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這座大房子里總是冷冷清清的,唯一的主人是十七歲的大哥哥,他總是躲在自己的房間里,偶爾會被管家爺爺用輪椅推到露台上曬太陽。
「小禾,你不用怕那個壞脾氣的少爺哦,你記住,阿嬤雖然是古家的傭人,但小禾不是,不用叫他少爺,也別離他太近,因為如果他罵你,阿嬤會忍不住罵回去,可是如果那樣我們在這裡就待不下去了,知道嗎?」阿嬤總是操著一口台灣國語,悄悄地再三叮囑駱小禾。
「嗯!」駱小禾用力地點頭。
阿嬤說要努力地工作,萬一失去這份工作,那可就太糟糕啦!
「小禾,少爺的腿受傷了,不能走路,他一個人很寂寞的,你如果有空,就去陪他說說話好嗎?」可是一轉身,管家爺爺又總是面帶憂慮地這樣對駱小禾央求。
「好!」根本沒有思索,小腦袋用力地再點一點。
雖說古家的那位大哥哥從來對她沒有過好臉色,可每當看到他孤零零地坐在輪椅上,駱小禾又會覺得他好可憐!
因為少爺跟她一樣,沒有爸爸媽媽了。
半年前,古家的男女主人出了車禍,當場死亡,唯一倖免的就是他們的獨子。
駱小禾從來沒見過自己的父母,可是她還有阿嬤,與之相比,大哥哥似乎要可憐一些。
認真地一筆一劃簽上自己的名字,小丫頭很滿意地端詳了一下自己的大作,方才小心地捧著,從凳子上跳下,「咚咚咚」地朝樓上跑去。
二樓第四個房間是古家少爺的卧室,裝潢得又華麗又舒服,地板上鋪著厚厚的羊毛地毯,管家爺爺說這樣就不怕大哥哥摔跤了。
駱小禾很喜歡這間卧室,常常會趁著沒人溜進來,在地毯上打滾兒,玩得不亦樂乎。唯一令她不滿意的,就是裡面總是黑呼呼的,活像某種野獸居住的陰暗洞穴。巨大的落地窗邊垂掛著厚重的深色窗帘,好幾盞燈都成了擺設,因為大哥哥不喜歡開燈。
大哥哥不喜歡的事情還有好多。他不喜歡吵鬧、不喜歡光線、不喜歡有太多人,要不喜歡看到她……他最常做的事情就是對著她大發雷霆,然後一聲不響地對誰也不理睬。
躡手躡腳地將卧室門推開一條縫,駱小禾屏住呼吸,眯著眼從縫隙中窺伺著室內。
落地窗帘被拉開了一小角,輪椅里的少年,一動不動地背對她坐著。
十七歲的少年身形削瘦修長,五官英俊,黑色的頭髮很長,長到幾乎蓋住了眼睛,許久不見陽光的面頰蒼白得近乎連明。
「鬼鬼祟祟地做什麼?」少年的聽覺異常敏銳,在聽到身後小小的聲響后,立即放下手裡的窗帘,嘴裡冷冷地冒出話語。
「大哥哥,你午睡起床了嗎?」小丫頭如獲大赦,漾起清甜的笑容,推開門,小跑過去,獻寶似地舉著手裡畫紙,「這是我剛才畫的,你想看嗎?」
又是什麼鬼東西?少年眉頭緊皺,高傲冰冷的目光先是厭惡地大致瀏覽一遍,最後落到落款,歪歪扭扭的「駱禾」兩個字上。
「你看呀。」小丫頭綻著甜甜的笑容,眉眼彎彎,細白的小手一邊指指點點一邊還好心地介紹:「這個是我阿嬤,這個是管家爺爺,這個是我,這個是你哦!很像對不對?」
像?哪裡像了!少年盯著那個正坐在不知道是什麼東西的方形物體上,黑著一張臉的「人」,濃眉鎖得要緊了。
「誰叫你畫我的?」他眯了眯眼,兩手突然用力一扯,畫紙立即碎屍萬段,再揉成一團恨恨地揉搓著。
小丫頭震驚地瞪大眼睛,嘴巴不由自主地張成了O型。「你的畫很醜,就跟你的名字一樣,」少年似乎還不滿意,言語更加惡毒:「你不是叫駱禾嗎?想必就是駱駝和河馬對吧?」
才不是……小丫頭扁扁嘴,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里閃著淚光,頗為委屈地瞅著眼前的凈白少年。
「你現在給我聽好,沒事不許跑上來找我,我不想看見你,有多遠就給我滾多遠!聽到沒有?」少年泄憤般地將手裡的紙團朝地上砸去!
其實他也不明白自己為什麼要發這麼大的脾氣,而且是對著一個多麼無辜的小丫頭。可是每當一想到疼愛自己的爸爸媽媽死了,自己也成了站不起來的廢物……他就覺得自己快要瘋掉了。
他的世界是灰暗的,可眼前這個總是笑得像朵太陽花兒的黃毛丫頭,那一臉的陽光璀璨讓他覺得無比礙眼!
自從她跟著她的阿嬤來到古家幫傭,她每天都會來惹他心煩,並且樂此不疲:她還會拉著他嘰嘰喳喳地講她在學校的所見所聞,不管他要不要聽;她還趁他不在房間的時候溜進來在地毯上玩……別以為他不知道
他不懂,她為什麼不能像別人一樣,安靜一點、躲遠一點?把他當成病菌、毒藥、定時炸彈,隨便哪種都好,為什麼非得跑來煩他
從一開始的麻木沉默,到期間的煩不勝煩,再到某一天,他忽然覺得自己汩汩流血的傷口似乎沒那麼疼了,他馬上決定反擊,弄哭她!
就像捏碎滿手耀眼的陽光一樣,拚命地!用力地!毫不留情!光明?那是什麼鬼東西?它不會再屬於他了,只有躲在黑暗中苟延殘喘,他才會覺得好過點。
「是不是很難受?那就快去找你阿嬤,找傅管家,去叫他們來罵我!」他挑釁地盯著一雙隨時都有可能決堤的翦翦水眸,死都不信自己拿這個難搞的小鬼沒辦法。
小丫頭咬著唇,半是沮喪半是傷心地偏著頭瞅著眼前的壞哥哥。
雖然她也很想哭,可是阿嬤說過,遇到挫折哭是沒有用的,所以,她才不要哭。
猛地一吸鼻子,將滿腔的淚意和鼻涕全吸進了肚子里,永不言敗的稚氣小臉蛋高高揚起,無比堅強地朝他燦爛一笑。
略微帶著鼻音的童聲清清楚楚地傳進少年的耳中,「大哥哥,你剛剛說錯了……駱小禾是禾,三聲禾,禾苗的禾,不是河馬的河哦!」
一陣寂靜。片刻后,「滾!」少年惱羞成怒地趕人,順手將書桌上的書面全都撥落到地板上,繼而又抓起旁邊的水杯。
見狀,小丫頭速度奇快地一溜煙奪門而出,分明是害怕了,可仍在強裝勇敢,藉著門框的掩護,細小的聲音繼續弱弱地傳進來:「你別再扔啦,摔破了好可惜的,昨天害大嬸和管家爺爺打掃了好久……」
「快滾!」又是一聲喝斥。「那……好吧!我明天再來……」
什麼?少年愕然,一連串精彩的的咒罵前個後繼地冒出口。
蒼白的臉上因發怒而變得紅潤,起伏的胸膛好不容易才平靜下來,深黑的視線落在手裡那隻杯子上……
良久良久,他始終沒有扔出去。
他根本就要不想承認:每天,只有當那個小鬼頭出現的時候,他才會覺得他的心其實還是跳動著的,如死水一般沉寂的生命里才靠僚有了一碡光亮……他甚至、甚至期睜著。
他面無表情地閉了閉眼,想起那張紅通通的小臉蛋上,笑彎了的眉眼,真像個溫暖的小太陽……嘴角收緊,彷彿泄露了某些連自己也看不透的情緒。
氣悶地特杯子重重地擱到凌亂的桌面上,少年一聲不吭地按動輪椅按鈕,卻不知道要做什麼。
或許,應該繼續在黑暗中等待一天的結束。
又或者是,一生的結束。一回頭,駱小禾就看到一臉擔心的老管家站在不遠處。
「管家爺爺。」「小禾又受委屈了吧?少爺他有沒有事?」老管家滿臉歉疚地問著小小的人兒。
「沒關係的……大哥哥沒事,而且他沒摔杯子哦!」駱小禾一面拍著胸脯喘著氣一面如實地報告。
在昨天摔掉屋裡所有的東西、弄得一片狼藉后,今天破天荒地息事寧人了,也算是有很大的進步了吧?
「小禾真是個好孩子。」嘆吐地摸摸她的小腦袋,老管家小聲說:「如果你阿嬤知道你受了這麼多冤枉氣,肯定早就不在古家幹了。」
「不要緊的,管家爺爺千萬別告訴我阿嬤哦!」
阿嬤那麼疼她,從來不讓她受一點委屈,萬一她知道少爺不止一次地罵她凶她,肯定會拿著鍋鏟去敲少爺的頭的。
「少爺以前不是連樣的,唉!」老管家搖搖頭,發出長長的嘆息:「泉少爺從小就是個品學兼優的好孩子,可是自從老爺和夫人去世,加上他的腿又受了那麼重的傷,心裡受到了很大很大的打擊,所以脾氣才會變得這樣壞……小禾,我們都原諒他好嗎?」
「好。"駱小禾仰著頭,關心地詢問:「那,管家爺爺,大哥哥的腿會治好嗎?」
「如果少爺肯配合,就一定會治好,可惜……」可惜泉少爺不肯聽醫生的話,連檢查都不肯做,只好一直拖著。
「管家爺爺,你不要泄氣,一定要堅持下去哦,大哥哥會聽醫生叔叔的話,腿也會很快好起來的。」
「小禾為什麼這麼肯定呢?」
駱小禾眨眨眼晴,「腿好了就可以走、可以跑,想去哪裡就去哪裡,想做什麼都可以去做,為什麼不讓它好呢?」
「呵呵。」老管家由衷地笑起來,「小禾說得對,真希望那一天能快點到來。」
大概只有八歲的孩子,心地才會這樣良善,那些對古家虎視眈眈的親戚們,應該沒有一個會懷有如此美好的願望吧!
在他們眼裡,泉少爺就是眼中釘、絆腳石,只靠希望泉少爺趕緊消失在這個世界,不再對其吞併古家財富造成任何阻礙。如果知道如今的古家會岌岌可危,泉少爺又這般消極頹廢,先生和夫人怕是死不瞑目啊!
隔著一道門,少年在屋中面無表情地聽著這番對話,良久,消瘦的臉上露出一個冷冷的笑意。修長的手指輕輕地按動按鈕,電動輪椅無聲無息地重新回到窗邊。
是啊,說得沒錯,為什麼不讓它好呢?
連綿的雨季過後,古家終於迎來了許久未見的晴朗。這晴朗不只是指天氣,還有人心。
半個月後的某個周末,時針指向下午四點,滿臉欣喜的老管家親自出來送客,他恭恭敬敬地將三四位知名大醫師送出古家大門方才滿意。
這些醫師都是國內外知名的骨科權威,平日里向來是王不見王,可是就在剛才,他們破天荒地共同攜手擬訂出一個最佳治療方案。
為什麼?因為這裡是古家,病患是古家唯一的合法繼承人。
台南古家,那是和台中官家財富不分伯仲的超級豪門。島內婦儒皆知,官家黑白兩道通吃,古家政商兩界橫行,在各自的領域裡稱王稱霸,當仁不讓。
可惜的是,古家不像官家那樣多子多孫,人丁兩旺,到了第三代,直系血親里的孫輩就只剩下一個未成年的古赫泉
大學都沒能去讀的少年,要應付如狼似虎的旁系、要守護龐大的家業,可想而知未來會有多坎坷。於是外界默契十足,口徑一致地宣稱,古家,很有可能要在這一輩的手裡四分五裂,最終衰敗掉了。
在眾多的古家旁系中,被媒體視為最具威脅的是攜妻與一雙兒女剛剛回國的古世昌,他是古赫泉的遠房堂哥,此人不僅一回到台灣就成為「古島集團」的副總,還堂而皇之地住進了古宅。
光線充足的書房裡,安靜坐在書桌前的少年,從來不會因為外界的任何事物影響自己的心情,他身穿著一套米白色的休閑服,依然是蒼白瘦弱,黑髮蓄得更長了,有幾縷遮住狹長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