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跟在她身邊的,除了一個叫小桃的丫頭還算機靈,另外一個叫小結巴的小丫鬟看著就不大伶俐了,不僅說話有口吃,做事又笨拙,倒是這顧娘子不嫌棄,雖說主僕有別,相處的情形卻似姐妹無異。
時間一久,這家人跟鎮子人漸漸就有了隔閡。好在滿鎮上下的人對這過於漂亮之人報有某種敬畏之心,大都只遠遠地看著,也甚為賞心悅目。
誰知還不到半年,有個從灤州來的外鄉商戶來到鎮上採買野味,在飯館吃飯時,無意中撞見顧家夫妻帶著家中的丫鬟從對街的綢緞鋪子里出來往家去,又驚又奇、呆若木雞。
待他們走遠,商戶便忍不住細細向旁桌吃飯的人打聽那小娘子,尤其是關於其夫的一些訊息,當得知小娘子的夫君姓顧,是個少見的美男子后,猛地一拍大腿,納悶道:「奇怪了!這小娘子怎麼還願意跟著個薄情郎,就不怕又被賣了嗎?」
飯館眾人聞之無不驚訝,追根究柢,才知這小娘子去年在與泔州相鄰的灤州,曾因自家夫君欠了巨額賭債,被賣進了灤州最有名的「永樂坊」抵債。
此言一出,舉桌震驚。
永樂坊是什麼地方?酒色之地、聲色場所!旗下包含了賭場、青樓、地下錢莊、黑市……裡面龍蛇混雜,三教九流,各懷鬼胎,與大漠中一個叫「巴丘」的地方一樣聲名狼藉,奇怪的是官府似乎也拿它沒辦法,誰也搞不清道么個地方,究競有個怎樣磺的後台。
被賣進那裡的女人,還能有活路嗎?
這般驚人的消息使飯館里的人迅速圍攏,見有了聽眾,商戶也難掩激動,唾沫四濺地說起來龍去脈。
原來當日他與朋友在永樂坊名下的「翡翠樓」吃完花酒,趁著幾分酒意又來到隔壁間的「如意賭場」試試手氣,不想兩人喝多了,剛賭了幾把就要找地方撒尿,糊裡糊塗摸到了後院,才驚覺竟有個初為人婦的小娘子被關在屋子裡。
還未等兩人反應過來,就被聞訊趕來的賭場老闆黑三捋著袖子,凶神惡煞地給打了出來,兩人酒也頓時嚇醒了,想那般美貌的小娘子真箇兒少見,便留了心偷偷塞了碎銀子問了門口看場子的護院,才得知小娘子夫家姓顧,幾日前剛被自家夫君賣了進來抵債的。
仨人避到一處角落嗑牙,商人的朋友不解地問:「都說黑老闆脾氣剛直,從來是認錢不認人,不比那翡翠樓的秋娘子為人奸詐,怎地如今也做起人口買賣了?」
那護院嘿嘿笑道:「就憑那小娘子的容貌,來了這幾日,我家老大就跟著了魔似的,成
天當祖宗似地供著,好吃好喝伺侯著,別說碰那小娘子一根手指頭了,就連說話也溫柔小意,唯恐聲音大了嚇著人家,嘖嘖,我們老大雖生得丑些粗些,可對那小娘子忒溫柔了!哪像小娘子那不成器的夫君,生得好有個屁用,還不是人渣一個?」
護院一面說一面不勝唏噓,替自家老大抱不平。
那日也是趕巧了,正說著,只聽馬蹄噠噠,一個身著紫衣的男子自馬上一躍而下,不曾停腳,大步流星地飛奔進賭館。
雖看不清相貌,可遙遙一眺,那紫衣黑髮、挺直的背脊,身姿孤傲如玉竹般,長身玉立,渾身散發出寒冬秋霜染過的涼薄,似在不經意間遠離了塵囂,隱忍而獨立。
不禁令人驚嘆,這世間,竟有男子能有如斯氣質,只一抹背影,便羞妒了月娘,驚擾了星子,看呆了路人。
唯那護院萬人皆醉我獨醒,不屑地呶呶嘴,遠遠地朝那人的背影小聲啐了一口,道:「呋!說曹操,曹操還就到了!」
言下之意,再美好,卻非妍皮不裹痴骨,不過是金玉其外,敗絮其中罷了!
如今時隔一年,在此又見,那絕色的小娘子仍是踉著那神仙似的美男子,兩人的相貌
外表倒是天造地設的璧人一雙,可惜男的品性不良,細想來,恐怕是那薄情郎覺得這門生意不划算,又或者轉了運、贏了錢,才又將其給贖了出去……
說到最後,商人有感而發,將桌面捶得「砰砰」作響,嘆罵得憤慨,「咳,世風日下,世風日下」
圍觀眾人聽得不勝唏噓,也不知此事究竟是真是假,反正一傳十,十傳百,越傳越滲人,到最後,滿鎮的老百姓都用一種憐憫同情的眼光看著那美貌的小娘子,對那隻生了一副好皮囊的人渣相公倒是避之不及。
葉子清雖到過顧家幾回,卻從未單獨和這顧家娘子打過照面、說過話,哪裡想到會在這過年的當口,在當鋪前見到她獨自一人,顯然是來此典當的。
好好的人家哪會上這裡,葉子清心裡越發認為那姓顧的不是個東西!
暗自嘆息一番,見顧家娘子不肯接受自己的好意,葉子清只得好聲說:「你若不願意要,那就由我陪著你進去吧,想那吳掌柜看到我,也不敢少給你銀錢。」
雲岫聽了這話,想想也有些道理,便微微頷首,說一句:「有勞了。」
兩人一前一後進了當鋪,店內並無其他客人,只見吳掌柜和一個朝奉在櫃檯內算帳,見有客來,又是認識的郎中,遂滿臉堆笑地與葉子清拱手拜年,雲岫並不多話,聽他們寒暄幾句后默默上前,將一直捏在手裡的帕子輕輕地擱到檯面上。
吳掌柜看了雲岫兩眼,見是個看不清相貌的婦道人家,便不太在意,漫不經心地將綉著蔓枝蓮花的手帕拿起,打開來,只見裡頭包著一塊黃澄澄的方型金牌。
這金牌器形呈扁圓形,刻著暗路花紋,正中部位鑲著一隻通透艷紅、展翅欲飛的血玉鳳凰。
識貨之人自然一眼便看得出這器件的雕琢工藝極為講究,精雕細琢、一絲不苟,線條也運用得自然流暢,簡直令人見之忘俗。
當鋪的朝奉與吳掌柜驀然一驚,相視一眼,忍不住嘖嘖稱奇,「這東西倒是難得一見,不知小娘子是哪裡得來的?為何要當?」
雲岫卻一徑垂頭,避而不談,反是直截了當問:「這東西,可當得三百兩銀子?」
葉子淸在旁邊嚇了一跳,按說三百兩銀子夠一個尋常人家過好幾年了,就這麼塊金不金、玉不玉的玩意兒,也能當這麼多錢?
吳掌柜又與朝奉對了眼色,問:「娘子是想死當,還是活當?」
雲岫垂著粉頸,靜默了半晌,思緒處,萬千心結。
想這隻栩栩如生的鳳牌,還是那人親手交與她的,自那時起,她一直貼身妥當收藏,從未離身,算來已近三年光景。
可是如今,她不能再這麼無止境地等下去了,每一天,想起在那不得見人之處受苦的親人,都是煎熬……
紅唇輕抿,片刻,再張開,堅定地吐出兩個字。
「死當。」
從當鋪出來,雲岫懷裡抱了個包袱,三百兩銀子有一百兩現銀,另有兩張銀票,裹在碎花包袱里倒也不太打眼。
葉子清跟在她後面,估計是不放心她獨自一人帶著這些銀子,問說:「顧娘子,怎麼就你一人出門?你家丫鬟呢?沒跟著嗎?」
「她在前面的驛站。」沒走多久,果然看到前方不遠處乘車的驛站有個穿著粉衣紅裙、梳著雙髻的小丫鬟,身上還裹著件雪白的狐皮斗篷。
小丫鬟約摸十二、三歲的年紀,生得面黃肌瘦,一張小小的臉蛋,瘦得沒幾兩肉,五官倒是格外標緻,一身打扮也不像個奴才,不是別人,正是顧家那個被喚作「小結巴」的丫鬟。
正眼巴巴地張望著的小丫鬟,一見雲岫,立即歡天喜地地朝她奔來,邊跑還邊忙不迭地要解下身上的斗篷。
「奶奶,可……可回來了!」她結結巴巴地催促著,「奶奶……凍著沒?我、我不冷,快,穿上!」
雲岫摸摸小丫餐的頭,伸手制止住她的舉動。
其實她自己眼下也不過雙十年華,身量雖修長卻偏單薄,膚色白皙卻又透著粉嫩,看上去很是顯小,比起這小丫鬟就像大不了幾歲,偏偏行為舉止不慌不忙,處事又顯著一股子沉靜淡然,像是大家族裡的千金小姐,怎麼看都與眾不同。
葉子清看到這一幕,心中還沒往旁處多想,就見對面小丫鬟笑得眉眼彎彎,對自己鞠了一躬,「葉大、大夫好!」
小結巴是認得葉子清的,平日里她總喜歡搗鼓些花花草草,這大山中奇奇怪怪的花草多了去了,她不認得就總跑去醫舍問,一來二去也就熟了,當然,雲岫對這位郎中的認知也全部歸功於小結巴。
葉子清趕緊還禮,將主僕二人的情誼看在眼裡,免不了又是一番感慨,想這顧家小娘子真是個善心的人,連防寒的衣物都給了丫鬟,寧可自己凍著……哎,怎麼就遇人不淑,偏偏嫁了個那樣的男人呢?
坐上馬車從臨淄城出發,要走上兩三個時辰,才會到達天水鎮。
整個鎮子綿亘逶迤在大山的最深處,倚山而築,群山環抱,風景險峻,十分奇特,在鎮子里,由青石版鋪成的小道縱橫交錯,小道兩旁是搭建的房屋、店鋪,一家緊挨著一家,最後眾多低低的房檐伸出來,抬頭便可只見一線天。
鎮口,豎立著高高的石牌坊,給人一種蕭索悲涼之感,而山谷里的紅梅,此時卻大片大片地綻放,紅得似火、艷得像霞,還傲然挺立在枝頭,與灰調的天空組成了別具一格的畫面。
雲岫從馬車上下來,向葉子清福了福身算是道別,小結巴跟著又鞠了個大躬,「葉大、大夫……再見!」
告完辭,兩人轉身才剛幾步,就聽著對方在身後說:「娘子以後碰到難處,定要找人幫忙,就算信不過在下,鎮長聞知也是會出來主持公道的……」
這好心的郎中是怕她再受欺負嗎?
雲岫沒應聲,領著小結巴朝家走。
「奶奶……」小結巴一面三步並作兩步,一面將裹在身上的斗篷朝雲岫身上送,小臉擠成一坨,愁盾苦臃,「快!被看、看見了,會、會罵!」
雲岫淡淡一笑,接過狐皮斗篷,也未披上,反而順手將厚厚的頭巾取了下來,露出整整齊齊被挽成了花苞形的髮髻,發間只一支玉釵束髮,毫無金翠裝飾,迎著風一吹,只覺雙頰生涼。
「小結巴……」她突然慢了步子,輕聲叮囑:「若是回家被問起,問你今曰跟我去了哪兒、遇到了什麼人,你就說我們只隨便去城裡逛了逛,看了看熱鬧,別的不用多說,省得被知道了,又多出事來。」
「哦……」小結巴點頭,「小桃姐、姐姐問,也、也不能說?」
小桃也是雲岫的貼身丫鬟,比小結巴跟著雲岫的時間更久,十分的伶俐能幹,誰知雲岫陡然想起小桃這兩日有些說不出的奇怪,沉思一下,便搖搖頭,「誰也別說。」
小結巴眨巴著眼睛,「是怕、怕公子爺……知道嗎?」
「你不怕嗎?」雲岫微微地笑了笑。
「怕!」小結巴眼裡明顯有著瑟縮和遲疑,「公子爺不是才、才到……到川南去了?」
「嗯,川南離這兒路途遙遠,若是要趕回來,恐怕得過兩三天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