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節 書聖齊會
二月丁丑,董卓自以為太師,位在諸侯王之上。是日,我參拜了荀爽的牌位,與荀攸、顏雪共晤競日。荀爽被董卓葯死,雖無徵兆,卻早已令朝野沸議猜忖,太史以董卓殘暴,不敢秉筆直書,遂曲稱『以疾薨』。
荀攸與何顒、鄭太等結絡諸多勇士,養在府內,聽說數度刺殺皆不奏效,刺客時有被活捉的,寧願咬舌自盡,也不願落在董賊手裡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董賊殘暴愈烈,以牛輔等軍捕到的并州黃巾軍士卒,皆斫手斷足,挖眼去耳,或以大鍋烹殺,受到了慘無人道的折磨與屠戮。
與公達等登車前往蔡邕府邸之時,從西海來的消息到了。刺曹長安司馬丞潘弼親自送達,並稟掾長沈融不日啟程赴長安請罪的事情,我並未就此發表半點評論。
飛訊數十行,記載自我首封函報抵達熊戎地后,百官相慶之態,惟格累太守周慎「有逆言,陰結三軍,移師抗命」,懇請我作出指示。
前幾日與楊彪議論時事,方才得知董卓頗向關西示好,韓遂、馬騰接到董卓的重賄,無不蠢蠢欲動。這些日子已自上表,請命「東行護駕」。看起來老賊已將穩定關西局面,平息黃巾軍作為最至要的事情了。
如此,涼州軍的動向,會不會與周慎有關呢?如果韓馬之流,從此人嘴裡得到了我的確切情報,那還不欣喜若狂嗎。依照韓遂的個性,必定勸說馬騰改效董卓,甚至聯結周慎,西向用兵,既可趁我不在之時獲取最大的利益,又可積累政治和軍事資本,以期在朝廷立穩腳跟。
別看韓遂老謀深算,在羌人中威信卓著,也自甲子年始,領袖十萬兵馬,然而他卻是一直是作為朝廷討伐的主要對象,列反派主角之席。此時若董卓首肯,他便是明義上歸降了漢室,封侯拜將,名正言順地獲得了地位、權勢。怪不得他們屢屢背我,原來是覺得我沒有董卓手中的大權呀!
一**及此,不免苦笑。當初沒有硬下心腸,於涼州收編韓馬部眾,實是件很失策的事情。幾年前韓叔奇勸說我以七千兵馬取涼州,當時韓遂又算個鳥啊?如今卻是逐漸成長,手下頗積了些將帥之才,又有羌涼人之精勇,倒搖身變為關西第一大勢力了。
飛訊中更夾附他事,乃我起兵討董時為助孫堅起事,派去支援的偏將軍童猛的情報。
去歲末,卓軍秘征魯陽,時孫堅與官屬會飲於城東,卓軍步騎數萬猝至,堅視若無睹,照常行酒歡笑,但令部伍整頓行列,不得妄動。待敵騎益多,始罷坐,導引入城。童猛問其故,堅曰:「向吾所以不即起者,恐兵相蹈藉,諸君不得入耳。」此後,孫堅與卓軍戰於梁縣及其東之陽人聚,大敗,其親將卓茂負其紅幘於柱上,始得避禍。然不久童猛長史彭渙集兵,與孫堅等三路復出,卓軍敗退,堅斬敵都尉葉雄,大獲全勝。袁術因其勇敢善戰而忌之,停調軍糧,堅即刻夜馳其營見之,曰:「堅所以出身不顧,上為國家討賊,下為將軍家門私仇。堅與卓非有骨肉之怨也,而將軍受譛潤之言,還相嫌疑!」術無奈發糧。
童猛所率精兵,多半是當年參加過對五校鮑鴻之役者,故堪稱精銳。而孫堅更是大將之才,所以才能在關東諸侯中,漸顯鋒芒。也就是去年冬天,按我早已定好的計劃,李宣遣使送顏珏往魯陽,先與未來的公公見面,再擇日待嫁,總算也是完成了一樁親約。自然,我的心裡很不是滋味,出於贖罪之**,我給予顏珏隆重的嫁妝和數名心腹劍侍,務必在戰亂時期,能讓她不受傷害。
從孫堅事上,我不免又想起了義兄曹操。他赴揚州招兵,想想也該到酸棗大營了。心中雖生出前往之意,卻知現下無論如何不成,西海事件未平,此時正應攘外必先安內之言,否則一旦事起突變,我連家都回不去。
入蔡邕府後,先拜見了其弟蔡谷、其叔蔡質。聞說蔡邕正與名士張儉、邊讓等促膝歡談,暫不見客,不禁大恨。心道:老子兩次來都碰了壁,敢情親戚關係在這年頭一錢不值,還不如幾個徒有虛名的文生呢!
然又想起當初蔡邕初入京,其時黨錮初解,宦官仍居其位之時,便有許多達官名流,聞訊而來,雖不如見李膺般似「登龍門」,也是頗具影響。又**起鄭公業、何伯求等,與之暢談競日之狀,方始隱而不發。
荀攸倒是不以為意,與我遠遠地避坐於西廳下席。這間正堂以絲帷相隔,故而西廳之中,倒也能聽到些動靜。隱約地,蔡邕的聲音傳來:「元叔才達,在乎老夫之上。然深憾『良璞不剖,必有泣血以相明者矣』。」
另一個年輕的聲音道:「昔弘農太守皇甫規,亦素有名,然元叔何相輕也!」
「子微此言差矣!」有人高聲道,「所謂士有惜羽之態,皇甫氏老生常談,早為人所惡耳。況且元叔通達,他竟閉門不納,是何道理……」
眾人為些爭論了半晌,令人頭昏腦漲。
隔了半天,他們的話題才漸漸移到別處。只聽一人哈哈大笑,擊掌道:「然也,然也。元叔之窮鳥賦,四言精句,未嘗與文禮兄不合啊。」
那個年輕的聲音朗聲道:「有一窮鳥,戢翼原野。畢網加上,機阱在下,前見蒼隼,后見驅者,繳彈張右,羿子彀左,飛丸激矢,交集於我。思飛不得,欲鳴不可,舉頭畏觸,搖足恐墮。內獨怖急,乍冰乍火……」
我聽得莫名其妙,荀攸闔目良久,睜開眼來微微一笑,輕聲道:「他們這是在說靈帝時漢陽趙壹之事。其實此子孤傲,尚在文舉之上。當年他舉郡上計,受司徒袁逢召見。計吏數百人,皆拜伏庭中,莫敢仰視。而元叔獨長揖而已。袁逢乃問曰,『下郡計吏而揖三公,何也?』對:『昔酈食其長揖漢王,今揖三公,何遽怪哉?』逢因異而重之,由此顯名。」
我乾笑了兩聲,道:「膽子夠大有什麼用,象這種孤芳自賞的傢伙,恐怕是撈不到什麼官做的!」
荀攸笑道:「偏是顏兄看得清。此人前歲卒於家,終其一世,不過郡吏。」
我聞言大發感慨道:「有才華的人,有時候並不需要刻意表現自己。在我看來,忍辱負重、勤勤懇懇、兢兢業業,這才是才子文生們應該樹立的良好品德。至於孤狂孛傲,自以為才高八斗,目無餘子,到最後不是身敗名裂,就是碌碌無為,他們的才華,又能用到哪裡去呢?」
荀攸擊股嘆道:「兄所言甚高!」
正在此時,忽聞那廳中有人高聲道:「說得好,說得好啊!荀侍郎請進來說話,還有那位高人,不知尊姓大名啊。」
我心中一震,適才隨口而發,只不過感沛其事罷了,卻不料已然打斷了蔡邕等人的談話。與荀攸使了個眼色,這才從另一側廂門進入正堂。
正堂窗欞東開,門戶半掩。三塊巨型屏風,遮住牆壁,左、右兩塊皆是草繪祥獸之屬,而正中一塊,卻看得出是蔡邕自書,筆法渾厚老到,剛勁有力,直欲破牆而去,令人一望即生揣摩之想。
我環顧廳中,見無舊識,心下稍安。見蔡邕大驚而起,忙笑拜道:「晚生潁川高飛,見過蔡老大人,各位好。」
荀攸也自會意,上前見禮。蔡邕臉色忽地轉晴,拈鬚笑道:「飛兒,你總算到了。來來來,坐到老夫身邊。」
眾人無不訝然,荀攸在東首末席謙謝而坐,含笑望我。蔡邕將我拉到一塊坐下,顧謂廳中道:「此吾從子也,老夫已與之數年未曾相見了。」
眾人恍然,紛紛揖首。蔡邕起身,為我介紹道:「此公山陽張儉,字元節,黨錮之禍,與老夫同罹此難,逃亡十數載方免,清黨高士也。」
我見張儉年紀彷彿七十以上,顫顫巍巍,只是眼眸清亮犀利,渾然不似老者之態,連忙拜見。張儉笑道:「適才聞君吐言如璣,還當請教。人貴有其節、志,焉能曲眉折腰,為五斗米而出賣己身乎?豈不聞毛髮膚體乃天地所賜、父母所養,可貧而不可賤貴乎?」
我從容笑道:「老先生太過深究了。剛剛我只是隨便說說,沒有針對誰而發。不過在我看來,所謂人各有志、信仰不同,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志趣、愛好和理想,在為實現這些人生目標而奮力拚搏的過程中,他們所能得到的東西,才是最最美好、最最可貴的。」
這幾句話一說,不但張儉,連蔡邕、荀攸也不禁愣住了。眾人兀自回味沉吟,廳中居然眨眼間變得靜可落針。
忽地有人擊掌道:「妙啊!」
眾人嘩然,各自流露出驚訝、熱切的表情。張儉朝那人看了一眼,這才慢吞吞地道:「老夫所問,賢侄雖未回答,卻也說出了一番大道理。真是後生可畏啊,蔡兄,豈不聞莊子雲,大知閑閑,小知間間?」
蔡邕見張儉對我評價甚高,十分歡喜,笑道:「張公惜其才乎?」
不料,馬上有人高聲道:「詩云『靡哲不愚』,大道無窮,豈有以小聰之辯,而妄稱才乎?君子貴有其智,價千金不易,所謂『非梧桐不止,非竹實不食,非醴泉不飲』,君子之才智,焉有施於粗愚者矣!」
我一拍腦門,搖了搖頭,望向蔡邕。蔡邕自知我沒有多少「文化」(靠,老子只是少看了幾本古書罷了),輕笑道:「此汝南謝甄謝子微也,他的旁邊,乃陳留邊文禮,尤是有才。子微所言靡哲不愚,指無有聖人會沒有愚蠢之時,大道不能靠小聰小辯來實現。后一句取莊子說,『夫鵷雛發於南海而飛於北海,非梧桐不止,非竹實不食,非醴泉不飲。於是鴟得腐鼠,鵷雛過之……』大智者守其節操,以義為先。不仁不義之事,概不做也。」
我輕輕哼了一聲,道:「仁義固然重要,但卻不能捨本逐末。我承認我很笨,什麼小聰小辯,我也沒有。然而有句話怎麼說來著……」
蔡邕笑接話道:「聞志廣博而色不伐,思慮明達而辭不爭。」
我瞠目結舌,不禁低低埋怨道:「岳父大人,你當真是欺負我沒讀過書啊!」
蔡邕這才恍然大悟,大笑道:「小飛莫怪老夫,說實話這種場合,並不合適你來呢。」遂為我解釋起來,原來就是說我廣聞博識又不自賣自誇之意。
我赧顏起來,「這一句不太合適吧。」復正色,咳嗽了兩聲道:「我剛剛是想說,仁者愛人,既然講仁義,就要講大仁義,不要小仁小義。何謂小仁小義?就是大家藏私起來,不施予人,若是人人都這樣,那麼談何國家興盛、民族富強?有句話是怎麼講的……」
到底是荀攸思維敏捷,此時接話道:「聖人不以獨見為明。智載於私,則所知少;載於公,則所知多矣!」
我笑道:「好象就是這麼個意思啦。」
眾人大笑,謝甄訕訕而退,猶自在思考怎麼反駁我的論述。蔡邕笑道:「說得好啊,集眾之智長,能興國安邦,而眼下正值朝廷艱危,諸君更應協力同心。使能,國之利也,能無慮焉?」
邊讓道:「與治同道,罔不興;與亂同事,罔不亡。今漢室傾頹,天下洶洶,高兄復以為我等能制之乎?在某看來,董卓之亂,主朝廷總決於賊,四海動蕩,所謂扁鵲不能肉白骨,微箕不能存亡國者也,又談何使能?」
廳中面面相覷,皆不敢答言。蔡邕搖了搖頭,嘆道:「文禮言抒胸臆,須防無妄之災啊!董仲潁此人,雖好用名士,卻剛愎狂妄,行事僭越多矣。吾常進忠言,然恨用少,故而甚為憂慮。」
張儉身邊一老者道:「董公強健,以致百姓囂囂,道路以目。如今長安谷價騰貴,斛米萬錢,莫說公卿大臣,就是天子也飽受其苦,伯喈兄何不問道於關東?」
蔡邕悚然心驚,起身拜道:「偉明兄!」
我揮手招呼荀攸,他輕輕走來,在我旁跪倒,湊嘴低聲道:「此人陳留符融,師李膺,名士也。」
我問起適才邊讓的幾句話,荀攸微微一笑,道:「扁鵲兩句,意指即神醫之靈,亦不能使白骨生肉,即便微子、箕子那樣的才傑,亦無法使將亡之國苟延,文禮是頗有所痛的啊。」
此時,廳中又復爭論起來。荀攸輕聲嘆了口氣,湊近我的耳旁道:「當年謝甄、邊讓二人與林宗極善,每共會,未嘗不連日達夜,議論時事,然而郭泰言二人英才有餘,而並不入道,甚為惋惜。今日公達已是信了大半。可恨郭林宗早卒,不然依其識人之明,未嘗不是社稷之福也。」
我點點頭,忽然高聲道:「我倒記得有一句話,亂世出英雄。既然邊兄已稱亂世來臨,那麼又何不擊揖中流,為國之砥柱呢?」
邊讓冷笑道:「道不同不相為謀。」
一邊謝甄也哼道:「子曰,小人學道則易使也,果不其然!」
我問明了那句意思,不禁心下大怒,陰陰笑道:「這位仁兄果然是好唇舌,說不過便罵人,還他媽的名士呢,你跟小巷子里那條見人就咬的狗,又有何不同呢?子曰,人狗殊途,人豈能和狗一般見識?」
謝甄臉也氣得白了,喘息道:「你,你竟敢這樣罵我!」
「老子罵你是看得起你,你以為你是誰?鳥都不是,還在這裡裝才學,你又有什麼真才實學了?講幾句話連放屁都不如,天下人象你這樣自戀自大的蠢才,當真是少了!」
我差不多站起身來,手指差點指到他的鼻子上。謝甄臉色漲成了豬肝色,激動得身體打顫,半晌,他恨恨地一拂袖,奪門而去。
隨後,眾人無不流露出鄙視與噁心的表情,從邊讓開始,眾人紛紛向蔡邕致禮,隨即魚貫而出,惟恐躲之不及一般,竟是連半句話也欠奉。
一時,廳中只剩下我們三人。蔡邕臉色很差,忽然嘆道:「今日卻為你這豎子所累!」
我見人走得精光,才勉強平息了下怒火,裝作嬉皮笑臉起來,「岳父大人明鑒,實是這幫人太難伺候了,正好罵上幾句統統趕走,這合與岳父大人好好地清談一番天下大事。」
饒是蔡邕沉靜自持,此時也不禁惱怒,搖頭道:「真不知琰兒怎會看上了你呢!」
剛剛那一時激動,實則也不無緣由。我顏鷹沒有君子之**,又不懂這個時代的情操,和這些個自命不凡的傢伙說話,老是覺得彆扭,恐怕還有些自慚形穢,當然找著機會便當痛痛快快地罵一番了!
謝甄那傢伙說:「小人學道,便容易受人唆使。」乖乖,這句話寓意豐富啊,首先,指明了我的「小人」;其次,我的道理是「小人的道理」,非「君子之理」;再次,我是受人唆教,聽人擺布的玩偶。那麼,又是誰唆使了我,講出這些與他們的信仰不同的話來呢?蔡邕作為我的長輩,且為朝廷大員,又豈能倖免!這就是我為什麼會勃然大怒的原因。
說話間,荀攸拜見蔡邕畢,提起刺殺董卓之事。蔡邕嘆道:「此非予所長,然依卓殘暴,豈有善終乎?」
荀攸默然良久,道:「此賊作惡甚大,有僭漢室,不早除之,勢必大患,奔值國讎,義之先哉!家叔正因此喪也。」
蔡邕慨然道:「慈明有過人之望,居秉持正,訃來令老夫魂傷不已。世侄,匹夫洶洶,依悍刑而立,極難刺也!且老夫聞千夫所指,無病而死,卓逆天忤道,遲早為人啖,何必太急?」
荀攸不答,默然而後揖首退下。顧謂我道:「顏兄,公達少陪了!」
我見他們言詞之意不屬,知挽留不得,無奈之下只得道:「好,你先回吧,跟小雪講,過兩天我再去看看她的廚藝長進沒有。」
荀攸深施一禮,便即告退。蔡邕望著他離去的背影,緩緩拈鬚道:「荀氏前仆後繼,果為冠冕矣!只不過董卓殘暴尤甚於紂、桀,豈可等閑揣度?我料其事必敗!」
我搖了搖頭,道:「公達說得不無道理,岳父大人何必一再推辭呢?如今朝廷之上,阿諛奉迎董卓的,恐怕已有不少了吧?何必與王允等同流合污。」
蔡邕怒道:「小子胡言亂語!老夫豈是助紂為虐之輩!」
我忙跪下稱罪,笑道:「是小婿一時昏頭了,岳丈莫怪。」便即命人將早已置辦好的禮物送上,無非是些文房四寶而已,只不過皆昂貴精緻的成品,蔡邕當不會不知其值。
蔡邕望了半天,喟然嘆道:「我兒,老夫知汝家當不愁,然而這些禮品卻不敢輕易接受。你可知此錠作價幾何?」
他隨手拿起一塊「雲煙青松」墨錠,輕輕在鼻間一嗅,又極是珍惜地放回香檀匣中,抬首探詢地看著我。
我早已記不得曲敏是如何向我彙報的,努力地回憶著,猜道:「像……是九百文。」
蔡邕曬嘲似地看著我,道:「小子送禮予人,竟不知其價,怪哉!」
我老臉一紅,從懷中摸出禮單找來看,這才發現我所報幾乎少了兩個零,這塊雲煙青松墨錠居然是八萬錢!當然,這也許與董卓執政以後「錢貨不行」有關,但無論如何,這塊墨錠亦必不屬凡品,否則哪裡有這麼高的價值呢?
蔡邕見我赧顏,笑道:「賢婿既知其價,可知此物何出?」
我搖了搖頭,蔡邕滿意地嗯了一聲,道:「知之為知之,不知為不知,賢婿雖表裡愚鈍,實則大智也。你可知渝麋縣么?」
我心下一跳,腦子裡頓時浮現當初與皇甫嵩二軍西征的畫面,且有那個為我所拘,後來在渝麋戰後不知所蹤的縣令左渾。遙想楊速守城的慘烈,我不禁喟然扼腕,長嘆不止。
蔡邕見狀稍怪,問之,我便原本道來。蔡邕道:「賢婿駐兵渝麋,竟不知其縣盛產寶墨。禁中各公卿、尚書府衙中月供,非渝麋墨不可,京畿官六百石以上,月給大、小墨各一枚,然卻無此精美。」
他再度拈起那塊墨錠,鑒賞道:「墨膩如漆,煙細膠清,輕而堅緻,其香郁如吐芬。上起雲煙、青松,雕刻謹嚴,出名家之手。如無意外,此應是河東邵逸清所制。在十年前,當可斥萬錢。今卻已至於此啊!」
十年前萬錢,依照如今的通貨考算,可以估十二萬餘,看來曲敏的確識貨,佔了大便宜。
蔡邕隨即又道:「且不說研杵,只說這桿『錯寶秋毫』,值亦不低於百金。賢婿豈不知懷璧其罪的道理?難道覺著老夫是貪寶利小之人不成?」
我聽他的口氣漸漸嚴峻,慌忙解釋道:「岳父大人見諒,小婿心懷崇慕尊敬之心,況且是您老六十歲大壽,豈能不作些表示?文姬累言前來拜壽,然西邊事起突然,終未能成行。此次晚輩獨來,亦是代替文姬聊盡孝心而已,希望岳父大人不要責怪才好。」
蔡邕不加理會,徑吟道:「莊子雲,君子之交淡若水,小人之交甘若醴。足下是君子,抑或小人?」
我嘻嘻一笑,道:「回岳丈話,我是個小人,地地道道的小人。」
蔡邕看著我,半晌,冷峻的目光竟漸漸溫和起來,也笑道:「如此,老夫受之矣!」
這下,輪到我頗覺意外地看著他了。蔡邕哈哈大笑道:「既與交,又何妨清濁?古來敢自承小人者,孰幾?」
我方釋然。與之促膝對坐,從家事稟起,直到與羌軍作戰及亡奔蜀地的事情也都拋出。直到晚上,蔡邕更吩咐不見他客,將我留在府中,又是著實地說了一夜的話。
次日,我方在主人帳中高卧,忽聞府下來報,言幾位貴客已經請到了。蔡邕大喜,不及梳洗,連鞋子亦來不及穿,便往外奔出迎接。
我隨即進入夢鄉,也不知甚麼時候,卻隱隱約約地聽人道:「崔子玉『貧不及素』,然《南陽文學官志》可裱志金箔之上,置華屋之中。有道是崔門三代,寧有不識而致葉公之嘆者!(注①)」
另一人道:「崔子真龍躍雲津,當不減其父風骨!仲長統評其《政論》言,『凡為人主,宜寫一通,置之坐側。』予甚以為然。」
隨後蔡邕笑道:「只論書法罷!其實崔氏世有美才,兼以沉淪典籍,遂為儒家文林。崔瑗之文情聰達,崔寔之理亂持正,皆有勁氣哉!」
有人咳嗽了一聲,徐徐地道:「中郎豈不聞崔烈之名?」
我心中一動,頓時清醒過來,便聽眾人大笑。有人嗤道:「子並所言是,烈嘗有重名於北州,然因入錢不濟,反貽笑天下矣!」
我聞此處,方才聽出了個大概。剛剛他們所說的那個崔瑗,看來與當年買了便宜官做的崔烈沾親帶故了呢。心中一癢,高聲接茬道:「貪小便宜吃大虧吧,他要是老老實實地交上一千萬,何至於此啊!」
帳外眾人咸驚,隨即轟然。人道:「原來呼嚕兄已醒,倒要看看伯喈所言之俊俏子,究竟如何!」
我衣冠不整地下了榻,從憑几上胡亂找件衣服穿了,這才掀簾而出。只見蔡邕與另外三人對坐廳中,幾個陌生的面孔,此時都非常好奇地望著我。
蔡邕呵呵招手笑道:「來來,見過幾位名宿。」
我揖首稱罪,蔡邕先從左首邊第一位開始介紹道:「此君清貴,弘農張有道,諱芝。」
我聞張芝之名,心下不由一震,李宣、蔡琰都曾與我提起此人,言其尤精草書,法不與眾同,開創「今草」一派,堪稱尊者。見他年紀似在蔡邕之上,鬚髮半白,猶自腰桿筆直,眉鋒間頗有慈靄之氣,眼眸老而不痴,神情健朗,拈鬚含笑,隱隱然世外高人的風範。
我慌忙拜道:「久仰大名!晚輩……」
遲疑著向蔡邕看了一眼。蔡邕朝諸客笑道:「諸君先察之,爾後當為卿等詳介。」
張芝拈鬚失笑道:「中郎何須如此!予觀此子,神鋒內斂,氣宇淡然,必然磊落善性輩也。」
蔡邕笑道:「伯英兄之鑒人,一如鑒書,真草皆有良斷。」
我連忙謝過。蔡邕復為介紹另一人道:「此張度遼子、伯英弟張昶,字文舒。當年正議六經時,為老夫內選,亦擅書也。」
我見那人年紀在五十多歲,臉形稍豐於其兄,頜下須短,肅容沉眉,甚有威嚴。眼光犀利,精神炯炯,望之令人起敬。
我長拜過,張昶亦稍回禮。蔡邕繼續介道:「此君留侯張良后,河間張超張子並也,文學茂達,更有將兵之才,當年為車騎將軍朱俊別部司馬,使征黃巾,大勝。」
我見張超正在壯時,身材比二張兄弟稍稍魁梧,文士扮象,眼清目明,聲若洪鐘。聞言慌忙揖拜,心中卻道:當年老子初起,也算得上「黃巾別部」,怎麼沒和你交過手?
張超打量了我半晌,顧謂蔡邕道:「此君莫非中郎親眷?觀之氣度,似在文舉下,而在公業之上。」
孔融字文舉,鄭太字公業,這兩人我可都不算陌生。鄭太樂善好施,為人果敢有謀,可以令人親近,我倒是覺得自己比不上他。而那個孔融嘛,別看此人是孔子的後代,高談闊論、背背聖賢的語句有餘,其他就可算「百無一用是書生」了。老子又豈甘在他之下?
蔡邕正自沉吟之間,我淡淡笑道:「張大人太抬舉在下了。不過我素與孔文舉不善,竊深以相比為恥。」
一席話說得眾人盡皆愣住。張超望了望蔡邕,終於拱手道:「閣下雄言,敢請名諱。」
蔡邕見瞞不住,遂笑道:「此子,金城顏鷹也。適才未足與介,恐怕諸位高估之耳。未料君等體微察毫,仍然品評甚貴。」
舉座震動。張超吃驚道:「莫非顏虎騎?」
我揖首謙詞,張超感慨地道:「將軍英雄,卻竟這般年輕,不知蔡中郎與足下孰何?」
我見他們並無異色,料想不會有泄露身份的危險,拜道:「在下有幸與蔡小姐成婚,中郎乃是在下岳父。」
張超搖了搖頭,半晌方笑道:「中郎瞞得我好苦!無怪我輒問文姬,君便顧左右而言他,原來如此!」
蔡邕鼓掌笑道:「子並莫惱,令弟清通簡暢,犬女不敢高攀。」
我得心中微怔,暗道:原來張超曾為其弟聘文姬,蔡邕乃當世儒宗,萬人共崇,子並家乃張良後嗣,門庭尊望,兩家結親,倒也當對。心中又不禁慶幸自己下手快,沒讓此人得了先手,想想文姬的諸多好處,更是美滋滋地暗喜不已。
張芝拈鬚笑道:「予在邊,向聞顏猛禽、韓文約、董仲穎等,然虎騎之聲名,高下未可察也。今日一見,便知了了。」
其弟張昶頷首道:「不錯,非但韓董之輩,恐怕連偉節、伯求等,亦不遑多讓!」
蔡邕微怔道:「文舒語何過也!」
我笑道:「適才打斷了諸位的談興,當真抱歉。岳父大人,若嫌小婿礙事,便請自遣,續枕黃梁去了!」
蔡邕笑謂諸賓,言我少不知書,只懂打仗,實是粗人等等,眾大笑。張超道:「中郎莫謙,在座孰人不知虎騎之名!當年以少敵多,狙殺名將溫衡,其後復破西戎、敗韓遂,鮑屯騎只余身免,功威赫赫。我在京中,久慕虎騎之名,只恨無人引見耳。」
我赧顏道:「往事勿需再提,聞諸位大人皆精善書法,岳父大人亦此道高手,不妨一談,小子無才,暫且告辭。」
張超等哪裡肯放,齊聲挽留,蔡邕也笑道:「賢婿小羈,定有大獲。」
我無奈地應了一聲,拜道:「那麼,請諸位多多包涵了!」
張芝呵呵笑道:「不知虎騎所精者何,蔡中郎飽學士也,書琴為樂,文章是好,以觀賢侄,並無不可取之處。」
我抱拳道:「張老先生謬讚了,顏鷹才識平平,又不讀經書,罕知什麼聖賢之道,故而每當有人談起,就會頭昏腦漲,不知所以。」
張芝環視諸賢而笑道:「原來虎騎是怕被我等所累呀!」
眾無不大笑。蔡邕道:「此婿無他長,唯直言率真,故深得老夫喜。」
張昶道:「掇皮皆真,合乎自然,難怪立大功而不倨,處高位而不形。」
張超笑道:「前在河間,嘗聞袁本初等傳檄而詈,皆言虎騎與董賊合謀圖天下,又傳弒主之事,一時街讀巷議,然而久之,虎騎有若不聞,未嘗嗤之半語,故世皆雲紹詭道。此後將軍挾眾西來,破賊重陣,幾危長安,令老賊喪膽,而關東諸軍皆有靡色也。」
我苦笑道:「鼠尾之譏,脫去沒有多久,現在又擔上與董卓合謀,弒崩幼主的罪名,我可是慘透了,子並兄勿復贊矣。」
張芝道:「予聞,『蓋有非常之功,必待非常之人,故馬或奔踶而致千里,士或有負俗之累而立功名。』虎騎可以自勉。」
我恍然不解,蔡邕笑道:「伯英兄是說,人也許得背負罵名,為人譏刺之後,方可立功名。賢婿未經黨禍,大業雖曲,卻無折戟沉沙之險,故較甚為輕。」
我並不接話,只是點了點頭。眾人隨即與我談論軍政,我一一應對,張超更嘆道:「虎騎不讀《司馬法》,只粗知孫、吳,然論及軍旅行伍,布陣下營,敗敵斬將,卻是娓娓不絕,其道自通。」
蔡邕拈鬚道:「子並向在車騎軍中,奈何推重若此!」
張超正容請我共座,與我執手笑道:「非推,豈不聞惺惺相惜乎!將軍可願與鄙下論交?」
我也對此人頗有好感,應聲笑道:「子並兄不認為在下粗淺,我已經很感激了。」
張超頗有嗔色道:「哪裡,猛禽佐世之才也!蔡中郎稱世望,而君可稱世能,蔡顏交婚,美哉其事!」
我苦笑,「只是恐怕要使令弟失望了。」
眾人面面相覷,隨即捧腹大笑。
原來,張超性格豁達而風度,才學過人,著賦、頌、碑文、薦、檄、箋、書、謁文、嘲等數十篇,與蔡邕十分相得,常共切磋。而張芝、張昶兄弟,卻是當年令羌人膽寒的度遼將軍張奐兒子。張奐原本敦煌淵泉人,因大功,特賜內遷弘農,故而張芝兄弟始得與畿輔諸士相見。張芝性格溫和有禮,張昶嚴肅而持重,兩人並善草書,而蔡邕善「八分」,在書法技藝上可謂各有千秋。此次百里延賓,恐怕亦懷有相互揣摩學習的願望。
果然,談不多時,話題便漸漸轉移到書法方面,連原本和我執手密談的張超也被吸引了過去。只聽張芝道:「嘗聞中郎之《筆論》,可謂造其詣矣。」
蔡邕藏書豐富,聞言便即取簡與觀。張芝默閱,時而點頭讚歎;張昶捧讀如入寶山,滿臉振奮;張超則痴如木偶,觀之良久,忽而擊節道:「書者,散也!此四字道盡用筆之法,渾籟天成,不復贅言哉!」
我從他手中接過簡,茫然地看了一會兒。好在近幾年無事,也頗以認篆隸為樂,故還馬馬虎虎認得幾個。只見上面刻有:「書者,散也。欲書先散懷抱,任情恣性,然後書之;若迫於事,雖中山兔豪不能佳也。夫書,先默坐靜思,隨意所適,言不出口,氣不盈息,沉密神采,如對至尊,則無不善矣。為書之體,須人其形,若坐若行,若飛若動,若往若來,若卧若起,若愁若喜,若蟲食木葉,若利劍長戈,若強弓硬矢,若水火,若雲霧,若日月,縱橫有可象者,方得謂之書矣。」
言辭清爽優美,也並不深奧,卻立刻讓我感受到岳父大人才華橫溢的一面。我笑道:「我聽說過寫文章,要形散而神不散,以比家翁之論,十分肖似。」
「形散而神不散,好啊!」蔡邕讚揚,指著我對眾人道:「此小子雖不讀書,卻常有過人之語,用辭精美合道,予甚以為奇也!」
張超頷首稱善道:「神者,文章之志也,形者,文章之表也。如屈原之《楚辭》湯湯,其表萬象,志亦未作稍動也。虎騎之語,概述已盡,無以過之!」
張昶道:「用筆精髓在於與神俱往,凝神而發,一發則中的。散者,表之散也,如書體之形,便可打破陳規。」
蔡邕笑道:「此伯英兄最是心得!予觀君之『今草』,狂放不羈,如衣帶虹江,蛟隨人走,又如萬馬奔騰,千帆競舞,令人眼花繚亂。若不破章取新,怎有如此創舉?」
張芝連連擺手道:「伯喈過譽!君之八分,亦神形備俱,當年熹平石經,嚴整有度,堪萬世表,今仍然矗立太學門外,伯英也曾臨摹多矣!」
蔡邕笑揖道:「實不堪與足下相較。」
張超道:「中郎謙遜之人,君之隸書筆勢整嚴,點畫俯仰,法度有素,骨氣洞達,爽爽有神,伯英之嘆未嘗稍過也!」
張昶也讚歎不止。惟我心中好笑,暗道你們互相吹捧半天了,還不趕快拿出來賣賣嗎?嘻嘻一笑道:「各位如此崇美,我愛屋及烏,當然十分高興,不過小子還真不知道岳父的字是什麼樣的呢。」
眾稍怔,便即大笑。蔡邕拈鬚謂張芝道:「嘗聞此子言,執予字畫,無以他用,惟賣值沽市,信然!」
張芝卻是另有高見地道:「惟非常人,有非常之言啊。」
眾人非常配合地鼓動蔡邕題字,他見狀也不推辭,徑命人將昨日我送來的文房四寶取來,在廳中更置一大幾,陳氈、鎮、紙、帛於其上。
此時,蔡谷從東廂而入,低低與語,言京兆才士門生又數百人絡繹來拜,寫有謁者姓名的簡牘已經堆滿了門房。又李侍中、徐中郎等於門下等候拜會。
蔡邕搖了搖頭道:「不見,惟楊文先、荀公達、士孫君榮、王仲宣至,通報一聲。」
其弟應諾而退,隨後有人送上茶點。蔡邕先將筆、墨等物宣示於眾,張超笑道:「中郎何時用起如此奢華之物?此趙國兔豪,以秋兔紫纖為工,綴以黃狼,筆桿鑲嵌紅玉,稱『錯寶紫霜豪』,我看價值要超過千金。」
張芝兄弟,也露出不以為然的神色,蔡邕卻是淡淡一笑,並不多作解釋。
我不忍岳父受人猜測,從懷裡掏出那張壓得皺皺的禮單,極力澄清般舉起叫道:「何只啊?光這一桿筆,就花了我三千金呢!」
眾人相顧愕然,隨後朗朗開懷。張超前俯後仰了半晌才道:「君實率真,中郎語不妄也!」
張芝兄弟也笑得咳嗽起來。張芝感慨地道:「寥寥數言,便釋我等之疑,復又為中郎隱隱叫屈,足見拳拳之心!」
眾人點頭稱是,蔡邕淡淡而笑,向我投來一個溫和的眼神,令我頓覺心中大暖。
於是,這些賓客便從容地品評著筆、墨、紙張的優劣,且不無玩笑地說我的禮物送得太薄。若贈中郎,起碼也需「千金之帛,萬金之墨,十萬金之筆」吧!
張超仔細地觀察我送來的一摞紙張,笑道:「此東萊左伯神品,號『彩虹宣』,書字於上,墨跡稍潤而細膩,紙無纖痕,對日觀則覺虹現,裝裱尤足珍貴。」
張昶對紙也頗有研究,聞言贊道:「子並說解甚妙,無不如是。」
蔡邕稍稍凝神,便即落筆,一時廳中鴉雀無聲,惟聞筆端與紙張摩擦,沙沙作響,聽得讓人心中莫名有種適意的感覺。
蔡邕作隸書條幅二,左邊是:「吾嘗終日而思矣,不如須臾之所學也。」右邊:「吾嘗跂而望矣,不如登高之博見也。」
眾人贊聲一片,張芝道:「凝重如山,險峻森森,有過崔、杜。」
崔即崔瑗,杜乃杜操,都是當世名家,瑗子寔,寔從兄烈,都擅書法。崔烈自「那件事」后,名聲大衰,其子崔鈞時任虎賁中郎將,烈問之:「吾居三公,於議者何如?」崔鈞道:「大人少有英稱,歷位卿守,論者不謂不當為三公;而今登其位,天下失望。」崔烈道:「何者?」對曰:「論者嫌其銅臭。」崔烈大怒,舉杖擊之,鈞服武弁、戴鶡尾,狼狽而走。崔烈罵道:「小鬼,老子撾你也跑,孝乎?」崔鈞道:「舜之事父,小杖則受,大杖則走,非不孝也。」烈乃止。
這件事從眾人談論中得知,引為笑柄。崔鈞因拜西河太守,去載與袁紹等並起反董,故而崔烈的日子一落千丈,最近已被董卓關進大牢。董卓不殺他,亦是因為此人名重之故,當初若無「少賣五百萬」的事情,恐怕現在很多人會出力保他呢。
遙想間,張昶、張超等都發表了評論,蔡邕朝我正色道:「認得這些字嗎?」
我點點頭,他又問:「知道是何意嗎?」
我指著一個字道:「這個字有點不大懂。」卻是個「跂」字。
蔡邕笑道:「此踮足之意。荀子發踮足而望,不如登高博望之嘆,乃勸學也。今老夫亦以此寄汝,希君好學無厭,終有所成。」
眾人無不拊掌,張芝道:「學問一道,無邊無涯,不讀書怎知其樂?」
我苦苦思索了半天,才道:「我倒是聽說過一句,盡信書,則不如無書。」
廳中愕然,良久,再度爆發出大笑。恐怕在他們看來,說教於我,無異於對牛彈琴,可謂雅意不達。
笑過之後,蔡邕將兩條幅贈我,便徑自請張昶來寫。道:「文舒,汝與伯英共通有無,筆法常勝,有無聽聞宜官之名?」
張昶緩緩磨墨,一面從隨身攜帶的筆囊中取出尺余長豪,輕輕在舌尖上舔濕。「師宜官么?聞靈帝好書,嘗稱以此人為最,其寫賦文千篇,卻未嘗有半分見於世。當年家兄曾進京拜訪,此人素倨,竟然不見。」
蔡邕嘆道:「宜官字字挺秀,鋒芒畢出,難怪生性孤傲,目無餘子。他大凡所寫,向不示人,輒削焚而已,所見者少。」說罷,起身至廳側的書架上取出兩卷竹簡,遞給張昶、張超二人,「此宜官手書司馬相如《上林賦》,諸君雅鑒。」
張超仔細察看了一番,先緩緩道:「字如洪濤矛矢,層層疊疊,隸能得此,難能可貴。」
張芝與其弟同賞鑒良久,緩緩笑道:「有過於子玉。」
張昶不解地道:「予觀之,不過爾爾,兄長何必如此褒美。」
蔡邕笑道:「伯英吃了人家的閉門羹,自無須正斷矣!」
眾人沉默了半晌,張昶道:「師氏字極難得,此從何來?」
蔡邕笑道:「此吾門生,尚書梁鵠所贈。是年老夫在吳,而孟黃在朝為選官,極慕師氏之名,每求字不得,輒無可奈何,終於一日,孟黃與宜官飲對,孟黃書《子虛賦》,宜官便作《上林賦》,大醉,孟黃乃竊之離去,終日臨摹,宜官對此極為惱恨,書函絕交。孟黃乃取這一半《上林賦》予老夫,請老夫代為說情,方釋其怒。」
張芝拈鬚微笑不言,張超大笑道:「梁孟黃直書賊爾。」
我插話道:「書賊總比國賊好!」
眾訝然,張昶道:「虎騎才思敏捷,恨不早見與談。」
蔡邕道:「文舒莫非欲折節交士?」
張昶蘸筆於研杵(硯)中,淡然一笑,隨即挽袖鋪陳,時而凝神思索,時而飛筆落墨,點畫如舞,洋洋洒洒,不大會兒便寫就幾幅密密匝匝的文字。
蔡邕笑看不言。張超搖頭晃腦地**道:「降虎牢之曲陰兮,路丘墟以盤縈。勤諸侯之遠戍兮,侈申子之美城。稔濤塗之愎惡兮,陷夫人以大名。登長坂以淩高兮,陟蔥山之蕘陘;建撫體以立洪高兮,經萬世而不傾。迴峭峻以降阻兮,小阜寥其異形。岡岑紆以連屬兮,谿谷夐其杳冥。迫嵯峨以乖邪兮,廓嚴壑以崢嶸。攢棫樸而雜榛楛兮,被浣濯而羅生。步亹菼與台菌兮,緣層崖而結莖。行游目以南望兮,覽太室之威靈。顧大河於北垠兮,瞰洛汭之始並。追劉定之攸儀兮,美伯禹之所營。悼太康之失位兮,愍五子之歌聲……」
張芝道:「莫非中郎之《述行賦》乎?」
蔡邕點了點頭,笑道:「予嘗以篆隸書之,不善輒毀,今日見文舒章草筆法,方感困惑頓解,通體暢然。」
張超贊道:「文舒字如磐石,健帥沉穩,筆勢流暢,雖書草,未嘗見亂,可見胸中自有局陳。」
張芝道:「二弟之書,精彩羅致,絢燦如畫,撇捺提勒尤顯剛勁,甚好,甚好!」
張昶聞其兄言,連聲謙詞。笑道:「中郎之賦,可足變化,如寫古詩,還是用篆隸最妥。」
蔡邕笑道:「這卻正有一首,『庭陬有若榴。綠葉含丹榮。翠鳥時來集。振翼修形容。回顧生碧色。動搖揚縹青。幸脫虞人機。得親君子庭。馴心托君素。雌雄保百齡。』」
眾人無不讚歎,張超道:「中郎詩中生秀,令人望山仰止,真絕妙之辭也!這樣罷,我去草凝篆,為作此詩。」也緩緩在研杵旁轉筆蘸之,直到墨汁滿滲下滴到紙上,兀自不覺,仍喃喃低吟不止。
我見張芝等拈鬚而笑,稍稍不解,脫口道:「子並兄,墨汁滴下來啦,換一張紙罷!」
張超方才回過神,望見其下,不禁臉有歉容,答道:「不妨事,豈不聞洛陽紙貴,豈可輕換?」說笑罷,遽下筆而去,方圓渾然,自成一格,頓時寫就五十個瘦體篆字,那些原本不慎落下的墨點,卻早為筆畫融進,此時紙清字晰,毫無妣謬,不禁大感此人造詣之高超,難怪取名為「超」,哈哈!
旋而又想起馬超來,暗暗好笑道:此人長於書,彼人長於武,各有一超罷。痴**動及,不禁更覺自己若再有子,當取名為「顏都超」,豈不是樣樣都高,不致偏廢了嗎?哈哈大笑。
眾人賞譽不絕之時,忽聞大笑,無不驚訝。蔡邕嗔道:「小子何故放肆?」我笑得肚疼,良久才停下來,正色拜道:「適才大笑不恭,請子並兄莫怪。」
張超微微一笑,道:「賢弟莫非又有妙語?」
我張口結舌,總不能說我在想著給兒子起名的事情吧?抓耳搔腮了一番,嘿嘿道:「無他,惟適才聞岳父大人詩,便偶然想起了文姬的一首。」
張超動容道:「蔡文姬海內知名,所作多矣,人服其詣,不知更有何高辭?」
我見眾人矚目於我,無奈下,只得將蔡琰那首「初平元年夏八月游醴陽城外西谷遇神駒詩」結結巴巴地背誦出來,好些地方想不起,全賴蔡邕指正,方能結束。
蔡邕遂問起那日遊玩的情景,我繪聲繪色地說了,尤其清兒的那匹「金鬃流影」與其他馬匹的不同,盡數道出,蔡邕嘆道:「入其境,則詩成。我兒有思,重積累,方有典章砌句之妙。《禮記》雲,『不學博依,不能安詩』,我兒當無此咎。」
我虛心請教張超,他輕聲道:「詩、文須入境,否則文不著題,如隔靴搔癢。博依,泛喻也,惟廣徵博引、有所比喻,方能成就好詩好文。」
張芝贊道:「伯喈女文如星燦,詩文幽幽謖謖,最得中郎衣缽!」
張昶也嘆息著道:「中郎女博學多才辯,當年八俊李元讓女,文烈侯楊公女,尚可足相副,其餘次第。」
我心頭一驚,方待開口,張芝已徐徐道:「二弟莫非不知楊公女亦為虎騎妻乎?」
張昶道:「不知也!」稍顯動容,朝我揖禮以謝。我連稱不敢,道:「在下尚還有兩妻,一者安國長公主,一者原灝國公主。」
眾人失笑,張超環顧眾人,拊掌大笑道:「已可稱人才濟濟矣!」
張芝遂拈鬚道:「如此,老夫獻醜,便將蔡夫人所作之詩寫就。」
蔡邕和我俱推辭了一番,說了些謙虛的話,見勸不過,也只得隨他。
張芝尚未動筆,張超已自磨墨,蔡邕便取了東萊左伯之「彩虹宣」鋪了,張昶為設鎮紙在側,眾人屏氣凝神,都要一睹名家法度。
我見狀,也不由興奮起來,心道:琰兒的詩被人推重,我也跟著沾光,待張芝寫就,一定要討來妥為收藏,這個玩意兒若干年後就是大價錢啊!
轉**又頗為覺俗,暗想:別老想錢,如果把這字掛在居室之內,不但博個雅名,且可與老婆們淺吟低唱,該是多麼有情趣的事情,我的錢已經夠多啦,何必再染一身銅臭呢?崔公之鑒未遠哦……
忖度之間,張芝已自入定一般,拈筆凝神,氣度迥異他時。只見他沉頜低吟,眼光在紙上流動,彷彿已自用精神把文字書寫了一遍。當他抬起頭,人們只覺其眸精芒閃爍,如夜空晨星,也不挽袖,大筆直抓桿尾,潑墨點點,揮灑間筆走龍蛇,神情專註而從容,瀟洒逸群。
蔡邕見此,低低贊好,眼中滿是賞嘆之意。待見張芝正寫「華辰聊孑孓,丹霞照煢影」一句,忽地擊節,慨然道:「孑孓兩字,疏散無了,卻章草之滯氣,而富天地靈動之姿,妙,妙啊!」
張芝恍若未聞,專心其書,筆法愈飄逸、無羈,「彀」字直如羚羊掛角,捺如流水西折,濃淡相宜,疏密相間,布局大氣、合度,書技顯然超乎眾人多矣。
待他落款寫完,諸君鼓掌道:「伯英聖手!」一時讚歎不絕。
張芝字中,絲絲露白,似斷未斷,幾處濃墨重彩,幾處疏淡無痕,令人體解到書法藝術的高深。他笑道:「應謝中郎,教予『飛白』之技。」
蔡邕笑道:「不應謝我,當年我過鴻都門時,見工匠用掃帚刷牆寫字,如用禿筆寫就,別有情趣,故仿慣用之。」
張芝稱善道:「中郎精擅,長於學而巧于思,若非如此,豈能天下聞名?」
我悄悄地將紙拿去,自個兒看了一番,不禁拍案叫絕,「若是我能寫出這樣好的字,做夢豈不是也會被笑醒了?」
眾人曬然,我便厚顏請之相送。張芝大度地道:「顏虎騎莫要客氣,此原本便足相贈閣下,既可入法眼,但請雅正。」
我慌忙拜道:「不敢,張老先生之書,妙到毫巔,豈容小子妄加置評。」
蔡邕笑道:「汝倒有自知之明。」
張超也笑道:「我等皆畢,現惟候請虎騎賜字。」
眾笑,紛紛鼓掌。我老臉一紅,嘿嘿道:「這個,這個確非所長,各位權且饒過了我吧!」
注①:崔子玉,即崔瑗,高於文辭、書法,其子崔寔字子真。貧不及素,指崔瑗自謙家貧買不起寫字用的帛。葉公之嘆,是件很著名的事情,瑗父駰,字亭伯,漢肅宗喜其文章,曾問時任侍中的竇憲,「愛卿可知崔駰?」竇憲回說:「班固數次跟臣下提起,還未得見。」肅宗笑道:「卿愛班固,卻忽略了崔駰,就象葉公好龍啊。」由此可見崔駰的高明。其三代駰、瑗、寔才望俱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