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破道

一

我從未如此仔細地打量過一個人，但眼前白須白眉的老僧出現得實在過於駭然，讓我在全神貫注的觀察里，溶進了森然的戒備。

他的身材極高，讓我的目光仰視在他的面龐上。他閉闔著眼瞼，額頭臉頰處疊起了層層的皺紋，使得整個面龐浮現出莊嚴的蒼老。我極力尋出他全身的異常，但除了手中烏黑的**珠和身披淡黃的袈裟，他竟沒有任何身外之物。

難道是我一時眼花的幻覺？我迷惑了，但耳邊又傳來了他的聲響。

二十年的塵世漂泊，你也該浪子回頭了。隨老衲歸去吧。

看著聲音自他唇齒張合間發出，我終於確定他還是一個人。於是我開始回味他說過的每一句話，又猛然地詫異且憤怒了。

為什麼？你是誰？為什麼會在這裡？

老衲風跡，在此等候你已二十年了。今日相逢，望你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他仍然閉合著雙目，悠揚的聲音塗上了一抹嘆息，像是兒時聽見的古鐘，回蕩在天邊落日餘暉里的聲響。

但我笑了。立地成佛？我迷析著眼睛向他蔑然而悲憤地望去。立地成佛？我還有機會回頭么？無法接受的我鼓起了殺氣，但我卻不知道這是對命運的抗爭還是屈服。

在出手的剎那我感到了強大的茫然，而猛烈的力量在茫然里極度爆發出。

二

在我的印象里，師傅真正敗過一次。我曾經問過師傅與風跡一戰的情景，但誰也沒有說過什麼，無論是路臨空爺爺還是月魔神。但我讀出了他們眼中的嘆息，卻是一種認命。

難道真的有所謂的命中注定嗎？那個時候我問自己。而現在，我已經找到了自己無法承認的那一個答案。在揮刀的時候，我的心中還抱有著一絲絕望背後的僥倖，激發起所有的力量，成為溶解著悲憤的孤注一擲。

殺死他，或者殺死我。其實都是完美的結局。暴戾的放縱期待著發泄后的死靜。

而眼前的老僧卻睜開了他的眼睛。

三

與月魔神的對視中我僅僅感到了陣陣眩目。可當我看到面前那雙明靜的眼眸時，自己竟不由自主地閉上了眼睛。像是有兩道清澈冰涼的溪流，直直地灌入了眼眶，沖洗著蒙蔽在眼珠上的血跡，讓清靜一直透入心中。

集氣爆發的我在出手時的瞬間凝滯了。這是個恍惚的一刻，讓我憶起了一個時辰前在山下泉水邊的恬靜的感受。而在下一個瞬間，脫手的刀氣像橫亘於天地間的巨刃般劃過了老僧的身旁，炸裂開一株株樹木，連起了一道道震天的聲響。

「嗵」，我垂頭跪倒在地上。把持住殘意的手不停地顫抖。一串串碧綠的血滴子順著嘴角「啪啪」打下，像是生命倒計時的滴漏一般。我依然緊閉著眼睛，而佔據腦海里的，還是那一雙明靜的眼眸。

力由意發，意由心生。但這雙眼睛卻在我的刀心裡鑿開了一道無法癒合的裂痕。

難道師傅就是這樣敗退的么？

完全沒有招式的痕迹，在無式里，不戰自潰。

四

隨老衲歸去吧。化盡塵緣中紛擾殺戮，得平靜之大自在。為何不能回頭？一切都是因果循環的，一個終點就是一個起點。

聲音徐徐入耳，慢慢地理清著我早已雜亂不堪的心緒。而潛意識的抵抗里讓我看到了另一雙眼睛，是師傅的，充滿了無奈嘆息落寞的眼睛，一點點地從心底浮現出，對峙著那雙明靜的眼眸。

情空？情濃。感情從一雙眼睛里抽濾到另一雙，終而成為兩種絕對的極至。可我發現自己，竟是在這兩種極至間跳躍，沒有一絲徘徊的餘地！為什麼？終究我要在這兩者間任選其一嗎？

全身顫抖入痙攣的我沸騰著，直到一隻沉穩的手掌輕輕地按在了我的天靈上。一股祥和輕柔的氣勁從手掌里逸出，逐漸地緩和著激烈矛盾的身體，讓它慢慢地平靜下來。在嘴角的血滴凝固其上的時候，我緩緩地仰起了頭。

我的師傅就是這樣敗給你的么？

他平靜地看著我，沒有一絲感情波動地說道，是的。

為什麼？

這是天命。他的答案簡短且諷刺。

但你知道嗎，這次我不會敗給你了。一瞬間，我毫無畏懼地對上了他的眼睛。

五

世間最凶為何物？不是情人的劍，更不是仇人的吻，而是孤注一擲前的決心。於是我的左手挖向了自己的眼睛，在於老僧坦然的對視里。

但手指卻戳進了他的手心，那隻前一刻還按撫在我頭頂的手掌。他看著盯住他的我，沉沉地**了一句佛號。想不到你竟用殘心破解了老衲的情空。難道這也是天意？

我緩緩地站起，放開了抵住他手掌的折斷的手指。何謂天意？

天意不可測，人不可違。回頭是岸。他平靜地看著我的眼睛。

是嗎？我笑著，再次出刀。

我想終結一個神話，但不知為了什麼。

六

力由意發，意由心生。那麼殘意呢？它要一顆殘心。在至情與情空的天道里，我找出了第三條，在心痕無法彌補的情殤下。這已不是一種悟道了，它應該是破道，在生命無法擠出時間的隘口裡絕望地炸開一條真正屬於自己的道路。

難道這也是天意？我突然發覺，一切可能皆為天意，那我為什麼不能改變它？

揮動中，殘意逐漸退去了血紅的光澤，慢慢地慘淡起來，揮散著顏色，最後竟淡化地有如融進了虛空，成為一個無形有質的實體！一時間，我呆駭了。

凌空於一旁的老僧停止住移動的身形，望著消失的聖器，似乎有些沉重的嘆道，

五百年來，你卻是第二個煉成天極聖器的人。老衲已不會再留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