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身敗名裂,絕境偏又逢君
第1章身敗名裂,絕境偏又逢君
部落村莊被屠的時候,香香躲在草叢裡。男人們拿起武器戰鬥,族長帶著老幼婦孺遷到別的地方。她沒有被帶走,她是被賣到這裡的,至今也不懂胡語。
戰爭簡單而粗暴,男人們被剝皮,插在木樁上。她雙手捂著嘴,瑟瑟發抖,身邊的草葉也跟著抖動。
一柄長戟猛地撥開草叢,她尖叫一聲,起身就想跑。那士兵似乎呆住了,在她跑出幾步之後,才猛撲過來:「女人!女人!」
他興奮地呼喊,香香被撲倒在地。士兵在她身上嗅來嗅去,雙手亂摸。她掙扎,哭喊,士兵更加興奮。
正撕扯間,身上的士兵像個破麻袋一樣被踹到一邊,香香驚恐地攏起衣裳,看見另一張臉。臉的主人正居高臨下地打量她,眼裡也閃動著意味不明的光。她蹬著雙腿往後蹭,想盡量離他遠些。男人喉頭咽了咽,罵小兵:「混賬小子,發現好東西不孝敬長官,居然想私吞?」
那小兵連滾帶爬地站起來,討好地道:「隊長,我這不是正想抓住獻給您嘛……」
男人丟掉長戟,在香香驚恐的目光中步步逼近。突然,有人按住他的肩,他正要罵人,轉頭一看,啞了:「周將軍!」
來的是個白衣黑甲的高大男人,他看了一眼草叢裡的女人,也露了個差不多的表情,香香嚇得連哭都忘記了。周將軍過來,一手扯住香香的肩膀,將她往肩上一扛,離開村莊。
一路打馬回營,引起無數目光行注目禮。
接連打了幾個月的仗,女人真是個稀罕物。不經過那種境況,就不能理解什麼叫母豬也能變貂嬋。就昨天晚上,他的副將還在期期艾艾地問——將軍,聽說您的馬是母的?
香香被姓周的將軍拖上馬,直接帶回了營房。床榻簡陋,她縮在床角,周將軍正在卸甲,外面有人闖進來:「周卓,聽說你帶了女人回來?」
周卓頓時大怒:「老子帶個女人怎麼誰都知道?韓續你趕緊給老子滾出去!」
進來的是另一個將領,膚色較白,有點文氣。他聞言只是笑:「誰讓你光天化日就這麼抱回來,也不知道遮一遮?」周卓怒氣沖沖:「你先出去,老子先發現的,當然得先來!」
韓續按住他的肩,周卓大怒:「老子衣服都脫一半了,你沒看見?」
韓續看了眼床上的女人,雪白的肌膚、水汪汪的大眼睛,嘴兒小小的,雖然受了不小的驚嚇,仍能看出七八分姿色。他低聲說:「先問過王爺。」
周卓有些發傻,然後笑:「王爺?別開玩笑了,給王爺?他煮著吃嗎?晉陽城佳麗如雲,他找過女人嗎?」他拍拍面前好友的肩膀,「省省吧,他對女人,就沒有需要!」
韓續深深地看了他一眼:「你知道王爺為什麼會這樣嗎?」
周卓莫名其妙:「為什麼?他不是一直就這樣嗎?」
韓續沉默,然後說:「不,他以前不這樣。」
「嘎?」周卓莫名其妙,「他還有過正常的時候?」
韓續說:「八年前,王爺有過一個愛妾,叫藍釉。王爺很喜歡她,行軍打仗都帶著。有一次,我們被西靖圍困在墨陽城,援軍遲遲不至。西靖兵力是我軍五倍之多。眼看孤城難守,大家都已經崩潰。王爺……用他的小妾犒軍。」
周卓怔住,隨後慢慢瞪大眼睛,結結巴巴地說:「從……從來也沒聽人提起過。那王爺的小妾呢?」
韓續說:「絕地反擊的一戰,兵士奮勇拼殺,終於苦守到援軍到來。就在我們裡外夾擊,大破西靖敵軍的時候,藍釉投白狼河自盡,屍體都沒有找到。寒冬臘月的天,王爺親自下河搜尋,足足兩月,人不見人,死不見屍。從那以後,王爺就再也沒有碰過女人。」
周卓沉默了,韓續近乎請求地說:「先留著,說不定……他能入眼呢?」
周卓開始穿衣服:「你話都說成這樣了,我還能如何?」他看了一眼床角抖抖索索的女人,嘀咕了一聲,「他應該看不上吧……」又想了想,「希望你有這福分。」
慕容厲直到晚上才回營,面色如鋼似鐵般冷硬:「戰況!」
周卓立刻報上傷亡及殲敵數量,慕容厲進到大帳,帶起一股子疾風:「馬上來人擬函,急報陛下!」
參軍應了一聲,趕緊準備筆墨。周卓看了韓續一眼,示意——快說。韓續有些發怵,很誠懇地以眼神回應周卓——我不敢說。周卓怒目——瞧你他媽那點膽子!
韓續立刻回——你有種你說!周卓萎了——我也不敢說。
兩個人小朋友交換字條一樣眉來眼去,慕容厲冷笑:「本王把眼睛給你們挖出來,是不是能看得清楚些?」
兩個人一身冷汗,韓續趕緊道:「王……王爺,今兒個兄弟們抓獲了個女人,想問您要不要嘗個鮮?」他一邊說一邊齜牙,在心裡感嘆:我真是越來越佩服自己了。
果然話未完,慕容厲一大腳就過來了:「滾!」
兩個人出了大帳,周卓既憂且喜,捅捅韓續:「這下子人是我的了。」
韓續哼了一聲,想了半天,說:「留一口給我。」
周卓嘿嘿笑,迫不及待地進了自己營帳。東胡、屠何、孤竹都是一幫難追的東西,狐狸一樣東躲西藏,這深山野嶺幾個月,大家都素得不行。
香香已經被嚇傻了,他們會剝人皮,被剝了皮的人血淋淋地扔在地上,還會抽搐顫抖。周卓過去,摸摸她的下巴,她抖得像只小白兔。
他笑笑:「不要害怕,我不想弄壞你,一會兒還給我兄弟送過去。」
香香的大眼睛里蓄滿了淚,輕聲說:「軍爺,您放了我吧。我不是屠何部的人,我是他們搶來的,我也是燕人。」
周卓將衣袍丟在地上,露出精壯的上身:「我知道,擱平時不至於。不過這荒山野嶺的,說什麼也要嘗嘗肉味。你乖乖聽話,等回去之後,送你回家。」
香香一個勁兒地搖頭,他撲上來,帶著微微的汗味。她尖叫,哭喊,掙扎。周卓的營帳,離慕容厲本就不遠,慕容厲正在看參軍擬好的奏摺,那聲音就直往耳朵里鑽。他心中煩躁,起身出來,走到周卓營帳前,掀開帳簾。周卓隱隱覺得耳後有風,頓時怒從心起,正要罵人,待看清來人,差點就跪了,「王、王……王爺!」您這是什麼愛好!
慕容厲在看床角正用雙手護住胸口的女人。一雙眼睛倒是生得好,又大又圓,看人的時候裡面簡直像是要溢出水來。
慕容厲注視著她,多年以前,那個人,是不是也這樣驚懼、顫抖?多年不願觸及的往事,突然撕開,傷口已化膿。他迎著那道凄哀的目光,說:「送到我帳中去。」
一天之內,換過太多個地方。香香縮在營帳一角的桌下,嚇破了膽,只知道發抖。旁邊就是慕容厲的兵器,她卻從未想過拿在手裡,甚至連逃跑都不敢。
慕容厲慢慢走到她面前,問:「你很害怕?」
她額頭全是汗,臉上淚痕閃亮,不敢點頭,也不敢搖頭。那眼淚那樣多,晉陽湖決堤一樣。慕容厲揮袖,熄了燭火,上前抱住她。她的身子是軟的,完全沒有半分力氣的那種柔軟。觸摸到她細嫩肌膚上的傷痕,他的呼吸漸漸火熱,低聲問:「有多害怕?」
她不說話,喉頭一聲一聲地哽咽。
慕容厲往死里折騰了一夜,第二天醒來的時候,他覺得自己真是太久沒有碰過女人了。身邊的女人還睡著,睡夢中也是哭泣的。長發鋪了一枕,烏黑髮亮。他伸手,輕輕觸碰她的發。
藍釉……
突然又想起這個名字,心裡像是被刺了一刀。他慢慢咬緊牙根,強忍心痛,這麼多年了,日日夜夜、月月年年,無論何時,這個名字都是他心上的傷口。那年的白狼河,他許她王妃之位,她笑著應允,卻在他大勝之後,縱身投入白狼河。從此以後,傷口終身不癒,疼痛永遠持續。
慕容厲穿好衣服,又看了一眼床上的女人,那不是他的藍釉。藍釉愛笑,活潑。藍釉從不流淚,即使是傷了、痛了,她也總是微笑著。藍釉膽子也大,她會拿起武器,保護自己。她當然不是藍釉,這世上再也沒有藍釉了。
他掀簾出去。
太陽已經升得老高,周卓已經帶著兵士繼續尋找屠何殘部,韓續在清點戰利品。慕容厲剛一出來,就有士兵端上凈水。
這裡離水源很近,但他不喜歡靠近白狼河——那是他的禁地,士兵們都懂。
這裡是大燕邊境,和東胡相交。不知何時聚集了一波外族人,整日騷擾大燕百姓。今年鬧得更厲害了,竟然屠殺邊村,燒殺搶掠。燕王震怒,將慕容厲這惡人聽到也要抖三抖的惡魔派了過來。下令務必要將這波外族人驅趕殆盡。
慕容厲窩著火,這伙子流匪四處逃竄出沒,十分難以捕捉。他好不容易查到他們群居的部落村莊,鐵蹄般輾過,不留一個活口。四十幾個部落村子,男丁全部被殺,老幼也早已逃出了伊廬山。他意猶未盡,還在四處搜尋。
香香醒來的時候,身邊已經空無一人。昨夜的衣裳早已經被撕成碎布,鞋子逃跑時丟了一隻,周卓扛她回來的時候,丟了另一隻,她沒法起床。她縮在被子里,一直也無人問津。陽光從外面透進來,帶著一絲絲自由與忐忑。她見衣架上掛著件黑色的袍子,拿來裹在身上。那明顯不是為她準備的衣服,太寬大也太長了。帳中實在是安靜得可怕。她偷偷掀起簾帳,發現外面日頭已偏西,肚子里咕咕地響,昨天就沒吃什麼東西,現在肚子都貼到了後背。
她想出去,試探性地邁出門口,面前站了個白凈的男人,她認得他,韓續——昨天跟周卓說話的男人。
韓續遞了個碟子過來,裡面放著兩張餅,一塊烤肉。香香接過來,袍子太長,衣角拖到地上。她趕緊用另一隻手提住下擺。
韓續坐在旁邊,看她吃飯。她驚恐不安,咬一口就看看他,好像他隨時會撲上去打她一頓一樣。
韓續問:「他們經常打你?」
她遲疑,最後還是點點頭。
韓續給她倒水:「以後,你就好好跟著王爺,這裡不會有人打你。」
她大眼睛一閃一閃,眼看又要流淚:「周……說,會送我回家去。」
韓續微怔,然後笑:「你聽懂我在說什麼嗎?他是大燕國的巽王慕容厲!任你哪家小姐,跟著他還能委屈了你?」她微微咬牙,戰戰兢兢地堅持:「我……我想回家去……」
韓續還要再說話,突然看見她目光哆嗦地盯著自己背後,頓時汗毛都豎了起來,二話不說,轉身就跪:「王爺!」
慕容厲剛剛下馬回營,手裡還拿著馬鞭,二話不說,一鞭子打他背上。韓續悶哼一聲,身子一晃,又跪好。慕容厲問:「這是你該來的地方?」
韓續只覺得背上火辣辣地痛,低頭道:「末將有罪,末將認罰!」
慕容厲喝道:「滾!」
他起身出去,聽見慕容厲冰冷地說:「這裡沒有人會留你,出了伊廬山,就送你回家。」
香香早已抖成了一團,盯著他沾血的鞭子,說不出一句話。
慕容厲總在黑暗中親近她,他的手上帶著厚繭,是常年拉弓練武所致,每當燭火熄滅的時候,這雙手總是會在她每一寸肌膚上遊離。開始他折騰得狠了,她就慘叫。他不耐煩了,伸手去扯她的舌頭。指甲將嘴裡劃出了血,她就不敢叫了,再如何都只是忍著。慕容厲總是喊一個名字——藍釉。身下的人啜泣顫抖,他死死握住她的肩頭,只是輕聲喊:「藍釉……」只有在這時候,他才會略略有些溫柔,親吻她的唇瓣或者額頭。
韓續沒想到香香會來找他,她站在他的營帳外,遠遠停住腳步,怯怯地說:「我想洗頭。」韓續很理解她不敢跟慕容厲提,他說:「你好好侍候王爺,我帶你去洗頭。」她微微咬唇,韓續開解:「他是大燕國的王爺,位高權重。跟著他,你、你的親族,都會沾光。」
香香雙手握著黑袍袖角,像個正在被大孩子欺負的小孩子:「他……他說會送我回去,我不想……」
韓續沉了臉,見她眸中恐懼之色更濃了,才說:「不要不識抬舉,你是跟過他的人,就算放你回去,你還敢嫁給別人?」香香連連後退,再不敢多說,轉身跑回了慕容厲的營帳。
夜間,伊廬山電閃雷鳴。香香一直沒有睡著,身邊的慕容厲沒有碰她,右手卻一直握著刀。她一動也不敢動,驚雷從天邊滾滾而來,在耳畔炸響。她蜷縮了身子,一直注意他枕下的刀。及至半夜,一支弩箭挾雷霆之勢穿透帳帷。慕容厲手中刀飛出去,遠遠聽到一聲慘呼。
外面喊殺聲響起,他起身,從破口處出去,撿刀殺敵。香香裹緊黑袍,風雨從破口處澆灌進來,她探頭出去,只見男人們殺成一團。雨水落在地上,匯成彎彎曲曲的紅色。她不知道該怎麼辦,腦子裡突然有個大膽的念頭——跑吧?回家去。
雨水把頭髮粘在一起,她赤著腳,轉身沒跑出幾步,滑倒在地。一個屠何人衝過來,舉刀就砍。刀上揚起的血點已經濺到她臉上,揮刀的力道卻停止了。她愣愣地看著那個人,那個人一雙眼睛也直直地盯著她。許久之後,沖她一點頭,有什麼東西落下來。她下意識伸手接住,正是那個人的頭。那眼睛還盯著她,脖子下的血還溫熱,筋肉還在收縮顫抖。她捧著那顆頭,就見慕容厲站在面前。黑袍沾水,緊緊地貼在健碩的身體上。他提刀而立,半面浴血,死神一樣。
香香身上沒有半分力氣,捧不住那顆頭。人頭砸在她身上又落地,滾出老遠。她嘴唇微張,想大聲喊,卻沒有聲音。他會殺了我嗎?然而他沒有。過了許久,她再睜開眼睛的時候,燕軍已經將前來偷襲的屠何人殺了個七零八落。慕容厲的聲音穿過風雨,非常清晰:「天黑路險,停止追擊。」
周卓和封平都帶人退回來,慕容厲換了營帳。對還在地上的香香說:「我把腿給你打折,你是不是就能自己走進去了?」香香掙扎著站起身來,衣袍全部濕透,現出衣下的玲瓏曲線,路過的士兵瞟了一眼,不敢再看。
慕容厲正擦著自己的刀,他很愛護自己的兵器。香香濕淋淋地站了一陣,終於小聲說:「我……」
話未出口,慕容厲冷喝:「閉嘴!」
我冷……她攏著衣袍,濕淋淋地坐在營帳一角,再不敢說話。等到慕容厲擦完刀,發現她縮成一團坐在角落裡,睡著了。他將人拖起來,猛然丟床上,觸到她濕淋淋的頭髮,心煩:以前打仗也帶過藍釉,哪有這麼麻煩!
天亮之後,有士兵進來,搜了慕容厲的衣服準備去洗。香香換了另一件袍子,應該也是慕容厲的。但上次慕容厲也沒說,她就大著膽子穿了。看著正在收衣服的士兵,她小聲問:「我……我也能洗衣服……我去洗,好嗎?」
士兵對她還是比較客氣:「不太好,這些是我們……」正要拒絕,身後韓續過來,說:「給她。」
香香將慕容厲和自己的衣服抱出來,韓續走在前面,帶她去白狼河。她找了塊合適的地方開始洗衣服,韓續站在她身後。女人洗衣服的樣子,真是賞心悅目,他別過臉:「你家在哪裡?」
她微微一頓,滿懷希望地答:「令支,遼西令支。」
韓續點頭,終於想起:「叫什麼?」
香香遲疑著道:「香香。」
韓續起身:「別企圖跑,令支離這兒幾百里路,你能走回去?下不了山就要喂狼。」
她一下一下地捶打衣服,過了很久才小聲問:「你們……會送我回去,對不對?」
韓續嘆氣:「如果他真不要你,就送你回去。」
慕容厲的衣服有幾處破口,營中有針線包,但是這些武人,但凡衣服能穿,哪個又願意動針線。慕容厲不講究,也只是因為身處伊廬山,採買不便罷了。香香找到針線包,穿針引線,為他把衣服的破口都補好。外面士兵每天都在算著回朝的日子,她也在算。大軍要回晉陽城,會路過令支吧?
到班師那一天,她不會騎馬。沒人敢帶她,慕容厲將她放在自己馬上,馬跑得飛快,她緊緊抓著他的衣服,瞥見他的臉色,又改去抓住馬的鬃毛。
大軍真的路過令支,進城的時候,香香臉上有難掩的喜色。慕容厲問:「哪條街?」
「城北南巷郭家豆腐坊。」她的聲音跟蚊子一樣,慕容厲直接打馬南巷。她突然反應過來,近乎哀求地扯著他的袖子:「幫……幫我買件衣服好嗎?」腳踝微涼,天啊,她也沒有穿鞋子!
慕容厲打馬,塵土飛揚,直接停在郭家豆腐坊。大軍入城本就是萬民爭相圍觀,何況是巽王獨自前來?
南巷圍滿了人,慕容厲抬手將她從馬上丟在地上。人群默然無聲,他從懷裡掏出一包銀子,丟在她面前,然後調轉馬頭,揚鞭打馬,離開。香香手和腿被擦傷,長袍底下什麼也沒穿,這樣一摔,在塵埃中露出纖巧的腳和光滑的小腿。她爬起來,站在各式各樣的目光中央。
「是老郭家的女兒,」有人說,「怎麼這樣回來了?」
「這還不懂,遇到亂軍了唄。」這樣兵荒馬亂的年月,一個女孩遇到亂軍代表什麼,大家都懂。
有人不懷好意地過來扶她:「喲,是香香妹子啊!」手在她胳膊上摸了一把,又要去撩她及衣袍的下擺,「來,哥哥看看摔傷了沒有!」
香香推開他,捂著臉,像是被脫光衣服丟在眾人面前,淚水一直流,就是沒有聲音。
郭家人從豆腐坊里出來,先是母親郭陳氏,她三兩步跑過來:「香香!」
香香抱住她,撕心裂肺:「娘——娘——」
郭陳氏一把抱住她:「真是香香,我的兒!」
她爹郭田跟在身後,伸手抱住香香和郭陳氏,老淚縱橫:「不哭了不哭了,回來就好。先回家去。」
一家人準備回家,有人笑著高聲喊:「豆腐郭,地上還有野男人送給你女兒的銀子,好大一包呢。」
香香面色慘白,郭田看了一眼,說:「我們不要別人的銀子。」他牽起女兒和妻子,「沒事了,我們回家去。」
香香用力點頭,淚珠兒一串一串,沾了衣袖。郭陳氏拿手帕替她擦:「我兒不哭,你不見了的這些日子,爹和娘都急瘋了。不管發生什麼事,只要你好好的回來,爹娘就高興。」
郭田去關店門,衣服也沒換,轉身就一手牽著妻子,一手牽著女兒往家裡走。
「沒事了沒事了。」他一路走一路念叨。
香香也緊緊握著爹娘的手,是的,沒事了,一切都過去了。我回到家了。
香香是令支縣有名的美人,這一帶人稱豆腐西施。打小定了一門親事,對方叫於慶,是個年輕端正的後生。於家初時家道不錯,挑來選去,覺得老郭人正直,夫人郭陳氏品貌又好,女兒肯定不錯。於是幾經商量,跟郭家定下這門親事。香香出落得越來越漂亮,於家也高興。奈何天不遂人願,馬匪殺進來。於家與周圍的富戶被搶了個乾乾淨淨,臨走時還放了一把火。於老爺子氣得病倒了,於家也就一落千丈。
不少媒人上門,都勸郭田重新再給香香兒找個好人家。郭田仗義,想著都說好的事兒,如何說變就變?何況於慶對香香是真不錯,每每有空就上門幫襯,故而一直拒絕。
兩個半月前,馬匪嘗了甜頭,去而復返。郭田想著自己家裡也沒什麼錢,就沒逃。哪曉得馬匪搶了他如花似玉的一個女兒。郭田報官、找人,城裡城外幾乎跑斷了腿。好不容易女兒回來了,只是這名聲……
大庭廣眾之下,被一個男人那樣送回來……他當然痛心難過,但是無論如何,只要香香兒回來,其他的就都不要緊了。他安慰了香香一陣,讓妻子好好照看,又讓香香的弟弟郭陽去找大夫給姐姐看看。香香的姐姐已經出嫁,這些天也在幫著找,姐夫時不時還過來照看。只是一時也沒人手去送消息了。
他自己去了趟於家,剛一進門,於家老太太就迎上來:「喲,是郭老爺子,郭老爺子進來坐。」郭田心裡一怔,暗道這於老太太平日都是一口一個親家公,今天突然改口……是有什麼別的意思?他在堂屋坐下,於家雖然落魄了,但畢竟曾是富戶。破船三千釘,堂屋還是十分氣派的。郭田坐定之後才問:「於慶賢侄不在?」於老太太殷勤地上了茶,說:「慶兒出去了。郭老爺子今日過來是有什麼事嗎?」
郭田試探地著開口:「今兒個,香香兒找回來了。」
於老太太頓時就笑得十分勉強了:「啊,恭喜郭老爺子。這人丟了好一陣,總算是找到了。大家也都放心了。」
郭田見她一臉假笑,也就心知肚明。他沉吟道:「原本我兒與於家定下親事……」
於家老太太多精明的人,生怕他繼續說下去,忙截住話頭:「郭老爺子,咱們鄉里鄉親的,都是知根知底的人。香香是個好孩子我知道,可我於家世代清白……」
郭田沉下臉,站起身,昂首道:「夠了!我今日來正是為了退掉這門親事!君子絕交不出惡言,以往是我郭田識人不明,但這份罪不能讓我家香香去受!」
於老太太聞言,倒是鬆了一口氣。笑著說:「郭老爺子不要生氣,來來,喝口茶。香香這孩子我也是喜歡得緊的。這不是……無奈嗎?」她命下來取來紙筆,當場立下退親書。郭田毫不遲疑地簽了字。
離開於家時,郭田突然大步走向屏風後面,正好逮著在後面偷聽的於慶。於慶漲紅了臉,尷尬非常。郭田嘆氣,終於軟了口氣:「賢侄,郭家的事,是福是禍,自有郭家人患難與共。叔不難為你,但是香香剛回來,退親這事兒……你看能不能過幾天再告訴她?平日她對你,怎麼著也稱得上不錯了吧?你能不能……到豆腐坊,跟她說幾句話,安慰兩句。過幾天等她好些了,我自會告訴她。」
於慶張口結舌,對於這個自己一向巴結討好的未來泰山,怎麼也說不出拒絕的話。於老太太開口了:「郭大哥,長痛不如短痛。既然已經退親,我兒再往豆腐坊跑,怕會惹人閑話……」
郭田點頭,看了這對母子一眼,甩袖離開。
香香沒有在家歇很久,這幾天郭陳氏一直陪著她睡,豆腐坊里都是弟弟郭陽在幫襯。每天郭陽中午都回來,還給她帶最嫩的豆腐腦。豆腐腦又香又滑,澆上一勺帶著芝麻、花生、瓜子仁、肉沫兒及各種大料的醬料,再撒上蔥花、勾一點點胡菜末,鮮香細膩。郭陽記得,姐姐是最愛吃這個的。香香吃了一碗豆腐腦,就很想去鋪子里看看。郭陳氏這兩天一直陪著她,只怕店裡忙不過來。
香香手巧,郭田的醬料是祖傳的秘方,偏就她能熬得入味三分。甜豆腐花的蜜料、咸豆腐花的醬料,她比郭田還拿手。
郭田正在磨黃豆,見她過來,忙問:「怎麼不多歇幾天?店裡有我和你弟弟,忙得過來。
香香知道這些天爹娘擔心壞了,給了他一個笑:「爹,我已經沒事了。總不能老閑著,過來幫您打個下手也是好的。」
郭田點頭,想著讓女兒有點事做也好。說:「你去看看醬料,這些天大家都說醬料味兒不足,也不知道問題出在哪兒。要是累了就歇著,店裡都是鄰居鄉親的,慢一會兒就多等等,沒事。爹還沒老,能應付。」
香香點頭,想了一會兒,終於還是問:「於慶哥哥……怎麼不來了?」自己回來都兩三天了,他怎麼著也應該知道消息了吧?
郭田笑容一頓,許久說:「他……他最近有些忙呢,聽老太太說出門去了,不在縣裡。」
香香看看他為難的神色,哪還不明白。她握住郭田滿是豆渣的手:「爹,他……他嫌棄我,不認親事了,是不是?」
郭田深吸一口氣,知道這事兒早晚瞞不住。他拍拍女兒的手:「孩子,這樣的人不值得咱們難過,等你身子好了,爹給你找更好的人家。」
香香點頭,硬忍著沒哭,爹爹已經夠為難了。她去看醬料,然後笑著說:「其實不嫁人也挺好,我就守著爹娘、弟弟過日子,我就想和你們在一起。」
郭田那樣高大魁梧的漢子,也不禁紅了眼眶:「傻話。先看看醬料,外面客人等著要。」
香香忙去灶邊,揭了那大鍋的鍋蓋,用筷子蘸了醬料,吹冷了伸小舌頭去舔,嘗嘗味道。然後突然想起前年於家被搶、著火之後,於慶和家人失散,失魂落魄地跑到豆腐坊來。郭田一邊讓他在豆腐坊住下,一邊四處託人去尋於老爺子和於老太太。那時候香香熬醬,他添柴火。火候差不多了,香香用筷子蘸了醬料給他,忘了吹冷,燙得他直吐舌頭。
於家退婚的消息,很快就傳揚開來。於家老太太到處找媒人為自己兒子物色媳婦。香香天天在豆腐坊幫忙,有了她,豆腐腦的味道又回來了。街坊鄰居早上都愛過來喝上一碗,有時候要點醬料,郭家人厚道,從來不計較這些。
這天早上,客人太多,郭田舀豆腐腦,郭陳氏放醬料,香香和郭陽跑腿送到客人桌上。正忙得不亦樂乎,門口有個人,站了半天猶豫著不進來。香香看過去,認出是於慶。郭陽立刻上前,冷著臉子問:「你來幹什麼?」
香香把弟弟拉到身後:「做事去。」郭陽悻悻地瞪了於慶一眼。於慶跟香香從小訂親,這豆腐坊他常來。郭陽一直把他當親哥哥也沒兩樣,如今卻是恨透了這個人。
於慶訕訕的,低著頭也不看香香:「香香妹子,我……」
已經有不少客人看過來,香香說:「什麼事?」
於慶將一封大紅喜帖遞到她手上:「我下個月初五就要成親了,娘說……到時候,請郭叔叔、郭嬸嬸過去喝杯水酒。」
香香接過喜帖,點頭說:「恭喜了,他們會去的。」
於慶期期艾艾,半天說:「香香妹子,我實在是……」
香香把帖子擱櫃檯上:「別說了,我知道的。」
於慶看了她一眼,欲言又止。她問:「還有什麼事嗎?要進來吃碗豆花嗎?」
有客人在催,香香趕緊擦擦手,去幫忙。於慶想了想,進來找個位置坐下來。香香給他也端了一碗豆花,是個小碗。他愣了一下,以前任何時候,他到豆腐坊,郭田或者郭陳氏都會給他用一個大碗,裡面的醬料又多又足,他根本吃不完。現在他第一次發覺,原來真正的一份豆花,是用的這種碗。
他吃了幾口,香香不太忙了,才過去:「於慶哥哥還有別的事嗎?」
於慶訥訥地說:「香香妹子,我……我想問……你願不願意,嫁到我家……」
香香看了看櫃檯上的喜帖:「你不是下個月就要成親了嗎?」
於慶紅了臉,說:「我……我跟我娘說,等徐家姑娘過門,就娶你作妾。好不好?」
香香還沒有說話,郭田的聲音就冷冷地傳過來:「謝謝你的好意,不過你於家門第高,我郭家高攀不起。」
於慶鬧了個大紅臉,躊躇了半天,覺得自己應該再努力一下:「叔叔,香香都已經、都已經……這樣了,您還……有什麼意思?」
臨座不少客人都看過來,郭田漲紅了臉,勃然大怒:「你給我滾!以後再敢踏進這裡半步,我就打斷你的腿!」
於慶也惱了:「郭叔叔!香香的事也不是我不說就沒人知道!那樣大庭廣眾地,多少人看見了?你以為你還瞞得住?我喜歡她,發生了這樣的事,我還願意納她為妾。這也是因為……這麼多年,你們對我……香香對我……我回報你們的恩情……」
郭田把香香拉到身後,一巴掌就扇了過去,打得於慶嘴角冒血:「混賬東西!這些多年我們對你好,是因為我們都瞎了眼!你馬上給我滾!」他身材高大,真發起火來,於慶還是有些害怕,趕緊就要往外走。香香突然說:「於慶哥哥!」
他趕緊捂著臉回頭:「香香妹子。你要真有意思,你答應一聲,我跟我娘去說。」
郭田怒喝:「香香!」
香香走到他面前,伸出手:「豆花一碗兩文錢,謝謝。」
於慶愣住,緩緩從腰間摸出兩文錢,香香接過,說聲:「好走。」轉身把錢放到櫃檯的錢盒子里,又去幫郭陳氏舀豆花。
郭陳氏聽見外面的動靜了,知道丈夫在,她沒有出來。聽見女兒進來,她趕緊擦了擦眼睛,最後轉身,抱住了香香。豆花的熱氣蒸騰散開,她將女兒抱得那樣緊。
香香回抱她,深深吸氣:「娘,我沒事。」
郭陳氏點點頭,眼睛通紅,卻笑著:「先把這些送出去,等早市收了,咱們該做豆腐啦。」
香香答應一聲,忙著將剩下的豆腐腦都端出去。
晚上,豆腐坊關門了。郭陽幫香香擦地板、收拾廚房,郭陳氏和郭田在泡黃豆。郭陽說:「姐,以後等我長大了,爹的豆腐坊給你。我去弄塊地,種黃豆。你從我這兒拿黃豆做豆腐,把豆腐渣給我餵豬。我再用豬糞種黃豆。姐,郭家有男人,我們不靠別人。」香香笑著點頭,把做醬料時腌的肉塞到他嘴裡。看他吃得香,轉過頭,淚如雨下。
身上的傷痕漸漸淡了,她有時候仍然會夢到慕容厲。夢到那晚伊廬山的閃電和風雨。慕容厲一刀下去,屠何人的頭直直地盯著她,滾落到她手裡。慕容厲一身黑衣,半面是血,筆直地站在她面前。或者夢到於慶給她買了頭花,非常漂亮的鎏金髮釵,她非常歡喜地過去接,結果他越過她,溫柔地為另一個女人戴在頭上。或者夢到她走在大街上,忽然發現自己忘了穿衣服。所有的人都圍攏過來,沖著她指指點點,她沒有任何地方可去。但是當醒過來之後,她很快就會平靜。都只是夢,只是夢罷了。那些人有的已經死了,有的已經走了。已經過去了,就像身上的傷痕,再猙獰,也會散盡瘀血,恢複本身。
慕容厲回到晉陽城,他母后又提起為他納妃的事。絮絮叨叨半天,他不愛聽,轉頭回了自己府上。不多時燕王又將他召入宮去,仍是說這事兒。慕容厲總算不敢掉頭而去,站著聽了一陣,昏昏欲睡,好不容易出了宮,回府倒頭就睡了個天昏地暗。醒來之後,突然發現衣上不知什麼時候多了一道綉紋,針腳細密,不似宮中綉女針法那樣莊重華麗,卻透著點小家碧玉的溫和細膩。綉紋來歷他很快就想明白,除了伊廬山那個女人,誰敢亂縫他的衣服?想著那個女人,不知道為什麼就想到伊廬山那幾夜。那皮膚是真的好,又白又嫩,像汁多皮薄的蜜桃,彷彿輕輕一捏就會往外冒甜水,突然就有那麼點衝動。他坐起來,有點暴躁地起身,也不睡了,出門找周卓和韓續,喝酒去。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