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回 開府納客(3)
「你們本都是要死的,現下我給你們一條活路。」那人說,「賊軍攻城,太原已被圍了個把月,正缺兵丁。我命人取下你等的鐐枷,發給武器,能在戰場上建功的,不僅能保住狗命,事後論功行賞,沒準還能封個一官半職。」
後唐明宗李嗣源死後,義子李從珂自鳳翔發動兵變,登上天子寶座,轉頭便找石敬瑭開刀,調遣大兵圍攻太原,這哪裡是「賊軍」?孰強孰弱,一想便知。囚犯們騷動起來,紛紛交頭接耳,一人低聲咕噥:「老子不過偷它幾隻瓜,又非死罪,犯得著上戰場送命?」
軍校聞言冷笑:「不幹也行。死罪可免,活罪難饒!」命人推出去打五十軍棍,只聽門外慘嚎不斷,卜卜卜的鈍擊悶響此起彼落,還未打滿二十,便已沒了聲息;棍落之聲兀自不停,直到五十棍打完,才拖進一條血肉模糊的糜爛紅屍。「節帥(指河東節度使石敬瑭)命我審斷刑獄,照我看來,你們個個都是死囚!」軍校環視眾人:
「不想留下的都到左邊去,留下來的打完五十棍,發落死牢候斬。」
身旁的親兵問道:「景爺,關著凈浪費糧水,不如一刀殺了乾脆。」
那姓景的少壯軍校面無表情,淡淡回答:「用麩糠煮爛,每日喂半碗便是。也不知幾時能突圍,留著死囚,到時候還能充作軍糧,活宰總比鹽腌容易入口。」親兵們不禁變色,囚犯們更是全嚇破了膽,爭先恐後地站到左手邊去,偌大的刑堂里只剩下一人。
「你為什麼不過去?」衛缺替滕貴斟了杯酒,忍不住打斷他。
滕貴搖搖頭:「他們害了俺娘,俺不給他們打仗。」站起來解帶寬衣,袒出滿布錯落斑痕的背脊,癒合的創痂爛入肉里,只怕終生難去,令人觸目驚心。「棍子打人是疼,可不及俺心裡疼。那些個人硬拉著俺充軍,害死了俺親娘,俺死都不給他們打仗。」
「正當如此!」
衛缺大為感動,起身整襟,兩人舉杯相酬,仰頭飲盡。
那日滕貴給打得死去活來,扔進了死牢。獄卒知他力大無窮,但全城的鐵鐐枷釘都拿去熔鑄箭頭了,為免出什麼差錯,乾脆用粗繩把他的雙手綁在一根碗口粗的橫木上,也不管如何吃飯便溺,粥碗溺壺徑往囚欄里一扔,時間到了便收回去,任他自生自滅。
整座大牢的死囚都被提去充軍,僅余滕貴與另一名囚犯。那人長發披面,污黑垢膩的髮絲垂到腰際,看來關了許久,雙手被徑逾杯口的精鋼圈鎖在整塊巨岩鑿成的石牆之上,赤裸的瘦踝間系著粗鐵鏈,末端各連一枚烏沉沉的巨大鐵球。
滕貴昏迷了幾天,好不容易蘇醒,看管囚室的獄卒警告他:「頂上交代,誰都不許同裡頭那個人說話,本應將他獨囚,現下人手不夠,才把你們倆關在一起。你如果還想多活幾天,無論他如何逗你,最好當自己是啞巴。」滕貴閉口不答。
那囚室約莫在地底,陰濕難當,平日里若無獄卒舉火,直是伸手不見五指,遑論分辨日夜。滕貴也不知自己被關了多久,某日突然沒有獄卒前來交班,石室鐵檻之外的火炬就這麼燒到了頭,「噗」的一聲青煙暈繚,頓時陷入一片漆黑。他靜靜坐在黑暗裡,隱約覺得頭頂之上的極遠處一陣陣車馬奔行,依稀能聽見轟隆隆的石頭墜地及刀劍撞擊、廝殺吶喊的聲響,忽聽對面「嘿嘿」兩聲乾笑,傳來蒼老嘶啞的喉音:
「可惜!迄今才打到外郭,關洛軍中儘是庸才!臬捩雞的番種狗運亨通,竟連老天爺也幫他,不久后強援必至,太原終不可破。」
臬捩雞是石敬瑭生父的名字,原是西北邊陲的胡番出身,石敬瑭為了表明自己是地道漢人,才改了漢名。石敬瑭在媚事契丹奪國前,以勇猛果敢、清廉善政著稱,長得更是魁梧英偉,曾經時人皆呼「石郎」,那人以「臬捩雞的番種」稱之,黑暗中雖難辨形容,其輕蔑卻可想而知。
此事已隔數年,衛缺自然知道太原並未被後唐的朝廷軍攻陷,石敬瑭最終還是盼到了契丹的援軍,大破唐師,因而被扶上「兒皇帝」的寶座。暗想:「此人身陷地牢,斷絕音訊,連與同室牢友說話亦不可得,居然能把後事推算得如此準確,一定不是普通人。」心念電轉:
「你的武功,便是此人所授?」
「不是武功、不是武功!」滕貴連連搖手。
「他同俺說:『你的膀子捆在橫木上頭,將來就算放了出去,手也廢啦。我教你個法子保住雙手。』俺見沒人來,便同他說:『俺是死囚,連腦袋都保不住,還管得上手么?不用費心了。』那人哈哈大笑,說:『我在這兒足足被關了三年啦,就等著能出去的一天,天可憐見,可終於讓我等到了。年輕人不過關了十天半個月,恁沒志氣!』」
衛缺瞪大眼睛:「照他那副樣子鎖上三年,手筋腳筋怕不全廢了罷?兄弟,你肯定是遇上了高人!他都教了你些什麼?」
滕貴抓抓頭,面色微赧:「他說了很多俺聽不懂的話,什麼『手太硬』、『手少硬』的,後來他乾脆叫俺半蹲著,轉腰動手多少次、邊轉邊吞幾次口水,什麼時候吸氣、什麼時候吐氣……反正俺都記不住,他說什麼,俺就做什麼,做了幾天,身子便不怎麼難受了。他可沒教我動手打人的功夫。」
衛缺猛拍大腿:「是了!他教你的,是一路由手太陰肺經與手少陰心經練起的內功,那些呼吸吞吐的次數,便是修習內功的法門。」說完卻忍不住笑起來,自己也覺得匪夷所思。
「這……這俺可就不知道了。」滕貴猛抓頭,訥訥地回答。
從來武功便是由外而內,內息也者,至為玄奇奧妙,即使切開皮肉也看不見,須透過各種鍛煉身體的法門才能慢慢積累,有的人練了幾十年的外功,依舊無法掌握內息的存用運使之法。滕貴不懂經脈穴道,毫無根基,教起來更是難上加難,那人卻不知道用了什麼法子,居然教出他這一身的剛猛橫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