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66.第466章 、周會計的家事
披著外衣,端著搪瓷茶杯,看著報紙。對於黃湖農場的人民總代表周玉興來說,這就是他所知道的最有派頭的樣子了。
從場部回到家裡,周玉興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開始享受這個派頭給自己帶來的滿足感。
端著老婆給自己準備好的半熱不熱的茶水小口的抿著,披著外衣盤腿坐在床邊上,看著昨天的《農業日報》,每天里的這一時刻,是周玉興最滿足最舒服最愜意的時刻了。
周玉興今年46歲。他是黃湖農場罐頭廠的會計。他的老伴范秀蘭是黃湖農場飼料廠的工人。
當然了,和新中國的大部分婦女一樣,過去的范秀蘭一直都只有一個非常模糊的周范氏的名字。還是在黃湖農場建立之後,因為戶口登記和辦理身份證的需要,周范氏才在工作人員的幫助下起了范秀蘭這個名字的。
一般情況下,飼料廠的同事要是喊范秀蘭這個名字,哪怕是發工資的時候,范秀蘭也會有三五分鐘才能反應過來這是在叫自己。可是一旦大家喊出周范氏或者周家大娘的時候,范秀蘭卻能在第一時間回應。
就像所有的人都需要適應完全不同以往的新生活一樣,周家大娘也需要對自己的名字有個適應的過程。
不過同樣的事情,好像對周玉興並不是問題。這個四十六歲的中老(在這個時代來說)年人好像有種處變不驚的特質。
當初復興軍衝進固始縣的劉家大院兒的時候,幾乎劉家大院兒里所有的人都好像遭遇了世界末日一樣惶恐和絕望。只有在劉老爺家擔任賬房的周玉興,沒有像其他人那樣抱頭鼠竄或者絕望的哭號。
他在一片混亂中認認真真的整理好了固始縣第一大戶劉老爺家的所有賬冊。當復興軍的幹部進了房間那一刻,看到的是十七本字跡整潔,出入明確的賬本。
面對刺刀閃亮氣勢如虹的復興軍,周玉興也沒有表現出慌亂和絕望來。他用一口河南口音極重的鳳陽官話,吐字清晰的向復興軍的幹部介紹了自己的身份。
在復興軍幹部的要求下,周玉興神色平靜的幫助復興軍指認了整個劉家大院兒里的所有人。
當事後的時候,復興軍幹部核對完了周玉興提供的賬冊,確定了他指認的所有人員,又通過群眾的報告確定了周玉興和劉家大院兒里的所有管家管事都不同,絲毫沒有仗勢欺人的狗腿子行徑,完全是在劉家大院兒里靠本事吃飯的被雇傭人員之後,復興軍的幹部也對周玉興的表現嘆為觀止了。
直到經過了四天的時間對劉家大院兒的所有問題都處理完了之後,周玉興才波瀾不驚的告訴一直和他在一起工作的復興軍幹部,他的四個兒子,都在復興軍的手下工作。
兩年前的時候汝寧府遭遇大災,還是在作為一家之主的周玉興本人的要求下,他的老伴兒和他的四個兒子才一起從固始縣逃到了南陽府投了復興黨的。
不得不承認,當復興軍的幹部從老神在在的周玉興手裡接過他的長子,南陽地區物資儲備局幹部周大勇的信件和南陽物資儲備局開出的證明的時候,在那一瞬間,他都有點覺得這個老頭子真的有那麼一點兒評書里說的料事如神處變不驚的諸葛孔明的味道了。
用那個復興軍幹部的話講,老周同志的那份淡定,真是不少復興黨的幹部都不具備的素質呢。
見識廣,眼光准,這說的就是現年四十六歲的黃湖農場罐頭廠會計周玉興。早在復興黨開到信陽地區以前,憑藉著口耳相傳的消息,周玉興就判斷復興黨是個可以依靠的勢力。
在進入新組建的黃湖農場工作以後,老周同志勇於進取,用了一年的時間,憑藉著在數學和文字上的基礎,先是通過了同等學力考試獲得了小學文憑,之後又通過了初級會計資格考試,獲得了初等會計證書。
在總人數三萬四千人的黃湖農場裡面,老周同志周玉興,絕對是個不輸給年輕人上進心的要求進步的好同志。
正是因為他見識廣,眼光准,有學問,有能力,所以在1634年黃湖農場四個分場、七家場辦企業三萬四千人中進行的人民代表選舉中,他才高票當選的了黃湖農場人民代表委員會總代表的。
在周玉興總代表面前,從部隊轉業過來的年輕場長和黨委書記都要退讓三分。畢竟這個老同志在農場裡面的人氣實在是太足了一點兒。更何況他打的那一手的好算盤,也是讓農場會計處的年輕會計們都肝兒顫的。
更主要的是,作為黃湖農場的人民總代表,周玉興在王書輝到信陽地區調研的時候是和王書輝聊過天說過話的人。當時在王書輝面前也表現的恰到好處,在一群誠惶誠恐的人民代表中鶴立雞群的周玉興,可是被王書輝親口稱讚為「家有一老,如有一寶」的。
不過和大家的看法不同,周玉興本人一輩子就堅持三個字:守本分!
過去在地主大戶家當賬房的時候,周玉興從來都只關注手頭上的差事,從來也不會仗勢欺人。現在他當選了五年一屆的黃湖農場的人民總代表,他從來也只是認認真真的聽大家的想法,再把這些想法原原本本的轉呈給農場黨委,絲毫也不把自己當成個什麼了不得的人物。
周玉興就是憑藉著這份本分和穩重,才成了無論是群眾還是幹部都佩服都認可的好同志的。
喝光了搪瓷茶缸里的茶水,一張四開的報紙也剛好看完。聽到剛從隔壁和幾個老太太聊完天的老婆開門進屋的聲音,周玉興朝著廚房說道:
「剛才從場部聽人傳信兒,你娘家外甥寶材明天晚上要過來。昨天場里分的魚收拾出來吧。今年過五月節的時候分的豬肉也拿出來。再到供銷社買一瓶新出的信陽春。茶葉倒不用準備了,今天場里正好把這個月的福利茶發給我。我們初等會計的福利茶是茉莉花茶,喝這個就頂好了,市面上也是幾十塊錢一斤呢。」
話已經說完了一支煙的時間了,周玉興也沒從廚房裡聽到自己老伴兒的迴音兒。漸漸皺起眉頭的周玉興有些不耐煩的說道:
「這是招待你自己的親外甥呢。我們周家的侄子都在東三省上班呢,這可是不是招待我們家的人,怎麼著?招待你自己的親外甥你也要這麼小氣不情願嗎?」
周家大娘范秀蘭是老派人出身。雖說沒裹小腳,可是在娘家的時候,娘家爹媽對她的教育就是要把丈夫當成天來對待。四個兒子都在外地,不是上班就是上學,十年九不遇的也不回一次家,如果真要是在東北的周家子侄們來了,熱心人兒范秀蘭是樂不得招待呢。
可是如果這個子侄換成自己的姐姐家的孩子,范秀蘭還真就不太情願款待。
抿著嘴把做好的燴豆腐從廚房拿到房間里的桌子上,把裝著三合面饅頭的竹籃也放好,擺好了碗筷之後,范秀蘭轉移話題道:
「這朝廷也是的,過去吃食堂的時候多好。大家都在食堂裡面把飯吃完了,家裡也不用準備。省了我們這些女人多少家務活兒啊。怎麼就一下子改成只給吃一頓早飯了。」
聽到老婆議論朝廷,周玉興又不高興了。他皺緊了眉頭對范秀蘭說道:
「朝廷的事情,是你這樣的女人可以隨便議論的嗎!要說就屬你們這些女人讓人頭疼。孔夫子說的真是有道理,『唯女子與小人為難養也。近之則不遜,遠之則怨。』」
「過去吃食堂的時候,吵吵著食堂里的廚子們貪墨了伙食費,攛掇了那麼多人讓我們這些人民代表查賬的,就是你們這些場里的女人們!結果一查,人家食堂的人一毛錢的伙食費也沒貪墨過!」
「我是親自參加的查賬。當時我就算過了,食堂里的大鍋飯比在家裡做飯要便宜的多。結果呢?有了那次查賬以後,人家食堂的人都不幹啦!朝廷也下了新文件,說是食堂搞不搞可以按照各單位的情況決定。這下子可好,你們這群女人到底把便宜的食堂給鬧沒了。」
「現如今把伙食補助每個月按人頭髮到手裡,你又嫌在家裡做飯不合算,在家裡做飯多幹活,當初怎麼不說這話呢?你現在可把嘴給我閉上吧!」
看到自己的丈夫不高興了,范秀蘭小聲嘟囔了兩句「男女平等」,「婦女能頂半邊天」之類的話。
但是在丈夫面前,她還是守著老規矩,並不敢真的就和丈夫吵架。雖說現如今女人們有婦聯做主,女人也可以工作掙工資,所以腰杆子都變硬了。可是因為周玉興在家裡積威已久,大事情上沒有他說的不對的時候。所以即使已經不怎麼怕自己丈夫了,范秀蘭還是下意識的不想反駁丈夫。
當然了,這也和周玉興幾乎不管家裡的小事情有關係。范秀蘭對於自己能夠完全掌控自己家裡的開銷和家務,自己做什麼飯丈夫就吃什麼飯,自己買什麼衣服丈夫就穿什麼衣服,已經非常的滿足了。
小心翼翼的夾了一口燴豆腐放在嘴裡,認真的品咂了一下嘴裡燴豆腐的香味,周玉興趁著這股子沁人心脾的香味喝了一小口杯子里的地瓜燒。大口的吃完了一個三合面饅頭。周玉興回味著「美酒佳肴」帶來的滿足感,對范秀蘭說道:
「做人要知足。過去給劉老財家當差的時候,咱們家能過上這樣的日子嗎?固始縣裡的什麼樣的人家才能住上這樣的房子?固始縣裡什麼樣的人家才能穿這樣的衣服?固始縣裡什麼樣的人家才能像咱們如今這樣天天有菜有飯的吃飽喝足?等你明天你外甥來了,你就問問他,他家那樣有三十畝地的小地主,過去能不能過上這樣的日子?他家那樣有三十畝地的小地主,如今能不能過上這樣的日子?你也活了四十來歲了,做人要知足的道理你還不懂嗎!」
范秀蘭聽了這話是真不高興了。她把筷子重重的放在了桌子上對老伴兒說道:
「你提起這個我就生氣!還好酒好肉的招待那個白眼狼呢!我不一棍子打死他就不錯啦!當初三丫兒有病的時候,為了從他家借幾斤白面,我在我姐姐面前說了多少好話?我在我姐夫面前求肯了多長時間?」
「結果呢?不過就是五斤白面,現在在供銷社裡也才賣十五塊錢的東西,他們家明明就有,可就是不借給我們。最後還是從劉老財家借高利貸弄了五斤白面請大夫,結果還是耽誤了功夫,三丫頭那麼好的一個孩子,就那麼病死了。」
「你還讓我給他準備酒肉,我不像咱們書記當初那樣,一把毒藥葯死狗大戶全家,買點耗子葯把他們全家都葯死,就不錯啦!」
說完這話,范秀蘭就坐在桌子邊上開始大聲的嚎哭起來。
就像一切即使接受了識字教育,綜合素質也沒有得到全面提高的中老年農村婦女一樣,范秀蘭一點都不滿足於只在自己丈夫一個人面前訴委屈哭冤枉。
她幾步走出房間,然後一屁股坐到門坎上,用中氣十足的響亮嚎哭聲把一樓和二樓的所有婦女都吸引了過來,最後才開始連哭帶嚎的傾訴自己的姐夫一家是如何的該下地獄的大壞蛋的。
周玉興沒想到這麼多年過去了,自己的老婆居然還把這個事情記得這麼清楚。就他本人來說,自己夭折的孩子也有四五個。可是不像范秀蘭這樣的女人一樣,作為一個需要承擔起養家負擔的男人,周玉興前半生把主要的精力都集中到了怎麼才能賺夠活著的家人的口糧上面了。
周玉興看到自己的老婆撒潑,本來第一時間裡是準備一個巴掌把老婆的哭嚎扇回去的。可是一想到朝廷說的男女平等的政策,一想到婦聯那一窩子嘴尖牙利的婦女幹部,周玉興就有些頹然的坐回到了床上,任由自己的老婆在外面哭嚎。
隨著自己的老婆一樁樁一件件的回憶起過去的苦日子,本來對老婆的外甥即將來訪還有幾分興緻的周玉興也意興闌珊了起來。
特別是一想到老婆外甥來自己家,很有可能是因為他家作為土地私營者,沒有組織渠道買不到國營單位的物資,所以想通過他的關係到供銷社裡買化肥、農藥和優良種子的。對於過去姐夫家見死不救的事情也完全回憶了過來的周玉興,變得徹底不願意多事了。
雖說過去的時候家家戶戶都要死上幾個孩子,但是一想到那個給他也留下了一些印象的夭折女兒,白白胖胖的三丫頭,周玉興不知道為什麼,心裡居然產生了一種當初在批鬥會的時候沒能和大家一起踹劉老財一腳的遺憾感。
外面的哭聲越來越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