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12-尾聲大結局
第十一章爐前奔牛一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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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以後十幾天的日子都是在陳澌與李小妹慢慢前行中度過的。陳澌眾傷齊發,極度疲累。一向驕恣的李小妹不由也收起性子,一心一意地幫他養傷起來,她是真的後悔射了陳澌那一箭,但看著陳澌胸前那個漸漸收口的傷口——那箭很毒,看來這個傷口肯定要留下疤來了,李小妹看著那即將成形的疤痕,心裡不知怎麼:又有一種歡喜的感覺。她好喜歡看給陳澌換洗時那裸露的胸口,他的胸口的肌肉勁健,有一種很男人的感覺。李小妹有時看著看著,不由會想:起碼自己留給他的這傷口要跟隨他一生了,想著就有點開心似的,起碼在這一點上,他是一生都忘不了自己了。
有時,看著自己洗好的晾在一邊的隨風飄拂的給陳澌裹傷的布帶,李小妹心中不由就沉吟細索:原來,自己也可以這樣溫柔的。想著這溫柔,她就覺得,原來,可以這麼溫柔一回也真的很好。那時,多半是晚上,她看著天邊欲墜的斜陽,知道身後有一個受傷的男人,就會不由自主地想,溫柔真好,這溫柔讓她十九年來一直縱騎驕馳的生命豐富了起來,把她的生命染上了一層厚厚的底色,象暗啞啞的夜色中那隨風飄動的野草,這場生命,原來真好。
開始幾天,陳澌都很沒力氣。不知怎麼,李小妹挺喜歡他無力時那蒼白的臉色與失去血色后的稚弱,讓她升起一種母性的感覺。愛是什麼?愛一個男人原來是欽敬他的強,痛惜他的弱,一層一層抽繭抽絲地走進他的生命里,用自己的心一層一層地撫慰他心中的每一個角落。
三四天後,陳澌的精神好了許多,有時夜晚、他們都沒睡,也沒說什麼,陳澌就弄起他的簫管開始吹起來。最開始的相逢就是為他的簫聲所吸引啊。李小妹喜歡聽他那江南帶來的簫聲。陳澌原來是江南人,他有一個好兄弟杜伏威也是江南人。陳澌原來還會唱好多好多小曲的。有一晚,陳澌吹著吹著,吹得星光低回,草野迷離時,就開始唱了起來:
……門前溪水、側近橋樑,小姑所居、獨處無郎……
聲音柔柔的,那是他們江南的民歌吧?吳儂軟語,低低迴旋,唱得李小妹心中都痴了起來。星星也似和著她心思似的一眨一眨著眼,那歌好柔好軟,讓小妹的心飄起來,飄進那個男子的心裡,原來他看似強悍的外表下,也有一支如此低回盤繞的心曲。他唱著這些歌時,就似回到了他的兒童時代,一張純凈的臉上長眉細目,水黛風華,秀到了極點,也透到了極點。李小妹看著看著,不知怎麼,就覺得他其實好需要關懷的。
……門前溪水、側近河梁,小姑所居、獨處無郎……好美。她看到陳澌靜靜地不知在想什麼,她自己也去抬首看那幾千萬年前幾千億里路外的星斗,讓自己的心隨他一塊顫抖。良久良久,她一側頭,發現,陳澌的眼中亮晶晶的,似乎充滿了淚水。她輕輕一抱,就把陳澌的頭抱在懷裡。陳澌梗著頸坐在星光下,李小妹跪坐在他身後,用滿懷滿懷的溫柔抱著他那顆不解低眉的頭,心裡、被一種別樣的柔情脹滿脹飽,這一生、她都不會再比這更多的愛了,不會比這更多的痛惜了。那歌里,有著陳澌的過去。做為歌者的陳澌,原來是如此脆弱的。
黑子象也能體會到李小妹的心意,這些日一直細蹄碎步,卻沒有不耐煩過。兩人行行行行,漸漸就走到了雙樹子邊界,再走一兩天就要到野馬井了,不知怎麼,兩人心中反有一種遺撼的感覺。如果這條路能一直走下去多好,如果……
前面就又是一個現實與爭鬥,意氣與圖存的世界呀。但,兩人的腳步卻沒有停,人活著,總是要面對好多必須面對的,總是要、不斷地走著的。
那個爐中塞滿了干牛糞,爐上燉了一鍋熱水,煙很淡,水還沒開,爐邊散落地放著很多藥草。水開了,這些藥草就要一樣一樣、有先有后地投入水裡,直到把水熬成褐紫色的濃汁。
李小妹與陳澌在野馬井東十五里看到李波時,李波正一臉嚴肅地坐在爐側。身邊、是他的營帳。營帳不多,他們這一隊,大約有一百五十人。人雖不算少,卻出人意外地安靜,每個人似都在有條不紊地忙著。最讓人不安的是,這些營帳中,竟沒有一個女人,也沒有老人小孩兒,清一色全都是二十以上四十五歲以下的青壯年漢子。看到李小妹與陳澌回來,每個人臉上露出了一絲笑意,但神情還是很莊重,點頭示意一下就各忙各的去了。李波也分明有些高興,面上卻淡淡的。他在看著那鍋水,似乎燒開這鍋水在他是件很重要很重要的事。
李小妹看著爐邊藥草,就愣了愣。這些藥草她都認得,那是草原牧民的秘方,這些草熬在一起熬到火候后,把箭鏃放進去,會煉出很毒很毒的毒箭來,這箭原是草原牧民用來射殺狼群的。李小妹怔了一怔,問李波道:「草原上又有狼群來了?」
李波看了她一眼,沒有答她的話。水已開,他開始往裡面投藥草,一邊問道:「回來了?」
李小妹沖她哥笑笑,以為哥哥生她的氣要把她責罵了。李波卻沒責備她什麼,倒扭頭向陳澌道:「多謝陳兄相救舍妹。」
陳澌不慣客套,只笑了笑。他也覺氣氛似有些不對,但李波不開口,他也就不知怎麼開口。李波熬藥熬得很專心,李小妹笑道:「大哥,你好象不是很開心。」
李波淡淡道:「開心,怎麼不開心,又要開殺戒了,我怎會不開心?」
他話是這麼說,唇邊卻泛起了一抹苦澀,彷彿葯氣把他的笑容也熏苦了。
李小妹一愣,正不知大哥怎麼了,就聽遠處號角傳來,李波神色一振,低沉道:「來了!」
他們這帳蓬間原圈出的有一塊空地,別的人一聽那號角聲,就都齊齊讓開,各持刀箭,守在帳蓬與帳蓬間的連縫處,只剩李波和那爐子還在帳蓬中的空地上。李波眯起一雙眼,就看向前方那圈帳蓬特意露出的一處缺口,靜靜道:「你們兩人一會兒都不要動。」
李小妹與陳澌正不知他要做什麼,只聽遠遠一片呼喝、鼓聲,再有就是雜亂已極的蹄響,轟轟砰砰地滾向這邊來。兩人對視一眼,都有些蒙,不一時,就見遠處塵煙翻起,有二三十頭野牛奔涌而來,帶起的沙塵揚起一片。
那牛群似被人哄趕來的,鼓聲驚嚇中,昏頭轉向,直向帳蓬這邊奔涌過來。李波的本已眯著的眼睛這時眯得更緊,似是只留下一道縫,他在那刀一樣的縫隙中看著這個世界。第一匹牛奔進這帳蓬合圍的陣勢了,那些牛都是野牛,不比家牛,都長得好銳利的長角。看看那牛就要奔過爐前,李波忽開聲一喝,一抄手,就抄住他座位邊久已磨好的一柄長刀。那刀要比一般牧人佩帶的都要長出近一倍,刀鋒雪亮。他刀一抽出,人就已躍起,疾如閃電般就向頭一頭牛撲去。刀光一閃,眾人一聲呼喝,就見那牛頸間一蓬血色噴出,那牛真壯實,咽喉雖斷,噴著血還是往前跑了二十多步才頹然倒地,正倒在帳蓬合圍的盡處。那裡早已有人準備好木盆,只見幾個壯實的小夥子拖住牛蹄就把他拖至盆邊,將它的頸上傷口按在那木盆上,不肯浪費它的每一滴血。
這一刀當真驚心動魄,連陳澌看得也手心出汗,暗道,好刀!轉眼間,第二頭牛已經奔至,本已退回座位邊的李波又是一躍抽刀。他的刀法真是快而准,一片白芒下,那頭牛又被利落地摞倒。後面的牛到的越來越快,越來越多,有時三五頭齊至,李波每殺完一頭就退到場側,然後重新奔出揮刃,只見一頭一頭牛就這麼倒在他三尺長刀之下,就是三五頭牛齊至他也一頭不拉,而他身上始終乾乾淨淨,沒濺上一滴牛血。轉眼之間,二十餘頭牛都做了他刀下之鬼,四周喝好之聲不斷,李波長笑一聲收刀,卓立場中,其神勇氣慨,當真睥睨一世。他掀起衣襟就用短襖側襟拭去刀上血痕,然後衣襟帶褐地回到爐前坐下,淡淡沖手下人道:「有了這二十幾頭野牛血,煉箭的葯料該全了,吩咐兄弟們,血放好后,馬上把牛給解了,淹上風乾,用做乾糧。」
那手下似是對他佩服得五體投地,應聲就去了。李小妹還怔道:「大哥,殺這麼多野牛收血做什麼,有那麼大的狼群嗎?又是……備的什麼乾糧。」
李波看了看她,目中餘光掃到陳澌,心裡暗暗嘆了口氣,淡淡道:「葯箭只能用來殺狼嗎?用來殺人不是更利落。狼群哪有人群大,四萬人群,我用二十餘頭野牛的血煉箭不算多吧,只怕還射不盡殺不完呢。」
他的口氣里似極端抑鬱,李小妹還愣著,陳澌已先明白過來。只見他的臉一白:「甘涼將軍的軍馬還是來襲了?」
李波沒看向他,似是也在責他出言無信,淡淡道:「三天之前,前鋒卷地而至,我聽信陳兄的話,雖有防備,但不是一級警戒。他先鋒部隊到時,我草上沙損失倒不大,只死了八個,丟了一個馬隊,可他們不問青紅皂白,見人就殺,附近的牧民可就慘了。據我手下報,已有八個牧隊遭襲,傷亡過百,所掠牛羊無數。我已令草上沙老幼婦孺全撤,留下了兩千熱血子弟。嘿嘿,這些人,平時雖只執鞭放牧,但這些年下來,亂世亂世,他們佩的刀子可也不是銹的。張武威定要硬來,那叫他試試,我們拚他一場好了。」
陳澌聽他話時,仰天長吸了一口氣,張武威居然敢如此不講信義,視他陳某為何物,又視朝廷為何物?只聽他長吸一口氣,如鯨吞大海,發梢飄揚,靜靜道:「敵眾我寡,李兄如果硬抗未免不智。」
李波「嘿」了一聲,並不答言,陳澌便知他定已有了萬全準備,否則張九常四人不會不在。但兵者兇器,兩軍交鋒,難言勝負,而無論誰勝誰負,一旦烽煙再起,只怕絕不是塞上百姓之福。陳澌把胸中那口悶氣慢慢吐出來,靜靜道:「李兄,只望你能不先動手就不先動手,等我三天。三天之內,我給你一個交代。」
說著,他沖李雍容勉強笑了下:「容妹,你的黑子借我一用。」說完,他不待多言,人行到黑子身前,翻身上馬,揚鞭而去。留下李雍容望著他的背影,欲叫難叫,張口無言。亂世兒女亂世情,她也不知,他這一去,再次相見時,會是怎樣一種相見?
第十二章帳外引吭悲歌
14:45:005115
陳澌再次來到這個中軍大帳時,這個大帳已前移了三百餘里,紮營在酒泉城外。張武威知道陳澌來了,特意把肩膀上受了箭傷處的繃帶扎得顯眼了些。十餘日前,他受李雍容行刺,不只自己負傷,還損了心腹謀士、參將杜潯,又被李小妹連發神箭傷了眾多軍士,暗暗引為平生奇恥大辱,而刺客後來居然還在他數萬大軍中逃了,這更不由他不恨。
帳中還有一人,是個氣度沖淡的中年男子。他與張武威分庭抗禮而坐,想來位份不低。陳澌一被引入,他兩人齊齊站起身來。張武威笑道:「陳兄,數日不見,貴體可還清健?」
陳澌微微一笑,答了一句「有勞掛懷」,看向那中年男子,不由一怔。陳澌認得他是朝中虎賁中郎將徐績。陳澌雖不是朝廷中人,但與這徐績也有過數面之緣,雖然交道不多,兩人對對方的量識氣度也暗暗彼此心許。讓陳澌吃驚地不是見到故人,而是這徐績雖氣度沖徐,但胸有韜略,最主要的是,他是朝中秦王李世民心腹之人。陳澌頗知朝中格局,猛地見到秦王心腹與太子門生這一對冤家對頭同坐在一個中軍大帳中,不由不感到驚愕。
張武威面上含笑,為兩人做了引見。三人重新入座,張武威先笑道:「那日與陳兄一晤,轉眼又過了十日有餘了。世事翻覆,軍機數變,陳兄怕是也沒想到會與我再在此地相會吧?」
他言中大有得色。陳澌面色一正,正待發問,張武威已又笑道:「沒想陳兄才走了三日,這位徐中就奉朝中旨意來了。徐兄,你把朝中皇上最近的意思和陳兄說說吧。都不是外人,說起來,陳兄還是皇上頒了『如朕親臨』金牌的特使呢。」
陳澌也聽出他語含譏諷,暗度看來朝中態度這短短數日已又有了變化。那位徐績一笑道:「沒錯,這次來,聖上還交待,如果見到陳兄的話,還要我多多請教。」
說著,他也面容一正:「聖上已接到陳兄密報,得知甘涼馬賊李某當真劫了朝廷供應西北大軍的十五萬擔糧草,聖意震怒。是可忍,孰不可忍?所以特如御前會議,與太子,秦王商議多日,達成共識,千里之堤、潰於蟻穴,何況朝廷新立,百事未安,四野未寧。碰上此等有作朝廷威嚴的大事,如不征討,何以存威,何以服人,所以特派兄弟前來,知會甘涼大將軍張兄,從速討逆,務擒匪首,以宣威武,以儆效尤。陳兄,這就是皇上旨意。小弟臨行之前,皇上另與小弟密語,說此行如果碰到陳兄的話,還望陳兄細體朕意,大局為重。說此次征戰,以張將軍為主,你我二人共相參議。務必齊心合力,一舉成功,示天下以王師不可侮,皇威不可犯。陳兄來得正好,我與張兄正在商議如何進軍呢。」
都是明眼人,陳澌一時未答,心中卻在討度。見徐績話中有意略過了被張武威所劫的十萬擔糧草之事,更略過了他此舉陰謀嫁禍、別有所圖的居心,便知皇上在二子爭鬥中又採取了一貫的合稀泥的態度。有意略過太子門生的過錯,以圖朝中局勢平定。至於他不派別人,特特派秦王心腹虎賁中郎將徐績前來,此舉怕也大有深意。明顯的,徐績本是秦王身邊心腹之人,皇上派他前來,必是以安秦王一派之心。其間的勾心鬥角,籌謀算略,只怕無數,費盡了父子三人的心機。想起這些,再想起這十餘天草原上與李雍容忘機相處的日子,陳澌忽然覺得好倦好倦,對這些人事傾軋、權謀消長感到深切的倦意。那麼,這一場劫糧危機,照目前看,他父子三人表面上已達成共識,為維護他父子三人間的平衡與彼此顏面,已決定不惜一戰,拿李波開刀,殺人立威,掩耳盜鈴,再把這件事就此遮掩過去?
陳澌望向張武威,他面上分明有得意之色。這個人,這個所謂將軍,陳澌可一眼看到他心裡去,他在心中本能處就是嗜血的,他喜歡以無辜性命構建自己的威權。而所謂「細體朕意,大局為重」不過是叫自己代表皇上,助紂為虐罷了。
陳澌心中冷冷一笑。他們三人一時都沒有說話,這三人,幾乎代表了朝廷中三股最重要的勢力,一股代表李淵、一股代表太子建成、一股代表秦王世民。陳澌揚揚頭,心中不屑地想,當真聖天子以天下為家,為了平息家門之爭,不惜放棄本可和平解決的一場劫糧危機,不惜一戰。但他們可知,這一戰,又要有多少屍橫於野、無辜流離?他低頭看著自己的手指,心中有一種深切的失望——他們管這就叫做政治。
張威武忽一拊掌,叫道:「備席,傳歌舞,我要與陳兄徐兄預慶功成、好好一醉。」
陳澌開口道:「張將軍,就不商量商量軍機嗎?如何行,如何止,這可是打仗呀,萬事謀定而動。」
張武威已笑道:「那李波傳說神奇,不過是小民無知罷了,他一個草野之寇,如何與我們數萬大軍相抗?當年薛舉父子收拾不了他,那是他們無用。有我張某在,加上陳兄徐兄,一方英傑畢聚,小小癬疾,又有何患。不信,我這大軍才到數日,已收剿了他們馬匹無數,如入無人之境。那李波兄妹與什麼鏡鐵山五義只怕現在正抖衣而顫呢。」
說著,他若有意、若無意地把攤在面前的做了不少標記的行軍地圖收了起來。陳澌也知他不信任自己。微微冷笑,也不再開口,心想驕兵必失,李波分明正在示之以弱。他念頭暗轉,底下已端上酒菜來,又有兩列美人魚貫而入。當真『將士軍前半死生,美人帳下猶歌舞』,陳澌心中冷冷而笑,卻也不由著急,如此時勢,他該如何挽回這一觸即發的一戰?如何消大禍於無形?他眼光暗暗看向自己襟側之簫,雙目冷冷看向那已張開舞扇的一眾舞姬,目光余光中同時注意到徐績笑著的臉上那淡淡隱現的不以為然之意。
夜很靜寂,相對於不遠處大營里的刁斗號令而言。陳澌歌舞宴罷,託了身倦休息,自己行到大營外一二里處的草野沉思。他看著大營之中的燈火,越顯得身邊原野的黑暗闐寂。他想著大營中的將士,想著他們年輕的生命,多年的征戰與他們家中的父老、妻子。明天,可能明天,就又是流血一戰,這時,他們都在想些什麼呢?生命是好的,可貴的,如果潑灑,如欲恣肆,起碼也該潑灑在有用有宜的地方吧。他們知道明天可能自己就會中箭而亡,屍橫於地吧?知道或許從此就會魂斷塞上,家鄉永辭吧?但他們知道不知道這一戰本可不必?知不知道他們的生死原來只是為了平息朝中那金紫在身,猶有不足的兄弟之爭?四野黑寂,陳澌想著,替他們感到一種被出賣的感覺。人生自古多爭戰,陳澌也不是一味退忍求合的人,但這死,究竟值也不值?
他其實在等一個人,他也不知那人會不會來,但他在等著一個機會。只要那人來了,他平定這場戰禍,就會有一線之機。
他在暗野里獨立良久,夜已二更,才聽身後草間微有足履聲。他心中輕輕道:「來了。」
果然來了,陳澌只聽身後一個沖淡的聲音道:「陳兄,還沒睡。」
陳澌緩緩回頭,來的是徐績。
兩人一開始的話不免東拉西扯,看似漫無目的。只聽陳澌笑道:「徐兄也沒在帳中飲酒了?張將軍現在在做什麼?兄弟在這裡查看漢長城遺址,不知怎麼想起一陶琳的一首古詩《飲馬長城窟行》,只記得開首幾句,後面卻記不得了。」
徐績道:「我也是不勝酒力,出來走走,沒想就碰到了陳兄。張將軍此時在帳中與麾下謀士在商量攻略大計吧。我雖是奉令來參議軍事,但必竟是外人,好多事也不好置喙的。陳兄倒有雅興,沒錯,這一帶倒是該有古長城遺址。唉,想當年,築這長城,也死了不少人呀。」
他言語閑閑,似隨口而出。陳澌微微一笑,暗道:你秦王心腹,自不便參與太子門人的兵戎大計。兩人都負手向那大營看去,良久無話,最後還是陳澌打破了沉默:「四海疲弊,說起來,這些年也真辛苦了這些軍士了。唉,眼看太平,誰知又有這一場干戈之劫。」他言下慨嘆,似不勝情。
徐績一時沒話,半晌道:「陳兄說的陶琳那首詩兄弟倒象記起了,好象有這麼幾句『生男慎莫舉,生女養用脯。君獨不見長城下,死人骸骨相撐拄!』」
這幾句果然是陶琳《飲馬長城窟行》中的句子。陶琳生於漢末亂世,長遭離亂,為建安七子之一,詩中多有感嘆亂世中百姓之苦的句子。這幾句之意是說當時百姓民謠:生下兒子來千萬別高興,索性不養也罷了,倒是生下女兒來該用肉脯好好餵養,你就沒見到自古以來的長城之下,男兒們的屍骨堆積,互相撐拄嗎?這分明是幾句反語,是百姓對天下擾亂,征伐不息的慨嘆,言語中已頗有反戰意味。也是,一場戰爭,除了必要自保的,不過是成就了少數幾個人的功名yu望,與天下百姓何干?而這世上,必要的戰爭又有幾次?
陳澌把那幾句詩在口中喃喃了幾遍,見談話已漸漸入巷,此時才不疾不徐地道:「只不知秦王對此次兵戈有何高見?」
他知秦王李世民英姿天縱,對天下大勢往往頗有卓見,倒不是個一昧視天下亂離於無睹,對百姓哀苦略不當意的人。他對朝中勢力消長一般不參與意見,但如果這秦王此次和他意見相合,他倒要不顧自己一向不參與立嗣之爭的態度,助他一臂之力了。
徐績看了陳澌一眼,似也在猜度他的意思。籌度一會兒,才看似無心地道:「秦王為人仁惻,這些年雖然累戰立勛,但可不是嗜殺之人。平定天下也是為了心懸兆民,為國征戰。此次的意見兄弟不知,但以他一向性格來說,還是期望以和為貴的。小弟這次前行前,也曾向秦王道別,秦王曾對兄弟說,陳兄處事立世,向有卓見,可以好好彼此參謀。臨別置酒,還曾連連慨嘆『兵者兇器,聖人不得已而用之』呀。而且以小弟之見,那李波這麼多年亂世兵戎,還可率一部興榮,獨步塞上,必有其過人之處。張將軍把這一仗看得太輕易了,只怕,這一戰,並不能如他所想,大軍所至,凱歌立奏,只怕會牽連連年。雖然王師必勝,但只怕小負還是會有的。那李波本是游牧之人,我處兵馬雖多,如何奈得他縱騎馳突,居無定所,有益則戰,不利則退。這一仗下來,只怕,會把朝廷也牽扯進來,而不只是張大將軍一人的事了。」
輕輕一嘆「那時,張將軍固然地位益尊,朝廷不得不將之仰仗,可這難得的和平之機、與民休息之時只怕也就此斷送了。」
陳澌一雙眼亮了下,看向徐績,心知他心中雖有不願太子一脈張武威就此坐大之意,但心中,倒也存了國家安危、黎民甘苦之念。他是見過李波為人的,知道戰禍一起,只怕後患無窮。輕輕一拊掌,「徐兄所言,正合弟意。如果有不戰而又可行之道就好了。」
徐績眼光微顫,「不錯,要是有不戰而又可行之道就好了。但大軍已發,難以輕易言退,何況張將軍此意已定,我們只怕也無能為力。」
陳澌輕輕搓著自己的手指,並不再看徐績:「但事在人為,只要你我儘力,或許猶有辦法呢?哪怕失敗,但它日,起碼不至自責自己當斷不斷,空遺黎民塗炭之患。」
徐績看向他那雙手,那雙手指節微白,那是一雙有力之手,徐績也久聞其名。他雖面相衝徐,卻是斷得大事之人,否則秦王李世民也不會派他代表自己前來。他似也知陳澌心中之意,淡淡道:「陳兄如有辦法,小弟自當相助。」
兩人四目一對,那一對中有兩個男人間的交鋒與握手,猶疑與期許。他們都不是孱弱之人,對天下大事有所為有所不為,這一望之下,就知彼此是可以期許之人。陳澌輕輕捋著自己關切,「只望徐兄不忘自己此刻之言。」
徐績忽縱聲笑道:「丈夫處事,可非比女子,輕言寡諾。徐某一向最慕的就是敢孤身犯難、挽狂瀾於即倒,扶大廈於將傾的人物。陳兄此言,倒是小看徐某了。」
陳澌認真地看向徐績,輕輕點了點頭:「我已知該如何做了。一切一切,且等明日再說。」
徐績也一笑道:「好,一切一切,明日再說。陳兄且發揚卓勵,徐某溫酒相待。如有細務餘事,你我共擔之。」
陳澌似也覺心中大感暢快,微微一笑道:「書生豈可忘憂國,搦管也當百萬兵。徐兄,你先請回吧。」
徐績笑道:「好,我是要休息了,再不回,倒要惹人猜疑了。」兩人眼中雖平靜而笑,但那笑容深處的孤身犯難,冒險狂勇處卻怕只有彼此知道明白。
徐績當下回營。他進入營中不久,在自己帳內,卻聽得不遠處傳來一陣簫聲。那簫聲低而不弱,柔而不縻,雖一細如縷,卻在這數萬大軍的營帳中低回盤旋,人人盡聞。簫聲一寂,只聽有人在遠處縱聲放歌道:
隴頭流水,流離山下。念我一身,飄然曠野;
朝發欣城,暮宿隴頭。寒不能語,捲舌入喉;
隴頭流水,鳴聲嗚咽。遙望秦川,心肝斷絕。
這歌卻是那時極流行於隴右一帶的徵人之歌。只聞歌聲凄盪豪壯,別有幽思,悲涼哽咽。軍中多是隴頭之人,如聞楚歌,心中不由隨著那歌聲不由悲咽起來。當真一夜徵人盡望鄉,是不是會有好多人想起自己的父母妻兒,是不是會有好多人懷疑起明日要面對的那一戰的無益,是不是就是功名懸懷之輩也會懷疑自己拚卻性命以求的一戰成勛的意義倒底有多少。
歌起三道,餘音不止。歌停時,它在將士們心中的迴音只怕依舊未停,整整響了一夜。而那歌者放歌,真的就出於無意嗎?
第十三章殺盡卑鄙姦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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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澌放歌時,其實李小妹也就在不遠。不知怎麼,她一直放心不下縱騎而去的陳澌,所以悄悄跟了下來。她知道他此去是想阻止四萬大軍的掩殺而至,但、那真有那麼容易嗎?他不過只有一個人,他真能阻止那大軍的開撥而來嗎?
那歌聲沛然而至時,李小妹認出了那渾厚的男性的聲音。不知怎麼,她在那歌中聽到了一種思鄉,一種壯烈,一個男人對自己的擔當與期許。她似第一次理解了陳澌心中的情結與他所謀划的念念不忘、也曾讓她數度惱之恨之的大事。
兩行淚從李小妹眼中划落。認識這個男人越深,愛也就越深。原來愛,並不都只是甜蜜的,並不都只是如她當初所見的一場瑰麗的期許與夢幻,那中間,還有好多生之蒼涼,強悍時的驕狂自許,軟弱時的低鳴嗚咽。那愛,是如此的豐富如草海,寥闊如星野。李小妹覺得這場愛無論最終結果如何,她都會慶幸自己遇到了一個生命層次如些豐厚的男人。
初日照虎帳,霞光卷大旗。三軍每日例行的公事中,晨起的升帳是至關重要的,何況現在正在征伐之中,又何況,張大將軍的帳中,現在正有兩個看客。這兩個看客都非同尋常,一個是唐皇特使,別一個是秦王心腹,所以今日的升帳張武威的態度格外威嚴。
張武威獨坐在中間大案后,陳澌與徐績都各在左右兩側的一張案后相陪。更鼓初定,眾將士已在帳中羅列兩側,陳澌與徐績被張武威肅手讓入,待他二人入了座,張武威才在案后坐定。可惜,晨起線報並不讓他開心。只聽他沉聲問道:「還沒找到李波主力嗎?」
帳下消息頭目於丘禮就垂了頭。昨日他發現一小撥人馬,以為是李波主力,當作線報呈了上來,左衛路平已帶了一千軍馬追了下去,可最後發現是虛報,今天他可要謹慎又謹慎了。張武威面沉似水,但還克制著沒有發怒,他不能在外人面前顯出沒有氣度,正在算計著怎麼才能督促眾將士即感到壓力,又不至讓陳徐二人感到自己輕燥易怒,忽有小校如飛般奔到帳門口,口中叫道:「報、報、報!」
看那小校緊急神色,張武威就知有緊急軍報。他開口喝道:「報來!」
只見那小校嘴唇哆嗦,舌頭打轉道:「報,昨日左衛參將路平追敵,於五尺河右歇馬,傍晚時分見到百餘敵騎,大為可疑,路將軍就率五百輕騎追了下去,至今晨仍無消息迴音,恐有異變。」
張武威本夠黑的臉不由又黑了一黑。正待說話,只見又一個小校在帳外飛奔而至,口裡叫道:「報、報、報!!」
他神色更是緊急,張武威怒道:「報來!」
那小校道:「五尺河邊傳來消息,昨日追敵之左衛參將路平因天黑夜暗,誤陷埋伏,五百騎兵已盡陷敵手。」
陳澌一愕,李波動手好快!張武威更是一驚,他以為李波只不過一介草寇,不足為慮,哪想他先示之以弱,驕已之兵,一旦出手就如此迅捷。但他不肯在陳徐二人面前失了鎮定,吸了一口氣,揮手道:「知道了。」
那兩名小校領令下去。張武威欲待發話,先向陳徐兩人道:「陳兄徐兄請看,兄弟早曾向朝廷請令一戰,不可對李賊養癰為患,沒想朝廷老是拖延不準,二位看今日他張狂如此,兄弟當初所料毫髮無差,禍國抗軍,果不其然。」
徐績鼻子里嗯了一聲,陳澌也不說話,張武威已沖消息頭目於丘禮喝道:「還不下去把賊情從速查來。」
於丘禮忙躬身應『是』,退出帳外,才抽空擦了擦額上之汗。張武威已連連傳令,命左軍參將高平帶五千人馬向左側小亭廟一帶駐紮,以控敵蹤;右軍參將吳昌顏帶三千人馬馳援五尺河邊,防敵再襲;后軍督都盧玉盤點糧草,接應供給;號令紛繁,果然應變不驚,是個將才。三人各各領令待去。這三人俱是張武威帳下體已虎將,只聽帳外步聲橐橐,卻是那三將已頒下令來,各各準備開撥而去。一干軍中細務,林林總總,十分繁雜,張武威也忙了半個多時辰,才算大致處理完。帳下諸將,領令待去的已有大半,張武威才有空向陳澌與徐績道:「叫二兄見笑了。小挫不足道,倒可以叫帳下兄弟們提起點精神來。二兄請看,兄弟這番處置還算可行嗎?」
他自覺自己今日表現極佳,要的就是他二人一聲讚賞。徐績還沒開口說話,陳澌已先道:「各位將軍,你們且慢應令。張將軍,在下有一句話要待動問。」
張武威一愕。陳澌已從衣襟里一掏,掏出十面鐵牌來,他不待人傳遞,一抖手,十面鐵牌已一一擲到張武威案上,陳澌森然道:「張將軍此次爭剿李波,所為原由為何?」
張武威沒想他這時會問出這句話。臉色一沉,低沉道:「李波這廝,劫奪軍糧,於此甘涼境內,上欺聖上,下侮本將,這還不夠嗎?」
陳澌冷然道:「在下奉聖上特旨,就是為了查這批糧草的案子而來。小弟有一事動問,不知小弟一入甘肅,張將軍明知在下為皇上特使,卻遣出帳下威武十衛,截殺本使,所為何來?」
張武威沒料到大軍已發,皇上之意已明,又已派了徐績來,那事分明已揭過了,他這時會又把這事翻了出來。那十面鐵牌一一就陳列在他案上,他也不好開口否認,反沉聲回問道:「軍機至要,陳兄再在提起這些瑣屑小事做什麼。大敵當前,小事回頭再議。陳兄此言,不怕有擾亂軍心之意嗎?」
只聽陳澌冷笑道:「擾亂軍心?倒不知是誰人才真的上欺天子,下誤三軍。張將軍,實說了吧,那頭十萬擔糧草,是你派屬下左參將高平率二千心腹心馬劫來的。你統領三軍,卻劫奪朝廷兵糧,這些事,你敢做不敢認了嗎?」
他一言既出,帳下悄無聲響,這可是天大的消息,張武威行此事前,也知有天大的干係,所以除了心腹將士,誰也不曾知曉。張武威聞言大怒,沉聲喝道:「那紅柳園那十五萬擔糧草,不是李波劫的倒又是誰劫的,本將軍冤枉他了嗎?」
陳澌嘿聲笑道:「皇上聖意仁厚,本命小弟前來,就是要全權處理此事。皇上有言,當今天下初定,士厭征伐,以和為貴。小弟三見李波,就是要處理好此事。那李波因塞上雪災,借去這十五萬擔糧草,未傷一人,以賑災民,也算上體聖意,與天下休養生息之機。此舉雖違法例,大大不妥,但皇上念天下初創,法網未張,又下體眾將士征勞之苦,所以網開一面,令他三年之內以二萬匹良馬以償此債。小弟一番曉諭,李波已伏首認罪,自雲萬死。張將軍卻只顧一已之私,輕啟戰端,上欺朝廷,下不恤將士。我倒要問問,你這一戰,可知又會屈死幾何?當真要眾家將士的屍骨再堆就成你一代良將的功名嗎?」
張武威心中大怒,他知這陳澌不好相與,但今日可不比那日,皇上後派來的特使秦王心腹徐績也在此,何況帳下也有他三軍將士無數,他可不怕了陳澌。拍案大怒道:「陳兄,你一意替那李波馬賊開脫,勾結匪類,亂我軍心,誤我軍機,仗著個特使名頭,須知事急從權,當我張某人殺不得你嗎?」
說著,他向四周怒目一掃,魏華齡與高平、吳昌顏已同聲喝道:「不錯,當我們將軍殺不得你嗎?」
陳澌已長身而起,振聲而笑:「張武威,你視朝廷為兒戲,視黎民為芻狗,視軍士為牲畜,輕啟戰端,禍延天下,當我陳某斬不得你嗎?」
說著,他一翻長袍,從袍下露出那個金牌與牌上陰文「如天子」三個字。帳內一時緊張萬分。陳澌昨晚思前想後,也想過是否於夜間刺殺這張武威是否可行。但他知,張武威已遇刺一次,夜晚之時,守衛必重,而且殺了之後,這四萬大軍的控制權怕也難以到手。他知張武威出身行伍,這支軍隊也是他多年經營,麾下必有死黨若干,拚死效力,到時,軍中一亂,只怕反而敗事。他思謀久久,只有行險一途,明知大帳之上與張武威公然鬧翻,只怕兇險難測,但上示天子之威,下伏眾將之心,只有堂堂正正斬了這張武威才是唯一的出路。他也知自己此番真是命都要豁出去了,但想通之後,反而心安,大丈夫自當行其所當行,豈可為自保身家而圖苟存。所以他昨夜放歌,以《隴頭曲》要動三軍思鄉之心。他今天賭就賭的是三軍厭戰之心。他這一賭,可以說把自己的一條性命,李波草上沙的數千部曲,三軍中人的未測生死,以及邊民十萬,朝廷安穩一齊賭了進去。他一言落地,魏華齡已怒道:「放肆。」同時喝道:「來人,與大將軍把這悖逆狂徒拿下!」
陳澌已朗聲一笑,注目向徐績道:「徐兄怎麼說?朝廷密旨,要我斬這張武威於大帳之中的命令可以宣了吧?」
他這可是矯詔。張武威卻對秦王之人一向不太放心,聞言一驚,也怕徐績果然攜有什麼密詣。就在他一換心思一轉念之間,陳澌已朗聲喝道:「陳某奉聖上之令,要斬這上欺朝廷,下害軍士的張武威以示恩罰,與眾將士無關。:」說著,他的人就撲了出去。他知今日所爭就在此一搏。為這一撲,他已蓄了一整晚之力,他的千里庭步疾如轉瞬,但張大將軍帳下豈都是好欺之人。他發言在先,魏華齡早有準備,他才一撲出,魏華齡已一把抽出腰刀,向他腰間就是一斬。
別小看這一斬。魏華齡這一刀號稱「萬人斬」,雖沒斬過萬人,但刀出見血,從不空還。沒想到陳澌並不避他這一刀,只身子一側,魏華齡那一刀就直斬在他腰間簫身上。叮然一響,卻是陳澌以簫上綴玉硬擋了他這一招,但那玉也登成碎片。他就用這一招贏得了一線之機。但張武威本人也並非什麼文生儒將,他拍案而起,一雙大手掀起面前大案就向陳澌兜頭兜臉罩去,陳澌依然不躲,任由那案硬生生砸在自己頭上。張武威手勁極大,號稱「橫推八馬倒」,不是虛傳。那案子這下把陳澌的頭砸得不清,陳澌只覺腦中轟的一聲,金星亂冒,直欲暈倒,但卻知自己此時還倒不得。就在張武威一案砸在他頭上之際,他身後高平已然出刀,這一刀刀出見血,只見一蓬血就在陳澌腰間暴開。好在他聞風扭了一扭,否則這一刀定要將他斬成兩半。帳下將士都來不及反應,只見那二寸余厚的榆木硬案在陳澌頭上已拍成碎片,要是常人,這時只怕已腦漿迸裂,但碎片之中,有人見一縷暗紅的線芒一閃,陳澌不惜身損,要搏的就是這一線之機,他在這一線之機中抽出了他簫中的「一抹線」,那「一抹線」原是馳名天下的奇門兵刃,當日,他就是以這一抹線刺一隻蒼蠅於張武威左肩,恫嚇住了他,張武威防的就是他如此。見他「一抹線」刺來,身子向後就躲,但躲也沒全躲利落,他本包著綁帶的受過箭傷的左臂這時忽破帶而出,他早有防陳澌之心,那故意扎在本大致傷好的左肩上的綁帶本就是扎給陳澌看的,只見他一直藏在綁帶中的左手中卻藏了一柄利刃,這一插就插在了陳澌的肩上,陳澌痛得一咬牙。然後,兩人忽然靜止,這一靜,把本要出手的高平、魏華齡與吳昌顏都弄得愣了一愣。然後只見張武威一臉不服地瞪視陳澌,面露獰笑,他的喉間一抹鮮血噴出,他沒想到自己征戰十載,身歷生死百餘戰,防之又防,還是會身死在陳澌的這「一抹線」下。眾人驚怕聲中,只見張武威巨大的身形已頹然倒地。
魏華齡是張武威寵將,一見張武威一倒,眼都紅了,疾撲而來,手裡腰刀向陳澌狠斬,叫道:「還不把這刺殺張將軍的刺客拿下!」
眾人中就有人聞聲而動。陳澌大喝道:「鼠輩爾敢!」他的「一抹線」已人張武威喉間抽出,那兵刃原是一條面練精鋼,看似一線,四周無處不是鋒刃,百練鋼化繞指柔,屈曲如意。陳澌心知今日之事不是殺了張武威就算完的,還必須壓住他死黨的第二波反彈。他長吸一口氣,把這些年的鬥志幾乎都調動起來,可還是覺得后腰左肩痛得要命,而腦中所受的重案之擊還讓他意識不是很清醒。只聽他喝道:「睫在眼前!」
睫在眼前長不見,人不可能見到自己的睫毛,這是東晉時談玄者慣用的一句襞諭,卻被陳澌用來命名自己一抹線的殺招。他手中的百練精鋼這時卻不再是刺,而是橫抽而出。魏華齡一生刀槍劍斧見得多了,卻沒見過這等奇門兵刃,只見一抹暗紅橫抽而來,然後就覺頸上一涼,那一抹線一彎一抖,竟將他一顆人頭削了下來。眾將只見一蓬鮮血從魏華齡的腔子里噴出,都不是沒見過殺人,但這是平靜中的大亂,眾人「啊」了一聲,只覺可驚可怖。陳澌心裡也不情願這等虐殺,但他知要壓服住張武威死黨必用非常手段,何況他連受重擊之下,知道自己已無再戰之力。他伸出左手,一手就提了魏華齡的人頭,人一躍,已站在徐績的案上,喝道:「有敢違聖命,一意與朝廷對抗的只管上來!」
高平與吳昌顏也紅了眼,就待上前,眾將之中,他們倆可是張武威死黨,就待呼喝眾人一起上前與張武威報仇。他們口齒方動,就見一個人已拊手站了起來,這人卻是一直未言未動的徐績,只聽他拊手道:「高兄,吳兄,朝廷這次只誅首惡,況且也知二位身在張武威威壓之下,如有悖德處,實屬可諒,況且一干軍前將士了。如今,張將軍已斬,各位,且聽我宣派。」
他的聲音極冷靜,與站在他案上神情悍厲的陳澌正好一正一反。他的話也正打在猛失了頭腦的眾將心坎上。必竟大家還是厭於徵伐的,何況蛇無頭不行,鳥無頭不飛,正是群情錯亂之際。只見徐績從懷裡掏出了一張黃絹,看那絹就知是上諭用紙,只聽徐績道:「眾將接詣!」
眾人猶有猶豫,只聽陳澌注目在最膽怯的一人臉上,雙目如冰,冷冷地哼了一聲,那個管糧草的頭目盧玉膽中一寒,又膝一軟,就跪了下來。他本也是張武威私人,他的妹子就是張武威最寵愛的小妾,但平素雖倚強仗勢,這時反最是膝軟。別的與張武威關係較遠的將官見他都跪了自己還有什麼不能接旨的,也就跪了下來。人人都有從政心理,雖然陳澌僅一人,徐績連上他在帳中的隨從也不過十來人,但他們身後有一個他們已宣之在口的強大的朝廷。本還有猶豫的,見跪得人漸多,不由膝下一軟,也就跪了。跪的人越多,對餘下的心理越有壓倒之勢,人人心理不由都想:「張武威對我又曾如何,不見得為他就和朝廷對抗」,何況眼中還有一個提著血淋淋人頭的陳澌。那些與張武威關係密切些的最後也抗不住眾意一個個跪了下來,最後只剩下高平與吳昌顏兩人。他們相顧一眼,心中一嘆:「大事去矣」,高平恨恨了一聲:「都是沒主心骨的窩囊廢」,他雖恨眾人這麼快背叛恨得牙痒痒的,但時勢比人強,「脫」地先後兩聲,先是他們手裡兩把刀落到地上,徐績在有第一人跪下時,就已不看他們,注目手中黃絹,朗聲而念:「聖諭,悖德亂行、欺惑朝廷之甘涼將軍張武威伏誅之後,令徐績暫代其職,一眾兵馬,聽其調度。其餘將領,既往不咎,各升一級……」以下是一個個人名各任什麼官職,也虧他一晚之間就已籌度謀劃得如此詳盡。眾將聽著自己無罪,還升高一級的官職,在徐績那麼平淡拖長甚或有些厭倦的聲音中就似受到了一種催眠,一顆心漸漸安穩甚或有一種慶幸自己剛才沒有輕舉妄動的喜幸來。
宣職撫慰,處理張武威後事,安頓眾將,整軍備襲就已耗盡了一上午時間。陳澌看著日影,知道隨著時間的拖長,今日之事,大體算成了,只覺後背一陣冷汗,看著宣「旨」時跪在地上的眾將,不知怎麼,他不由又為他們感到一種生的悲哀。人都是渺小的,別看這些將領也在都曾在陣前軍中,十盪十決,但、他們其實比誰都更需要軼序,渴望服從一個軼序,依賴那個軼序給他們本已遊盪迷離的生一個方向。不知怎麼,陳澌此時心中並沒有成功的喜悅,而只有一種無限的悲哀——生到底是什麼,只是這樣如眾將般渴望鑽進一個秩序中那麼妥帖地聽令而行嗎?他們不怕殺人,只要是有軼序指導的殺人,陳澌在這紛亂中忽似看到了一個人的眼,那是一雙鎮定的、有些悲涼的望著生命的眼,他也領率著數千子弟在沙漠間游牧,所有的眼都望著他,可有人知道他的寂寞與所面對的壓力嗎?自由,只有自由才是對人生最大的拷問與重壓。
在徐績平靜的聲調中,陳澌想到了李波。徐績可真是一個幹才。他與陳澌昨夜片刻交談后就已大致料到了今天的局面。他把每件事都做得妥貼與安穩,讓眾人覺得一切都是順理成章的,這一場中軍奪帳之變就在他與陳澌的聯手下平定了下來。其實,怕只有兩人自己知道:自己心中當時的緊張焦慮、疑惑恐怖還有不能露出一絲於神色的艱苦為難。
眾人分派停當,張武威的屍體也已收斂后,徐績命人用上將之禮葬之,曉諭朝廷要恤養其家屬。眾人漸漸領諭而去,陳澌又暗囑人盯著高平與吳昌顏,未令他二人回軍,命他二人為張武威扶靈,這才大至告定。然後陳澌才與徐績有機會對望一眼,那一眼中的相知相重、感慨萬端怕不是任何語言所能傳遞的。然後兩人誠摯地握了一下手,才發覺彼此一樣,手心裡其實都是冷汗。
黑子電一樣的在草原上賓士,因為它和它馬背上的騎者一樣,同樣急著見到一個人。讓陳澌想不到的是,他才出大營三十里,就見李小妹奇迹一般地在草叢裡站了起來。黑子興奮地打了一個響鼻,因為李小妹也以最歡悅的姿態向這邊奔來。讓它不解甚至不滿的是:李小妹奔過來不是象以往一樣的馬上用她最溫暖的手不停的摩娑自己的脖頸,而是一撲就撲到了從它背上翻下來的人懷裡。那人顫抖地用一雙手接住了小妹,口裡訥訥道:「你怎麼會在這兒,怎麼知道我要來?」
李小妹卻不答他,只是用一雙手輕輕地去剝他的袍子。陳澌微微有些怔愕,任由李雍容在草原的熏風裡把他的上身剝到赤裸,然後李小妹的手就抖動起來,她輕輕觸著陳澌身上新添的傷口,不忍一觸,又不忍不觸的。她輕顫著唇說:「我就知道,我就知道,我看到這大軍已有三天沒有動靜,所有的調動都是調人馬回營的,我就知道,你又受傷了。」
陳澌的肩上腰上,傷痕頗重。李小妹眼中的淚簌簌而下,她不是個愛哭的女子,可她忍不住。她不說知道「你成功了」,而是說「你受傷了」,她猜得出陳澌這些天所經歷的驚滔駭浪。陳澌的身子沒抖,但心在她手指的觸撫下一絲絲地抖。李小妹沿著他的肩膀一直親了下去,直親到他后腰上的傷口。陳澌站在草原的風裡,李小妹蹲在草原的地上,他們都感覺到一種戰抖的幸福,可不知怎麼,這幸福只讓他們想哭。
一條淚劃過的痕迹會在另一個人心裡留多久,一條疤劃出的傷痕會在另一個人的腦海里固執多久?他們什麼都沒說,這一段刀槍箭瘡過後的愛,原不是幾個字所能承負。
良久良久,李小妹輕聲說:「答應我,以後不再這麼拚命了好嗎?」
陳澌點點頭。
一朵紅雲飛上了李小妹的額頭,但她繼續勇敢地說:「答應我,一輩子要我,好嗎?」
草兒聽到這話都顫了。陳澌聽到這話也在一種昂揚中顫了。一行淚澆鑄的愛情之花能開多久?一個人、能如何地再把另一人更多的擁有?
襟袍飄起,一個人、能如何地把另一人更深地擁有???
……?
如果有一顆星星墜到了你的眼裡,你的睫毛會是如何的顫抖?
如果一股激流注入了你的身里,你會不會由此害怕不能廝守?
如果、我可以用唇把你周身吻遍,別告訴我這一切不能長久;
如果你是我最深的愛戀,請把一切從我身上拿走。
……
如果風看見,我向你敞開了我的骨肉;
你能不能永遠停在我身上,用最原始的方式保持一生的嘶吼?
平靜以後,衣衫輕軟。
相屬以後,鍥骨溫柔
……
李小妹說:「我情願情願,永遠不要起來。」陳澌的一顆淚滴下,滴進李小妹眼裡,心裡說:我情願情願、時光在此、永久停留。
溫柔何寄?溫柔何極?
我的喘息,你的忍受;我的衣帶,你的腳步……
第十四章允稱英雄李波
14:46:006085
陳澌要做的事很多。張武威已死,但還有他駐紮的根本之地武威處的人馬需要安撫;李波一處,需他通報;甘涼一境,各處的鎮守之使也不能沒有聯絡。而徐績所面對的麻煩也不少,四萬大軍當此之即,不能說撤就撤;李波之處,還要另立協約;軍中繁瑣細務,一一都要理順;另要飛報朝廷,靜以待命。他們兩人都要把可能發生的亂象控制到最小程度。
所以陳澌自李波處飛馬而回后,馬上又要飛奔武威。兩人都是男人,雖知彼此都責任重大,但也都沒說什麼,只送別時將分手的一刻,各自伸出一掌,擊了擊手。
一個半月後,草原初夏來了,這是草原上一年之中最好的日子。牧民們眼看著日見肥實的馬兒、牛兒、羊兒,忍不住從心裡笑了開來。草原上的婚慶嫁娶也往往選擇在這個時候。每個族隊中比較重要的慶典,都要請李波前去參與,李波雖忙,也是很樂意與會的樣子。他還帶著數百人游騎在野馬井一帶。他是個謹慎的人,如果徐績帳下軍隊有什麼異動,他必須在第一時間內做出反應。
他身邊的四弟施榛已被他派到朝廷觀覲,當然主要目的在於溝通。他們雖是游牧之人,但面對著一個已日漸強盛的朝廷,也必須有所了解與承負。施榛是個能幹之人,從他傳回的消息看,已與朝廷談妥了賦稅進供事宜。二弟馬揚輕銳勁捷,被李波派去協助陳澌平撫武威雜碎之事。大哥張九常則回守草上沙。小妹李雍容在陳澌去了武威之後五六日,耐不住心中思念,也在左近一帶放牧消閑而去。更讓人高興的事,經過陳澌努力,糧馬交易重開,解決了草原牧民的一大難題,一切似乎都已平靜。
但他心裡,是不是也已平靜?
那張請柬到了李波手頭時,已是六月十二,柬上沒有別的話,只短短几句:自隋末之世,天下大亂,中原板蕩,黎民塗炭。兄獨提一旅,游騎邊塞,下保萬民,內撫宗族,弟心下仰慕之甚,非筆墨所能言者。奈軍中細處眾多,雜事紛繁,至甘涼已近二月矣,猶未能與李兄一晤,常引為平生之憾。近日天氣陽和,草木滋潤,希圖與兄一面,不知兄可能撥冗一晤否?謹訂於六月十四,敬備小酌,專此奉候,共話平生。甘涼鎮守遣行使兼代將軍徐績再拜。
李波看了請柬之後,倒沒說什麼,只是自己一個人到草原之中看了一晚的落日。落日輝煌,但已經是落日了,是不是也象他的事業?他看著草原盡頭漸漸收盡光彩的太陽,心中有一種寥落的感覺。草原上只需要一個太陽,這不再是個眾日竟驕,光彩紛華的時世了。他在心中遙想著傳說中的后羿,天上九日竟驕,生民塗炭,不得休息,他箭落八日。他李波自知不是那射日的人。但當此時世,射日的是誰,是那個傳說中少年英撥,才氣天縱的秦王嗎?
日沉了,草原上響起牧民的歌聲,他們會不會想過,雖然明天太陽依舊會升起,但他們就能確定那太陽就是今天調落的太陽嗎?李波心時滿是一種英雄的悲壯與蒼涼。
那晚李波點著牛油燭寫了好幾封信,寫完后,想想,卻又燒了其中一半。帳外傳來牧民的野歌:「敕勒川,陰山下,天蓋穹廬,籠罩四野。天蒼蒼,野茫茫,風吹草低見牛羊。」
李波投筆而思,腦中忽然在想:放牧的生活究竟算一種什麼,是不是,就是種永遠的漂泊與永遠的思鄉……
「奪」地一聲,那一箭射出,正中靶心。徐績縱聲而笑,他滿斟了一杯酒,笑道:「李兄神射,果然無敵。」
他在中軍大帳宴飲李波。他的中軍大帳可頗不同於張武威,所有絲綉盡都撤去,顯得簡樸已極。他這次設宴,準備得頗為隆重,不在於菜,不在於酒,而是他讓中軍大營四周的人馬都向外撤退了一里許,他的大營也扎在草原上,四周猛的一空,但顯出中軍大帳有些孤零零的味道。這是他對李波的敬重,李波分明也領了他這一分敬意
李波一早即至,所帶隨從,不過十人。徐績也只帶了十餘名偏將相陪。軍中宴飲乏樂,他們便較射賭酒。凡李波一箭射出,必中靶心,帳中人不由便一陣笑樂。徐澌帳下勁士本頗不乏善射之人,心中便頗有不服,明知這麼射是註定射不贏李波了,但不停有人出來勸酒。李波量豪,更不屑於為盞酒之事與人辯駁,杯到即飲,這麼從早上飲到日頭西沉,那些要灌醉李波的將官一個個都面露惺惺酒色了,李波卻麵皮不變,依舊一發一中,果然不凡。
滿帳之人都頗有喜色,不只李波帶來的隨從。他的隨從一開始不免還頗有疑慮,覺得李波這麼孤身犯險,單刀赴會,未免不值。但看著徐績誠心相待的樣,漸漸不免也開始開懷。
徐績酒卻喝得不多,李波也不硬勸。兩人俱是見聞豐富之人,開口講評天下大勢,臧否隋末以來人物,心中所見,每有相和,這時,徐績就會滿引一杯酒一飲而盡,賓主相處極歡。
主客即歡,他們麾下隨從當然也更高興。李波本是傳奇中人物,徐績帳下之人有幸一睹其神采,更是引為平生幸事。他們此時回思,得陳澌與徐績奪帳之力,四萬大軍免於一場征伐,而且是這樣一個強悍的對手,這時笑樂之中,人人只覺自己當真是在鬼門關口打了一個轉回來,對徐績與陳澌之舉,不由多了一份發自內心的服贗。
只聽這時李波一箭射罷,展顏一笑道:「徐兄,兄弟有一句話不知當問不當問。」
徐績笑道:「李兄有話就請問,小弟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李波笑道:「秦王身邊,不知才略如徐兄的,共有幾人?」
徐績一愕,然後皺了皺眉,李波只當他不便回答,一笑掩過。卻見徐績伸手數來:「長孫無忌、房玄齡、杜如晦……」一個個數下來,然後展顏笑道:「李兄,不是小弟自謙,小弟倒也還不是一味自謙之人,但這麼數下來,可真的倒是要數上好一會兒。小弟也一向還頗自負,但秦王帳下,如兄弟輩,可以數得出的,怕也有個三五十人。」
這時轉到李波愕然,他面色一怔,知道這徐績此話看來還是出於真心,不似空言,本舉在空中的手不由就停了一停,想了想,置杯不飲,又想了一會兒,才舉起一飲而盡,笑道:「那倒真是人才濟濟了。厲害,厲害!」
滿帳之中,怕只有徐績看得出李波那面上笑容中隱藏的苦澀。他與李波對望一眼,彼此都感到一種英雄的悲涼。只聽李波笑道:「李波今日,才體會得出周公瑾當年說『即生瑜,何生亮』那一句時心中的無奈。」
徐績想了下,笑道:「不過,也未使不是萬民之幸。」
李波臉上笑容微僵,目光似是看向遠處,是呀、未使不是萬民之幸。光看看當今草原上牧民們的平安喜樂,遠不同於秦王平薛舉父子前的張惶無定就可以略知一斑了。他輕輕一嘆,又滿了一杯酒,一飲而盡。
天下是什麼,是一個供人縱騎游牧,生斯死斯的大牧場嗎?李波輕喟著搖了一下頭,他是知道天下並不是一個大牧場的。他生長於祁連山之南,還記得那時溝渠細布、農人耕作的農田,那一種精心細作的農業文明,那是一種迥異於邊荒牧馬的生活與文化,也有一種迥異於放牧者的禮儀與規範。那種規範,是不是才對人生提供了最幸福的終極關懷?李波在心裡沉思。他是在隋末之亂中叛離出那種文化的,在他這一個生命強者的眼裡,人生如放牧,是一場自己面對無涯的荒涼與無涯的拷問的過程,但是不是所有人都能如此呢。他握著手裡的酒杯這麼想,所以,所以所有人都慶幸著秦王的功業與他帶來的規範妥貼吧?只有他,還執執於如此永久的放牧,自我放牧,永久的叛離與永久的思鄉。
人從哪裡來,到哪裡去,李波想到了這個問題,但不是所有人都情願想到這個空忽渺茫、思來戰粟的問題的。他的放牧到底是在放著什麼,是放牧他自己嗎?李波心中忽有一種慨嘆,那慨嘆甚至漾到了他一向平靜的臉上來。他想起那縱聲喝馬、單騎縱酒、地闊天荒的日子。這種自由,可能並不是所有人都能承受。
徐績的眼裡有一種了解的神色,但他沒說什麼。有一種人,可能生來是不能把自己溶入某一種平定的制度並從中感到幸福的。
徐績又端起一杯酒,道:「李兄,請。」
李波也舉酒而笑:「請!」他知道,這杯酒盡后,正題該就來了。這正題該就是催他這個化外牛羊自牧的人加入某一社會軼序的正題。
這一杯酒卻讓徐績雙頰一紅。然後他從懷裡掏出了一張絹帛,輕輕展開,含笑道:「李兄,如今天下已定,天下英雄,除不甘受縛,終尋死路的外,均已盡入秦王網羅。秦王極慕李兄之材,甚望李兄也可體天下大局,入朝共事,以謀天下蒼生之福,厚意倦倦,李兄以為如何?」
他似也覺此番話很難出口,但人生之中,有些話,是必須說與總要說的。帳中一靜,只見陳澌笑道:「秦王為李兄專列了幾個職位:虎賁中良將,甘涼將軍,與右驃騎,不知李兄對哪個中意些?」
李波沒有說話,接過那絹帛,輕輕撫著上面的字跡,果然是秦王手書。秦王世民摯愛書法,寫得一手好字,他輕輕撫著這個沒沒謀面的一代英才的字,良久良久,未做一聲,半晌嘆道:「李波草野之人,一向疏散慣了,怕當不得此等重任。」說著,他指掌用力,輕輕一抓——這天下的網羅真是無所不在,他李波的時世已經完了,到頭了,那張密實的絹帛就在他一抓之下,寸寸而裂。
徐績的臉上也露出一抹緊張,他也不知這邊塞英才到底會有何反應,但是他的事,他還是必須要做。見李波已決撒地拒絕後,徐績輕輕把座右的一壺七寶夜光壺、自開筵以來還沒斟出的酒與李波倒了一盞,輕聲嘆道:「李兄,那請盡此一碗。」
李波用指扣住了那盞酒,他的指尖微微用力,青筋微露,不知為什麼要這麼用力地抓住這一盞酒。徐績已輕語相勸道:「李兄,你出身世家,也知,這是個大鵬斂扇,英雄不並存的年代。如李兄一意不接受,以李兄之英材,秦王與朝廷均不可能放心,李兄是不是再想想?」
李波唇角微露冷冷的笑容:「不用想了,我李波只是草野之人,不慣束縛。徐兄,此話休提。」
徐績輕聲一嘆:「難道李兄就不珍惜塞上這難得的平靖局面?」
李波沒有答話,輕輕彈了下那杯子,曼聲問道:「徐兄,這杯酒,你要我怎麼喝?」
徐績瞳中的神色就深了一層:「李兄想怎麼喝就怎麼喝吧,這是一杯——毒酒。」
李波帶來之人沒想一天宴飲后還會冒出這樣一句話,只聽徐績已道:「小弟知李兄一刀之利,十步以為,生死在兄。但小弟已吩咐帳下兵士,無論如何,哪怕折損一千人馬,只要李兄今日不受朝廷之命,也要留下李兄來。」
徐績帳下軍官也沒料到會是這樣。可既然那是一杯毒酒,他為什麼還要明言?喬華一直在旁歡然飲酒,這時不由情急,跳起來道:「這些朝廷中人,果然一個都是不可信的。二哥,你先走,咱們盡有熱血子弟,你衝出去,這兒我擋著,看他們怎樣胡來!」
李波已一掌壓在喬華肩上,大力如喬華,卻也掙不開去。只見李波端起那杯酒,淡淡道:「徐兄果然坦蕩。」
他話里全沒反諷意味,因為、徐績明知李波就在他十步之內,且長刀在側,還敢坦言這是一杯毒酒,果然說得上坦蕩。
徐績額角跳了跳,淡淡道:「不,小弟卑鄙,但為了朝廷,卑鄙也只有卑鄙這一次了。李兄,我知你宅心仁厚,也知你無意令黎民塗炭,錯只錯在,這不再是李兄的時世了。」
李波唇角一抿,淡淡道:「好,此杯之後,萬望徐兄不要難為我帶來的隨從。從那日張將軍死後,我已料到可能有今天一幕。」
喬華大急,怒道:「二哥,你休聽他們花言,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咱們先拚一場再說?」
李波沖他微微一笑道:「五弟,燒什麼,燒那些草上沙大好子弟的白骨嗎?還是這些百戰得安的軍士的?五弟,你聽我說,今天這杯酒是我自願喝的,無論你如何不情願,也要把這話告訴大哥、三弟與四弟,還有,我的小妹。聽著,這杯酒是我自願喝的。因為、它是我命定的了。」
喬華眼中一紅,還待再說,已聽李波道:「另外,小華,我雖心中也以為你和小妹並非良配,但在二哥心中,始終對沒能下力助你成就你這番心愿有一分悵然。」
說著,他已用右手靜靜地端起那杯酒,笑道:「這一杯,卻不能與大家共飲了。」
他一語即出,連徐績帳下之士也覺心頭慘然。喬華要掙,卻掙不開他壓著自己肩頭的左手。忽聽帳外有人斷喝道:「李二哥,這杯酒你喝不得!」
那聲音疾,可那說話人射出的一箭比他的聲音更疾,只聽破空聲中,一箭已至,卻是陳澌已至帳外,見情況緊急,從帳外兵士手中奪過一張弓,搭弓就射來。
鮮血一冒,那一支箭就正射在李波右手上,可李波手抖都沒抖一下。他笑眼向帳外一頭是汗的陳澌望去,心中低語道:阿澌,這也是為了你理想的時世呀。他心中還有好多話,但也不想囑咐了,小妹自有小妹的一生,他這個末路的哥哥,也不能再一一管帳了。在陳澌衝到他案前的一刻,李波已把酒倒進了喉里去,口裡輕笑道:「好辣。天無二日,這個日頭沉了明天會有新的太陽升起來的。你們看了這麼多天的太陽,以為每天升起的都是頭一天落下的太陽嗎?太陽……有時也會死的,它照得難道就不累嗎?」
酒真的是好毒,喬華這時才有機會從李波漸漸失去力氣的左手中掙出,只聽他哭喊了一聲:「二哥」,滿眼怨毒地望了帳中所有人一眼,無暇報仇,耳中聽到李波說:「五弟,背我到草原」,他熱淚滾滾而下,抱起他二哥,怒吼了一聲,衝出帳外,隨便搶了一匹馬,就奔向了那莽莽蒼蒼的大草原。
案上杯翻,流出兩滴余酒,似乎在說:歷史的進程就是這樣的。就是這樣的了,只是甘心如李波般這麼洒然退出的沒有很多。
陳澌一把糾住徐績的領子,怒道:「你飛柬招我回來就是為了這個?」
徐績寧靜地道:「不錯。陳兄,我對不起你。但、天下大勢,原是剛則易折的。你不用為到底為不為李波報仇而猶豫,我剛才陪喝的也是一碗毒酒。朝廷的密令已傳了下來,太子大為震怒,李波如不肯降,不殺他實無以面對朝中,而張武威之死,也必須有人承擔,否則秦王會很為難。他叫我在我們中二者選一,以搪太子責難,你年輕,所以我選了我自己。當初你我帳外相議,不是說要為這行動擔當自己所必須擔當的嗎?代價不算小,但你我總算還做得出色。能與陳兄共事,我很心甘。能逼殺李波,雖非我所願,但陪他而去,我也還心安。今日起你就要提點這中軍大帳了。我已傳令,準備好了明日大軍開撥,返回武威。陳兄,別壞了這流了不少血換回的安寧局面。」
陳兄望向帳外,不知喬華抱著李波已奔到了哪裡。忽然忽然,他發現,自與李波謀面,雖然兩人處處立場不同,好多時甚至還針鋒相對,但對他這個人,對他對自己生命所選擇的一切,自己還是從心底佩服的。而他這一死,真的讓自己、從此在心中會永遠的空出好大一片。
李波是死在曠野中的——如他所願。他死時甚或含著笑,喬華抱著他,欲哭無淚,他知不知道他的死會給好多好多人、甚至包括只聞其名都沒見過面的人的生命帶來好大的悲痛甚或永生無法禰補的遺撼?
遠遠有牧人的歌唱,那歌是永遠的漂泊與永遠的思鄉。關中百姓初定,他們安居一方,不再背井離鄉。人們都如此的害怕漂泊與思鄉,但他們知道游牧的含意嗎?——我們其實都一樣,我們心中荒涼,足下蒼茫,在流沙與弱水之間遊盪,沒有故鄉。
風說著一個人的名字與他心裡的話,但沒有多少人聽到,他們大都沉溺於自己虛假的安定與虛假的故鄉。
第十五章縱馬踏沙涉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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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小妹站在空空的酒泉城外。那天,她聞訊趕回時,李波屍骨已冷,他死了已三天。他在生前寄給張九常的信中說,如果自己死了,不要厚葬,只望幾個摯交好友來一下就可。張九常是在他死後第一個趕到的,然後李小妹才回來,然後是飛騎趕加的馬揚,等施榛趕回時,已是在二十餘天後了。每個人心中的哀痛都不是語言可表。張九常怕李小妹痛哭傷身,可李小妹見了李波的屍身後,反倒失聲了。——哭什麼,哭又有什麼用,這個世界最疼她的那個人去了,她的淚滑下。張九常把手搭在她肩上,卻被她輕輕撥開了。喬華憂鬱地望著她,可李小妹不哭。這些天,等待施榛等待給李波下葬的日子,沒有人知道李小妹是怎麼過來的。只知道二十餘天熬下來后,還不到二十的她的額上就起了皺紋,可她在人前還是不哭。
如今,一切都結束了。葬禮上,還有陳澌派來的弔孝的人,可喬華沒等他們到門口就把他們趕走了。李波給四個兄弟都留了信,沒有人知道他信中都說了什麼,李小妹也沒問。她的弓還在,這些天,一直就是那弓陪著她。這弓,是她十二歲時大哥送她的。今天,她來到酒泉城外,那在二十天前,她生命中最重要的兩個男人都曾在這裡出現,可如今,營帳已撥,被軍馬踏壞的草都又長出了,彷彿沒有任何痕迹。李小妹在心中痛哭,風聽得到她心中撕裂的聲音:大哥,我來了,我來到你飲下毒酒的地方了。
——李波的葬禮完后,施榛就又赴長安了,他還有許多未了的事在那裡。馬揚則去了武威,他現在陳澌帳下任職參將。張九常帶了喬華回草上沙,他也想叫上李小妹一齊走,可李小妹搖了搖頭。大樹已倒,她還回草上沙做什麼?她在聽到訊息后的一夜之間長大了,她不需要撫慰,不需要訴說。
——大哥,我會用永生的游牧來紀念你,李小妹心中說。
武威城外,數萬軍馬都在操練。夜來時,陳澌獨坐中軍大帳。不到兩月,軍中連變,一連死了兩位領軍大將,用什麼來安定可能擾亂的軍心?只有一法,操練。只要兵士們一天到晚的忙起來,他們就沒力氣去想什麼了。這是一個殘局,陳澌獨撐殘局,他也只有此一途。
他的大帳中,除了一案,什麼都沒有,甚至比徐績布置得還要寒素。他傾力一搏,給這塞上贏得了他想要的寧靜。可寧靜之中,他只覺得心中好空。他不知小妹現在怎麼樣,他也一夜一夜的想起李波。他從沒想到,一個人的死會對他此後的一生影響如此之巨。那縱馬邊關、叱吒十餘載的李波,他帳中的侃侃而談,他爐前的奔牛一斬,他的笑,他那麼淡定地喝下屬於自己命運的那一碗毒酒。陳澌不知自己做錯了沒有,只是每逢夜,每逢這獨坐中軍、闐寂無人的夜,他就會重新想起這三月來的一切,覺得、自己的生命,從不曾如此如此的好空好空。
帳外鼙鼓聲起,是軍士們在夜習。這有規律的一切,就是人間能構建的所有幸福嗎?陳澌不知道,真的真的不知道。他真希望一切能夠重來,也許,對真正的生命而言,那場無拘束的、可以縱馬長奔、縱情潑肆的亂世永永遠遠不該結束。
漢家千餘年來累積的生存與制度是如此瑣屑與沉悶的,有早帳,有晨練,有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就是沒有遊盪,沒有放牧,沒有……自由。陳澌是愛自由的,他是個武者,可他這個自由的武者拚力構建捍衛的,原來只是這一場沉悶悶的生。
衛兵忽然夜驚,然後發現沒事,帳外竊竊私語了會兒后又靜了。燭花一爆,說著夜已三更,可陳澌還是不想睡。失眠是最近發生的事,你總是在夜裡面對著自己的生命。夜來時,更鼓聲息,生命抖去生活強加在它身上的灰塵,在這時復活過來,以無限的重壓、無數的拷問來直擊你的靈魂。陳澌忽然想:在李波三十幾年的生命中,也曾無數次面對著這樣的夜吧?他在劫奪糧草前,在宗族千口流離無定時,在深夜自省處,不知都想了些什麼?
其實,只要屈一屈膝,跪下來,接受祖宗傳下的生活禮法,一切就都會好了吧?但他李波不能,他陳澌,也不能。
案上有酒,濁酒。濁酒一杯家萬里。陳澌雖能豪飲無懼,但本來,他是不愛飲的。可近來,他愛上了酒。酒是男兒友,可那本活生生的、言笑晏晏、對這生命有自己承負與確定的一個活生生的人,他為什麼沒有機會和他成為朋友?
陳澌忽覺,如果李波活著,其實,他們該很有機會成為好友,一種真正的朋友。
這時,他忽覺得背上一涼,這是他習武人的直覺,他覺得有一樣冰寒寒的、屬於金屬的涼意對準了自己,那涼意集中於一點,他的后心。他的寒毛一豎,剔了剔眉,再次確定后,他就把手挪向他身側的簫。十幾年來,簫是他的友,他的膽,他的撫慰,他的信念,還從不曾遠離過他身畔。那簫中有他的奇門兵刃「一抹線」,這一抹線至今還從沒讓他失望過。陳澌獸的本能被催起,他剔著眉想:太子的人終於來了。但他,絕不會給他們有機可乘。
箭發出時,陳澌的人就已躍起。他一躍就抽出了他簫中的刃,抖手就向身後牛皮大帳的那一條縫隙刺去。那一縫,本是當日李小妹刺張武威留下的痕迹,本已被軍士用線密縫,但陳澌坐鎮中軍后,不知出於一種什麼情懷,親手把那縫上的密線給拆了。好多夜,他都感到一股微涼的晚風從那縫中湧入,輕襲他的后心,如同、輕輕的撫慰,如同、那一指的輕柔。他這一躍,就已避來來箭,抖手就向來敵襲去,可瞬間的感應卻讓他的身子猛地僵住。他的心狂跳,似聞到了最熟悉的氣息。他的目光向釘在了案上的箭望去,箭長一尺有奇,箭羽微灰,陳澌的手心出汗,他吸了一口氣,以寧靜自己錯亂的胸懷,然後才低柔如一羽地道:「小妹?」
縫外無聲,靜了一刻,然後又是一支箭射來,陳澌一避,但避過之後就是後悔,他想起了那日李雍容誤射他后的種種溫情。這一生的情懷,是不是就是那一箭所種?第三箭又來,陳澌吸了口氣,他甚至看到箭羽在空中微微的顫動,如果你真的怪我,一意殺我,那讓你殺了好了。箭已要及胸,陳澌心中忽念起他現在不是一個自由可死的人,他的命上,還懸著好多人的命,包括李波,他括徐績,甚至還包括張武威,包括他帳下的數萬軍士。這重量好重,壓得他幾度想逃離,可他、不能逃。
他在心中嘆了口氣,下意識地微一轉身,那箭,從他胸口險險而過。然後,他聽到帳外一個低低的喝聲,那聲音中似有哭意:「陳澌,你這個懦夫!」
然後刀光一閃,那牛皮大帳就被一刀劈開,一個人卷在刀光里湧入,一刀就向陳澌砍去。
無疑,是小妹的裙里刀。陳澌一閃,他每一閃都似在和自己的生命掙扎。一個聲音在他耳邊說:「別閃了,別閃了,就這樣死在情人的刀下吧,你確實對她有所愧負,確實,無可挽回的擾亂了她的生命!」
但另一個更強的聲音說:「陳澌,你不能死。你現在不是一個江湖人,你是一個代將軍,代理數萬大軍與一方安危的將軍。」
陳澌的心裡很苦,所以他閃得也勉強。那如雪光般襲來的一刀一刀他都是險險避過,那一刀刀直劃破了他的袍子,袍子在一刀一刀下碎去裂去,迎風散亂,露出他的身,露出他那無奈與無力的心。——就讓她一刀從自己由胸至腹,破膛剖心不好嗎?如果,能小小平息她心中的苦與怒。陳澌閉上眼,他不敢看小妹,但閉后的眼前還是全是小妹,輕嗔的小妹,狂怒的小妹,愛意中的小妹,嬌俏的小妹。
——如果無情,為何相遇;即屬有情,無緣何奈?陳澌耳中忽聽一個帶著愛、恨、痴、怒,種種交雜的聲音道:「你不是很會功夫嗎,為什麼不還手,為什麼不還手?」
陳澌還是無話,兩人就在無聲中打鬥。不、其實是一避一斗。攸忽一刀,陳澌避得慢了點,李小妹的裙里刀可不是只避就可的,哪怕他是陳澌,他的胸前就見了血。血痕是慢慢擴大的,如同兩個人之間的縫隙,隨日沉積,漸成鴻溝。血一點一點濺落,灑在陳澌撕裂的袍子上,似也在訴說著這場無聲的愛恨情仇。
李小妹啞聲道:「你怎麼不還手,你也心中有愧,是不是?是漢子的話,你就還手。你即為了那該死的天下殺得了我哥,就別心軟,也殺得我李雍容。」
——「李波小妹字雍容,褰裙上馬如轉蓬,左攬右射必迭發,婦女已如此,男子安可逢!」陳澌耳中忽想起他才入邊塞就聽到的歌。歌聲遙遠,彷彿一生那麼遠。雖然人在眼前,可也如天涯那麼遠。
帳外的人終於驚動,一人道:「有刺客!」
營中大驚。這不到三月,怎麼就鬧了兩次刺客。大家對上次刺客逃走還心有遺恨,只見百餘名軍士一起涌了進來,高呼「抓刺客」,李小妹卻並不逃,只一味狂砍陳澌,漸漸她的力也倦了,終於被人用繩索絆倒,馬上就有人撲上將之捆起。那人揭起她面布,驚道:「是個娘們!」
陳澌吸了一口氣,坐回案前,兵士當前,他不能失了氣度。只見李小妹渾身繩索,傲立不跪。雖然陳澌坐著,可看向她目光,只覺,站著的她強大如命運,而自己,才是瑟縮著正被審判的可憐蟲。
陳澌靜了下心,一揮手,「好好先押下去,不得虐辱,派個女子好好看著,違我者必斬!」
說著,他重重擲下一枚令箭,可他臉色地燭影里一片蒼白,且聲音、也是嘶的。
李小妹確實沒受到虐待,沒人敢違這希奇遭刺的陳澌的軍令。她被單獨關押在一個營帳內。她的目光是寒的,過了好久,她聽帳外守衛的兵士輕聲叫道:「馬將軍」。
她聽腳步聲也判知,來人是馬揚。他有他獨特的那種輕猱般的腳步聲。馬揚道:「噤聲!」然後道:「陳將軍讓我來提這女犯。」
軍士便不做聲。馬揚走了進來,他面色沉定,伸手就解了李小妹的捆綁,沉聲道:「跟我走。」
李小妹也沒做聲,跟著他直向帳外行去。馬揚的去向卻不是中軍大帳,他一直向大營之外走去。李小妹也默不作聲地跟著。出了大營,馬揚才道:「你的黑子在哪兒?」
李小妹下巴一揚,指向左邊,他們向左手行了有三里許,在一顆大樹下找到了黑子。兩個人一時都沒話,半晌李小妹嗤聲一笑,笑過了卻不說話。最後還是馬揚先開口:「是陳將軍讓我來救你的。」
李小妹又是低微一笑。半晌冷冷道:「如果他不讓,你都不會來是不?」
馬揚的一張臉就此漲紅。他平時不愛說話,李雍容一直對他也尊重有加,他責備似地望著她的臉,可見到她緊咬著唇的神色,就什麼也再不忍說。他、該知道這女孩兒心裡的苦。他只似自語般的道:「小妹,他不告訴我我還不會知道呀。」吸了口氣,才道:「其實陳兄,他的心裡,也真的好苦。」
他一語方出,見小妹已側轉了臉,分明不要聽。他的心中不由就嘆了口氣。他在心裡是祝福過這對情侶的,但為什麼,為什麼,會成了今天這樣的局面。馬揚知道自己再說什麼也是沒用,只輕輕把馬韁交到李小妹手裡,輕聲道:「小妹,好多事,你可能不懂也不想懂,你也不需諒解或不想諒解。只是三哥要對你說,三哥目前入這甘涼大營有自己的原因和苦衷,就象你大哥的死,也有他自己的原因與苦衷。陳澌,他也是……有他的苦衷。但無論如何,三哥對你、還是象從前一樣的。」
李小妹卻不要聽這些,只在喉間一聲冷笑,「馬將軍」,叫完,她就看見馬揚滿臉痛痛苦。她的心一痛,必竟多年兄妹,刺痛他也是讓她於心不忍的。但她不能軟弱,只一軟弱,她就會哭。李小妹用唇咬著自己的發,低聲說:「我可以走了吧?」
馬揚喉中一陣蠕動,哽了半天,想說什麼終於都沒說,只是點了點頭。李小妹褰裙上馬,就飛馳起來。她在飛馳中哭。她不要不要,不要再看到這一切,不要再想到這一切,她也不再想殺陳澌。她只要這一切都迴轉過來,讓時間迴轉過來,明天醒時發現,又是陽光草地,而一切一切,不過是一場噩夢。李小妹從不曾這麼真切地渴望自己做的是一場噩夢。她不要報仇,她只要,大哥回來,哪怕不遇到陳澌,不愛,不那麼深切地感受這一場絕望一場苦醒。為什麼當初還那麼傻地期待什麼愛呢?為什麼?
黑子在暗夜中賓士,只有它,只有它,畢生未曾負我。李小妹在賓士中撫mo著黑子,如她的兄長,她的依賴,她的情人。溫柔何系?溫柔何極?只有系向草原,系向黑子,系向不是人間的一切,才可靠與安全嗎?
前方忽然傳來了一聲低低的唿哨。黑子也低鳴了一聲,如逢故人。李小妹一愕時,黑子已然停步。前方路旁,正站著一個瘦高的身影,依稀還是當初讓她一見心動的身影。那身影孤峭而寂寞,寂寞地讓李小妹從心中都痛了起來。不——她在腦中對自己嘶吼道:不,我不要再為他心痛。可是又怎能不痛?黑子似也在奇怪今天主人為什麼不再高興地飛奔向那個身影了。半晌,只聽陳澌低聲道:「小妹」。
那一聲是如此的輕軟低柔,帶著求諒,帶著怯縮,帶著對生命無常世事翻覆的苦惱與無奈。李小妹定眼望去,只見那個黑影好瘦好瘦。她割在他胸口的傷血還在流嗎?最近,他是不是也好苦好苦?他又瘦了,再瘦,就瘦成一竿堅硬的悵望了。李小妹低頭,她輕身下馬,陳澌握住了她的手,李小妹把頭埋在他的懷中。如果一切沒有發生,如果一切重來,他們會不會是草原上最姿肆的情侶,會不會是這天地間的一場熾戀一場奇迹?如果……
但沒有如果,李小妹的淚在陳澌懷中流下,她扒開他的衣襟,讓淚咸入他剛受傷的胸口。她想吻他,她在吻他,吻他的傷,吻他的痛。然後,她覺得自己脖子上領口處燙燙的,一滴一滴的燙,那是、一個男人的淚,一個從不曾在她面前哭泣、她也從沒想到他會哭泣的男人的淚。
不知過了好久好久,時間在此已毫無意義,李小妹從陳澌懷裡掙脫出來。她想說什麼,卻說不出口。她在猶疑,她理著馬韁,理著馬綜,可數清了黑子的鬃毛怕也理不凈她心中的雜亂吧。最後,她一腳上蹬,卻在上蹬前轉身,猛地扒開陳澌的上衣,她要看一看,那日她射在陳澌胸口的一支毒箭留下的疤還在不在?似乎那疤可以讓她感到一絲溫柔一點安心。
陳澌由著她把自己的袍子剝落,他那瘦健的身軀又一次在她面前赤裸。那疤還在,毒性侵蝕,那疤痕是暗夜裡一星熾燙的紅。李小妹的淚滴在那疤口。她翻身上馬,如果——她的心一軟——他現在求自己,求著跟自己一起走,她會不會還有力氣、還能冷漠、還有足夠驕傲地拒絕他跟她走?
陳澌輕輕握著李小妹的腳腕,如一生一世不肯撒手。李小妹的眼盯著他的唇,盯著那她要他吐出的改變他們命運的幾個字,盯著兩個人這場同樣倥傯的生中偶遇深戀的生命。陳澌抬起頭,他的眼眸依舊璀燦如星光,他喉頭一動,他要開口了,他要開口了。
只聽陳澌低柔地說:「小妹,你殺我打我我都不怨,我只想跟你賠付我的生命——為你所被我帶來的噩運。無論你要我怎樣償付。」
李小妹輕舒了一口氣,她就要他這句話。可陳澌接下來卻說:「可是,我現在重擔在身,一時還不能跟你走。」
李小妹最恨他的什麼重擔與大事,何謂國家,何謂天下,她不知道也不想知道。難道你不明白,你所需承擔的只是自己的生命?陳澌卻不解她此時的心意:「幾萬大軍未定,我還一時脫不得身。我發誓,只要一能脫身,我一定天涯海角地去找你,一定!」
李小妹狂怒在胸,這時他還在想著他什麼大事,難道不知,就是這些大事,幾乎已斬斷她李雍容一生的痴情,還搭上了她大哥的一條性命!她惱他恨他,陳澌卻在這時把掛在襟側幾乎陪了他一生的簫解下來遞給李小妹,說:「我把它給你,我一定會來,為你的弓弦,配我的簫聲。」
李小妹心傷絕望。她忽一夾馬腹,黑子知道主人之意,一揚蹄,迅奔起來。一團黑影就竄向百步之外。陳澌心中冰炭摧折,他想象當日一樣以他的千里庭步撥足奮追,哪怕追到天涯海角,可幾萬大軍的存在,一方安危的責任,種種重負壓住了他。他只見到李小妹在百步之外忽然回首,她忽撥出裙底之刀,一刀就向簫尾削去,那簫尾立時被她削尖。只聽她嘶聲道:「我不要聽你那些什麼天下大事,天下,本就是被你們這些大事擾亂的。我恨你,我恨你,我恨你!」
說著,她彎弓搭簫,那一簫直向陳澌射去,陳澌心中摧裂,這次他沒有躲,如果是命運註定的,就讓它來吧。那簫准准地貫入了他的肩膀,簫孔飲著他主人的血,主人的愛、幸福、希望、絕望,與隨著血在簫管中流。
一揚鞭,李小妹狂奔去遠,卻留下那「我恨你,我恨你,我恨你」的聲音在這曠野間飄蕩,真飄入她此後踏沙涉雪,陳澌枯眼望夜的一生。
尾聲弓弦簫聲鳴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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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一把烏胎鐵背犀把弓,弓長二尺有七,弦是羊筋的,弓背烏黑、弓弦銀白,這時正平平地躺在一方粗糙的羊氈地毯上。地毯頂是個破舊堅韌的帳蓬,那帳蓬也是羊氈的,染成含混的青色。這時青色也剝落了,如同隨著青春逝去的容顏。毯上這時正坐了一個女子,用一塊細布把那把弓細細地擦著,她的手背和弓背的鐵胎泛出不同質地的光澤。那女子左手擺弄著一支小箭,聽著帳外低嗚的風聲與雜沓的蹄響,抬起頭不由出了會神:四月二十的跑馬節又要到了,當年、這支小箭射出,曾射中怎樣的一個人呀,怎樣的一段——痛愛今生……
時間已在指縫間又過去了三年了。三年是多長,能在一個人的額頭留下多少皺紋,能在一個女孩兒的心中結起多少繭,能養多少匹馬,能淡忘多少思戀?李雍容不知。這三年,她帶著一支渴望永久放牧的馬隊,走出了草上沙,向西走,走出了好遠好遠。草上沙中人幾乎是定居了,朝廷派來使節,好多漢民回到了他們祁連山南麓的家鄉,重新操起鋤頭,過起了耕種的日子。那些炊煙升起的時候,他們會想起放牧的時光嗎?李雍容不知,她只知,四哥施榛留在長安入了朝中了,三哥馬揚還在做著他的參將吧。朝廷還有征戰,他們有他們的用武之地,而她李雍容,這一生,只渴望永遠的飄泊與永遠的游牧,那是她大哥一生的志願,他不在了,讓她代他實現吧。
為什麼心中忽然優柔,為什麼有一種情緒宛如思鄉?李雍容不解,過了好久好久,她才發現,自己的周圍浸滿簫聲。這是個夜,是又一次幻聽嗎?她的心跳了一下,那一跳不如當日初聞這簫聲的一跳了,象是槁木死灰中的一躍。李雍容側耳聽去,她以為時間可以抹平一切了,以為一切都已過去了,以為……自己可以就此淡忘了,可往日的情懷為什麼還會隨著簫聲而慢慢轉來,雖然那麼弱、那麼低微,但誰知,它會不會被簫聲又催入那可怕的徹骨戀慕的激越呢?
不要、我不要……李雍容這麼想;但心中有另一個聲音在問她自己:是他來了嗎,是他來了嗎?是他嗎?然後她眼中就浮現了那該死的禍亂了她一生的人,她不要見他。可簫聲如訴,如此的夜,如此如訴。在夜中,我們能抵抗什麼呢。命運就在帳外重壓壓地迫人,迫你想起一場相伴,一種溫暖,與一個肉體的相偎。是的,李雍容已可以毫不臉紅的想——那肉體的相偎,那歸於平凡的相偎是那麼美那麼好,如這草原早已渴望承載的美麗。幾千億年遠的星光中,嘶吼了幾千萬年的風聲中,幾十年倥傯的生命,幾萬里迢遞的路上,不是就為了這一場相偎的美好嗎?
李雍容胸中轉側不定,她用手輕輕摸著她慣帶的刀,這草野的夜呀,到底該去、還是不去呢?
草原中滿是一股低柔的簫聲和一個並不很老、但心已滄桑的女孩的心曲:到底該去、還是不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