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浪子淚
(一)
夜,月夜。
月色朦朧,高立依稀還可以看到小武的影子。
他一向對自己的輕功很有自信,現在才發覺這少年的輕功竟也不在他之下。
一重重屋脊在月色下看來,就象是排排野獸的肋骨。
上弦的新月在屋脊上看來,近得就象是一伸手就可摘下。
每個人豈非都有過要去摘星摘月的幻想,但每個人心裡的月亮卻都不同。
高立心裡的月亮是什麼呢?只不過是平靜的生活,只不過是一個溫暖的家。
但這在他說來,甚至比天上的月亮還遙遠。
沒有家,沒有親人,沒有朋友,沒有人比他更了解孤獨的可怕。
他決心要追上朋友。
他實在太需要一個朋友——一個和他命運相同的朋友。
一重重屋脊在他足下飛一般倒退,突然退盡。
前面已是荒郊。
荒郊的月夜更冷,小武的身形忽然慢了下來,象是在等他。
他的身形也慢了下來,他並不急著追上去。
兩個人一前一後,慢慢地走著,越走越慢,天地間忽然已經沒有別的聲音,只剩下他們的腳步聲。
遠方有星升起,冷月不再寂寞。
但人呢?
前面有疏落的樹枝。
小武找了棵枝葉並不十分濃密的大樹,躍上去,在校丫間坐下。
高立也掠上一棵樹,坐下來。
天地寂寞,風吹過木葉,月光自樹梢漏下靜靜地灑在他們身上。
沉靜並不是寂寞,因為現在己有人跟他一起分享這沉靜。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高立忽然笑了笑,道:「我本來以為百里長青已必定要死了。」
小武道:「哦。」
高立道:「我加入『七月十五』已三年,到今天才知道他們根本從未信任過我。」
小武道:「他們根本從未信任過任何人。」
高立道:「我也從未想到過,你居然也會出手救他。」
小武笑了笑,道:「也許連我自己都從未想到過。」
高立道:「你認得他?」
小武道:「不認得,你呢?」
高立道:「他……他救過我。」
小武道:「你去過遼東?」
高立道:「嗯。」
小武道:「去幹什麼?」
高立道:「去采參,野山參。」
他眼睛忽然亮了起來,充滿了對往事的口憶和懷念,慢慢地接著道:「那也許就是我這一生中最快樂的一段日子,自由自在、無憂無慮,雖然很冒險,但卻是絕對值得的。」
小武道:「值得?」
高立微笑著,道:「你只要找到了一隻成形的野參,就可以舒舒服服地過一年。」
小武道:「你找到過?」
高立道:「就因為我找到過,所以才險些死在那裡。」
小武道:「為什麼?」。
高立道:「野參本是無主的,誰第一個發現它,就是它的主人就可以在那裡留下你的標誌。」
小武道:「為什麼要在那裡留下標誌?為什麼不採走?」
高立道:「采參也和殺人一樣,要等待時機,因為成形的野參有時幾乎比人還有靈性,你若太急、太魯莽,它就會走的。」
小武道:「你說它會走?」
高立笑了笑,道:「這種事你聽起來也許會覺得太神秘,但卻千真萬確的事。」
小武的確覺得很神秘,所以他在聽。
高立繼續道:「我找到了一隻成形的野參,留下了標誌,但等再來時,才發現標誌已換了別人的。」
小武道:「你為什麼要走?」
高立道:「去找幫手。在山上采參的人,也有根多幫派,我們的一共有九個人。」
小武道:「對方呢?」
高立苦笑道:「他們既然敢做這種強橫無恥的事,人手當然比們多,其中還有五個人,本就是遼東黑道上的高手,為了避仇才山的。」
小武道:「你那時武功當然不如現在。」
高立道:「所以我受了傷,而且傷得很重。」
小武道:「百里長青恰巧趕來救了你?」
高立道:「不錯。」
小武道:「他怎會來得這麼巧?」
高立道:「只因他本就一直在追蹤那五個黑道的高手。」
天下本就沒有僥倖湊巧的事。
無論什麼事,必定先有因,才有果。
小武沉默著,忽又笑了笑,道:「你發現對方有五人是黑道高手時,一定覺得很倒霉。」
高立點點頭。
小武道:「但若不是他們五人,百里長青也不會來救你了。」
高立又點點頭。
小武也不再說什麼,他相信他的意思高立必定已明白。
世上本就沒有真正幸運的事,也絕沒有真正的不幸。
幸與不幸之間的距離,本就很微妙。
所以你若遇見一件不幸的事,千萬不要埋怨,更不要氣餒。
就算你已被擊倒也無妨,固為你只要還活著,就一定還有站起來的時候。
夜更靜。
又過了很久,高立才問道:「他當然沒有放過你?」
小武道:「沒有。」
高立道:「你為什麼要救他?」
小武道:「他救你的時候,你豈非也沒有救過他?」
高立道:」我沒有。」
小武道:「你若覺得應該去做一件事,就一定要去做,根本不必問別人曾經為你做過什麼。」
他目光凝視著遠方,慢慢地接著說道:「湯野就算是我的救命恩人,今天我還是會殺他,百里長青就算是我的仇人,今天我也一樣會救他,因為我黨得非這麼做不可。」他臉上彷彿在發光,也不知是月光還是他自己心裡發出來的光。
高立已感覺到這種光輝。
他忽然發現這少年並不是他想象中那種淺薄懶散的人。
小武又道:「中原和四大鏢局若真的能夠與長青聯並,江湖中因此受益的人也不知有多少,我救他,為的是這些人,這件事,並不是為了他自己。」
高立凝視著他,忍不住輕輕嘆息,道:「你懂得的事好象不少。
小武道:「也不大多。」
高立道:「你劍法好象也並不比百里長青差多少。」
小武道:「哦。」
高立道:「百里長青多年前已是名滿天下的七大劍客之一。」
小武道:「他排名好象在第六。」
高立道:「你呢?」
小武笑了笑,答道:「我只不過是一個無名小卒。」
高立道:「但劍法並不是天生就會的。」
小武道:「當然不是。」
高立道:「是誰教你的劍法?」
小武道:「你在盤問我的來歷?」
高立道:「我的確對你這個人黨得很好奇,」
小武淡淡他說道:「我想不到你居然還有好奇心。」
他的確想不到。
這組織中的人,非但已全無好奇心,也已完全沒有感情。
他們幾乎每天相處在一起,但彼此間卻從未問過對方的來歷。
他們也會並肩作戰,出生入死,但彼此間卻從來不是朋友,因為友情可以軟化人心,他們的心卻要硬,越硬越好。
高立道:「我對你好奇,也許只因為我們現在已是朋友。」
小武道:「有朋友的人死得早。」
高立道:「沒有朋友的人,活著豈非也和死了差不多。」
小武又笑了,道:「像你這樣的人:你不該在這組織里的。」
高立道:「你覺得很奇怪?」
小武道:「很奇怪。」
高立也笑了笑,道:「我也正想問你、像你這樣的人,怎麼會入這組織的。」
小武沉默著,似在沉思。
高立目中也帶著沉思的表情,忽又道:「我們住的地方並不好。」
小武點點頭。
他們住的屋子簡陋而冷清,除了一床一幾外,幾乎再也沒有別的。
因為任何一種物質上的享受,也都可能令人心軟化。
高立道:「但那地方至少是我們的,你無論在那裡做什麼,都沒有人干涉你。」
他嘴角露出一絲凄涼的笑意,接著又道:「那至少可以讓你感覺到,你總算還有一個地方可以回去。」
小武當然能了解他這種感覺。
只有像他們這種沒有根的浪子,才能了解到這種感覺是多麼凄涼酸楚。
高立道:「我們的日子也並不好過。」
小武又點點頭。
那本是種看不見陽光的日子,沒有歡笑,沒有溫暖,甚至沒有享受。
他們隨時隨地都在等待中,等待下一個命令。
他們的精神永遠無法鬆弛。
小武記得了每次看見湯野的時候,湯野都在擦他的刀。
高立黯然道:「但那種日子至少很安定,那至少可以讓你感覺到,你每天都可以吃飽,每天都可以睡在不漏雨的床上。」
小武道:「你加入他們,難道只因為你那時已無處可去?」
高立笑得更凄涼,緩緩道:「我現在還是一樣無處可去。」小武道:「你殺人難道只為了要找個可以棲身之地?」
高立搖搖頭。
他說不出,也許只因為他自己也不忍說出來。
他殺人只為了要使自己有種安全的感覺,只為了要保護自己。
他殺人只因為他覺得世上大多數的人都虧負了他。
小武忽然長嘆了口氣,道:「幸好我總算還有個地方可去。」
高立道:「什麼地方?」
小武道:「有酒的地方。」
你若認為酒只不過是種可以令人快樂的液體,你就錯了。
你若問我,酒是什麼呢?
那麼我告訴你:
酒是種殼子,就像是蝸牛背上的殼子,可以讓你逃避進去。
那麼就算有別人要一腳踩下來,你也看不見了。
(二)
這地方不但有酒,還有女人。
酒是好酒,女人也相當漂亮,至少在燈光下看來相當漂亮。
「這地方你來過沒有?」
「沒有。」
「我也沒有,」
他們彼此問清楚了才進去,因為只有在他們都沒有來過的地方才是比較安全的。
「既然我們都沒有來過,他們總不會很快找到這裡來,」
「但這些女人卻好象認得你。」
小武笑了笑道:「她們認得的不是我,是我的銀子。」
他一走進來,就將一大錠銀子放到桌上。
女人們已去張羅酒菜,重添脂粉:「今天不醉的是烏龜。」
高立遲疑著,終於忍不住問道:「這裡的酒貴不貴?」
小武突然怔住。
他實在覺得很吃驚,這種話本不是高立這種人應該問出來的。
象他們這種流浪在天涯,隨時以生命為賭注的浪子,幾乎每個人都將錢財看得比糞土還輕。
「七月十五」的管理雖嚴,但殺人也並不是完全沒有代價的,且代價通常都很高。
所以他們每次行動后,都可以盡情去發泄兩三天——花錢的本身就是種發泄。
這也是組織允許的。
但小武忽然想起,高立幾乎從沒有出去痛醉狂歡過一次。
難道他竟是個視錢如命的人?
高立當然已看出他在想什麼,忽然笑了笑,道:「這地方的酒若大貴,就只有讓你請我,你若不願請我,我也可以在旁邊看你一個人喝。」
小武道:「你沒有銀子?」
高立道:「因為我是個小氣鬼。」
小武忍不住笑了,道:「但你卻跟別的小氣鬼不同。」
高立道:「有什麼不同。」
小武笑道:「你至少肯承認自己小氣,就憑這一點,我就該請你。」
高立也笑了道:「我跟別的小氣鬼還有點不同。」
小武道:「哦?」
高立道:「我還是個酒鬼。」
這世上小氣的酒鬼的確很少見,但高立的確是個酒鬼。
他喝起酒來簡直就象是一匹馬。
「不花錢的酒,喝起來總是特別痛快的。」
「花錢的酒呢?」
「我很少喝,」
「我忽然發覺你這人很坦白。」
「除此之外,我別的好處並不多。」
小武大笑、高立也大笑,因為兩個人這時都已有些醉了。
這是不是因為他們的臉上雖在笑,但心裡卻笑不出來。
剛才本來有五六個女人陪他們,現在卻已只剩下兩個。
最老最丑的兩個。
喝醉酒的男人,本就不太受女人歡迎的,何況她們已漸漸發現,這兩人中一個很小氣,另一個也並不太闊。
「冰冰呢?剛才有個叫冰冰的呢?」
「她出去了,有位老客人來找她。」
老客人的意思通常就是好客人,好客人的意思通常就是闊客人。
「還有個香娃呢?」
「也在陪客。」
「啪」的一拍桌子,桌上的酒壺也翻了。
「陪客?我們難道不是客人?」
「波」的,酒杯也摔在地上,摔得粉碎。
忽然間,門口出現了三四個歪戴著帽子、半敞著衣襟的彪漢,瞪著他們。
他們一個穿著道士的藍袍,一個穿著苦力的破衣,當然不是好客人,也不是闊客人。
這種客人多一個算多,少一個也不算少。
大漢們冷笑:「兩位是來喝酒的?還是來打架的?」
小武看看高立,高立看看小武。
兩個突又大笑。
大笑聲中,「嘩啦啦」一陣響,桌子已翻了。
女人們驚呼著逃出去,大漢們怒喝著衝進來一當然很快下。
他們雖然沒練過少林的百步神拳,但拳頭還是比這些歪戴著子的仁兄硬得多。
兩個人指東打西,指南打北,打得這地方雞飛蛋破,一塌糊然後他們就落荒而逃。
其實後面根本就沒有人追他們,但他們卻還是逃得很快。
他們覺得跑起來也很過癮。
逃著逃著,忽然逃入了二條死巷,兩個人就停下來,開始笑,出了眼淚,笑得彎下了腰。
誰也說不出他們為什麼會如此好笑,連他們自己也說不出也不知笑了多久,突然間就不笑了。
小武看看高立,高立看看小武
兩個人忽然覺得想哭。
你們這些沒有根的浪子們,有誰能了解你們的情感,誰能知道你們的痛苦?
除了偶然在窯子里痛醉一場,你們還有什麼別的發泄?
幸好你們想笑的時候還能笑,想哭的時候還能哭。
所以你們還活著。
(三)
夜已很深。
高立已躺下去,就在死巷中的陰溝旁躺了下去。
天上繁星燦爛。
星光映在他眼睛里,他眼睛好黑、好深。
小武倚著牆,看著他,臉上的表情也不知是同情?還是憐憫?
也不知是在憐憫別人?還是憐憫自己。
他忽然笑了笑,道:「我有個秘密告訴你,你想不想聽?」
高立道:「想。」
小武目光移向遠方,緩緩道:「現在我也沒地方可去了。」
他還在笑,但笑得就象是冷巷中的夜色同樣凄涼。
也許他不笑反而好些。
看見這種笑,高立只覺得彷彿有雙看不見的手在用力擰絞著他的心,他的眼睛,想將他的眼淚和苦水一起擰出來。
無家可歸,無處可去。
對他說來,這也不是秘密。
他忽然也笑了笑,道:「你的這秘密一點也不好聽。」
小武道:「你難道有比較好聽的秘密?」
高立笑道:「只有一個。」
他笑得也有些凄涼,卻又有些神秘。
小武立刻追問道:「你為什麼不說?」
高立道:「我說出來怕你嚇一跳。」
小武道:「你放心,我膽子一向不小。」
高立道:「你真想聽?」
小武道:「真想。」
高立道:「好,我告訴你,我有個女人。」
小武好象真的吃了一驚,道:「你有個女人?什麼樣的女人?」
高立道:「當然是個好女人。」
好女人的意思,通常就是不要錢的女人。
小武忍不住笑道:「她長得怎麼樣?」
高立凝視著天上的繁星,目光忽然變得說不出的溫柔,就彷彿己經將天上的星光,當做她的眼睛。
小武看著他臉上的表情,又忍不住問道:「她是不是很美?」
高立終於點了點頭,柔聲道:「我保證你絕沒有看過她那麼美女人。」
小武故意搖了搖頭,道:「我不信。」
高立又笑了,道:「你當然不信,因為你想激我帶你去看她。」
小武也笑了,道:「原來你也很聰明。」
高立忽然跳起來,一把揪往他衣襟,道:「可是我警告你,你對她只要有一點點無禮,我就跟你拚命!」
他們的精神突然振奮起來,因為他們總算又找到一個地方可去。
一個奇妙的地方。
一個奇妙的人。
(四)
清泉。
清泉在四面青山合抱中。
綠水從青山上倒掛下來,在這裡彙集成一個水晶般的水池。
天是藍的,雲是白的,蒼白的臉上卻似已泛出紅光。
小武深深呼吸著木葉的芬芳,清水的清香,不知不覺間似已有些痴了。
高立看著他的臉,忽然道:「跳下去。」
小武笑了,道:「我還不想自殺,跳下去於什麼?」
高立道:「洗洗你的衣裳,也洗洗你自己,我不想讓她嗅到你身的酒臭和血腥。」
他自己先張開雙臂跳了下去。
小武看著他擱在在池畔的銀槍,心裡在嘆息。
酒臭可以洗清,血腥卻是永遠也洗不掉的。
他忍不住道:「你為何不洗洗這兩柄槍?」
高立道:「槍比人乾淨。」
小武道:「槍上沒有血腥?」
高立道:「沒有,是人在殺人,不是槍。」
他忽然一頭鑽入水底。
小武也慢慢地解下劍,擱在山石上,只覺得嘴裡又酸又苦。
是人在殺人,不是劍,也不是槍。
人為什麼總是要殺人呢?
他也一頭跳入水裡。
魚的世界,也比人的世界乾淨。
泉水清澈冰冷。
高立抱著塊大石頭,坐在水底,小武也學他抱起塊石頭坐在水底。
他們雖然也知道在這裡無論誰都坐不長、但只要能逃避片刻,也是好的。
這裡實在很美,很靜。
看著各式各樣的魚蝦在自己面前悠閑地游過去,看著水草在砂石間裊娜起舞,這種感覺絕不是未曾經歷此境的人所能領略得到的。
只可惜他們不能象魚一樣在水中呼吸。
兩個人對望了一眼,知道彼此都已支持不住了,正想一起上去。
就在這時,他們看見水裡垂下了兩根釣絲。
釣鉤上沒有魚餌,但卻系著一柄劍鞘、一卷紅纓。
小武劍上的鞘,高立槍上的紅纓。
這就是他們的餌。
難道他們要釣的魚,就是小武和高立。
兩個人的腳一蹬,已同時向後面竄出兩丈,小武指指自己的腳。
高立就游過來,托住他的腳,用力向上一托。
小武的人就煙花火箭般竄了出去。
水花四濺。
小武已經竄出水面一丈,長長呼吸,突然伸手抄住了一根露出水面的樹枝,將整個人吊在樹枝上。
池畔竟沒有人。
兩根釣竿用石頭壓在池畔。
大石頭上還有塊小石頭,小石頭上壓著有一張紙。
本來在石頭上的槍和劍卻已赫然不見了!
小武的臉又變得蒼白如紙。
這時高立的頭已悄悄在岸邊伸出來,四下看了一眼,也不著色。
「沒有人?」
「沒有。」
「紙上寫著什麼?」
兩個又對望了一眼,一左一右,包抄過去。
四下靜靜的全無動靜,風中還是流動著木葉的芬芳、水的清香。
天地間還是如此美麗幽靜。
只有象他們這種隨時都在以生命冒險的人,才能感覺到那種安詳平靜中的殺機。
只有看不見的危險,才是真正的危險。
他們終於走到那塊石頭旁,小武將石塊彈出,高立拈起了那張紙。
紙也是濕的,上面的字跡也已模糊不清,彷彿寫的是:「小心……」
他們只看出了這兩個字,山壁上就有塊巨石炸彈般向他們打下來。
他們當然可以向旁邊閃避。
但他們沒有。
多年來,他們已玩慣了多種危險的把戲,但這種把戲並不危險。
只要是個反應比較快的人,就可以將這塊石塊閃避開。
「七月十五」當然不會真的認為這種把戲就可以殺得了他們。
多年來出生人死的經驗,已使他們感覺到把戲後面,必定還藏著危險可怕的陰謀。
所以巨石打下來,他們非但沒有向兩旁閃避,反而迎了上去,在間不容髮的一剎那間,從迎面落下的巨石旁邊竄了上去,竄上了三丈。
他們的手立刻抓住了山壁上的藤枝。
然後他們就立即聽到一聲天崩地裂般的大震。
「七月十五」想必已將從「霹靂堂」買來的那批火藥,全都綁在這塊巨石上。
他們若是向兩旁閃避,此刻縱然沒有被炸成碎片,也得被爆炸出的碎石打得稀爛。
但他們現在還是完整的,這並不是僥倖,也不是運氣。
震聲中,他們非但沒有扭頭向下來,甚至連身子都沒有停頓,抓住藤枝的手一用力,腳尖向山壁上蹬,人又接著向上竄出。
山壁峭立,高十餘丈。
他們接連三個起落,已竄了上去,直到這時,爆炸的聲音還在山谷迴響,碎石也剛剛象雨點般落入池水裡。
山壁上是個平台般的斜坡,「三個人正探著頭向下看,其中一人正是丁干。
他發現小武和高立忽然出現在山壁上時,臉上的表情,就如忽然被人摑了一巴掌。
高立冷冷地看著他。
小武卻笑了笑,說道:「想不到你居然還沒有死。」
丁干深深呼吸一次,神色也恢復冷靜,冷冷道:「想不到你也也沒有死。」
小武道:「就憑你們三個人,要殺我們只怕還不容易。」
丁干鐵青著臉,不能不承認。
小武道:「但我們若要殺你?你看容易不容易?」
丁幹道:「你們為什麼要殺我?」
小武道:「因為你要殺我們。」
丁幹道:「你們自己知道,要殺你們的並不是我。」
小武點點頭,也不能不承認。
丁幹道:「殺人既然是我們的職業,我們就不能無緣無故殺人。」
小武道:「的確不能。」
他轉臉去看丁干旁邊的兩個人。
這兩人臉色蠟黃,滿面病容,一雙手卻黝黑如鐵。
小武道:「想不到鷹爪隊下的高手,居然也加入了七月十五。」
這人冷笑道:「閣下好眼力。」
小武道:「這一次想必是兩位第一次出手,當然是不肯空手而回的了。」
丁幹道:「他們本就不會空手而回的。」
他一雙手本來抱在胸前,現在還是沒有動。
但忽然間,兩柄彎刀已割入了這兩人的咽喉,割得很深。
沒有驚呼,也沒有掙扎,兩個人忽然像是兩塊木頭跌下山。
丁干這才拍了拍手,淡淡道:「因為他們根本就回不去。」
高立看著他,臉上全無表情。
小武道:「他們一死,你就可以回去了。」
丁幹道:「殺了你們,我也可以回去,但殺他們比殺你們容易。」
小武道:「他們至少不會防備你。」
丁幹道:「所以我選對了。」
小武道:「他們卻選錯了!」
丁幹道:「哦。」
小武道:「他們本不該跟你來的。」
丁幹道:「我還要活下去。」
小武道:「你能活得下去。」
丁幹道:「他們既已死了,就沒有人知道這裡發生過什麼事。」
小武道:「所以你回去之後,隨便怎麼說都已沒關係。」
丁幹道:「不過,我早已說過,絕不會無緣無故殺人的。」
小武道:「你怎知我們會放你走?」
丁幹道:「因為你們殺了我,也沒好處。」
小武道:「哦!」
丁於道:「我既已殺了他們,當然絕不會再泄露你們的行蹤,否則七月十五日也一樣饒不了我。」
小武道:「不殺你又有什麼好處?」
丁幹道:「我可以替你們將這兩人毀屍滅跡,也可以回去說,你們根本沒走這條路。」
小武道:「你想得倒很周到。」
丁於道:「干這行我已幹了十年,若是想得不周到,怎麼還能活著。」
他死灰色的眼睛里,竟也露出一絲凄涼悲痛之色。
世上很多人都在活著,但大多數人都不滿足,有些人想要更多的財富,有些人想要更多的權力。
可是在他們這些人說來,只要能活著,就已不容易。
小武忽然嘆息一聲,道:「只要為了活著,你什麼事都肯做!」
丁干驚惶地點了點頭,道:「是的,我什麼都肯做。」
小武道:「好,我放你走。」
丁干一句話都不再說,掉頭就走。
小武笑笑道:「等一等。」
丁干就等。
小武道:「你知不知道我為什麼讓你走。」
丁干搖搖頭。
小武道:「只因為你已不是個活人,你已經早就死了!」
丁干已走了,高立象石頭般站著,動也不動。
然後他突然彎下腰來嘔吐。
小武看著他,等他吐完了,才嘆了口氣,道:「你是不是怕自己以後也會跟他一樣。」
高立臉上還帶著痛苦之色,道:「也許我現在已經跟他一樣。
小武道:「你不同。」
高立道:「但我若在這種情況下,說不定也會這麼樣做。」
他用力握緊雙拳,一字字道:「因為我也要活下去,非活下去不可。」
小武道:「你怕死?」
高立道:「我不怕死,可是我要活著。」小武道:「為了你那個女人活著?」
高立突然轉過頭,去看天上的白雲。
小武看不見他的臉,但卻可以看見他的手在發抖。
過了很久,高立才長長嘆息了一聲道:「我想不到他們居然會追到這裡來,而且這麼快就追來了。」
小武道:「你以前沒有到這裡來過?」
高立道:「我來過,雙雙就住在這附近。」
小武道:「雙雙?」
高立道:「雙雙就是我的女人。」
小武道:「你既已來過,這次就不該來,他們說不定也知道雙的家在什麼地方。」
高立道:「也許。」
小武道:「他們說不定已在那裡布下了陷阱,正在等著你去。」
高立道:「也許。」
小武道:「可是你還是要去?」
高立道:「一定要去。」
小武道:「明知是陷餅也要跳下去。」
高立道:「更要跳下去。」
小武道:「為什麼?」
高立道:「因為我不能讓雙雙一個人留在陷阱里。」
小武不說話了,已不能再說。
他忽然發覺這冷漠無情的劊子手,對雙雙竟有種令人完全想不到的感情。
她當,然是個值得他這麼做的女人。
高立忽然轉過頭,凝視著他,道:「我去,你可以不必去。」
小武點點頭,道:「我的確可以不必去。」
高立拍了拍他的肩,也不再說什麼——也不能再說什麼。
可是他走的時候,小武卻在後面跟著。
他眼睛亮了,卻故意板著臉,道:「你不必去,為什麼又要去?」
小武笑了笑,道:「我雖然不喜歡一個人往陷阱里跳,但若有朋友陪著,隨便往哪裡跳都沒關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