀奇,那像你這位百花庄唯一的大小姐,萬千寵愛在一身。」其實樂游苑富甲一方,紀南圖再怎幺不疼這群孫女,也不致於要她們拋頭露面。之所以如此,主要是想讓她們藉此結識優異的年輕男子。只要其中有人能嫁給武藝出眾的劍缽,將來生下的孩子便可繼承衣缽,在下一次的試劍大會中,為樂游苑奪回這次所失去的名銜。
洪嬌蕊笑道:「你愛說笑!一個人無聊得很,我倒希望能有許多姊妹,就算分掉一些寵愛也無妨。爺爺!我今天要和紀姐姐睡。」洪承泰笑道:「那最好,我省了麻煩,就怕你太聒噪,讓人受不了!」說到這裡,忽見樂游苑的下人急急來報,說丐幫幫主駱龍來到,滿堂轟然,都說想瞧瞧天下第一大幫的劍缽,是何模樣?紀南圖父子臉現喜色,立即叫下人多備一桌飯菜,放下碗筷,親自出去迎接尊客。
主人不在,賓客們都不敢動箸,所幸紀南圖很快帶著這群貴客入廳,與他並肩而行的便是丐幫幫主駱龍。他滿臉鬢須,神情粗豪,身形不高,卻自有一種懾人的威嚴,一進門便忙著對眾人拱手點頭,不住說道:「真對不住!大家先吃吧。我們來晚了!
待會再到各桌賠不是。「除他之外,四大長老來了三個,加上陝甘分舵舵主和幾位年輕的七八袋弟子,共是十人,陣容浩大。紀南圖引駱龍和首席長老衛飛鷹,坐上主桌,其餘則集中在另一桌。
眾人眼光都集中在一位身著華服的八袋弟子身上,此人看來不過二十齣頭,神情略顯倨傲,從外表看來,倒像是個富貴的公子哥。不用猜也知道,他正是傳聞中丐幫的劍缽范浚。
這些人無一不是丐幫有頭有臉的人物,古劍大多認識,乍逢故舊,心中百感交集,卻不知該如何相對?不時看著對桌的衛飛鷹,雖說「一日為師,終身為父」,但在心底深處,始終無法對他尊敬起來。
吃不到一半,各桌輪流起身,向主人和駱龍等丐幫諸人敬酒,原來沒人能承受得起這天下第一幫幫主的「賠不是」,都自動自發的前去拜見。輪到古家時,古銀山與衛飛鷹算舊識,衛飛鷹以一雙鷹眼盯著古劍瞧,古劍開口叫了一聲「衛師父」。這幺稱呼還算得體,表示雖已無師徒緣份,仍記得衛飛鷹授劍之恩。不料衛飛鷹冷然回道:「千萬別這幺叫!你我已無師徒關係。」轉頭問古銀山:「他還是古家的劍缽嗎?」古銀山搖頭否認。衛飛鷹笑了一笑,淡淡的說了一句:「幸好!」這看似漫不經心的兩個字,意思卻再明白不過,有人忍不住笑了出來。古劍漲紅了臉,恨不得鑽下地洞。
卻見洪嬌蕊站了出來,指著衛飛鷹道:「古大哥何時得罪你們丐幫,為何要羞辱於他?」此話一出,全場突然沉默起來。衛飛鷹向來話中帶刺,然其地位武藝均高,稍稍譏諷幾句,一般人也不敢翻臉。此時忽然被一個小姑娘當面斥責,心中自是惱怒異常,楞了一會,怒極反笑道:「我那有這個意思?這小子十年前在我門下學藝,他有多少斤兩,我自然一清二楚。好意提醒古家的劍主,有何不對?」
丐幫勢大人多,千萬得罪不得。洪承泰緊張起來,忙著哈腰賠禮道:「是啊!是啊!這女娃不懂規矩,您別介意。」轉頭斥喝孫女住口。洪嬌蕊卻不理會,雙手插腰續道:「那幺多年不見,怎知他不會脫胎換骨?」對古劍道:「古大哥,他笑你武功差,何不亮出寶劍,和他徒弟大打一場!」古劍還沒答話,卻見范浚搶著道:「好啊!古劍,我空手讓你,十招之內沒贏,便叫你一聲『師父』!」這話輕蔑已極,古劍仍沒反應,趙石水卻看不下去,一句:「讓我來!」跨前一步,拔出手中長劍……
古劍把姊夫拖回,說道:「衛長老說的沒錯,我以前就不是什幺好徒弟,今天更不可能是好劍客,再練幾十年,也不是貴幫劍缽的對手。」說罷轉身徑往門外走去。
信步走到後園,此處極為遼闊,只有稀稀疏疏的幾株古柏。
古劍思緒如潮,坐在一顆大石上發獃,直至明月初升,映的天空明亮,星星卻少了。心想:「所謂『月明星稀』,想是月色太過圓亮,遮住了多數星光。難道一個人武功強了,就得鋒芒畢露嗎?」
正凝思間,遠遠走來四個人,是洪子揚、閭丘允照、楊放和洪嬌蕊。洪嬌蕊搶在前頭,劈頭就說:「我們找了半天,原來你躲在這裡發獃。」閭丘允照道:「你還生氣嗎?我們已經約戰范浚,半個時辰之後在此決鬥,非幫你討回這個公道不可!」古劍卻搖頭道:「你們不是他的對手。」洪子揚道:「所以用我們的名義約戰,等人一到,卻要由你來打發。」洪嬌蕊道:「你不想讓人知道的話,就用黑布把臉蒙住。」說著從口袋裡掏出蒙面布條,然而古劍沒收下。見他仍是意興闌珊,楊放說:「我們信得過你的劍法,只要發揮正常,未必會輸。」
「也未必會贏。」古劍道:「當年我的確跟衛長老學過劍,范浚比我晚三個月入門,但他真有天分,想必能把天擊劍法練的出神入化。相形之下,我確實笨的無藥可救。」閭丘允照道:「那是過去的事,現在更加應該讓他知曉,你已非昔日的吳下阿蒙。」古劍卻搖頭道:「那又如何?」
洪子揚道:「自從你把劍缽讓出去之後,就像個斗敗的公雞似的,什幺都提不起勁。我們都嘗過練劍的辛苦,但像你這樣子,多年的血汗,豈不白流?」為了激發古劍的鬥志,語氣之中,已略顯嚴厲,然而古劍仍是搖頭苦笑。洪嬌蕊卻說:「他們都說你劍法超群,然而我這幾天所見的,卻是個窩囊不已、狼狽不堪的古劍。你又不打試劍大會,要我等到何年何月,才能見到你的真功夫?不管!今天若不和那個乞丐大打一場,便不叫你大哥!」
她見古劍捧不心動,激不生氣,竟開始撒起嬌來。
古劍實在提不起半分比劍的慾望,但轉念一想,想看我比劍的,又豈是嬌蕊一人?這四人都是好朋友,為他們認認真真表演一場,又有何妨?收下她手上黑布,說道:「我得回去換一套衣服,才不會被人識破。」洪子揚拿了一件黑色新袍,說:「來不及了!我準備來一件衣服,請你到巨石後面換裝。算算時間,冀北燕山派、霧靈庄和快劍門三家劍門的劍缽,也該到了!」古劍驚道:「你們還約鬥了三位劍缽?」
閭丘允照兩手一攤,道:「沒辦法。他們不相信我們能打敗峨嵋三少,下了帖子,指名挑戰。」古劍道:「千萬小心,京城一帶,武風鼎盛,這三家劍門,排名都在前頭,不好對付。」楊放笑道:「所以要請您留在這裡,幫我們壓壓陣、壯壯膽。」古劍道:「我躲在石頭後面,當你們快要輸時,扮鬼嚇嚇他們。」
說著作一個殭屍狀,帶著衣物,到巨石後方換裝。
約莫等了一炷香的光景,才看到四個人影,自遠處緩緩行來,洪子揚喊道:「錢本吉,你們怕了嗎?說好一更見面,怎幺到現在才來?」過了半晌,卻未聞響應,但那四個人影仍是慢慢接近。
待他們走近百步之內,才看清楚前面三人確是向他們挑戰的冀北劍缽,只是個個垂頭喪氣,雙手下垂無力,顯然是被身後的蒙面人點了手臂上的重穴,挾持至此。這蒙面人瞧其身形,似乎還是個女子!
四人走到前方停下,蒙面人用劍鞘頂著一個身穿白衣的少年,說道:「錢本吉,你告訴他們,為什幺遲到爽約?」她聲音刻意壓低,顯然不想讓人聽出本音,仍掩不住年輕女子特有的輕柔語調。那叫錢本吉的人低著頭,卻不肯開口。
蒙面女子說:「你們三人說過,若輸了任我處置,怎幺現在叫你說句話都不肯?」錢本吉道:「我們技不如人,要殺要刮隨你便,何必如此羞辱?」蒙面女子道:「誰叫你們先前說了一堆『姑娘使劍,天下罕見』之類的輕薄話語,惹的本姑娘不高興。
好吧!你們都是驕傲的劍缽,不再為難你們,一旁坐著看我怎幺打敗這三個人。「
這女子說她打敗錢本吉等三人,已夠令人驚奇,竟還有餘力挑戰洪子揚三人!三人半信半疑,卻不想和她比劍。楊放道:「我們不和女子比劍。」蒙面女子笑道:「你們不是和我比劍,而是和他們比劍。只是這三個人剛剛耗去許多氣力,如今穴道又被制,行動不便,只好由我代勞。」洪子揚道:「我們可以等到明天再比。」蒙面女子轉身問錢本吉等人:「剛剛我用幾招擊敗你們?」三人都搖頭,他們被逼的手忙腳亂,那有閑功夫計算招數?
蒙面女子道:「一共是兩百七十一招,現在你們四川的三個劍缽,只要接得住兩百七十二招以上,便算比冀北的強。這種比法,豈不公平又有趣!」閭丘允照挺身而出,道:「那就由我來先試試姑娘的絕學。」蒙面女子笑道:「我是說和他們一樣,三個人一塊上。」說著拔出長劍,轉瞬間攻出十來招,分別對準三人要害……
只見她運劍如風,在三人之間穿梭來去,時而沉猛剛烈,時而輕柔翔動,三位劍缽只要稍有鬆懈,立刻險象還生。古劍藏在石后凝神觀戰,見這蒙面女子所使的,是一套極為高明的劍法,從劍招上看來,充滿陽剛氣息,但由這女子手中使出,卻多了一點說不出的陰柔詭譎,在暗夜裡使來,更添奇幻。以一敵三,猶占勝場。
開始時蒙面女子為顯身手,招招猛急,想在百招之內先解決一人。然數十招一過,卻發現這三人確實較為難纏,每每在危急之際,總會用一些奇絕的招式化解,甚至自己一個輕敵,還會被一些突如奇來的怪招逼的左閃右退。於是暫收狂攻之心,留意他們的各式奇招,心想慢慢摸熟之後,再攻不遲。
洪子揚三人雖覺對手劍勢稍緩,心中卻輕鬆不起來,總覺此人劍法造詣遠強過自己,即使合三人之力,亦難取勝。可是對手是個女子,三人聯手,無論拖延幾招才輸,也不光采。伺機尋找對手劍法上的疏漏,希望能覓得一招半式的先機。
過了將近兩百招,蒙面女子逐漸熟悉三人的劍法,慢慢的瞧出三人劍法上的強項與弱處,攻勢又漸起。然而三人經過兩百招的並肩作戰,已初步培養出默契,一人有難,另二人必傾力相助。
蒙面女子劍勢愈盛,卻也難有所獲,過了兩百七十二招,蒙面女子一聲嬌喝,出劍更是猛絕,剛者愈剛,柔者愈柔,並將攻勢集中在妙招最少的楊放身上。原來楊放雖也暗學了幾招無常劍法,但未經古劍親述,無法將劍招精要發揮的淋漓盡致,更難溶入本門劍法之中,三人之間,以他明顯較弱。這時錢本吉身旁的青衣劍缽忽然叫道:「極樂劍法!你是紀莊主的十六個孫女之一。」
蒙面女子笑道:「阮明,你功夫雖差了些,眼光倒是犀利!」
說話間又對著楊放連攻五劍,將他逼的左支右拙,眼見不敵,忽聞巨石上一少女嬌聲喊道:「閭丘,上弧圓,仙猿飛縱,斜引肩;子揚哥,春桃漫舞,退刺腰;楊放,橫豎刃,左切劍,平指胸,畫直線,……」說也奇怪,這少女一陣亂喊,三劍缽照單全收,場中情勢起了明顯的消長。出聲的正是洪嬌蕊,指點的卻是她身後的古劍。
古劍一直藏身在石后靜觀斗劍,他旁觀者清,慢慢瞧出彼此的長短優缺。洪子揚等人已將本門劍法練的深熟精湛,如果每一招都能抓對時點,使正路子,三劍合壁,絕不致輸。只是蒙面女子幻招極多,三人從未碰過如此高手,又深懼真的輸給了年輕女子,可是大大的丟臉。然愈怕就愈慌,臨敵經驗稍遜,竟在不知不覺中被她引岔了招路。古劍早有意出言提點,然為了讓錢本吉等人輸的心服口服,一直等到三百招之後,才開始借洪嬌蕊的口,指導三人。
古劍在創思無常劍法時,為了不讓字意拘宥招法,故意不取招名。但指導他人,為了便於記憶,方便解說,仍用了一些簡單的名稱表示。閭丘允照和洪子揚曾受他親自指點,只要短短三兩個字,立能反應;楊放卻從未和古劍論練招過,彼此均不知對方的招名,剛開始並不能招招意會,所幸洪子揚和閭丘允照的劍法突然強了許多,替他接下了多數攻勢。
其實楊放本門的武功與另二人在伯仲之間,古劍心想:「這三人與峨嵋三少之戰,楊放是唯一輸了兩場之人,如今又是弱處所在,心底一定很不舒服。」儘管他最難溝通,仍給予最多的指引,希望由他主攻,贏得這一役。所幸楊放對劍術的造詣與智性均佳,很快進入情況。
隨著三人默契愈來愈好,蒙面女子的壓力漸增,錢本吉忽然笑道:「原本以為天下女子,以你的劍法最精;那知……」話說到一半,忽見凌空飛來一粒珍珠,打在額頂神庭穴,隨即仰面倒下,連哼都來不及,昏迷前只聽到一聲:「閉嘴!」
發珠的人自然是蒙面女子,久戰不下,已夠惱火,這個不識像的傢伙,還敢在一旁說風涼!隨手擲出三顆珍珠,連另兩人的昏穴也打了。出完氣笑道:「嬌蕊妹妹,沒想到你才是深藏不露的大行家,姊姊這回可真看走了眼。何不親自下場試試招?」洪嬌蕊笑道:「我打不過你,只好假手於人。好吧!我不說了,你們三位再試試,沉住心,定住氣,看清楚虛招實招,憑本事贏贏看!」
她說不說,就真的住口。三位劍缽經過短暫的不適,倒很快的穩住陣腳,他們逐漸抓住訣竅,佔了上風,離勝已不遠。
此時忽然聽見一個冷冷的聲音道:「三個打一個,就算贏了,也不光彩。讓我來示範,如何獨自一人,大敗極樂劍法。」話說完沖入劍堆,先以輕描淡寫的幾招,逼退三位劍缽,再擊刺蒙面女子。
眼看即將到手的勝利,被人突如其來的破壞。楊放心有不甘,還想再戰,洪子揚拉住他道:「別急!咱們先瞧瞧這個狂傲的范浚,到底有何能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