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回 覆水難收(5)
「我瞧姑娘也不像衛家的人哪!怎地也在這裡?」
他嘻嘻笑道,一副無賴模樣。
「呸!我是衛家的客人,與你大不相同。」司徒楚倩皺眉道:「你乞討到別人府里,不怕主人將你亂棒打出去么?你趕快離開,讓莊客拿了起來當賊辦,可有你苦頭吃的。」
衛缺心想:「這姑娘模樣凶霸霸的,心腸倒是不壞。」一時玩心大發,苦著臉道:「姑娘,這年月不好,乞丐若不做賊,怎能活得下去?我拿些零碎物事便走,還請姑娘不要為難。」
司徒楚倩搖頭:「你趕快離開,我只當沒見過你。你若拿了衛家一草一木,我便不能放你啦,你明不明白?」衛缺肚裡竊笑,益發裝得可憐,哀求道:「姑娘行行好,小人絕不貪多,拿些饅頭麵餅就好。姑娘與衛家非親非故,又不急著做衛家的媳婦兒,何必如此緊張?」他玩得興起,滿嘴胡說八道,渾沒想到這玩笑該如何收場。
果然司徒楚倩「刷」一聲拔出佩刀,明晃晃的刀尖指著他,怒道:「本姑娘說煩啦!再不快滾,我一刀削下你的鼻子!」
「沒鼻子不會死,沒東西吃肯定死路一條。姑娘,你還是削下我的鼻子罷,削好了我再偷東西去。」
司徒楚倩愕然,沒想到這個乞丐居然不怕刀,那句「削好了我再去偷」云云雖有戲謔的味道,但為了幾個饅頭不惜一隻鼻子,想著想著也不禁有些鼻酸。她那柄纖巧如眉的彎刀仍指著衛缺挺直的鼻樑,左手卻忍不住拔下發上一枚金絲掐成的蝶形花鈿,扔在他腳邊。
「我隨身沒帶金銀,這鈿子你拿去兌銀罷。你長得高頭大馬、人模人樣的,別干乞丐這等沒出息的勾當,下回要是讓我瞧見你向人乞討,本姑娘一刀剁了你的手腳!聽明白了沒有?」司徒楚倩惡狠狠瞪他一眼,可惜她生得嬌媚,一雙杏眼水汪汪的,這句恫嚇半點作用也無,衛缺看在眼裡反而受用,突然覺得這個小丫頭變得可愛起來。
司徒楚倩給他瞧得面上有些發燒,心想:「這小乞丐怎地生了雙賊眼?」
正想拿刀再嚇唬他幾句,驀地身邊一聲驚呼,卻是衛福經過。
司徒楚倩暗叫「不好」,忍不住瞪了「小乞丐」一眼,心裡有氣:「讓你快走,偏生在這兒啰皂!這下可好,等會兒教人拿住了亂棍打死,看本姑娘救不救你?」話雖如此,一想到他給人亂棍打死的模樣,胸口毫無來由的一緊,忙低聲道:「待會兒我押你出去,一到大門你便逃跑,以後別回來了。」突然揚聲對衛福說道:「老人家,我見這人形跡可疑,約莫不是府上的吧?」
衛福嚇呆了:「七姑娘,你……」
司徒楚倩不等他說完,搶道:「那便是了。貴庄樹大招風,難免遭人覬覦,今後門戶須多加留意。我且拿他去見官。」說著用刀背輕推「小乞丐」胸膛,連使眼色,示意他往大門退去。誰知「小乞丐」紋風不動,一徑嘻嘻笑著,惹得她無名火起:「不識好歹!」銀牙一咬,刷地一刀批開他的衣襟!
衛福顫聲道:「七……七姑娘,刀劍無眼哪!有話好說、有話好說!三少爺,您若是不小心開罪了七姑娘,趕快給人家陪個不是……」
——三……三少爺!
這一聲呼喚直如旱地驚雷,轟得現場一片生機滅絕,時間彷彿停止了似的,頓時陷入尷尬難言的沉默之中。司徒楚倩看看衛福,看看那個天殺的「小乞丐」(還笑得一副得意洋洋的賊樣),突然明白了這是怎麼一回事。
她雙頰滾燙,一路由錯愕、暈眩、羞赧、難堪,終於勃然大怒:
「你……你騙我!」
「我又沒說自己是乞丐。」
「可你穿得比乞丐還臟!」
「你以為我挺願意么?臭也臭死了。」
「你還說了那些個渾話!說我跟你家非親非故……說……」她漲紅粉臉,支支吾吾半天,終究是女孩兒家臉皮子薄,「媳婦」兩字無論如何也說不出口,心裡又急又怒,淚水頓時湧入眼眶。她生性好強,不輕易在人前落淚,急忙背轉身去、微微仰首,咬著嘴唇不讓淚水滾落,神情極是倔強。
衛缺瞧得又憐又愧,心中大悔,好半天才擠出一句:
「的確是我不好。跟你賠不是啦!」
司徒楚倩「鏘」一聲還刀入鞘,手法沉猛利落,還兀自帶著幾分火氣,仍是背對著他不理不睬。
衛缺搔了搔腦袋,拾起腳邊那枚蝶形花鈿。
「你別生氣啦!這鈿子簪在你頭上挺好看,簪在我頭上就不成啦!還給你罷。」
司徒楚倩想象他發上簪著花鈿的模樣,不由得「噗嗤」笑了出來,忽然想起自己仍在生氣,不能如此輕易鬆口,連忙板起面孔:「男人簪什麼鈿子?難看死了。」
衛缺笑道:「所以還給你啰!我拿著做甚?練劍哪?」
司徒楚倩忍住笑,惡狠狠地瞪了他一眼,正色道:「我爹常說,送出手的東西,就沒有再拿回來的道理,所以送的人固然要仔細,收的人也要好好思量。世上有許多事是沒有辦法回頭的,這就叫做『覆水難收』。」說著輕嘆了一聲,又道:「這枚鈿子無論如何是送給你了,你愛自己簪便自己簪罷。要不,以後送給你……」忽然臉一紅,這「媳婦」兩字便再也說不出口,心中微感異樣。
衛缺的腦筋比她還快,立刻轉到了那句玩笑話上,也不知怎麼渾身突然不自在起來;轉頭四顧,才發現衛福早已消失無蹤。一想到老人帶著那種自以為是的曖昧笑容躡手躡腳離去,躲在暗處窺伺他二人的模樣,衛缺面上不禁一陣熱辣,亭內的兩人四目迴避,各自心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