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番外三:沙城(下)
第35章番外三:沙城(下)
半個月之後,慕容博收到慕容厲發來的奏表。慕容厲疑心是東胡與其他勢力有所勾結,最終目的可能是救出被圈禁的廢太子慕容慎,以慕容慎為名,分裂大燕政權。慕容博正在加強東胡城防,突然一夜之間,東胡大舉進攻,天明之時,竟然越過了燕長城。朝中文武俱都吃了一驚,慕容博再次發詔給慕容厲。
慕容厲的封地是大燕以西的邊城,本來與東胡毫無關係,但是接到御旨,他也只是嘆了口氣。
晚上,回到王府,香香還沒睡下,正一針一線地綉小孩子的衣褂。慕容厲在桌邊坐下,香香忙就起身給他倒水。他說:「坐下,我又不是沒長手!」
香香失笑,說:「我喜歡照顧我的夫君,我的孩子,我的姐弟,我的父母。跟王爺長沒長手有什麼關係。」
慕容厲接過她遞來的水,仰頭一飲而盡。香香說:「王爺今兒個怎的回來得這麼早?」
慕容厲想了想,還是說:「東胡那幫孫子又鬧事,本王要過去一趟。」
香香微怔,說:「如今遼東之地……不在王爺治下啊。」
慕容厲說:「嗯。」
香香沉默,最後還是說:「王爺……這些話,臣妾本來不該說,但是王爺如今已經是並肩王,燕王陛下對王爺,已是封無可封,賞無可賞了。」
慕容厲說:「我知道。但是家國有難,匹夫有責,何況我姓慕容。」
香香點頭,說:「我為王爺準備行裝。」
慕容厲握住她雪白的皓腕,突然伸手撫摸她的肚子。香香不動,良久,他說:「本來想看著這個小崽子出生,可是這一去,也不知道什麼時候回來。」
香香細軟的手掌覆上他的手背,讓他的掌心在自己腹部貼得更緊一些:「我會好好照顧他的,王爺不必擔心。」
慕容厲將她攬進懷裡,嘴唇在她額際輕輕燙了燙,說:「本王一定儘早回來,待我凱旋。」
香香點頭,青絲在他鼻端留下一縷發香。慕容厲是個雷厲風行的,既然決定應詔,當天晚上便就起行。韓續隨軍,周卓和嚴青負責防守平度關。
夜晚的馬邑城,燈火通明,三軍趁夜出城,滿城百姓皆夾道相送。香香一直跟著慕容厲,行至城門外。慕容厲輕輕拍拍她的手,說:「回去了,老子仗一打完就回來。」
香香點頭,清麗的雙眸在火把金紅的光線之中,燦若星辰。她輕聲說:「王爺保重。」慕容厲突然明白,為什麼古人那麼多的戲劇詩詞,吟誦別離。
寒月如鉤,風聲浩蕩,他策馬而行,生平第一次回頭。
香香站在原地對他微笑,雖是夜裡,她卻穿得極為齊整。巽王妃的禮服讓她秀美中透出貴氣,那一頭長發被珠冠綰起,溫潤的唇間,居然施了淺淡豐盈的口脂。慕容厲覺得奇怪,這一生,竟然能注意到一個女人的妝容。
玉柔站在韓家老夫人身邊,靜默地看著那個男人在馬上驟然回頭。那個豆腐坊出身的女人,真的就這樣霸佔了這個男人的全部。她垂下目光,有點酸楚。
待軍隊出了城,連火把的光線也看不見了,香香乘著馬車回了王府。兒女們還睡著,她卻毫無睡意。她坐在桌邊,繼續綉那件小褂,蠟燭一點一點燃盡,天邊泛起了魚肚白,她驟然發現,自己竟然坐了一夜。
外面傳來小萱萱的笑聲,還有崔氏的聲音。香香打開門,毫不意外地接住了撲進來的女兒,後面安安靜靜地跟著兒子。香香摸摸兩個孩子的頭,因著慕容厲經常外出,他們也不覺得有什麼不同,仍和平時一樣玩耍。香香洗了把臉,給兩個孩子做早飯。
玉柔早上起床,韓續在穿衣服。慕容厲帶了郭陽、周卓前往遼東,命韓續和嚴青駐守平度關。他說:「王爺走後,王妃一個人在府中,你有空過去探望一下。」
玉柔也覺得這是很有必要的,畢竟香香是王妃,而自己的丈夫在慕容厲手底下任職。若是香香為了上次的事對她仍心有成見,對她、對韓續,都不是好事。她本就是公主,禮儀方面還是明白的,這便準備了禮物,前往王府拜見香香。
香香對她倒是沒什麼成見,橫豎現在她也嫁給韓續了,雖然是小妾,但是韓續那個人……想必身邊也不會有多的女人了。兩個女人見面,倒是有一番噓寒問暖。玉柔雖然有點犯酸,卻也不敢得罪她,一直小心翼翼陪著她說話,只要收起傲性,她言語談吐還是非常得體的。香香這些年在王府,也將原本小家碧玉的溫婉性子養出了幾分從容,如今玉柔放低了身段,兩個人倒也能說得上話。
玉柔見她確實是不在意的樣子,也便常來。打好了關係,慕容厲若回來,對自己的惡感消下去,說不定是可以扶正做韓續的正妻的。她如今倒也不作他想了,絕了希望,反倒平靜。
香香的肚子漸漸大起來,慕容厲依然專門派了信使,往返傳送家書。香香每次都給他曬許多小魚乾,回信漸漸地超過了五百字,畢竟有兩個孩子,寫的東西多了,字數自然也就多了。慕容厲的回信簡潔利落,但經常會附帶別的東西,大多數是遼東的玉,有時候會畫些延綿山水;有時候送海東青,一次一次,居然沒有重樣過。
遼東的戰報不會送回這裡,戰況如何,香香是不知道的。她只知道,她的弟弟和丈夫都在那個「古來征戰幾人回」的戰場上。她以前不信神佛,後來居然也命人弄了個小佛堂,奉了觀音菩薩,日日持齋念佛,只盼著親人無恙。
慕容厲到達遼東之後,東胡兵士瞬間潰不成軍,向伊廬山方向撤離,一路逃至長城之下。眼看不過是場小打小鬧,慕容厲自然帶兵追殺,然而這些東胡兵士不怕死一樣,仍然屢屢來犯,每次都是小股士兵。慕容厲被拖得有點不耐煩了,眼看四個多月過去了,平度關,香香的身孕應該是將近七個月了。這些東胡人殺也殺不盡的樣子。他下令一個人頭換五兩銀子,手下將士各自為陣,四處追殺來犯的胡人。郭陽想要建功之心,不下慕容厲的歸心似箭。整個軍營之中,就數他殺敵最多。慕容厲也覺得奇怪——這小子很拼啊。
這一天,東胡再度前來騷擾。慕容厲罵了一句,率領一支勁旅追至長城之外,敵兵四處逃散,郭陽與幾個副將追在最前,周卓跟在慕容厲左右。
慕容厲追了一陣,總覺得還是不大對,他道:「停止追擊,回營!」
周卓等人俱都止步,郭陽仍然往前沖。慕容厲喝道:「郭陽!」郭陽殺紅了眼一樣,充耳不聞。慕容厲只得打馬上前,越往前走,越不對了。慕容厲怒道:「郭陽回來!」話未落,四周突然響起驚天動地的喊殺聲,無數兵士操著西靖口音高聲喊:「活捉慕容厲者,賞萬金,封萬戶侯!」
慕容厲心中一沉,西靖人。西靖人怎麼會出現在這裡?
周卓也吃了一驚:「王爺,我們中計了!」
慕容厲哪還用他說,足足四個多月,東胡人這樣進進退退,就是為了讓他掉以輕心,輕敵冒進。而東胡早就跟西靖勾結在了一起,這四個月的餌,先是釣他一個。後面,就是整個大燕國。
慕容厲面沉似水,這次西靖的將領,真是個可怕的對手。他說:「不要慌,下馬,貼草潛行,這樣大的動靜,我們的人很快就會過來。」
周卓等人依令而行,外面草原如海,人若是沒入其中,一時之間很難分辨敵我,弓箭無處瞄準。慕容厲等人潛在深草之中,一路躲避、擊殺敵兵,一路向燕長城靠近。
對方很快發現他們的意圖,下令不分敵我,向他們逃跑的方向放箭。慕容厲以敵兵屍身為盾,擋住如雨的箭矢,眼看即將脫險,突然一陣桐油味,慕容厲臉色一變,身後敵軍已射來火箭!秋季半枯的草原,是天然的火場。片刻之間,周圍一片濃煙烈火。慕容厲飛快割裂燃燒的衣物,用泥土撲滅旁邊周卓身上的火苗,兩個人被燎了兩手的水泡,卻一步也不敢停,在濃煙之中向前方衝殺。前面又是一波箭矢,周卓中了一箭,慕容厲手持長戟,一邊格開箭羽,一邊怒道:「別他媽給老子裝孫子!」
周卓抹了一把嘴上的泥灰,說:「王爺放心,屬下死也是西靖狗的大爺!」
慕容厲點點頭,咬牙揮舞著滾燙的鐵戟,與自己的人匯合,眼看將要脫出包圍,西靖人開始大聲吶喊:「抓住慕容厲!」
慕容厲冷哼,一戟倒插入地,借力騰空躍起,身形在空中劃出一道漂亮的弧線,瞬息之間,便到了弓箭手的後方,隨後長戟橫掃,弓箭手倒伏一片。周卓他們得了喘息的時機,全部衝過來。西靖軍旗下,有個將領模樣的人搖頭嘆息:「縱虎歸山,我等錯失良機了,四個月努力,功虧一簣。」
旁邊的副將說:「將軍,還有人在我軍包圍圈中!」
那人道:「小魚小蝦,取之何用。」
慕容厲看了一眼衝過來的將士,厲聲道:「郭陽呢?」
幾個將領被燒得面目漆黑,有的已經中箭,不過傷勢不太嚴重。沒有人說話,郭陽的下落,不言自明。慕容厲看了一眼陣中還在衝殺的人,良久,說:「今時今日,就算陷在陣中的是老子的親兒子,老子都不會讓你們回身去救。」頓了頓,說:「但是陷在其中的是老子的小舅子!」
死裡逃生的人群里,突然發出一陣笑聲,慕容厲也是一笑,長戟所向,正是黑壓壓不知數目的靖軍,依然氣勢如虹:「把那小子給老子救出來!」
周卓領著百餘殘部,沖向黑壓壓的靖軍,靖軍靜默,慕容厲打馬向東而逃。突然,靖軍中爆發出一陣大吼:「射殺慕容厲!射殺慕容厲!」號令旗幟瘋狂地重複同一個動作,所有人都不明白,原本已經脫出包圍圈的他,為什麼不是返回自己軍營,而是返身殺回?
慕容厲吸引了所有靖軍的注意之後,策馬向東南方向狂奔。靖軍完全放棄了周卓等人,瘋狂地追他而去,周卓拚命呼喊都沒有用,手下副將拉住他,救下郭陽之後,一邊扯著他二人逃跑一邊喊:「將軍!回營帶兵過來,再行營救王爺要緊!」
郭陽還在發愣,深陷敵陣那一刻,周圍全是刀槍長戟,本以為是必死。那一刻,連驚慌也沒有了,只是覺得遺憾,父母、姐姐、侄兒侄女,還有……還有那個人,拼盡了一切,終不能建功立業。刀槍劃在身上都已經感覺不到痛,他只是覺得,我要死了。就這樣死了。可是仍然是那個人回身救了他,他震驚之餘回過神來,已被人拖著沒入了草叢之中。再度回頭,見那人策馬奔逃,身中三箭,仍然快若奔雷,消失在視線之中。
郭陽只覺得腦子裡一片空白,天啊,到底發生了什麼事?郭陽一路被同伴拖著,逃回營中,然後他突然覺得驚懼——他很有可能害死了慕容厲!這個想法像一記重鎚,驀地讓他臉色慘白。
周卓帶著兵士殺回靖軍伏擊之處,然而除了倒伏的屍體,再無他物。周卓完全沒有感覺到身上的傷痛,他瘋狂般帶人沿著馬蹄追趕,只在伊廬山下抓住了幾個西靖殘兵。
周卓紅著眼睛,問:「巽王呢?巽王在哪裡?」
殘兵見著他一雙血紅的眼睛,徑自嚇破了膽,抖抖索索地說:「我、我們將軍去追了……」
周卓一刀砍掉他的腦袋,立刻帶人上了伊廬山。尋不多時,只見慕容厲的戰馬倒俯在地,身中十餘箭,早已死去。郭陽顫抖著閉上了眼睛。
那一天,信使依然送來書信,是慕容厲的親筆信,說是戰事反覆拖延,他須晚歸。香香仍然曬了小魚乾讓人帶過去,晚歸就晚歸吧,這天下總是征戰不休,什麼時候,能得河山一片月,良人罷遠征。
可是韓續接到的軍報,卻是截然不同的。整個營中的將軍們都進了高度緊張的狀態,平度關守備反覆加強。然後慕容博發來御旨,裡面附著慕容厲的手書——若我身遇不測,韓續可為下任主帥,嚴青留守平度關。
韓續提升自己的副將陳昭接替自己的職務,自己前往遼東接任主帥一職。臨走之前,他去了一趟巽王府,隔著水晶簾,香香問:「韓將軍有什麼事嗎?」
孩子月份大了,她已經有些疲倦。韓續說:「王爺不在,屬下看看王妃這邊缺些什麼,也好讓人送來。」
香香說:「府里一切有陶先生打點,並無缺漏。有勞韓將軍掛心了。」
韓續說:「身為人臣下屬,關心主母是應該的。王妃如今有孕在身,還請好好休養。屬下告退。」
香香說:「韓將軍請便。」
韓續行禮,後退幾步,緩緩出了房門。香香站起身來,不知道為什麼,有點不安。
韓續趕到遼東,參軍鄭廣成和陸敬希將幾封書信交給他。韓續緩緩展開,全是慕容厲的親筆信,由專門的信使按時送到馬邑城的巽王府,每一封都報平安。
他早已寫好了這幾個月的家書,甚至在香香生產的月份,問了孩子的性別。韓續看過了每一封書信,最後親手封上慕容厲的封漆,說:「照舊。傳令巽王府上上下下,不許令王妃和小郡主、小王爺聽到一絲一毫風聲,否則定斬不赦!」當天夜裡,韓續就準備帶兵搜索伊廬山,然而他沒來得及帶人前往伊廬山找尋,西靖借道東胡大舉入侵,大軍迅速破開燕長城,整個遼東陷入戰亂。
香香懷孕九個多月的時候,不知道為什麼,玉柔再不來了。西靖與大燕已經正式開戰,雖然是從東胡借道,卻也沒有什麼區別,她雖然被擄了來,卻到底還是西靖的玉柔公主。韓老爺子便將她軟禁於韓府,不允其再踏出府門。
香香眼看著是要臨盆,平時身邊丫頭、婆子一大堆,也沒有精力理會旁的事了。這一日,一直少雨的邊城居然下了幾天雨,難得天色放晴之後,香香出來曬太陽。小萱萱在騎馬,馬廄旁邊,有個上了年紀的女人在刷馬。香香本是坐在旁邊的躺椅上看,久了有些累,讓婆子扶起來走走。那個刷馬的女人突然轉頭看她,香香察覺到她的目光,與她對視,那女人竟然有點臉熟,但香香無論如何也想不起來是誰了。
見她一直盯著自己看,她微笑:「你認識我?」
那個女人突然咧開嘴,露了個奇異的笑,然後問:「慕容厲中了西靖伏擊,已經死了,你不知道?」香香一怔,趙武怒喝一聲:「胡說什麼?哪裡來的瘋婆子,還不拖出去!」
那個女人掙扎之下,長發散亂,她尖聲笑:「你不知道,你居然不知道!哈哈哈哈!你把我害成這樣子,自己又怎麼樣?還不是做了寡婦!」
她話未落,趙武已經一腳過去,她被喘得吐了一口血,仍舊狂笑不止。香香站在原地,先是想這個人是誰,想了很久,突然記起來——銀枝,舒太後宮里的那個宮女。聽說舒太后已經將她私賣了,怎麼會到了這裡?她很快放棄了思考這件事,她這樣怨毒地說慕容厲死了,是怎麼回事?慕容厲的書信每個月都準時送回來,怎麼會死了?可是……如果這件事不是真的,趙武等人為什麼會突然這麼緊張?
趙武命人將那個女人拖出去打死,香香在看他。趙武被看得有些不自在,移開目光,說:「王妃娘娘,您該不會相信那個瘋女人的話吧?」
香香說:「告訴我。」
趙武說:「屬下……屬下不知道王妃想知道什麼。」他這樣說的時候,目光閃躲。
香香說:「韓續將軍呢?」
趙武說:「韓將軍……王爺將他調去了前線,如今不在城中。」
香香抬手扶住乳母崔氏,崔氏趕緊道:「王妃!王爺吉人天相,定能逢凶化吉。您如今身子沉重了,萬萬要保重自己才是啊。」
香香吃力地站直了身子,深吸一口氣,緩緩說:「我會保重。」
周圍沒有人敢說話,小萱萱拿著馬鞭跑過來,牽著她的手說:「娘,我渴了!」香香回握她的小手,說:「娘做了南瓜百合甜湯,回去喝吧。」小萱萱歡呼一聲,往屋子裡跑。香香跟在她身後,一步一步地挪動。
趙武不放心,一路跟著,陶意之命人去請了大夫。香香伸出手,一邊讓大夫診脈一邊說:「趙武,他現在究竟是生是死?如若身死,屍身在哪裡?」
趙武趕緊說:「王妃……您忘了,上回漁陽,也有人謠傳王爺身故,可王爺還不是安然無恙地回來了?」
香香說:「也就是說,王爺是真的出事了。」
趙武語塞。旁邊大夫說:「王妃娘娘,前線戰事,我等俱是手無縛雞之力的人,也幫不上什麼忙。如今娘娘能做的,是好好保胎,且不可因莫須有之事而動了胎氣啊。」
香香說:「我知道。有勞大夫開些安胎的葯。」
大夫連連應是,開了藥方下去煎藥。香香說:「趙武,王爺如果是已經陣亡了,你讓管珏去迎,將他的屍身送回馬邑城;如果王爺重傷,讓陶意之過去照管;如果王爺下落不明,你親自去遼東端木家族,請端木正揚大俠幫忙查探一下。」
趙武躬身說:「屬下這就前往遼東,王妃,您……」
香香說:「去吧,我再如何,也無濟於事,自當保重。」
趙武沉默,然後跪下,磕了三個頭,起身出門。
遼東戰事愈演愈烈,平度關這邊雖無戰事,卻依舊時刻備戰,不敢鬆懈。香香每日里按時候吃飯,大夫開的安胎藥也都悉數服用,平時除了照管小萱萱和小桀,就做些嬰兒的小衣服小鞋子。
慕容厲的書信依舊按時送來,香香之前是沒有深想,如今仔細比對,就發現所有的筆畫末端,分岔相似,墨錠的顏色也是一般無二。所有的信,都是用同一支筆,同樣顏色、甚至同樣深淺的墨錠。他一口氣寫了所有的信!香香第一次仔細看他的回信,每一個字都撫摸一遍,然後將信紙整齊地疊好,細心存放。
等到六月十四,香香產期將近。府上早已請好了新的奶娘和穩婆,香香也是有經驗的,肚子開始陣痛時,便讓下人都準備著。便是這日下午,收到慕容厲的書信,上面依然是平日狂狷的字跡,知道她胸無點墨,寫得卻極為直白:「算算日子也該生了吧?是小子還是女兒啊?報喜的時候要用大紅燙金的信封,老子這次要晚點回來,名字……名字你先取。」素手撫過紙上遒勁有力的字跡,香香閉上眼睛,淚打落在紙上,墨跡洇開,她抬手,將臉頰水痕擦去。
孩子有些胎位不正,穩婆滿頭大汗地助產,香香咬著銜木,保持體力。房外,小萱萱要進來,被崔氏攔著,小桀開始哭。香香讓產婆們都靜一靜,揚聲說:「萱萱,你帶弟弟出去玩,騎馬的時候讓侍衛跟著,小心摔跤。娘沒事,等回來娘就給你們生個弟弟或者小妹妹了。」
小萱萱有些遲疑,問:「娘,你真的沒事呀?」
香香微笑,柔聲說:「沒事啊,去玩吧。」
小萱萱答應一聲,轉身去牽小桀,小桀說:「姐姐,我們在這裡等娘親吧。」
萱萱說:「好吧。」小桀說:「你別說話了,免得娘親以為我們害怕。」
萱萱用力地點頭,姐弟倆站在房門外的走廊下,崔氏給她們搬了小凳子,默默地陪著孩子。
香香這一胎還算順利,三更時分,孩子終於生了出來,一聲嘹亮的啼哭讓等在房裡房外的人都鬆了一口氣。香香汗濕衣衫,卻仍然伸出手,想要抱一抱孩子。穩婆把孩子擦乾淨遞給她,說:「恭喜王妃,是個大胖小子。」
香香親了親小猴子一樣的孩子,閉上眼睛,竟然昏了過去。再醒來之時,她對陶意之道:「向宮中、遼東都發一封喜報,報個信吧。」陶意之應是,她又說:「王爺那邊,用大紅色的信封。」
陶意之看看她,仍然就是,轉身下去。
韓續一直在遼東,他為人沉穩,不易怒不衝動,任西靖兵士百般挑釁,仍然進退有度。西靖是向東胡借道出門,不可能久居東胡,所以拖,是最好的戰術。
晚上,他回到營中,副將來報:「將軍,馬邑城發來喜報,王妃平安產下小王爺。」
韓續接過大紅燙金的信封,緩緩握在手上,問:「端木大俠那邊,是否有消息?」
端木正揚沒有消息傳過來,伊廬山如今全是西靖軍隊,慕容厲毫無消息。大燕也不知道他有沒有落在西靖人手上,按道理,不論他是生是死,西靖人必然會公布消息。可是沒有,如今西靖既沒有掛出他的屍身,也沒有提出交換他的條件。端木正揚帶著趙武的人和幾個弟子在伊廬山暗裡尋找,但是沒有消息,他甚至冒險潛入西靖軍中,也同樣沒有人知道慕容厲的下落。一個大活人,好像突然就這麼消失了。
端木正揚知道沒有消息可不一定是好消息,據郭陽說,當時慕容厲已經中箭受傷,戰馬已死,刀劍俱失,他活著的可能性只會越來越小。
藍釉帶著慕容軻在伊廬山下找尋,突然看見一個人。藍釉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小魚乾!」香香轉過頭,對她微笑:「藍……」差點叫了藍夫人,幸而當即改口道:「藍姐姐。」
藍釉幾步上前,拉著她道:「你不是懷著身孕嗎?」香香說:「已經生了,有十多天了。」
藍釉怒道:「那你怎麼會在這裡?我不是讓人送了消息說了我已經在找了嗎!」
香香笑著說:「我知道姐姐一定會儘力找尋,但是不親自來看看,總是不能死心。雖然不一定能幫得上忙,但如今反正孩子也有乳母帶著,過來看看也好。」
藍釉拉著她的手,想再說什麼,張了張嘴,卻又頓住。良久,她說:「你自己的身子不要了?」香香說:「我不要緊的,趕路的時候都在馬車上,跟坐月子也差不離。」
藍釉怔了怔,轉頭說:「軻兒,告訴那個趙武一聲,說他們王妃在這裡,讓他過來接人!」
慕容軻答應一聲,轉身要走,香香說:「軻兒,我就是過來看看,不要告訴他。」
藍釉說:「小魚乾,你這樣過來很危險!萬一找不到他呢?」
香香看著她的眼睛,微笑:「如果找不到,我就回去。」藍釉呆住,香香說:「我已經來過,親眼看過,知道他在或不在這裡。不論如何,我會回去,好好照顧孩子們。」
藍釉拉著她的手,說:「走吧,跟著我。」
香香說:「我走得慢,你帶著軻兒去找吧。我在四處看看。」
藍釉還要再說什麼,看見遠遠跟著她的扶風,方才點頭道:「好吧。」她轉過身走了一陣,又回頭,看見香香挨家挨戶地詢問附近的住戶,有沒有見過那麼樣的一個人。
時間轉眼到了十月末,伊廬山大雪封山,端木正揚久搜無果,只得帶著弟子下了山。藍釉想讓趙武接回香香的時候,發現香香不見了,她像是從來沒有來過這裡,一個人默默地不知道去了哪裡。
而這個時候,香香在爬山,伊廬山大雪過膝,有的地方甚至沒及腰身,一個單身女人這時候上山,幾乎是有去無回的事。她一路走得極為小心。伊廬山地勢並不算險要,只是雪覆山嶺,視線不清。大雪覆蓋之下虛實不明的地形,簡直就是天然的陷阱。
香香一路用木棍探路,爬了約摸十幾天,才到達山腰處。據說,慕容厲的戰馬便倒斃於此。可是如今白雪皚皚,掩埋了所有的痕迹。香香在雪地里站了很久,扶風默默地跟著她。慕容厲讓他保護她,他就保護她,可是這個女人一路磕磕絆絆,竟然也並沒有需要他保護的地方。
群山白頭,大雪紛紛揚揚,落滿了肩頭,香香極目而望,只見天地間一片蒼茫。
「慕容厲——」她高聲喊,雪山震動,怕引起雪崩,她不敢再出聲了。慕容厲,眼淚似乎也被凍住,她脫力般坐在雪中,喃喃地說:「你再不出來,我就回去了。」
過了不知道多久,身後突然有個聲音,說:「你叫老子幹什麼?」
香香身體繃緊,過了很久很久,才回頭。只見身後,慕容厲穿著黑色的皮裘,一身風雪,在無垠的雪地上,鮮明得像一場幻覺。
香香猛然站起來,突然飛一般撲過去,一下子將他抱了個滿懷。慕容厲被她撞得後退了一步,然後疾言厲色地怒罵:「該死的東西!不好好待在府里,你往這跑什麼?不折騰點事出來你腳癢是不是!」
香香覺得自己真是賤賤的,被這樣一罵,她居然有點想笑,但是她忍住了。她放柔了聲音,決定說點動聽的情話哄哄這個狗熊一樣的男人:「慕容厲,我想你了。」語調溫柔似水。
慕容厲怒目:「剛生完孩子,忍忍不行?老子不是送了你一對玉勢嗎!」
香香給氣得,環抱著他腰身的雙手一松,再不理他了。慕容厲也氣,媽的好好的王府你不待,偏偏哪有危險你去哪!這樣的天氣你還敢上山,膽子越來越肥!媽的,衣服也濕透了,手也這麼冰!一轉頭看見扶風,更是沒好氣:「老子讓你看著她,你還真敢就這麼看著他!一個兩個死人一樣。」
扶風是被他罵慣了,也不理他。慕容厲摟著香香前行不多時,在崖邊停下來。他撥開雪與草,崖邊竟然露出一道狹長的細逢。香香好奇地伸頭去看,慕容厲先進去,轉過頭,將她也抱了進來。洞口非常狹窄,草木一掩,再加上大雪,外人根本無從發覺。香香暗想難怪端木正揚沒有找到。
裡面光線很暗,卻很溫暖。慕容厲把香香放在不知道什麼動物毛皮的墊子上,伸手把她的鞋襪脫下來。那腳被雪水浸了多時,冰塊一樣。他粗糙的大手握住那三寸金蓮,一直搓。香香伸手摸摸他身上,問:「聽說王爺受傷了,如今可好些了?」
慕容厲拍開她的手,沒好氣:「死不了!」還在氣她自己跑來伊廬山。香香也生氣,既然好好的,也不肯回府,白讓自己傷心擔心了這麼多天!她低頭去看他身上的傷,慕容厲將她抱起來,暖在懷裡,然後開始解腰帶。香香不解——你幹嗎?
慕容厲沒好氣:「你不是想老子了嗎!」
香香真是,一口氣堵在胸口,當即怒道:「不用了,我自己摳摳好了!」
慕容厲也是被一口氣堵住的樣子,瞪了她半天,最後看了一眼她的手指。香香終於沒忍住,撲哧一聲笑出聲來。這一笑,什麼怨懟都消了。香香將臉貼在他胸口,問:「王爺傷勢好轉之後,為什麼不回府啊?」
慕容厲說:「留在這裡可以注意一下戰況,如果韓續頂不住,老子可以幫他一把。而且戰勢一休,陛下必然治郭陽輕敵冒進、害死主帥之罪。到時候讓他把老子找回去,也算將功抵過。」
香香微怔,慕容厲將郭陽的事說了,香香說:「他對錦屏其實……只是出身低微,覺得配不上錦屏公主的身份。」
慕容厲不以為然:「毛頭小子,心高氣傲、死要面子罷了。自己喜歡的人,出身算個屁,你出身高貴啊,還不是配了老子。」
香香無語。慕容厲問:「老三男孩女孩啊?名字取了沒有。」
「男孩,叫慕容驁吧。」香香依偎在他胸前,聽見外面大雪簌簌而落,隨口說。慕容厲很滿意,是男孩的名字,香香偷偷地白了他一眼,你能取出啥名啊,也就這樣罷了。
次年春,西靖大敗請降。在玉喉關與大燕訂下盟約,西靖平瑤公主嫁入大燕,兩國干戈暫止。韓續因此戰之功,被封為寧遠侯,鎮守玉喉關,玉柔公主因著兩國關係緩和,被扶為寧遠侯正妻。郭陽雖然輕敵冒進,犯下大過,但鑒於作戰英勇,立功頗多,又尋回慕容厲有功,不究前過。封了四征將軍之徵東將軍,在韓續手下當差。
慕容厲帶著香香離開玉喉關,韓續攜妻子玉柔前往相送。馬車外,韓續向香香行禮:「王妃保重。」
馬車裡,香香隔著車簾,輕聲說:「韓將軍珍重。」
扶風揚鞭打馬,馬車先行一步。韓續與慕容厲策馬同行,在眼角的餘光里,駿馬長嘶,王妃的車駕絕塵而去。那是韓續最後一次見到香香,此生至此之後,寧遠侯和巽王妃,再未相見。
後來有一天,寧遠侯之子韓容頑皮,打碎了韓續經常把玩的一個精緻的小瓶。玉柔以為是十分名貴的珍玩,找玉匠修復的時候,玉匠稱不過是個普通的玻璃瓶子。看圖樣,倒像是令支一帶民間百姓常用來裝一些外傷傷葯的小藥瓶。
她一直不知道,韓續心中的那個人到底是誰,韓續也從未提及。夫妻舉案齊眉,相敬如賓。往事如沙砌的城,寸寸縷縷,摧折在風裡。
同年夏,太上皇慕容宣病逝於晉陽延慶宮。燕王慕容博召回廢太子慕容慎以及被圈禁的慕容肅、慕容謙,兄弟六人在慕容宣靈前同上了一炷香。當天夜裡,慕容慎、慕容謙、慕容肅無故暴斃,慕容厲返回馬邑城。四王爺慕容儉出城相送,他雖然臉盲,但是此刻兄弟只剩了兩個,一個是燕王,一個是並肩王,他終於不至於再認錯。他笑著問:「五弟,就這麼扶韓續出來,你是真的不再帶兵了?」
慕容厲說:「十幾年,夠了。在外面久了,老婆孩子擔心。」
將軍卸甲,當歸馬於華山之陽,放牛於桃林之野,他迎著夕陽而行,披星戴月,趕回邊城的家園。
歸心似箭。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