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想到這裡,他與妻子雙手緊握,腹中千言萬語,只匯成了四個字:「謝謝娘子!」
屋外的小女孩詫異地望著屋內相對垂泣的父母,實是不知究竟發生了什麼事,一顆幼小的心卻因為父母顯見的傷心而微微泛著疼,小嘴兒一扁,正欲哭。
此時,身後卻乍響起奶娘大驚小怪的聲音:「哎呀!可讓人好找,小姐怎麼一個人在這兒玩哪?快回屋去,仔細給夜風凍著啦……」
屋內的夫妻二人聽到動靜,相互笑了笑,飛快地抹乾淚水站起,喚道:「外面是櫻寧嗎?」
男人大步走過去,推開門,蹲下、抱起門外一臉迷惑的女兒,呵呵笑道:「小丫頭躲在這裡做什麼呢?冷不冷?肚子餓了沒有?咱們瞧瞧弟弟們在幹什麼去!」
做父親的邊說邊將小丫頭猛地舉得高高的,馬上使小女孩忘記了傷心,「咯咯」地笑個不停,一旁的婦人微笑地望著這一幕,眼底卻蓄滿了離別的淚。
童真可愛的笑聲,無憂無慮,隨著風兒灑遍了府中的每一個角落,久久不願消散……
【第二章】
許多年後,櫻寧仍牢牢地記著那個夜晚,那是一家六口人最後一次團聚的日子,她始終不明白父親究竟作了怎樣的安排,在隔日凌晨便將母親和四個子女一道送出了驪京。
之後,再也沒有父親任何的消息,她與母親、弟弟們在遙遠的蓬山相依為命,日子平靜寂寥,一晃就是數年。
母親顏氏對父親的去向守口如瓶,一心執意等待,每到除夕吃團年飯時,永遠會給父親擺上一隻碗、一杯酒、一雙筷,很有點「不盼君來誓不休」的固執……她始終堅信自己的丈夫會歸來。
每當這個時候,櫻寧心中都會又笑又泛著心疼,母親這鄉村純樸農夫的女兒,看似弱不禁風,骨子裡卻如此執著,一轉念,她卻會想,爹爹能讓母親這般念著,而母親能有爹爹讓自己這般惦著,該是何等的幸福?
那麼,她自己呢?
想起無意中聽到母親與姨娘的一番話,櫻寧心裡就一陣莫名的煩悶。
那日,她聽弟弟說姨娘來了,正跟母親在前廳說話兒,心裡很高興,剛踏進屋子,不料就聽到母親和姨娘提起自己的婚事。
外婆是個奇女子,年近三旬方才嫁人生了一雙同胞姐妹花,分別嫁給了宮裡的御廚和御醫,也是一樁美談。
母親賢淑文靜,與父親相敬如賓;姨娘潑辣率真,因反對前夫……專為宮中採買的一位皇商納妾,便一紙休書將其休掉,獨自帶著幼女遠走他鄉,幸而後又覓得良人。
這些年跟著早已辭去御醫一職的夫君四處懸壺濟世,將開設在玉陵城的醫舍扔給比櫻寧還小兩歲的女兒照顧著,壓根不擔心倒了。
這次姨娘剛去了趟南邊準備回玉陵,路過蓬山便來探望一下親姐。
櫻寧進去時,看到姨娘正坐在窗下的一張楠木交椅上,柳眉倒豎,似乎在生著氣,口中忿忿道:「阿姐,依我看,櫻寧這婚事,不要也罷!」
她聽了,臉上一熱,趕緊躲到屏風后,姨娘惱火的聲音劈哩啪啦地傳過來:「真正是『商人重利輕別離』!那玉家如今發達了,財大氣粗、唯利是圖,我顏紫毫這回算是見識過了。」
一聽到「玉家」二字,櫻寧越發不願出去,下一刻就聽母親笑道:「小妹,你這話太偏執了,豈不是一竿子打翻了一船的人?」
「阿姐,你不知道。」姨娘嘆了聲,「我這次到南邊時路過中州,想想我們櫻寧今年也滿十五了,到了及笄的年紀,雖然姐夫音信不明,可這與玉家的婚約一天沒退,也是要做得數的!所以想,不如去那玉家問問,看他們究竟如何打算。」
「妹妹說得很是,櫻寧的婚事我也正犯愁呢!我們隱名埋姓的在這裡,玉家縱使要找,也不知往哪裡找。」
「找?算了吧!」姨娘火大了,「人家正忙著娶親呢!」
櫻寧一愣,聽到母親驚道:「娶親?」
「可不是!我剛到玉家,就見張燈結綵、吹鑼打鼓的,就悄悄地找了個管事的婆子問了問,原來正辦喜事呢!那婆子倒是個多話的,說是大公子今兒納妾。」
姨娘氣呼呼道:「我聽了心裡生氣,便問,大公子先前不是訂過一門親嗎?那婆子還誇我消息靈通,說當日老太爺還在時確是訂過親,玉家素來守信用、重承諾,既是老太爺訂下的,日後那姑娘嫁過來還是正室,這只是納妾而已。」
母親面上已有些薄怒,「這正室都沒嫁過去,怎麼能先納妾?」
「可不是!那婆子還說年前收了一個通房的丫頭,今兒又納一個,還一臉得意之色,說『咱們玉家是怎樣的人家,多少名門大族想把閨女嫁進來做偏房,只人家大公子不肯,老夫人說大公子想得周到,收房的只是兩個丫頭,倒沒什麼要緊,若是納了哪家千金,只怕日後正室嫁進來遭人輕視、受些閑氣,所以才一概拒了』……我聽了簡直氣不打一處來!」
屏風后的櫻寧緊緊咬唇,唇邊泛起冷笑。
是呢!中州玉家,家大業大,她那素未謀面的未婚夫,不就是有了兩個妾嗎?又有何大不了的?
裴家與玉家的長輩們相逢於微時,因投緣而結親,到了如今,裴家衰落、玉家強盛,在外人看來,不,只怕玉家也是這般想法,她裴櫻寧嫁進玉家,算是攀了高枝了!
外婆認為夫妻就應是一生一世一雙人,母親與姨娘自幼耳濡目染,加上又各自覓得良婿,自然是瞧不上玉家的所作所為,可如今父親音信全無,母親就算想是將親事退了,但……
果然,櫻寧聽母親輕嘆一聲,說不出的憂心忡忡,「昔日玉家要結親,送了一對瑪瑙桃形水丞,說是信物,一直擺在驪京舊宅的書房裡,就算要退婚,那對象勢必要送還給人家的,可如今宅子沒了,相公也……唉,那東西不知還在不在……」
窗外,竹影搖搖,從糊著的薄紗透進來映在雪白的牆壁,陰陰翠潤,生出幾許涼意來。
十五歲的少女緊緊抿起如花的菱唇,美麗的唇角隱隱生出一抹拗強的弧度,那雙望向窗外竹林的如漆晶眸,看似淡漠平靜,卻透露著不容置疑的堅定。
「吱呀」兩聲,車輪穩穩地停在青石板鋪成的道路上,再朝前數十米,就是高大氣派的驪城門口了。
驪京城的城門,分為皇城四門,內城、外城各九門,皇城四門內便是禁宮,內城和外城是前朝君主為加強城防,分別在聖武二年和七年花費鉅資、動用了數萬勞力,分兩次才修築而成。
可笑的是,再牢固的防衛,也擋不住人心所向,國,還是亡了。
平日里,整座城門的弔橋高懸,四門僅開一門,專供來往商人、百姓使用,經過門前守衛盤檢后,方才能入城。
駕著馬車的大鬍子劉五甩了下手裡的鞭子,一轉頭,朝車內聲如洪鐘地道:「小姑娘,咱們就要進城啦!」
「嗯,太好了,多謝大叔一路照顧。」車裡傳來屬於少女才有的嗓音,清雅柔軟,說不出的好聽。
「客氣什麼!你一個小姑娘家獨自出門在外,人生地不熟的,凡事還是小心點的好。」
「我知道了,謝謝大叔。」
馬車緩緩地駛進城門,正待接受盤檢時,守城的那隊士兵中,一個四十來歲、領頭模樣的魁梧漢子突然盯住劉五,下一秒欣喜地吼了一嗓子:「大鬍子,你他媽的還活著啊!」
劉五嚇了一跳,抬眼看過去,發現那人有幾分面熟,卻一時想不出來對方是誰。
「你個沒良心的,我是鄭石啊!虧咱們倆還在沙場上有生死之交,怎麼幾年不見就不記得了?」
「老鄭!原來是你這傢伙!」劉五喜出望外地跳下馬車,那姓鄭的伸手就在劉五胸膛上狠狠捶了一記,卻又有說不出的親熱。
「這些年死到哪去了?你不是跟著瑛王殿下的軍隊走了嗎?後來就沒你的消息了,如今可還是在瑛王的軍隊里?」
「唉,老子可沒兄弟你混得好!」劉五嘆了口氣,說道:「瑛王在先皇駕崩后就領兵去了西沂邊關,你也曉得,瑛王功高震主,如今皇宮裡的那對父子,不就是成天擔心他造反嗎?隔個幾年就打著各個旗號削減掉瑛王的軍隊,老子所在的那支,前幾年被調到玉陵受瑭王的指揮,瑭王那廝,可是個眾所周知的大草包呀!俗話說『兵熊熊一個,將熊熊一窩』,哪裡會帶兵?得,老子乾脆一不做、二不休,不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