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瀚海飄香
傾城在玄武已經整三個月了。
一到雷澤,傾城就請跑得快給帝國北疆司令官納蘭婉容,信中謊稱自己一切都好,正在蒼天皇室做客,暫時不能夠回朱雀,並請蕭紅淚、艾爾·波科拉諸卿代為處理帝國內政,也請龍之介、雷烽、柯藍、無痕月等一乾弟、妹放心,自己不日即將返回帝國,無需挂念云云。
這一日是孔雀歷一二三年一月初七,可按玄武歷算來,離新年還有一個多月呢。就在騎士團準備過年的那幾天,跑得快冒著風雪趕回來了,除了納蘭婉容給傾城的回信,他還從忉利城帶回來一個壞消息,這就註定了雷神騎士團不可能安安穩穩過這個新年了。
開始的時候,傾城對戰爭的事一無所知。
從納蘭婉容的回信中傾城得知,帝國現在國泰民安,軍政兩屆也形勢一片大好,傾城的工作已經由蕭紅淚和艾爾將軍分擔,具體如何處理,她也不太清楚,總之,已經把傾城的信轉交給帝都眾人,請他安心在玄武公幹,耐心等待帝都方面的回信,納蘭婉容將會竭盡所能滿足他在軍隊金錢以及其他任何方面的一切需要。接到信后,傾城頓時安心不少,從現在開始,他可以真正考慮一下自己在玄武的事業了。彷彿老天洞悉了他的心意,一個千載難逢的機會就這樣悄然到來了。
連續幾天,楠把騎士團的主要幹部召集起來秘密開會,討論是否接受忉利城摩蘭太子的徵召令,這次她沒有邀請傾城參加會議,因為她不希望把他牽扯到即將到來的危機中來。傾城似乎完全沒有感覺到氣氛異常,每天照常遊山玩水釣魚打獵,神奇兄弟陪著他,這兄弟倆在楠聲色俱厲的警告下出奇的違背了多嘴的天性,凡是與戰爭和太子徵召令有關的事情他們完美的做到了守口如瓶,儘管如此,傾城最後還是得知了一切機密。
會議的第三天,也就是最後一天,跑得快找到傾城,把與「豐收行動」有關的一切細節都告訴了他。
在這個問題上,後世的歷史學家顯然陷入了迷宮,他們眾說紛紜,可是誰也沒法揭開「跑得快秘密拜訪傾城」,這一改變玄武歷史走向的路標,背後的真像,歷史無法復原,人們只能猜測。
先說說「豐收行動」吧。在這個問題上,各種歷史書的記載都大同小異。
時間:孔雀歷123年1月間。
事件:豐收行動,即紅巾馬賊團與戰象騎士團計劃聯手洗劫牧馬河畔流域隸屬於蒼天汗國的大片牧區。
幕後策劃者:圖特大汗及其麾下幕僚團。
如您所見,這件事看起來再簡單不過了。蒼天汗國和夫瑞游牧聯盟,兩大割據勢力的摩擦戰,前者的勢力一向強過後者,早有吞併之心,可是又不敢貿然出兵,雇傭傭兵團洗劫蒼天汗國領地,正是要觀察一下對方統治集團的應變力和兵力。戰象騎士團本就是夫瑞人的子弟兵,至於獨眼龍黑星和他的紅巾馬賊團,那是有名天不怕地不怕又兼六親不認,誰給的錢多他們就給誰賣命。
至於蒼天汗國這方,唯一的策略只有抵抗。說到汗國軍力,雖然不比往年,可是對付兩支不足萬人的馬賊團還是不在話下的,然而事情也不那麼簡單,誰都知道牧馬河是夫瑞人和蒼天汗國的國境線,現在是冬天,河水流量銳減,中下游流域河面早已冰封,兩岸通行自如。這樣一來,汗國軍隊與馬賊團作戰的時候很容易就會惹來邊境糾紛,而這正是夫瑞人想要的,他們早就想入侵蒼天,一直苦於沒有借口,這次機會來了,只要蒼天汗國的軍隊一靠近河岸,不管是否真的越界(對於有心挑起戰爭的一方來說「靠近」就足夠了),駐紮在對岸的夫瑞人邊境軍肯定要加以干涉,一旦到了這個地步,兩國全面開戰也就不可避免了。
不知為何,「豐收行動」被泄漏到了夜影天狼軍手中,出於座山觀戶虎鬥的需要,狼仙姑把馬賊的行動計劃書賣給了忉利城當局。
戰爭中勢弱一方勢必要動更多腦筋,為了避免激怒夫瑞人,摩蘭太子和他的大臣們只得忍痛把戰場轉移到汗國內陸來,他們放棄靠近河岸的十四個牧區,被迫撤離的牧民怒火中燒,他們帶走了一切能夠帶走的東西,帶不動的,草皮、麥田、牲口圈,全都一把火燒掉!
滿懷「豐收」憧憬的馬賊混合軍團興沖沖趕到沿岸牧區,迎接他們的只有斷壁殘垣和被烈火熏黑的天空,他們什麼也沒撈到,人的糧食戰馬的飼料,都沒能按照預期的那樣在洗劫地得以補充,可以想象,怒火中燒的馬賊們無論主觀還是客觀都必須繼續進軍,他們不敢過於深入內陸,只好沿著牧馬河像下游推進,然而他們也清楚,蒼天汗國的軍隊正在那裡等著他們呢。不過他們並不退縮,黑星和十力王達成了共識,他們不需要與汗國軍隊正面衝撞,他們只是洗劫,不是侵略,下游有四十三個牧區,他們採用了狡猾的游擊戰術,集中兵力,每次只襲擊一個牧區,由於是採用擲骰子的方式選擇攻擊目標,鬼才知道不幸會降落在誰頭上。
開始的時候,負責指揮的司令官王族出身,以口頭上的勇猛果敢名噪一時,對上馬賊以後這位向來只會紙上談兵的將軍也不含糊,採用了分兵防守的戰略,他幻想把星星散散遍布在牧馬河下游遼闊草原上的四十三個牧區全部置於保護之下,無奈他這隻老母雞的翅膀太小保護不了小雞,不但被分散開的兵團被各個擊破,在一次遭遇戰中,他本人的腦袋也掛上了黑星的旗杆。
此役失利之後,摩蘭太子派來了大將軍勝邪前來與馬賊團周旋。他們統領著蒼天汗國的兩支王牌軍——南天騎士團和北天騎士團。
老謀深算的勝邪和心狠手辣的破軍,這對搭檔正是黑星和十力王的好對手,他們分別率領南、北天騎士團駐紮在牧馬河沖積平原兩側,成犄角形隔著那個面積不足十平方公里的三角洲相望,並沿著河岸安插了烽火台,晝夜瞭望,冬天氣候爽朗,視野開闊,可以清晰看到河對岸的馬賊團一舉一動,一旦發現他們開始行軍,就發出指示行軍方向的烽火信號,勝邪、破軍的軍團會迅速出擊救援,冰層厚實,人馬可以在河面通行,馬賊團行軍再快也占不了便宜。
如是僵持了半個月,雙方都不耐煩了,馬賊團在先前的劫掠中得到了足夠的輜重,後方又有夫瑞人資助,已經不再滿足於襲擊牧區,他們想給汗國軍隊點苦頭,於是偽裝做襲擊牧區,等到汗國騎士團前來救援,就會突然掉頭反擊,打個措手不及;或者派出高手拔除烽火崗哨,施放假信號,把汗國軍隊引到包圍圈來迎頭痛擊。
勝邪和破軍也不想再僵持下去。新年就要到了,戰士們想家了,迫切想結束這場乏味的戰爭。
再加上連番吃了馬賊團的伏擊,士氣萎靡不振,正面交戰的呼聲越來越大。勝邪和破軍不能漠視,只好督軍進攻馬賊團駐地。南天騎士團北天騎士團合計騎兵四萬,遠遠超過馬賊的兵力,正面交戰顯然佔盡情優勢,狡猾的黑星和十力王對此心知肚明,他們果斷的撤軍逃走,返回夫瑞境內。勝邪、破軍一直追到國境線,眼瞅著馬賊大搖大擺的穿過國界卻只能裹足不前,帶著軍隊武功而返。如是再三,汗國軍隊被拖垮了,傷亡直線上升,士氣直線下降,這樣下去後果不堪設想。勝邪和破軍只好向忉利城發起求援,摩蘭太子召見了主持政務的國師巫毒和他兩個手握大權的兒子,圍著軍用地圖策劃了一個晚上,意外的在戰場附近找到了雷澤,然後又聯想到隱居雷澤的楠和她的騎士團,於是,一個借刀殺人的戰術浮出水面了。
楠自從脫離蒼天軍部之日起就成了沒有國籍的流浪武士,雷神騎士團也成了沒有主公的傭兵團,他們可以不代表蒼天汗國作戰,這正是摩蘭一夥最需要的屬性,他們向楠下達了徵召令,請她赴忉利城商談救國大計。
以上這些就是跑得快從忉利城帶回來的消息,圍繞著是否應該去忉利城見駕是否應該替汗國作戰,騎士團內部展開了激烈的爭論,三天的爭辯沒有使他們達成共識,最後楠的拍案咆哮解決了爭端。
「都閉上嘴!從現在開始,我說怎樣就是怎樣!」
雖說楠已經不再是蒼天汗國的公民,可畢竟不能眼睜睜瞅著這片父輩守護百年的土地遭馬賊蹂躪,當即決定連夜趕回忉利城見駕,商議救援事宜。
「這傢伙居然說走就走!」當傾城從跑得快口中得知了一切之後,只是埋怨楠沒帶他一起去忉利城遊玩,對被排除在會議之外毫無怨言。顯然,從這一刻開始,他就已經明了楠的心意了。
楠的突然出走,給騎士團帶來了極大的慌亂,在跑得快的極力控制下,總算沒有釀成兵變,事後傾城對他的才能表示了讚賞,不止一次當眾誇獎他有大將風度。
然而跑得快本人沒有因此自矜,反而更加低調了。他沒有象那個時代許多自負擁有遠見卓識的智者指出的那樣背叛楠·帝釋天,事實上,他終生自願隱藏在楠·帝釋天的光環下,默默發揮著自己的才能。
在晚年的回憶錄里,跑得快重提了這段往事,公開了那段他保守至今的秘辛。
他隱約透露出去當年去找傾城是受了楠的指示,甚至包括在日後忉利城兵變中他所扮演角色,也都是楠暗中授意。也就是說這個在玄武內戰中光彩奪目一度被認為比楠更出風頭的雷神騎士團副團長,其實只是在按照楠的心意行動,這一內幕的披露無疑使跑得快開國元勛的形象大打折扣,同時也使後人從中窺出楠·帝釋天這個玄武歷史中絕無僅有的傳奇女皇其性格中複雜的一面。
同樣在這段波瀾壯闊的歷史中起了重要作用的傾城卻似乎對此早有知覺,他敏感的嗅出了楠身上某種隱藏著的渴望,並把她朝著自己希望的方向引導,最終成就了「雷帝」的一代偉業,這其中到底是傾城在指導楠還是楠半推半就以傾城為跳板登上皇帝寶座,並且成功遮掩了叛主篡位的真實野心?誰也說不清,時光就在這一連串的說不清之中沉澱下來,成了歷史。
楠很快就回來了。傾城看到她的時候,楠身穿白銀鎧甲站在高高的山坡上,她背後豎著旗杆,猩紅的因陀羅軍旗迎風飛舞。
傾城是跟著歡迎楠的騎士們(更多的是熱心家屬)一起去的,他在人群里顯得太瘦弱了,根本擠不到跟前去,據說楠在演講,可是他看不見也聽不見,騎士們看到久違的軍旗后就瘋狂起來,每個人都手舞足蹈的歡呼把一切看得見摸的著的東西拋上天空,數不盡短劍、手帕、帽子、鞋子、小孩子飛上天空,人們相互擁抱,歡慶偉大時刻的到來,傾城也被擁抱了多次,可是他到底沒弄明白這是怎麼一回事,他被裹在狂歡的人群中四處遊盪,他努力爬上一個小山坡,看見山坡對面也有洶湧的人潮衝過來,他們穿著漂亮的藍色盔甲,同樣佩戴著雷神紋章,可傾城並不認識他們,也從沒聽說雷神騎士團還有一支如此龐大的後備軍。兩股人潮相遇后立刻變成了一鍋濃稠的人粥,每個人都在彼此陣營里找到了老朋友,他們一群群的聚在一起相互擁抱大聲問候抱頭痛哭,彷彿是多年不見的親人。
直到遇到苦苦尋找他的神奇兄弟后傾城才算弄明白來龍去脈。原來楠已經同意為汗國作戰,摩蘭太子把楠的舊部屬——即原蒼天騎士團——重新交給她指揮,再次披上白銀戰鎧的楠顯得英武非凡。站在她身旁的是大將軍化微,此人是蒼天汗國大哲寺的首席僧官、三萬僧兵的首領,在楠離開汗國軍部之後,他一直代理了蒼天騎士團的統帥,這次打擊馬賊團的行動中,他也帶來了蒼天汗國最富盛名的僧兵團與楠偕同作戰。
在楠與化微身後,那個神色陰騭的黑袍老人是前來督戰的國師巫毒,他才是這次聯合作戰的最高指揮官。化微是他的第二個兒子,長男分光是忉利城禁軍統領,他們一家瓜分了蒼天汗國的軍政大權。
傾城再次見到楠的時候已經是凌晨時分了,雖說合作夥伴不怎麼合胃口,楠仍顯得神采奕奕。女武神只有在戰場上才會真正興奮起來,當一身戎裝的楠走進來的時候,傾城簡直被她迷住了。
「真帥氣!」傾城羨慕的打量著她的白銀鎧甲和大紅披風。「也給我一套鎧甲,楠,我也要參加戰鬥!」
「為了漂亮衣服而參加戰鬥不是智者所為,葉美人!你還是老老實實的待在營地罷!」
「瞧你盛氣凌人的德性!難道我就一點用也沒有?」
「戰場上的確如此。」
「嘿,別那麼過分,阿楠,我還會射箭呢!」
「我得承認你比射水魚強那麼一點點。」
「……我當伙頭軍還不行嗎?我總會做飯吧。」
「嗯,這倒可以考慮……廚子不需要盔甲,你還是當哨兵好啦。」
太陽快落山的時候,楠的部隊抵達了牧馬河畔,選擇了一處背山臨水的丘陵地地帶埋伏下來,僧兵團則隱藏在山谷內,與雷神騎士團遙遙相對,左面臨河,右邊是山,構成了簡易的口袋陣。
傾城跟隨僧兵團來到山谷后立刻帶著啞婆婆上了山,在一個高坡山安營紮寨,豎起了自製的千里鏡。隔著被夕陽染成桔紅色的冰面,眺望遠處,可以隱約看到勝邪和破軍的營地。說是哨兵,其實距離前線還很遠,傾城看不見馬賊,只好調轉鏡頭看風景,看著看著不留神鏡頭前出現了一個頂著光頭的白色武士,抬頭一看,化微迎面走來傾城也不明白化微為什麼現在還留在山上。他饒有興緻的看著化微,同樣穿著大將軍專用的白銀盔甲的他看上去更有一種近乎「白銀」般的氣質,圓形的金屬護肩和黑色的披風裹著他略顯消瘦的肩膀,無論怎麼看他都更像個書生而非將軍。
傾城沒有懷疑他的來意,自從「蘑菇事件」之後,他已經把化微當成朋友了,他總是喜歡不經對方同意就把人家列入好友名單,這種一廂情願固然讓人哭笑不得,然而無可奈何也罷,半推半就也罷,他們最終的確成了傾城的朋友。化微也不會例外。他現在離開自己的軍隊跑來陪著傾城,滿心盤算是否要按照巫毒的安排殺掉傾城,這個曾經把神跡顯現給全兵團看的美少年,他現在左右為難,因為他不敢確定傾城是否真的是神的代言人,假如是,他的信仰就不允許他為了當權者的野心而犯下謀殺先知的罪名……
不久之後,當化微再次看到傾城手中綻放的璀璨奇迹時,他一定會為自己竟然曾經想殺傾城而後怕,而在同樣算不得遙遠的未來,當化微成為傾城-楠·帝釋天統治集團第一位——同時也是最忠誠的——擁護者時,他肯定會為曾經懷疑傾城是先知而倍感好笑吧,他還清晰記得第一次在「蘑菇花園」里看到傾城的時候,曾經打心底讚歎「神一樣的美少年」,可是他那時候哪裡知道,站在他面前的這位男子就是神本身。
化微又發現,跟傾城交流是一種很奇妙的體驗,每一次都有新的發現。在蘑菇時間發生之前,準確的說,他也見過傾城一面,那是在楠的帥帳前,他進去的同時傾城走出來,便走還便發牢騷說「讓我當哨兵豈不是殺雞用牛刀?大材小用到了這個地步,老天也要流下同情之淚了。」
化微早就聽說楠有個相好,是朱雀皇族出身的美少年。他一向對這些風言風語不感興趣,猜出傾城的身份后甚至看也沒看他一樣,當時只是對他的自言自語感到好笑,心想,僅僅因為派你當哨兵老天爺就要下雨,那滿世界的痴男怨女不是要把天哭塌了?可還真就邪門兒——他這裡一念未落,只聽頭上轟隆一個悶雷,晴空白日的下起了暴雨。化微仰頭望天,半天沒回過神來,茫然間傾城擦肩而過,丟下一聲冷笑和一句話:小心天塌砸破頭。
化微怔怔的想,他怎麼知道我在想什麼?
化微第二次見到傾城是因為「蘑菇事件」。化微現在認為這件事歸根結底還是怪楠·帝釋天,要不是她非要把傾城弄到僧兵團來,又怎會鬧出那麼一場風波呢?
天那方浮起了黑色的雲。
「化微,你來看——」傾城指著浮動的烏雲問,「那云為什麼會飛?」
化微淡淡的說,雲本就會飛。傾城說,可是他們是烏鴉啊?為什麼會有那麼多烏鴉?
化微簡簡單單的答道,敵人來了,所以烏鴉也來了。
傾城就很直接的把一張白痴樣瀰漫的臉擠進他的視野。
「你擋住我了。」
「為什麼敵人帶來了烏鴉,化微,為什麼?」
「戰爭埋葬了戰士,養活了烏鴉。」化微最討厭解釋,解釋一件事必須說很多話,而且你還不一定能說的清,這種無意義的行為可不合他的脾氣,可是面對胡攪蠻纏的傾城,他的一切脾氣就都無從發作了。烏鴉是來吃死屍的,化微說,哪裡有戰場,哪裡就有死屍,烏鴉循著食物而來,久而久之,他們就學會辨認食物死亡之前的狀態了。他們從高高的天空看到了地上對立的兩個陣營,陣營裡布滿了戰士,在它們看來,戰士就是未來的食物,他從兩個陣營中嗅到廝殺的氣息就急匆匆的趕來了,這些黑色的精靈是唯一全心全意歡迎戰爭的動物啊。
傾城嘆了口氣,又趴在千里鏡前了。他想找楠,可是視野的盡頭只有藍天夕陽和黃綠斑駁的草原,望穿秋水,不見情人的身影。從楠離開雷澤去忉利城開始,傾城就極少有機會見到了楠了。作為軍人的楠與平時判若兩人,傾城曾不止一次看著她身披銀鎧端坐在萬壑松背上檢閱軍隊,她的氣度她的舉止她的聲音儼然是一位帝王,她的冷峻的目光足以讓最勇敢的將軍低頭臣服,她一個手勢可以讓千百騎士走向刀山火海毫無怨言。傾城甚至有些害怕她了,他想,這還是我的阿楠嗎?也許,她從來就不只屬於我一個人……
從一開始,楠就不準傾城來找他,女元帥和男情人在一起,再怎麼說也會敗壞士氣吧?對此傾城非常理解,老老實實的呆在自己的帳篷里看書。跑的快送給他一大塊水晶石,傾城用磨刀石加工成鏡片,做了個簡單的千里鏡,雖說他這個哨兵可有可無,可是畢竟是軍團的一分子,他的處事原則是事無大小都要全力以赴,不管成績如何,至少要真誠對待,以前在帝都政壇翻雲覆雨如此,現在當小兵也一樣。
後來,一天晚上,楠抽空來探望他,聊了一會,發現傾城居然在自己做飯,十分難過,就不容推辭的把一直照顧她飲食起居的啞婆婆留下來照顧傾城,又把傾城編進了化微的僧兵團。這樣做首先有眼不見心不亂的目的,其次也是因為僧兵團里都是和尚,出家人脾氣好修養高,生活作風也沒得說,對傾城來說比較安全。
告辭的時候傾城有一點戀戀不捨,楠比他更捨不得走,可她知道自己再不走就真的沒勇氣離開了,有了第一次,以後就再也沒有堅持原則的勇氣了。
現在回想起來,傾城真切感到楠是天生的戰士,她在戰爭開始之間,就已經把一種悲壯的心情醞釀成熟了。可現在,傾城幾乎已經看見敵人的先鋒部隊了,他卻沒有絲毫感觸,只覺得眼前這一幕幕的場景,夕陽,冰河,草甸,山丘,遠山……很久以前就曾經歷過,熟悉讓人麻木。說到底,他壓根兒就沒法投入到這場戰爭中去,這讓他再次確認了自己外鄉人的身份。
「這就是戰爭嗎?我感覺到了,可我一點也不怕。」傾城自言自語。
「站在戰場外的你當然可以說這種恬不知恥的風涼話。」化微不滿的說。
傾城嘆道,你說得對。戰爭好比女人,對男人來說是個考驗,在投入戰鬥之前,誰都說不上自己究竟是好漢還是王八蛋。
化微皺了下眉。傾城意識到對僧人說這樣的話未滅有些失禮,就問化微:「你為什麼還留在這裡?還不去指揮你的軍團嗎?」
化微搖搖頭,沒有回答。
傾城認真的看了他一會兒,問道:「化微,你不敢回到你的軍團,你怕了。」化微冷漠的看著他。傾城又說,「你沒有吃那種致幻蘑菇吧?在戰場上,讓一個正常人去指揮瘋子,還不如讓瘋子自己去發瘋來得有效。」
「你為什麼不直截了當的說我貪生怕死呢?」
「貪生怕死未必不是好漢,戰死的瘋子一文不值。」傾城接下來的話終於觸動了化微的心弦,「僧兵團的成員都是最勇敢的戰士,根本沒必要靠服用致幻蘑菇提升戰力,事實上,增強的只是可憐的戰士們對江湖騙子巫毒的盲目崇拜罷了!」
「這正是我一直想說的!」化微脫口而出。
「化微,我們是好朋友對嗎?好朋友就該坦誠相待,你今天說的話假如不希望我聽見,我現在就立刻忘掉好了。」
「沒什麼大不了。」化微轉過身去,心情久久不能平靜。他終於說了這些年來一直想說的話,對象居然是個素不相識的小子。他本來該殺了他,可現在卻與他共享了秘密,化微驚訝的發現假如他不立刻殺掉傾城,就只有真的把他當成朋友了。
難道他一點也沒預感到死亡嗎?化微在傾城臉上看不出一絲異樣。他發現傾城有一種神奇的魔力,那就是他的情緒隨時隨地都會影響周圍的人,他高興,別人也高興,他憂傷,別人也跟著憂傷,不管朋友還是敵人,都逃不出這魔力的控制,從那次在「蘑菇花園」邂逅傾城開始化微就發現這一點了。
化微還清楚地記得那是個雨雪交加的黃昏,本該在一早就來報道得傾城直到晚飯前才來團部簽到,不知誰告訴他自己在「蘑菇花園」,他就自己找了來,當時在場的除了化微還有他乾爹巫毒和楠·帝釋天。化微還清楚的記得楠的臉色一直很難看,女騎士跟巫毒在一起的時候沒有誰臉色好看。化微當然知道,他乾爹是個老色鬼,自從幾年前他的下半身徹底蕭條之後,他就把自己變成了不折不扣的變態。過去十多年,老色鬼巫毒一直是皇城大哲寺的首席僧官,一年一度的新進騎士選拔,都在大哲寺金殿舉行,依照慣例,凡是貴族家庭,每三個女兒中必須至少有一位參加金殿宣誓,成為保衛國家的女騎士。同樣按照管理,主持儀式的僧官會對每位騎士執行開頂儀式,男女一樣。
巫毒的創新之舉在於他把女騎士宣誓儀式改為秘密舉行,參加者毫無例外的受到了說不出口的羞辱,在今後的悠久歲月里,這些女騎士不管當了大公夫人也罷,貴為太子妃也罷,心裡永遠也抹不去巫毒造成的陰影,她們都恨他,可她們也都怕他,她們恨不得把這個蒼白乾瘦的老人千刀萬剮,可是當面對他仙風道骨的笑容道貌岸然的舉止時,又都不寒而慄,低聲下氣,變成綿羊了。
化微相信楠也沒逃過這一劫,可他無法確切了解巫毒對她做了什麼,他對此曾經很好奇,要知道,楠的形象很難讓人相信她也吃過虧,化微年輕的時候也是個好奇心很重的人,他甚至直接問了巫毒對楠的看法,他還清楚記得但是巫毒臉上露出曖昧的微笑,他記得巫毒神秘兮兮的對他說,別的姑娘脫光了衣服躺下,就是一隻小綿羊,楠·帝釋天就不一樣了……後面的話他沒聽進去,彼時年少,臉皮畢竟不夠堅硬。後來又有一次,楠取得「天騎士」稱號的那個晚上,巫毒在酒宴上喝得微醉,跟他表兄荼毒——也就是化微得親生父親,蒼天汗國前任國師——聊起女人來,荼毒說了很多,這樣那樣,他玩過得女人太多了,他說除了兩種女人-天女和石女-他沒辦法,其他女人都逃不出掌心。化微記得巫毒但是輕描淡寫得反問了一句:「也包括天騎士那樣的女人?」
荼毒訕訕的說:「那種女人我可不喜歡,怕也沒人能上手吧?」
「十年前她就是我的了」。化微一輩子也忘不了巫毒在他父親耳畔竊竊私語時那種猙獰殘忍的表情。
「騎士剛剛成為騎士那天晚上,」巫毒說,「我就在她身上留下一輩子都不可能消除的記號!哪怕她將來成了大元帥,也不過蓋上我巫毒獨家商標的爛貨。」
「表弟,你又吹牛。」
「是不是吹牛,西古爾德·緋雲比你能清楚。」
巫毒有理由證明自己沒有吹牛,化微也記得很清楚,三年前,楠的未婚夫西古爾德·緋雲從白虎大陸回來,完婚之夜,兩人似乎鬧的很不愉快,不出一個月,新婚夫婦就離異了。此後,緋雲再也沒有回玄武,楠也再也沒接觸過男性伴侶。到底是什麼矛盾,會讓原本情投意合的夫妻關係火速破裂呢?除了妻子的苦衷,當年的天下第一高手西古爾德·緋雲難道還有解決不了的問題,非要鬧到分手不可嗎?到了這個地步,化微只有相信那天晚上巫毒所說的一切了。有了這麼一段因緣,也就難怪楠面對巫毒時那麼不自在了。
話說回來,化微始終認為那天傾城走進大帳的時候,楠就算再不高興,也不應該如此輕率的離開。她走了,傾城無疑就落入了虎口。與很多位高權重者一樣,巫毒的斷袖之癖早已算不得秘密了。當他面帶微笑詢問傾城是否願意做他的書記官時,化微幾乎認定擁有驚人美貌的少年註定要淪為老色鬼的犧牲品了,可事實上,傾城反倒將了巫毒一軍。
「憑什麼我要當你的書記官,你有什麼本領?」
化微欽佩傾城的膽量。他質問巫毒的時候,根本不把面前這位全國最有權利的人放在眼裡。假如化微知道傾城在帝國的地位比之巫毒在玄武不止高了一級,就不會大驚小怪了。
化微想,假如那天巫毒像平時那樣用寬容來偽裝尷尬,「蘑菇事件」也許就不會發生了,假如沒有「蘑菇事件」,他現在當然也就不用站在這山坡上為是否宰掉傾城費腦筋。
可是巫毒畢竟還是衝動了。他想在傾城面前展示神跡,以證明自己雖然老了點可是仍然值得這位天下第一美少年的尊敬。他異想天開的舉行了一次平時只有在宏法日才舉行的法會,騎士們換上袈裟,聚集在巫毒身邊,傾聽他宣講密教經文。在此之前,每個人按理喝下一碗醍醐,化微沒喝,他早就知道所謂的醍醐不過是酸奶加致幻蘑菇,後者正是巫毒裝神弄鬼的全部本錢。這些蘑菇來歷不明,從很久很久以前就在大哲寺後院菜圃中種植,每次舉行法會,僧人們都會喝下蘑菇熬的湯,變得瘋瘋癲癲,像吃了胡椒的公雞。
化微也有服用致幻蘑菇的經驗,感覺還真不錯,什麼也不想,什麼也不怕,渾身燥熱,心裡發癢,就像喝醉了酒,什麼都敢說,什麼也都信。致幻蘑菇更多是被用在戰場上,被毒蘑菇麻醉的僧兵不怕痛不怕死,就像一群戰鬥機器,雖說提升了單位戰力,可是根本不停指揮,一團散沙,犧牲反而更大。
化微擔任僧兵團長后,曾建議廢除服用致幻蘑菇,可是巫毒不準,正像傾城看穿的那樣,每次作戰之間的祝福儀式都是巫毒建立神權的機會,他藉助宗教信仰成功營造了一種假相:彷彿戰士們悍不畏死不是因為服用了致幻蘑菇,而是當真受到了他的祝福與庇護。看穿這一點后,化微再也不肯服用致幻蘑菇了。他不想被人當豬賣了還昂首闊步走向屠宰場。
在致幻蘑菇的幫助下,巫毒輕而易舉的催眠了僧人們。
他要求眾人跪拜他。僧人們固然面向他跪倒膜拜。巫毒同時體會到了鶴立雞群與眾人皆醉我獨醒兩種快感,他有些飄飄然了。他向話劇中的先知那樣展開雙臂,用一種假嗓子模擬某位國王傲慢而高貴的發言:看哪,假如我不是佛陀選定的人,他們怎會向我頂禮膜拜?
傾城微微一笑,平伸雙臂,大聲吟唱:遺忘是個隱蔽者藏在長長的黑斗篷里,曾經發生過的事實,卻想要逃離然而您所忘卻的卻跳出來說道:您曾見過或曾感受過我要不就在某日里聽到任何發生過的事情不可能真正忘掉……
真實啊,請脫去虛偽的裝束吧!神明之眼,請賜予蒙昧者以真理之光明,醒來吧——
騎士們都清醒了,他們面面相覷,竊竊私語,最後達成共識,認為即便是法會佛陀也沒要求信徒必須跪在地上,就全都站起來了,除去先知假面的巫毒僅靠國師的威懾力顯然不足以要求騎士們向他跪拜(玄武人只向活佛和汗王行跪禮),斗敗公雞似的溜走了。之後幾天里,傾城幾乎一下子取代了巫毒的精神領袖地位,他跟騎士們交朋友,幫他們治療傷殘,凡是他雙手觸摸過的傷口,沒有不立刻癒合如初的,關於他是先知的傳說也開始在僧兵團內流傳。
傾城所作的一切都讓巫毒感到由衷的不安,今天早上,他找來化微,讓他在亂軍之中殺掉傾城。化微毫不猶豫的答應了,他心中懷著一把尺子,假如傾城不及格,他死有餘辜,假如他真的有大神通,該死的就是巫毒了……
一群白鳥掠過冰河朝山坡飛來,通過千里鏡,傾城可以看見他們的修長交和尖細的嘴巴。
「看——是仙鶴!」傾城興高采烈的告訴啞婆婆。老太婆從乾瘦的臉頰露出慈祥的笑容,連連點頭,比劃出「吉祥鳥帶來好運氣」的手勢。
「仙鶴——把好運氣帶給阿楠和她的軍隊罷!」傾城仰望天空,揮舞著手臂高聲喊道。
「化微,你也來看千里鏡吧!」
化微也在眺望遠方,狹長內凹的眼睛有如兩道深深的刀痕。「佛陀變成仙鶴來保佑我們啦。」年輕的大僧官嘴角泌出一絲笑容,冷漠的臉有了一絲暖意。
「化微,你也相信神會保佑我們吧?」
「你該稱呼我大僧官閣下,沒禮貌的外邦人!」
「好啦化微,我們不是好朋友嘛,客套話還是就免了吧。化微,你也相信玄武的神會保佑我們勝利嗎?」
化微乜了傾城一樣,隨後目光仍投向落日與長河,他的心卻不在風景上,玄武的神,是什麼意思?化微總是沒法理解傾城的話,更不明白為什麼傾城會把他當成朋友,他今天站在這裡,可是懷著殺他的心啊……
「神從來只保佑勝者。」化微說。
「你這樣的和尚還真是少見呢,恐怕佛祖也不會喜歡你,那麼,就由我就來保佑你吧。」傾城微微一笑,忽然上前一步,抬手按住化微的額頭。
「吾以大梵天、毗濕奴、濕婆之名加佑於汝!」
十六個字宛如十六記雷霆轟擊在化微頂門,不由得雙腳一軟,跪倒在傾城面前。
「終於開戰了啊~」傾城通過千里鏡眺望山下,牧馬河對岸已經出現了第一波身披重鎧的象族騎士。鏡頭一偏,熟悉的身影落進視野。「阿楠!」傾城的眼睛再也離不開她了。
鐵蹄踏碎了冰層,河面上濺起合著泥漿的冰層。楠單手持韁,端坐在萬壑松背上,一人一馬鑲嵌在高高的山崗上,胴體彷彿溶進了巍峨的群山之中,只有當秋風掃過,萬壑松黑緞子般柔順的鬃毛和女騎士夕陽般血紅的披風在風中翻飛,那野性的活力才陡然蘇醒,奔騰流溢,萬壑松為即將到來的殺戮而咆哮,楠心如止水,她看見勝邪和破軍的軍隊先通過了冰河,緊追其後的是十力王的象族傭兵。
今天早上,楠突然接到命令,說是勝邪、破軍引兵誘敵,把馬賊引到雷澤附近,再由她和化微的兵團截斷後路,一網打盡。
楠接到命令之後,立刻開始布置,也許是長久不參加正規會戰了,她感到忐忑不安,總覺得要發生意外,沒來由的心悸使她加倍想念傾城,幾天不見面,她想他想的心都快碎了。她迫切想見傾城,想聽聽他對包圍戰的看法,或許她真正需要的並非傾城的見解,只要聽見他的聲音就足夠了。可她很清楚,越是需要傾城,就越不能見她,這一個關頭把握不住,她就真的變成他的感情奴隸了。楠希望戰場的迫力能夠沖淡內心的不寧,她獨自登上山崗,兩側群山與身下的冰河在陽光下發出無聲的怒吼,一段時間裡她的確得到了寧靜,她感到自己回到了自己一生中最輝煌的「蒼天騎士團」時代,那時候她也是在牧馬河畔叱吒風雲,她的敵人是兇悍的天狼人,她的對頭是一代天驕羅喉,她和她的敵人都是英雄好漢,假如死在那個時代,她也會成為一曲響亮的傳說,可現在,她還算年輕,年輕不等於青春,她的青春早就隨著行雲流水一去不復返了。現在的她或許比記前些年更成熟更穩健,可是她卻對現在的自己滿懷凄然,那個時代,她或許不敢暴露在戰場最危險的地方,心裡也曾懷有更多的迷漫和恐懼,可現在,她已經沒了迷漫沒了恐懼,她心中空空如也,死與活著都沒什麼區別,她對自己說,你看看你現在,你面對的是什麼樣的對手啊,楠·帝釋天,難道他們不是一群最下等的雜碎?你跟這些流氓混在一起了,你甚至還一直為自己成了四大流氓集團中的佼佼者而自豪,現在的戰爭已經跟過去不一樣,你不可能找得到光榮的戰場,戰士們也不再為光榮而戰了。
楠心想,我總得給自己找個作戰得理由吧?我喜歡得人我才願意為他賣命,可是我喜歡蒼天汗國嗎?喜歡摩蘭太子嗎?我不討厭,可我也不喜歡,我不是早就放棄國家了嗎?為什麼流浪了這些年,最終還是回到了起點,難道我這些年就算白活了?
千里鏡反射的光斑打到臉上,細微得溫暖足以讓楠欣然一笑了,她不用回頭就知道傾城在看她,她告訴自己,我就為葉美人兒而戰好了,反正全世界我喜歡的人只剩下他一個,我要是非作戰不可,我就為他作戰,不管他需不需要我的勝利,那都無關緊要,重要的是,我終於有君主了!
楠沖著遙遠山間揮手微笑,千里鏡把她的笑容送到傾城眼中時,萬壑松已經衝出陣線,楠只有一人一馬,她的氣勢完全就是一場颱風,她單槍匹馬刮過戰場,她的衝刺太快了,簡直就像突然從空氣中長出來一樣,突然從戰場中心冒出來,周圍已是一片血海,蓄勢待發的雷神騎士們被她的速度驚呆了,好半晌才反應過來,一窩蜂的追了上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