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一篇沒有發表的小說手稿
夕陽穿過濃重的烏雲縫灑落下幾道金黃的光線,士兵們踏著滿地的向日葵落葉走向地平線的那方。
中午的一場秋雨使他們腳下的落葉踩上去后發出「苦吃、苦吃」的聲音,山脈在他們的身後越來越遠。隨著隊伍的行進,那巍峨的大山在他們身後逐漸由綠色變成暗青色,山腳下滾滾的濃煙逐漸和低沉的雲霧混在一起,鎖住了山腳以上的山體,使大山顯得更加雄偉。
那濃煙滾滾處曾經是這支軍隊的戰場,這隻部隊和敵人在那山腳下對峙了整整兩個月,期間激戰過好幾次,這時那片濃煙下還傳來隱約的炮聲,可是所有的軍人此刻都跟商量好似的不去回頭看一眼,人們的眼睛都只看著腳下的路,悶頭行進。
兩列縱隊中間狹窄的土路上行進的是緩慢的汽車和馬車,汽車後面拖著火炮,大車上面大部分是傷兵,也有少部分馬車上放著重機槍。時不時有一些騎兵三三兩兩的打馬從隊伍外側經過,他們的面色同樣鐵青著,就連他們胯下的戰馬好像也明白大家的心情都不好,低著頭不嘶不響的倒騰著小碎步,遠沒有平日行軍時從步兵身邊走過時的那般威風。
一名年輕的中士從稀稀拉拉的隊伍里橫出來,將身後潮濕的行軍背囊艱難地取下,挑了塊相對乾燥的石子地面將背囊放在上面,然後一屁股坐在背囊上,解開了軍靴上面束褲子的布帶。中士脫下靴子后,嘆了口氣,將潮濕破爛的厚布襪子拉下來扔在一旁,接著從大衣裡面掏出一塊骯髒的干布仔細的擦拭起自己凍得發青的雙腳。
「不許停!繼續前進,不許停留!聽見沒有?」隨著吼叫,一名騎馬的上尉策馬趕到中士身邊,馬蹄濺起的泥點落在中士已經滿是硝煙和灰塵的臉上。上尉從馬上居高臨下怒視著年輕的中士,左手裡的皮鞭顫抖著,好像他在努力剋制自己向中士臉上抽一鞭的衝動。
中士抹了把眼睛周圍的泥點,抬臉看著上尉,表情很快平靜下來。
「上尉先生」中士解釋到:「我的腳有點問題,我只是想整理一下靴子,換雙乾淨的襪子,您瞧,不會耽誤行軍的……」
「住口!軍長親自授權我們騎兵團擔任今天行軍的執法隊,為了保證行軍速度,我們有權力用軍法處理任何涉嫌耽誤行軍的士兵或者軍官!」上尉迅速地掃了眼中士的腳后大聲說到。他身後又有兩名騎兵策馬趕來,並且在勒停馬後默默地取下本來背在身後的馬槍。正在行進的步兵們看著這一幕,逐漸地放慢了腳步,同情地看著那名可憐的中士。
「不許放慢腳步,加快行軍!」騎兵上尉對著步兵們喊叫,然後,他用馬鞭一指已經站起身的中士,呵斥道:「剛才,你在回答一位軍官的問題時沒有起立敬禮,這是嚴重違反軍規的行為!現在,我命令你,中士,立刻穿上靴子回到隊伍里去行軍,否則我將追究你多處違反軍規的行為!」
「沒有必要這麼誇張,上尉」一名本來躺在馬車上的年近50歲的老上尉艱難地坐起身喊到:「我認識這名中士,他可不是那些偷懶的懶骨頭,他們連昨天晚上負責阻擊敵人,現在能走路的人就剩下不到10個了,都是這名勇敢的中士帶回來的。」
聽到有人在反駁自己,騎兵上尉不由大怒,他將馬頭撥轉向馬車方向,沉聲問到:「替他說話的是誰?」
「是我,你也不用向我敬禮,因為我沒有辦法還,」老上尉舉了舉纏著紗布的兩隻手:「今天凌晨我的連負責第二道阻擊線,這個維佳中士帶人撤下來以後又幫我打了兩小時仗……他是個好小夥子,上尉。你們這幫兔崽子都停下來幹什麼!這是軍官之間的談話,你們誰要想聽我就把他交這位威風的騎兵上尉先生去收拾!」
周圍的士兵們急忙加快了行軍腳步,有名上士喊道:「是,老爹,我們會跑得比兔子還快的!」大家都笑了起來,隊伍的速度明顯的加快了。
「這幫兔崽子,看我手好了后怎麼收拾你們!」老上尉沖著哈哈大笑的士兵們罵到,然後沖著還拎著靴子筆直的站在那裡的中士喊:「小夥子,快過來坐在馬車上穿你的襪子靴子,這位騎兵上尉先生就不會罵你耽誤行軍了,快來,我批准的。」
中士愣了愣,然後在周圍步兵的鬨笑聲中一手抓著背囊一手抓著靴子快跑幾步,在馬車上另外兩名傷員的幫助下坐在了馬車的後部。騎兵上尉看著這幕鬧劇,無奈的搖了搖頭,乾脆跳下馬來,將手中的韁繩瀟洒地甩向跟隨的騎兵,自己大步走在馬車旁邊和面向車后的老上尉說話。
「你指揮得不錯啊,上尉」騎兵上尉對老上尉說:「昨晚打阻擊的後衛連隊里,沒有哪一個能象你的這個連--還有這麼多的人在,精神還不算糟糕。」
「是命好,」老上尉搖了搖頭:「我負責的那邊地形複雜,敵人的裝甲車開不上來,所以他們最多也就投入了兩個連的步兵試探一下,」他用下巴指了指正在穿襪子的中士背影「再加上這個小傢伙真的很有才華,對敵人的那套打法很清楚,他過來后一直幫著我出主意,少死了不少人。擋夠三個小時以後敵人也不進攻我的陣地了,我就帶弟兄們撤下來了。上尉,前面中午打得怎麼樣?我聽說上午你們騎兵還組織了一次反突擊,效果如何?」
騎兵上尉欠過身去,低聲對老上尉說道:「不知道是哪個傻瓜制訂的作戰計劃,讓我們迎著陽光衝擊敵人的步兵,本來地形還不錯,可我們的炮兵迎著太陽射擊精度太差,結果敵人的追擊步伐是放慢了,可你看看……」騎兵上尉的嗓音更低了「……你看看周圍,我們團能騎馬的人你都能看到。」
老上尉掃了眼周圍行軍隊伍兩側不到200人的騎兵身影,驚愕的張開嘴說不出話來。
「現在在前面頂住敵人的是第三師,敵人應該是給養出問題了,裝甲車從中午起就不見出動了,三師這才頂到現在。而且,」騎兵上尉抬頭看了看陰沉的烏云:「今天的天氣一直不錯,敵人的空軍沒有辦法來轟炸,要不然……」
「我們的空軍也不會就讓敵人的空軍就這樣炸我們!」老上尉搖了搖頭:「空軍前兩天就在我們連的陣地上面和對方干過幾次,我們的空軍打得不錯,我都看見他們干下來好幾架敵人的飛機……」
「都干光了,」騎兵上尉更堅決的搖搖頭:「我們的飛機這幾天都干光了!前天我護送兩名空軍的聯絡官去軍部,聽他們說我們這個戰區的飛機已經快拼光了,新的空軍估計過兩天才能到。」騎兵上尉說到這裡,扭頭用奇怪的目光看了眼已經穿好靴子,正在仔細地整理行裝的中士背影,扭回頭來,突然抓住老上尉的肩膀,低聲急切地說到:「上尉,我說的這些你別告訴手下,我聽說敵人摩托化部隊的合圍點應該是阿爾布拉克,哪支部隊趕天亮前能通過阿爾布拉克就能活下來,你要拚命的催促你的部隊快跑,越快越好,不要管別人睡覺還是吃飯,只要拚命跑應該就有機會。」騎兵上尉說到這裡,又掃了眼中士,揚高了嗓音說:「今天晚上我還要帶著弟兄們去騷擾敵人的追擊部隊,打完仗要是我們都活著,再見面我請大家在圖拉喝伏特加,記住我是騎兵上尉尼古拉-阿列克賽-馬柯洛維奇!」說罷,上尉抓過手下扔來的馬韁繩,一個漂亮的上馬動作贏得周圍一片口哨聲,接著便打馬揚鞭而去。
這時,中士也跳下馬車,試著跳了兩下后對老上尉說:「老爹,我已經搞好了,謝謝你,我還是去前面走吧。」
「好的,維佳,你到前面告訴少尉阿廖沙,不管別的部隊怎麼樣,我們連的行軍速度還要加快,就說我們連有特殊任務,凌晨3點以前要過阿爾布拉克,天亮后我下令才能休息!」老上尉說到這裡,叫住已經準備拔腿就跑的中士:「維佳,告訴阿廖沙,我臨時任命你作尖兵班班長,你的全名?」
「維克多-阿列克賽-馬柯洛維奇」看到老上尉的表情,維佳笑了:「不用猜了,剛才那位是我的二哥,我去前面了,我會通知少尉阿廖沙,老爹任命中士維克多-阿列可謝-馬柯洛維奇作步兵三一一團第七連尖兵班班長!全連急行軍,凌晨3點以前必須經過阿爾布拉克!」重複罷命令,年輕的中士靈活地穿過隊伍往前跑去。
老上尉努力控制住自己驚愕的表情,扯開嗓子大聲喊道:「聽見沒有!第七連剛剛獲得特殊任務,給我跑步前進!沒有命令不許停!」人流中這一隻小連隊開始跑起來。
「兔崽子們,跑起來別停,就當中國人的大炮筒子已經頂在你的屁股上了!前面的娜達莎還撩開裙子在等你!跑啊!」喊完這嗓子,老爹躺倒在因為加速而格外顛簸的馬車上,將臉半埋在頭下枕的軍毯上,用誰也聽不清的嗓音嘀咕道:「天啊,他們是親兄弟,親兄弟啊……這都是造得什麼孽啊……這該死的戰爭,該死的中國人……他們是親兄弟啊……」
--錄自莫斯科警察局刑事警察上尉阿廖沙-謝爾蓋洛夫遺物草稿,1916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