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節 覷破敵蹤
語如磯落,頓令我心微震,緊緊地盯著他,慢慢地道:「何以見得?」
吉爾胡欠身回道:「將軍如此急迫地選擇在布爾罕達山口築城,又安置了如此眾多的強弩,顯欲主守。若是想盡滅羌人,何須如此大動干戈,憑神鷹將軍的聰明,必在平原設下重重埋伏,引我彀中,屆時以猛甲威力,孰有可擋者?而將軍卻在此部署少量軍隊,顯然別有圖謀。吉爾胡雖不敢妄忖將軍心意,卻探清了熊戎地中,仍有不少羌種受到優待,故此可見鈞裁不在於『滅』,而在於『收』。」
我驚疑地望了他半晌,道:「這些話是你自己想出來的?」
吉爾胡傲然道:「然也!」
我顧謂四周,忽地哈哈大笑。指顧此人朝諸將拊掌道:「三年前我就說過,賜支族有他這樣的人才,復興有望!而今看來,是其族之幸,亦是其族之不幸啊!」
徐邶附和了一聲,看起來只有他猜忖到了我的意思。拈鬚頷首,顧謂吉爾胡道:「閣下此言倒也不虛。我家主公乃是仁主,心存善**,不願大肆殺伐,製造宿怨。不過,也並非就可任意欺辱!欣格、柏白、麻奴之徒,屢背善意,違約背盟,人神共誅!其錯不在我,而在爾等,你說我家主公又復如何向羌人們廣施恩惠呢?」
吉爾胡羞愧難當,連連叩首,大聲道:「當年神海、賜支兩族頭領與神鷹將軍訂盟,此事羌部無有不知者也,然欣格遂背釁違約,此宵小所為,羌人皆不屑也!我吉爾胡身為勇士,竟負此辱,吾甚恥之!」
我心中微動,反而好言勸說了一番,他這才平靜下來。眾將見這個「戎狄」竟也如此義氣,不免惡感大減,適才謾罵、攻訐者也紛紛住口。
吉爾胡再道:「當初欣格只差一步,便可登上羌王的寶座,如今柏白亦有心於此,只不過他之比欣格,則勢單而力薄,各族頗有動搖跡象。不過,自我軍得到糧草接濟之後,柏白借施淫威,諸種震懾,無有敢妄動者。而發羌族長嗄夜為了資糧,也不得不暫且放開成見,與他合作……」
我打斷了他的話,道:「我正求一戰,若柏白麻奴等仍心存幻想,此地正合其葬身之處!」
依照我的看法,莫說我軍兵力強盛,兩倍於他,就算羌部如今能夠再度聯合起來,對於我的威脅恐怕也沒有多少了。欣格一去,羌人更被打得創傷累累,真叫他們攻過來,不知道誰會高興的更多些!
諸將也大都露出不以為然的表情。吉爾胡冷冷一笑,道:「吾聞漢話有云:知其一,不知其二,將軍以為然否?」
我眼光一寒,呵呵笑道:「那倒是鄙人的不是,吉爾大人請說,我正洗耳恭聽。」
吉爾胡先介紹道:「我身邊這位,是鍾羌赤脊族長老衛隊的麻可曼隊長。」
那矮胖者聞言,先看了看吉爾胡,隨後口中不知喃喃自語些什麼,深施一禮,吉爾胡道:「他不懂漢話,此來只是為了親與將軍會談。」
諸將聽得此人竟是赤脊族人,不禁勾起新仇舊恨,紛紛橫眉豎目地瞪著他。
我強忍不快,道:「赤脊族人,來此何干?」
吉爾胡道:「請將軍先不要動怒。如今我與麻可曼交好,視為兄弟,若不是他,我吉爾胡恐怕已被鍾羌孬狗殺了!」
稍頓了頓,迎上我既詫又惑的目光,繼續道:「說來話長,先次與將軍之戰,唐羌共我族傷亡甚大,不瞞將軍,賜支族只剩下殘兵五六千人,唐羌更少,唯先零羌見前軍敗退,便立刻舍主力而退,故還剩萬餘。阿勒切惡人先告狀,在柏白等人面前造謠生事,誣陷我族,如今柏白等不但不給糧草,反而將身受重傷的傅彪族長也扣押起來,更可恨的是唐羌族長嗄爾戴反而投向鍾羌,搖尾乞憐,連發羌也在與他們積極磋商合兵之事。」
我皺了皺眉,心中隱隱有所不安,羌人常說,逼急了羊羔也會咬人,如今的各羌聯軍有了食物,為了生存,勢必向我軍發動更大規模瘋狂的反撲,三萬羌軍的合攻,已經讓擁有精銳弩兵力量的大石堡稍稍動搖,如果是三倍的力量呢?
又復暗道:發羌等諸族原先對處境深感絕望,故頗有歸順之心,如今局勢變化,想讓他們內部生變,恐怕不是光憑增加壓力便可辦到的。
心中稍感不安,復又望向吉爾胡。他滿面憤恨,稍頓了頓再道:「多虧了麻可曼兄弟,他與我友好,知事後便急忙派人告知。是時我方收拾殘兵返回,聞報驚悸萬分,回營商議解決方法。昨日柏白派人刺我,多虧了麻可曼警惕,親來報訊,方未遭小人毒手。今日鍾羌使者前來,曉令營中,命我族解兵稱奴,否則盡殺之。我見情勢不利,遂偷偷越出營壘,來見將軍……」
「此乃原羌族聯軍大統領欣格與匈奴王廷的書信及其回函,是我獻給將軍以備真誠結盟的禮品。請察看!」
在吉爾胡的示意下,麻可曼十分乾脆地從懷裡取出幾張薄薄的羊皮卷,遞上前來,看得出那都是羌部十分重要的文書。
我展開只見羌文,密密麻麻,宛如蝌蚪,不禁啞然,稍頃方悟起小清在側,急命人傳書給她。良久,清兒草就的回復終於到了,我見上面所寫,分明就是**裸的分贓協議。
「敬拜羌王欣格大人親啟:顏賊移治海西,又復侵擾西域諸國,以至單于商賦大大減少,鄙王也對之嫉恨萬分。如今蒙首領的邀請,我軍欣然從命,出師蒲類,不日將逾昆崙山,向熊戎西部進軍。此戰結束,顏軍原在海西的所有寶藏、錢財、美女和牛羊皆歸於單于大人所有,其餘不問。」
我移表以示諸將,無不咬齒震怒!徐邶先道:「此封密函想必是匈奴與羌賊勾結謀定后所發,實乃關係重大。據老夫所知,此次蘇大人密歸,亦是為匈奴侵害,不勝其煩,卻不知他們早已秣馬厲兵,準備入寇之事了!」
馮延道:「主公應儘快飛書醴陽報急,有李軍師在彼,該想得出應對之策。」
我點頭應是,王巍道:「匈奴南下之事若真,我軍需儘快結束戰事,趕回熊戎,否則將陷入兩線作戰,非常不利。」
司馬恭等都表示贊同,而新拜折衝將軍柳豐提出不同的意見,道:「羌賊狡猾得緊,也不知是否此事有詐。還請主公明斷後再作相應安排,以免白白錯失良機!」
吉爾胡冷哼道:「我們可學不來你們漢人那般狡詐!」
徐邶出計道:「我軍可暫屯大石堡操練,令周大人率主力撤回格累,一面使醴陽守軍嚴密監視北線。一旦確定匈奴南犯,烽火相告,將軍亦可……」
我伸出手去,輕輕在几上拍得幾下,徐邶會意,知我不想在旁人面前提起禦敵之策,趕忙住口。掩飾般地呵呵一笑,朝羌使道:「吉爾大人既是誠心來投,想必早已想好了服定諸部的計策,哪消我家主公勞神。吉爾大人,你說是嗎?」
吉爾胡也是羌人中少有的聰明人,怎聽不出徐邶言下之意?冷笑道:「我吉爾胡只信任神鷹將軍一人,只要將軍答應了我的條件,我自然會幫助他收服諸羌聯軍,消除南患。」
我聞得匈奴來襲,早已神遊方外,此時聞言不禁輕嗤一聲道:「那我真該受寵若驚了?有條件快講,我可不保證必然同意。」
吉爾胡用羌語和那個叫麻可曼的低聲說了幾句,方道:「請恕我放肆了,我想請將軍允諾不隨意殺降,幫助重建賜支與赤脊族,開放西海,允許羌民逐草放牧,允許羌漢商旅互市……」
我越聽臉色越是陰沉,忍不住拍案叫道:「停、停,夠了!」手掌緊緊捏拳,「你這樣說,不如乾脆讓我搬出醴陽,騰出熊戎地、西海讓給你們,豈不是更好!」
吉爾胡鎮定自若,緩緩站起身來,深施一禮,「將軍,請先允許我向您誠懇地道歉。我並非故意冒犯,然而以上意見,乃是解決兩族爭端最有用的方法。欣格不能令羌漢和睦,柏白更不能,而我吉爾胡卻久在韓遂將軍帳下,深知漢人並非皆存著貪虐殘暴之心,神鷹將軍您更是我從未見過的厲害角色,竟能令轄境各地羌民沒有半點反意,可見將軍對於外族,確是出於一片真誠。難怪涼州地與西海各族長老們都對閣下讚不絕口……」
「但將軍的仁政卻是針對了少數人,神海、賜支兩族原居廣袤的西海,以此為家,然自將軍強奪西海、驅逐羌民后,諸種誰個沒有怨言?隨後連續災疫,牛馬殃殃,而將軍猶緊抱膏腴之地,拒納流民,早已沒了當初結盟的情份。羌族百姓,誰願失去家園,誰願任人宰割?將軍,你怎不為他們想一想呢?」
我默然半晌,道:「難道發動戰爭,便顧及結盟的情誼了嗎?欣格首次襲我腹背時,我的確佔據了西海,驅逐了牧民,然而並未染指他處。而數年後他再度起兵來犯,是可忍、孰不可忍?既然他無能以治羌地,那麼我顏鷹可以幫助他實現目標,前提是羌人必須服從於我,解除所有武裝,由我整編。到時候休說西海,便是熊戎地與我軍將要佔領的任何一塊地方,都可以開放出來,令羌人耕牧自便,你看如何呢?」
吉爾胡臉色蒼白,朝麻可曼又是一陣低語。半晌才復又道:「羌漢殊途,族種有異,豈可輕言歸降?」
我感覺自己的耐心在極劇下降,不由得稍顯怒容地道:「你既要我答應你那麼多無理的條件,卻又覺得我的條件苛刻,天底下哪有那麼便宜的事情!要麼請你先說說看,你們能怎樣幫我?眼下談及降否還為時尚早呢!」
吉爾胡眼中閃現慎重的神色,慢吞吞地道:「按欣格族長的原意,令羌族大軍在河首、積石山一帶牢牢拖住漢軍主力,形勢不錯時,或可從那飛城北上南山,進攻格累。此後,匈奴人南下偷襲,將盡起騎兵,以閃電般速度擊潰熊戎戍部,不與戀戰,再高速穿插西海諸地,進行南北夾擊,屆時漢軍被殲滅只是早晚的事情!」
廳中屏聲靜氣,一時竟無呼吸之聲,諸將各有深思的目光,慢慢地都聚攏到我的臉上。
我壓制住心中震蕩,故作輕描淡寫地一笑道:「匈奴軍隊有多少人馬。」
吉爾胡眼中閃現精光,凝視著我的神態稍稍有些敬色,緩緩坐下,「此番南下,單于王廷已做好萬全準備,先鋒部隊騎兵四萬,由精通馬戰的左賢王阿布黎為統帥,步兵和奴卒分六個方隊,每方都配備五百面強盾與兩千名精銳的擲矛手,此外單于直屬親兵還配有輕騎和千名弓刀兵。只待前軍得勝,后軍立刻在熊戎附近剿擊漢軍殘部,就地搜集糧佇資財,做好長期戰爭的準備……」
徐邶忽地肅容道:「主公,看來匈奴入寇之事是謀划已久的,我軍嚮往南面用兵,西、北靠近戈壁,防務形同虛設。若匈奴果真前來,我軍措不及防之下,有可能遭至滅頂之災,請恕在下言重。」
我摸著下巴道:「說得沒錯。即便沒有匈奴入寇之說,建立起熊戎、醴陽完整的防禦體系也是當務之急,常聽人說『居安思危』,我們不能久貪安逸,疏於準備呀!」
眾將齊聲稱是。司馬恭忙道:「吉爾大人是否知曉匈奴大軍何時到來?」
吉爾胡搖搖頭道:「這我哪裡清楚!即便是匈奴人的布陣情況,還是布爾曼兄弟偷聽了麻奴他們對話才知道的。」
「南北夾攻……」我喃喃地自語道,沉思半晌,臉上忽地浮現出一絲譏嘲的微笑,「犧牲羌部主力來拖住我軍,爾後匈奴大軍神不知鬼不曉地秘密通過昆崙山,穿越大漠,直撲熊戎!這招恐怕除了欣格這樣瘋狂的傢伙,沒別人能想得出來。」
長水校尉宗稠不禁稍有感觸道:「此人今被逐出羌部,想來也讓人鬆了口氣啊。」
徐邶忽道:「欣格雖被逐往西域,對諸羌影響猶在,再說北虜來犯之事上,恐怕他的作用最大。」
我的心中忽然浮現出一些很不好的**頭,彷彿這老小子總是在陰魂不散地跟著我。想到他,還有那個出賣我的「漢奸」翻譯衛立,我的心裡就結成了巨大的疙瘩。
「西域?」我忽然有所醒悟,「匈奴人沒甚麼戰術,此次突然拋出如此精密、穩妥的計劃,其中到底有沒有欣格在作祟搗鬼呢?按常理,他們沒有必要將兵力部署告訴盟友,此次在羌人完全陷入被動的情況下,這個消息難道不是一帖最好的吊命補藥嗎?」
諸將回味著我的言辭,若有所思,紛紛頷首稱是。徐邶贊道:「主公思緒縝密,雖則欣格在西域發動匈奴人的可能性並不很大,但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此次須慎重對待。熊戎地西面,穿越戈壁,正是一條通往西域的秘密商路,我軍或可在猛禽谷周圍擇一險處,對來犯之敵予以伏擊。」
司馬恭道:「放長線釣大魚。若誘敵以進,全殲其師,豈不快哉,而光迎頭痛擊,除賊不盡,一旦戰事膠著,反易成為心患。」
徐邶微笑著道:「司馬鎮軍考慮得不錯,然而足下可曾想過,我等以何引誘匈奴人呢?」
司馬恭不假思索地道:「當然是熊戎地……」忽地啞然噤聲。
徐邶仍舊微笑著道:「恐怕將軍也想到了!誘敵深入,這條計策並非不好,然而敵師遠來,妄圖取我土地,若以此誘之,勢必清野遷民,勞師動眾,損失太大。但若北虜狡猾一些,亦或欣格在彼,又豈會上當?此次他們定下了『前鋒猛進,大軍取穩』的戰術,更做好長期作戰的準備,我們退一步,他們必進一步,伏擊之策甚難實現,說不定還會為匈奴人將計就計,利用騎兵優勢,強取袤土,那時悔之晚矣!」
司馬恭冷汗見額,訕訕地道:「多謝徐公指點。」
我見狀淡淡一笑,朝羌族使者道:「吉爾大人的誠意我已經見到,如今該是談判的時候了。」
吉爾胡與麻可曼俱叩首,他恭敬地道:「希望將軍能應允那些條件。」
我微笑道:「那些條件必須以我說的那些為前提,如果吉爾大人能同意,我可以與你們訂盟。」
吉爾胡焦躁道:「將軍要我們解除武裝,豈非強人所難?士可殺不可辱,屈身為奴,此非白狼之後(注①)所能為也!」
我哈哈大笑,「羌人無論何出,亦必炎、黃之後,也許血脈較遠,但究其根本,仍屬同胞。吉爾大人若肯來麾下效力,我顏鷹是斷斷不會因汝外族人的身份,而加輕忽的。」
吉爾胡露出一絲瞭然的笑容,道:「將軍是想要說降我嗎?鄙人何幸,竟得神鷹將軍如此看重!不過我早已發誓效忠族長,此生惟有一個父親。」
在羌族語中,「父親」與「族長」發音相同,也顯示出族長身份的不同。族長的心腹宣誓,一般都有極其嚴格與繁瑣的規矩,一旦確定主從,形如生死盟約,若有背釁,則會被羌人視為牲畜。
我不無惋惜地道:「吉爾大人不能為我所用,實在太遺憾了。那麼,我可答應讓賜支族繼續存在下去,別的族部嘛,等我收拾完柏白的這伙叛軍后再作處理,你看如何?」
吉爾胡與麻可曼用羌話又商議了半天,時而似還爭論起來。良久,吉爾胡方道:「赤脊族也請將軍多加照拂。我的兄弟說,麻奴可以任由將軍處置,不過請勿禍及無辜。」
我拍案道:「好,這也是我能忍的最大限度了!若無其他意見,我們便先擊掌為約,訂下此議。」
吉爾胡露出審慎的目光,道:「鄙下會向將軍提供羌部中任何情報,以助將軍成事,不過將軍一定要答應我,在除去柏白、麻奴等人後,要善待羌部,許其自由。」
「規矩是人定的,若是羌人自己要服從我,我顏鷹焉可避責?再者,若是羌部還保持他們的軍隊的話,我顏鷹決不允許這些人進入我的領地半步!」
吉爾胡慨然道:「我怎會令神鷹將軍為難,只要將軍不強逼我們,羌人定會遵從將軍的命令,視若兄弟,此生不敢再復作亂。」
「哈哈,不要談那麼遠了,如果羌人都象你這樣,那我也省了不少心啊!」
我笑起來,與之擊掌為誓。見天色不早,兩人不敢久留,連忙告辭,此前更約定兩軍使者聯絡與接應的方法,便自匆匆去了。
羌使走後,徐邶稍顯焦慮地道:「主公,方才不便明說,故隱忍再三。此際形勢實在是險惡異常,南北兩虜皆在打我軍主意,且熊戎不利防禦,而士卒除少部外,其餘大都屯墾務農,故眼下並非開戰的時機呀!」
我沉吟道:「確如茂仲所言,我此刻也是憂心忡忡。匈奴人此次南下,時機、條件都那麼湊巧,我軍十多萬人方於羌人作戰,根本無暇旁顧。如果欣格的詭計得逞,傷亡事小,熊戎地、西海的百姓遭劫事大。」
司馬恭道:「匈奴賊精通馬戰,在西域極有影響,恆靈以後,削長史府,還軍減民,此賊遂又漸漸猖狂起來。可笑當初竇憲逐定北匈奴,燕然刻石,然而未嘗能絕滅其害,復始為惡,延禍良多!」
徐邶緩緩搖頭,道:「鎮軍此言差矣。永平十六年,竇固、耿忠出酒泉塞,敗呼衍王,直追至蒲類海,置宜禾都尉。次年,複合兵擊車師前﹑后王,重置西域都護,切斷北匈奴同西域的聯繫,可旌之功矣!永元元年,竇憲﹑耿秉等得南匈奴之助,又大敗北虜,逐之三千里而還。明、後年,復大破之,斬獲甚眾,漢軍出塞五千里,使單于不能寇邊。在下以為,此功有甚於衛、霍事也!然正如將軍所說,匈奴擅於騎,長於游襲,民風剽悍,故難討滅也。」
我笑著朝司馬恭道:「茂仲博學,你我弗如啊。不過我還要補充一點,那就是匈奴人遷移範圍廣闊,他們對地理環境的要求大大低於我們,所以,西域大部,在我們看來不過脊脊,而卻他們來說,卻是極好的安居之處。我軍不意之物,卻是其立身根本,他們豈能不死纏爛打?」
眾將無不交口稱讚。王巍忽地咳嗽了一聲,道:「主公,還是先行討論還保醴陽之事罷!」
我環視了諸將一眼,點點頭道:「也好。熊戎地不比西域,縱然貧脊,卻已是我軍重要的經濟與商貿口岸,如今已有些大的商隊,不辭勞苦,從涼州不走玉門,而改走金城、西海、熊戎一線,通過醴陽遠赴西域,這不但是因為此路安全的原因罷!我們若放棄熊戎,一旦為匈奴控制,受到影響的,也怕不只是我軍啊!」
眾人馬上聯想到匈奴人會以熊戎地為基礎,逐漸向外擴張侵害,不覺寒噤。
我笑道:「各位也莫要擔憂,憑今天我軍的實力,已遠勝往昔。當年被人東逐西驅的小隊伍,今天可說是能左右天下的強勢了!只應付匈奴人,應該還是不成問題的。」
遂下令,命司馬恭、馮延二將,領新編組的「強弩營」三萬五千人疾還醴陽。剩下的少部弩手,與步兵合萬人,號十萬,虛張聲勢,屯守大石堡。
因擔心匈奴很快南下,熊戎地措不及防,出了大事,先期飛隼並快騎報軍師李宣,命她妥為準備。另外,讓小清率王巍、宗稠、鮑秉等將也隨大軍回援,準備應付惡戰。
行前,清兒對我還留在此地十分擔心。我勸道:「羌賊中有吉爾胡等為內應,理應無事。若我也離開大石堡,羌人必知我覷破了匈奴南下的計劃,將會總軍死戰,那時我軍面臨兩面夾擊,可就真麻煩了。現在我留下,是迷惑敵人的最好方法。放心,有盧橫在,我沒事的!」
小清不禁嘲笑道:「就會講這句話,我都聽膩了。」
我先是微微一笑,隨即心中蕩漾,輕輕扶著她的肩頭,深情地道:「清兒,你能不能不對我那麼好?此情叫我如何回報啊?」
小清噗哧笑起來,故意地皺了皺鼻子,便湊近嘴在我唇旁飛快的一吻,扭身跑去了。
我怔然良久,方露出狡黠的笑容,喃喃道:「此時無聲勝有聲哪……清兒,這次讓你得手了,下次,我一定要十萬倍地補回來!」
次日,宣夫人勾隼傳書,言已按照命令緊急動員,所以農事、政治與經貿等計劃暫時中止,全力投入備戰。原本參與屯耕的部隊立刻轉入於熊戎地西構築戰格、壕溝與工事,諸將軍營整裝待發,準備俱在一線抗敵。
又復幾日,西海方面也傳來消息,周慎攻破大小榆谷,駐軍河首。聞得兩府將令,他率軍急返,並同時命令騎都督滕鄺率步騎兩萬,先行往醴陽方向移動支援。
我心下一放,暗想:有李宣坐鎮,就算匈奴人再慣馬戰,也非得在熊戎地被牢牢拖住不可。欣格、柏白這些奸賊,圖謀害人,竟不惜犧牲自己的地盤與利益,嘿嘿,只可惜老子才是真正笑到了最後!
九月甲辰,斥侯來報說羌軍復又集結,前鋒距城池不足百里。
「主公,羌使求見!」武鋒營校尉焦則掀簾入帳,大聲稟道。
盧橫是時正與我談論大將軍親衛營等諸事,聞言微微蹙眉噤聲。我望了他一眼,復朝焦則笑道:「知道了,傳!」
焦則見我們與坐低語,知來得不是時候,連忙告個罪,垂手退下。我呵呵輕笑,謂盧:「焦則是員虎將啊。」
盧橫有些無可奈何地搖了搖頭,道:「護衛須謹慎細心,行事魯莽者危矣!末將以為他太過年輕氣盛,尚需磨礫,此時若以之代領二營,必不妥當,故誠請主公收回成命。」
我猶豫道:「此人隨我赴京畿、河南,折轉荊、蜀,沒有功勞,也有苦勞,若不加封賞,豈非壞了我軍規矩?」
盧橫道:「焦則是末將的嫡屬,屬下知之!此子精通武藝,為人秉忠,然因向在主公身邊,此後越級拔為校尉,視為心腹,故甚過驕慢。末將在,他尚不敢大意,若末將不在,此人一旦行差出錯,禍患不小。故末將請告主公,先轉之為將,而復調一忠心之人,擔當校尉,待日後焦則立功,脾性轉靜,再予重用才好!」
我聞言思忖半晌,頗為無可奈何,「盧兄,你是否過慮了?不過我就准了你之請吧,否則我亦覺有埋沒將才之嫌。」感慨著焦則常有機會,卻未能立有共睹之功,隨口提道:「你覺得武鋒、神機兩營,應由孰人執掌為最佳?」
盧橫的臉上,忽然露出奇怪的神色,沉默半晌方抱拳道:「主公,益州裴氏調派的十餘名侍婢,經清夫人考察校技,中有幾名薦給末將!末將不敢擅專,已知會齊校尉,請他這幾日,隨糧隊送達營中。」
我失笑道:「我是讓你舉薦校尉……」忽地嗄然而止,心道:小清可不會無緣無故向盧橫「薦才」,難道,她要繼其之後,復以女性為將?
「主公……」
盧橫剛一說話,便被我以手勢打斷;我起身踱步,腦子裡亂七八糟地想了許多,連自己也甚覺好笑。輕輕揮了揮手,「你先下去,傳羌使進來。」
盧橫並不多問,諾諾連聲,便靜悄悄地退開了。
不大會兒,一個身著漢服的猥瑣傢伙狼狽地趨步進帳。
他是個三十多歲的短小漢子,斜眉吊眼,紅通通的酒漕鼻下面,是張笑起來便會歪出顆暴牙的大嘴。稀稀拉拉的鬍子留在下巴上,怎麼看都覺得邋遢。
「大,大人!」
「帳下何人?」我看著被武鋒營戰士簇擁著的此人道。
來者連忙叩首道:「小的,賜支族人納里,奉大統領命,前來向大人彙報軍情,這裡有族長信物請大人過目。」
我察驗木棨無誤,道:「你的漢話說得很流利,若不是有貴族的信物,只看你的樣子,還以為是漢人。」
納里謝過,媚笑道:「蒙大人誇獎,因家母是漢人,故小的從小就以說漢話為榮。此次來見大人,事關重大,大統領多番囑咐,小的不敢怠慢便穿成這樣,倒叫大人見笑了。」
我含笑頷首,他這才稟道:「大統領因傅彪族長之事,與柏白仇恨愈深,可眼下也只能以大局為重,曲意奉承,又假意命族中散為仆兵,為諸羌種驅使。其實,大統領早將自部與麻可曼大人的心腹部眾秘密糾合,只待大人您的軍隊一到,便開關斬將,先自殺入中軍,務必使諸羌群龍無首,方好一一剿平。」
我輕嗯一聲,道:「有計劃嗎?」
納里道:「五日後是月初首度祭神日,舉族歡宴,故大統領與麻可曼大人定下三更后,在柏白主帳旁舉火為號,是時我等將為內應,助大人您率部往殲首虜。麻可曼大人還請小的代為懇求,除麻奴之外,赤脊族餘眾不殺。」
「這一點請他放心好了。」我臉上歡喜之色再掩不住,哈哈大笑,「納里,你送來的消息十分重要,今日我要好好款待你。」
這后一句,卻是用羌語說的。納里微微一怔,感激涕零地拜道:「多謝大人美意,不過小的實不宜在此逗留太長。」
我即命人取來厚賞,納里喜出望外,笑道:「大人您是真豪傑,小的當年在那飛居城,遠遠目睹過大人的風采,真恨不得早為大人驅策才好!我們羌人,沒有一個希望與大人為敵的。」
我大笑起來,頓覺此人也不是那般猥瑣了,撫其背誇獎一番,命人送他出堡。
回到座中,將軍府長史徐邶忙道:「會今應以靜制動。羌人輕率,主公宜深思之。」
我笑道:「茂仲不必多慮,據我軍刺探所知,確如適才納里所說。柏白等聚兵於此,除了等候匈奴人發動,我方陣腳大亂,好行兩路夾攻之計,又能有什麼作為呢?我等便應在此之前,主動尋戰,打他個措手不及!」
徐邶面顯憂色,道:「主公調動大軍回援,顯在示敵以強,而撥給強弩營一事上,可見主公仍想先平一路來敵。如今,匈奴軍動向不明,我軍能依堡取守,綽綽有餘,奈何非得行險乎?」
「機不可失啊!賊無首,必潰卻,那時以王道示而收之,諸羌可定。茂仲,吉爾胡既已降我,我安能不赤誠以見?此際倒是他身在諸部爪牙之下,情勢堪危!好在五日之後,羌人祭神,必集眾行宴,那時便是突殺敵首麻奴等人的好機會,加上吉爾胡與麻可曼的部隊,十成中已有了七八成勝算,我安能不戰?」
徐邶點了點頭,不再出言。
我隨即召見眾將,說出計策。命令焦則率鐵甲衛隊為先部,盧橫、柳豐各率武鋒營與步弓軍隨後,依照計劃行動。
宣布任命時,眾人頗為驚訝。焦則以內軍將領,竟直接參預指揮作戰,看來並非我無心之舉。焦則初時也面顯遲疑,直到看到我露出肯定與鼓勵之色,方才大喜接令,誓拔頭籌。
一連幾天的平靜,令我又復感到戰前的興奮,當然,這種興奮與不安的感覺隨著經歷的日益增多而不斷減少。如今的我,早非當日吳下阿蒙。
遠遠派去的大量哨探都回報說,這幾日羌寨中都在秘密地秣馬厲兵,調動頻繁,往發瑪曲發羌居城的快馬,每日都有十幾批之多。而大石堡周遭的哨探也驟然倍增,看樣子,羌人在等我的破綻,甚至有些迫不及待。
我十分慶幸,若非吉爾胡他們及時來報,恐怕我即便知曉后立刻調動兵馬,也是方寸大亂了,那時便會予羌人以最好的攻擊機會。
差不多到第三天傍晚,戍卒報說糧隊到達城下。
領首來者,卻是前次由於高原癥狀而被我強制「趕回」醴陽的姜壽,上前叩首飲泣,令人動容。
「世平勿需如此,身體大安了嗎?」我親自攙扶道。
姜壽更是感動,拭淚道:「在下辜負了主公的一番厚望,沒能立功殺敵,此次特向軍師請求戴罪立功,方攬到這運糧之責。」
我見他面有不甘之色,不禁笑道:「世平既為我軍砥石,擔負重任,可要一切小心在意啊,爾不比武將,一旦有人斷我糧路,我可是要全軍覆沒的!」
一語雙關地提醒了他,守糧乃是要務,非比輕任,且此事關係重大,惟力逮者方可擔。姜壽精神大震,揖首道:「請主公放心,在下定不付所託。」
我攙其手,寒暄慰勞。姜壽似憶起一事,肅容道:「在下行前,軍師與諸位夫人都有話捎來。諸位夫人請主公保重身體,對陣決戰,切切不可大意。李軍師有言主公但安,如今西線雖則布防匆忙,但已不失為全備,應保無虞。」
幾天以來,大石堡、醴陽兩地飛書未嘗停止,我豈能不知李宣等人的安排?她們托姜壽帶信,恐怕一方面為保險起見,另一方面也表示對姜壽的尊重吧。
我故作高興,又詢問了些他事,這才命人引他下去歇息。另有幾名順道攜來的女婢,早已為人遣送帳中。
我回到營轅時,盧橫早命武鋒營將幾女查驗妥當,將他們攜帶之物統統收去,為防意外,他還親自留在帳中,肅立在旁。
我早知他對裴怡始終心存芥蒂,暗暗嘆了口氣,朝幾名婢子看去,揮揮手道:「把面紗都摘下來吧。」
注①:周穆王時,戎狄不貢,王乃西征犬戎,獲其五王,又得四白鹿,四白狼,羌人中故有以白狼、白鹿為祖宗之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