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從來沒有在背後說人壞話嗎?
喜歡你的人自然會幫你,
仇視你的人當然要害你,
這種「學識」是要用心和情去體會的,
不是讀書就可以讀明白的。
今夜有月。
朝天山莊。
將軍府。
後院,天井,枯樹旁,大將軍垂首沉思。
追命混入「大連盟」以來,也只是第一次,那麼接近那口古井。
那只是一口井。
那是一口很深很深很深的井
深深深深得使人不敢多望
只要追命探首一望,就會發現,皎潔的月色,並沒有映在井水上。
——是井裡沒有水?還是那是個月亮太陽都照不見的地方?
那麼接近大將軍,還有那口井,算來還是第一次的追命,感覺很奇特。
——就像一隻在井裡長大的青蛙,有日終於給它跳到了井邊,它還猶豫著,究竟下一步是該外躍、還是該往裡跳?
往裡面跳安全,但那是個沉悶的世界;往外躍危險,但卻充滿了新鮮刺激。
雖然「朝天山莊」是那麼大,那麼廣闊,但追命從踏入這地方第一天開始,就覺得自己好像已困在井中,井裡有另一頭野獸,正對他虎視眈眈。
一山尚不能容二虎,一井更何嘗能容二獸!
人說「伴君如伴虎」,其實,伴虎易,伴君難;伴虎大不了打虎,伴君卻不能叛君,一旦,「叛」不了,殺頭還算好遇合了。更慘的是,本無叛君意,卻有叛國罪,那才是有冤無路訴呢!
——不過,大將軍既然能把自己喚來這裡,想必是對自己愈來愈信任之故吧?
追命心裡這樣想:他總不會想把女兒嫁給我吧?
正如人不能一面生氣一面開心一樣,當然也一面害怕一面輕鬆,所以,他擇好笑的事來胡思亂想,心中就輕鬆了許多。
心裡一輕鬆,樣子、表情、態度也就自然多了。
可是居然有人一面生氣一面卻在笑。
現在大將軍就是這樣。
他的神情是在忿怒中,眼神卻在銳利的懷疑著,他的語氣充滿了擔心,但態度卻在指責——這樣看去,他倒十分像一頭非鹿非馬非蛇非麟的動物。
——那是什麼?
追命馬上想到:
龍。
誰也沒有的見過龍。
可是,那麼陰晴不定。拿捏不準,見首不見尾、四不像的動物,卻是像徽華夏之風、天子之威的神物:
龍
「我有老婆子女,但他們只讓我擔心受怕。我的夫人成天躲在房裡敲不魚、念經,她連只小螞蟻都不忍心傷害,我的魚池裡已爬滿了她放生的烏龜。」大將軍說,「她整天擔心,我會遭人報復,害怕我們的孩子會給人傷害,有人來尋仇,一把火燒了朝天山莊。她一天到晚,擔心這,擔心那的,十幾二十年來,也沒見她正式展過歡顏。你叫我能不費心?」
「我的女兒小刀,不好好的躲在閨房裡做女紅,只愛舞刀、弄槍。你知道一個女孩兒家最吃虧的是什麼事嗎?最危險的是什麼嗎?那就是她長得又漂亮,家裡又有錢,可是對江湖經驗,一竅不通,武功也只是花拳繡腿,半肚子草包半肚腦袋文墨!」大將軍道,「她要不是這樣,就不會跟那姓冷的小子打得火熱,如此不知好歹,直似飛蛾撲火,你叫我能不擔心?」
「我的犬子更不長進,更不像話。你看他一出江湖,便給抬了回來。他是個男子漢,別說照顧姊姊了,他還得要姊姊照顧他哩!我這兒這麼大的事業,他卻一點興趣也沒有,愛理不理的,教他學管些事兒,他卻不知死活,只愛闖蕩;」大將軍以怒笑來表示他的無奈和惱怒,「你看他,不知從那時開始招惹了個叫貓貓,偏又是折壽的女子,現在還茶飯不思、念念不忘,把我找尚大師安排他入京當官的門路,全都置若罔顧,我能不為他擔擾嗎?」
追命不知該說些什麼好。
他只有表示同意。
「我是個有夫人、兒子、女兒的人,我又一向那麼好打不平。勇於任事,所以也得罪了不少奸佞小人,他們只要一見我露敗象,定必群起圍攻,所以,有時候,我本著自保自救和維護公義之心,下手也只好狼辣些了。」大將軍又森然的笑了笑,「我的基業來得不易,我不想白白讓它斷送,你能明白我的心情吧?」
追命沉著地道,「我是能夠明白大將軍您的心情的:但我卻不明白您為何要對我說這些。」
大將軍指一指四周的停、台、樓、閣,水榭花圃,金梁碧瓦,飛詹玉字,問:「這兒,漂亮嗎?」
涼風徐來,花香撲鼻。
追命由衷的道:「漂亮。」
「華貴嗎?」
「華貴。」
「叫是你知道,在四十年前,這兒只是一片荒蕪嗎?」
「……。」
「我好不容易才有今天的基業,眼看它樓起,眼看它宴賓客,我就不能也眼睜睜看它樓塌了,人去筵散!」大將軍道,「所以,我發大宏願,本慈悲心,力保江山!」
然後他望定追命,問:「你有什麼意見?」
追命喝了一口酒,緩緩的問了一句:「八十年前呢?」
「嗯?」大將軍給這突如其來的一問,沒聽清楚:「什麼?」
「我是說八十年前呢?」追命不慌不忙的道,「這兒大概還沒有起樓字、建朱閣吧?那還不是本來一片荒涼!」
這句話一出,兩人都頓時靜了下來。
追命知道自己忍不住又勸誡了大將軍。
——這種話,聽得進去的時候就叫做「勸諭」,萬一聽不入耳,就稱作「頂撞」;伴君的誡律里:頂撞也是要殺頭的。
冷月彷彿發出輕嗡之聲,一如微顫的刀鋒。
大概是因為太靜的原故,連一隻黃犬在花間發出微鼾之聲亦清晰可聞。
追命覺得自己手心在冒汗。
直至大將軍一拍他的蛋頭。
「唷!」他哈哈笑道,「你又惕省了我一些事了!」
然後他的手拍向追命的肩膀:「你真是我的好朋友。」
月如刀。
手如令。
——這一掌拍下去,要是追命不避,會不會日後就變成了一座無名英雄的碑?墓碑?
追命仍然沒有避。
不避。
是福自上門,是禍躲不過,對付像大將軍這樣的人物,應變不及,只好不變。
大將軍的手眼看要觸及了他的肩膊,忽然靜止了,轉而為他撣去肩上的一些灰塵。
「你跟人打鬥過?」
追命在一剎那問決定說實話。
「是。」
「誰?」
「三人,其中一個是『下三濫』何家的人。」
「他們是阿里、儂指乙和二轉子,」大將軍說,「他們見你傷了冷血,又是我的好幫手,所以遷怒於你,要殺掉你。」
押對了!
追命是在大將軍提問的瞬間想到:昨晚他們在危城藍衫北路上交手,大將軍耳目眾多,沒理由會不知道的,還是說實話的好。
——幸好說的是實話。
「你看,我沒犯著他們,他們卻要來犯我了。虎無傷人意,人有殺虎心。但我幸好也不是紙老虎。」大將軍恨恨地道,「我手上已有兩人死在他們手裡,六人傷在他們手上,我看,再過不久,他們可真的要來傷害我的夫人、兒女了。所以,我只好先下手為強
「他們連你都敢動,還有什麼事不敢做!崔老弟,我就為你出口氣;」大將軍仗義為懷的說,「我今晚就把這三個餘孽一網打盡,一人不留!」
追命著實吃了一驚,卻問:「大將軍已經知道他們匿伏之處了嗎?」
「我早已派出『十六奇派』子弟去搜尋格殺他們了。」大將軍洋洋自得的道,「他們就窩藏在『三分半台』那兒,正好可以一舉殲滅。我已經傳達各分盟統領,這三個人,踩上我頭來了,一個也不許活!」
「十六奇派」就是武林中十六個武功詭奇的殺手幫派,即:海、風、托、跌、撲、衰、卧、服、扭、抬、頂、捧、浸、潛、仆、溜十六派。當年在「暫時客棧」狙擊舒無戲的,便是其中三派。
「他們伏擊我,我也狙擊他們,這叫以計還計,以毒攻毒!」大將軍眯著眼,向他迷迷笑道,「我也一併為你報仇,以牙還牙!」
——不好了!
追命心念電轉:
以大將軍的實力,要剷除依、二、阿三人,易如反掌,除非是有人先行通知三人馬上逃走。
——他們並不該死。
——得有人去通知他們!
「請將軍派我去吧!」追命向大將軍請命,「正好可以公私仇一起報,新舊帳一併兒算!」
大將軍呵呵笑道:「殺他們是小事,怎能驚動你?你輕功好,今晚,我要派你捎著揚奸,看他有什麼異動,我……對他仍然有點不放心。」
——究竟他是不放心楊奸,還是不放心我?
一向遊戲人間的追命,面對著這個鬼神莫測的大將軍,也難免有點疑神疑鬼了起來:
——他要對付「三人幫」,還是對付我?
就在這時,毫無來由地,那口古井深處,忽然「咕」地一聲,裡面似有一隻水鬼,正一口吞掉了一個月亮。
追命決定去一趟「三分半台」。
他要通知儂指乙、二轉子和阿里:趕快逃命。
他自恃輕功好——也許,通知了那三個傻小子之後,還來得及再回來「朝天山莊」監視楊奸。
他有一種感覺:跟大將軍的鬥爭,已到了生死存亡的時候了。
他從大將軍那兒出來,經過「刀蘭橋」,走過「帶春坊」,正要轉出「天朝門」,忽然聽到有人輕聲喚他。
原來那人出儘力氣在叫他,不過實在是有氣無力,有心無力,聲音仍微弱得可憐。
喚他的人是上太師。
「什麼事?」
「崔兄,有件事要你幫忙。」
「你說好了。」
「我懷疑他就是諸葛先生派到這裡來的卧底。」
「誰?」
「楊門主。」
「他?」
「是的。可是大將軍未必信我。那天的事,楊門主已把我整慘了。大將軍一向信重你,崔兄,由你來說幾句,會比我更恰當……你別不信,我可有證據!」
「證據?」
「對!」上太師死了一大截的神態像恢復了一些兒生氣,用眼角瞄著他支著腳的鐵拐,道:「你跟我來。」
彷彿他這樣說了,追命就一定會跟他同去。
追命果然跟他去了。
「菊睡軒」離此甚近,他先弄清楚楊奸的底細,萬一待會兒通知了阿里等人逃命之後趕返已太遲,也總有「情報」向大將軍「交待」。
何況,楊奸「居然」是「內奸」,實在也令他生起一種難以置信的好奇。
到了菊睡軒,上太師房中依然一地碎屏風和木屑,並未打掃收拾,才進房門,上太師要死不死的遷了給他一本書,道:「你翻翻看便知。」
追命看看書的封面,沒有書名。
他翻開第一頁,沒有一個字。
他再翻第二頁,仍是沒有字。
如是他耐心的翻了七八頁,仍全是空白。
他問上太師:「怎麼……」
上太師全身發出一種濃烈的藥味:「你耐心點,再翻下去。」
追命再翻了兩頁,依然無一字。
翻到第十頁,才看到有一個大字。
十
追命不明所以。
他望向上太師。
上大師做笑,示意他翻看下去。
翻下一頁,又出現了另一個字:
追命問:「這是什麼意思?」
上太師這回胸有成竹的道:「你再看下去就會知道了。」
追命再翻一頁,只見一個字:
追命稍一咀嚼,一驚,扔掉了書,失聲道:「十三點?」
上太師死里死氣的陰笑道:「對了,十三點。你連書皮一共翻了十三頁,已中了我『十三點』。」
追命怒道:「你暗算自己人!」
上太師道:「那先得要看你是不是『自己人』了。」
追命暗自運功,只覺四肢乏力,別說動手,就算要捺死一隻螞蟻,恐怕也力不從心了。
——「十三點」的毒力,非同小可,既可進入體內,要將之逼出,便極不容易了。
他心中驚怒:自己一時大意,對這個不諳武功且病得半死不活的老人家,竟疏於提防,此人精通藥力,現在落在他手裡,恐怕不易翻身,也不易超生了。
他口中怒問:「莫非你才是卧底內奸?」
上太師卻趨過身去,在追命身上用力索了一陣,嘿聲笑道:「這你是明知故問了。白天,在『六分半亭』,我沒把你即刻認得出來,因為那天出現在這兒的蒙面人輕功高明,而腿子並沒有瘸。可是,今天下午,我經過刀蘭橋,發現橋底的濕坭,有一支拐杖的痕印——想必是那天你就在這兒,先棄了拐杖,再蒙上臉,才來救『小相公』的吧?等辦好了事,你才在這兒取回拐杖,繼續當你的崔各田。可惜的是,那天下過小雨,你的拐杖在刀蘭橋的泥土上烙了印。」
追命冷笑道:「就算我把留在坭上烙了印又怎樣!我住在『帶春坊』時常經過那兒,就不會留下痕印么!就留不得痕印么!」
上太師嘖嘖笑道:「你確會詭辯!但那也沒用!我記住了你的味道:松葉混合了蜂蜜,還有一點淡淡的酒味,我把你引來這兒,一嗅,便完全一樣了!」
追命心裡暗叫厲害,咀里卻厲聲道:「你憑鼻子來斷定我的生死,分明是誣害我!大將軍可未必信你!」
上大師老謀深算的笑道:「所以,我也沒殺害你,我只不過要探明你的身份。要是我抓對了,有了證據,大將軍自然便會信服,自然就會犒賞我。我跟你無怨無仇,何故要加害你?我無德無能,又不會武功,既要靠山撐著,就得依附大將軍;要受大將軍重用,就得幹些出色的事來讓他看重。」
追命奇道:「你倒是怎麼憑空生出害我的證據來!」
上太師道:「證據就在你的身上。」
追命詫然:「我身上?」
上太師道:「我看過你的輕功,辨別你的年歲,如果你是諸葛那兒派來的,就一定是追命無疑,如果你是四大名捕之一,身上必攜帶『平亂玖』,塊上印著你的掌紋,你要賴也賴不掉。」
說著,便去搜追命的身。
追命心中叫苦,知道這次理應難有僥倖了。
結果都非常意外。
出乎上太師意料。
也在追命自己意料之外。
——他自己的身上,居然沒有「平亂塊」?
(平亂塊去了哪裡!?)
上太師的臉色就像煎藥汁般的顏色:「你到底是誰?」
追命心中也一樣驚疑,口裡卻滋閑淡定的說:「崔各田。」
上太師迷惆的道:「你真的是崔各田?」
追命道:「你現在知道我是清白的了吧?」
上太師道:「你身上沒有平亂塊,不見得你就不是追命。」
追命道:「可是你沒有證據,你就得放了我。」
上太師嘖嘖有聲地道:「你自己聽聽看:這多像捕爺們說出來的話!我們江湖上人,可不講這個。」
追命心中一寒,藥力漸漸發作,連話也說不清楚了,「你若無證據,私自殺了我,形同背叛大將軍。」
上大師道:「可是,如果我放了你,你會放過我嗎?我不會武功,你武功高強。再說,今晚的事,難道你不會記仇嗎?就算你今晚放過了我,來日,在大將軍面前,能保你不會誣陷我嗎?斬草須除根,若要趕盡,先得要殺絕。要壞,就大壞特壞,壞到徹底,切忌不好不壞,只害苦了自己。」
追命的心一直下沉:他已聽到外頭有衣袂閃動之聲,「你想怎麼樣?」
上太師笑眯眯道:你想,我還能放了你嗎?要少一個你,我也少一個競爭對手。大將軍不是常說嗎?對付敵人,只有殺錯,不放過。」
追命強自鎮定,「十三點」的藥力逐漸發作,他的聲音已近嘶啞,「可是,你殺了我,給大將軍知道,他也決不會放過你的。」
上太師湊近他的耳邊,一股老得近乎死了的味道,衝進追命鼻腔里,耳中卻是聽到:我不必親自動手殺你,自有人想要你的命。如果大將軍查出來,也不是我下的手,跟我無關,不就得了。老弟,你還年輕,還不知道借刀殺人,最是安全省事。」
說完了這幾句話,上太師就退了開去,然後強提一口欲斷欲續的氣,喊問:「外面的是誰?」
他的話一出口,人,就「掉」了下來。
像一隻一早已懸挂樑上的蝙蝠。
掉下來的人卻不像蝙蝠。
——那不是因為他樣子好看的原故。
因為他不像蝙蝠,卻似烏鴉。
一隻人形大烏鴉。
上太師也不驚愕,只問:「你是誰?」
「烏鴉」咧著白齒,一笑:「我是好人。」
上太師道:「我知道你就是『五人幫』中的阿里。」
阿里點頭:「我是你的敵人。」
「不,」上太師向追命一指,道,「你的敵人在這裡。」
阿里奇道:「你們不是同一夥的嗎?」
「我在大將軍摩下做事,是被迫的。我不會武功,所以不會去殺人。他就不同了。不是他,你們的朋友冷血,又怎會傷得如此慘重?聽說他還打傷過你們。我今天把他制住了,交給你們,你們只管報仇,機會只有今次,可不能輕易放過!」
外面一個聲音快利的問:「你不會武功,又如何擒得住他?」
上太師毫無慚色:「我用毒。」
外面另一個尖銳的語音又問:「你不會武功,又怎知道我們來了?」
上太師指了指自己的鼻子:「我這比狗還靈。」
問話的人在話問完之後,都「走」了進來。
第一個人出現得十分迅疾。
上太師只覺眼前人影一花,人就進來了。
這人十分瘦小俐落,容貌也精明英悍,——他行動這麼迅捷,大概跟他身裁有關。
事實上,一個人過了二十五歲后,容貌便得由自己本人負責;樂觀的人自然滿臉進取,悲觀的人難免唉聲嘆氣,暴戾的人總要目露凶光、雙眉緊蹙,仁慈的人笑意就算不在臉上,也流露在言談之間。
另一個是坐著把刀「飛」進來的。
刀彎彎。
像眼角。
像眉梢。
上大師當然知道他們是誰:
這是近日來,專門暗底里「修理」大將軍手下的:
二轉子
儂指乙
——還有先前那個結實的黑小子:阿里。
上太師正是要等他們來。
——沒有這三人,他又如何「借刀」,怎樣「殺人」?
二轉子道:「你知道我們原來是要於什麼的?」
上太師道:「你們打算對付大將軍手邊所有的人,『帶春坊』這一帶住的都是大將軍的手下。我聽說大將軍正找人來對付你們,沒想到你們卻已徑自殺入了『朝天山莊』。」
二轉子道:「除此之外,我們還有一件事。」
上太師問:「什麼事?」
二轉子道:「你是我們敵人的朋友,我力啥要相信你?」
上太師笑道:「他才是你的敵人。我是你們敵人的敵人,所以是朋友。你看,我已把他擒下給你們了。對真正的朋友,是沒有什麼不可以信的。」
二轉子問:「他中了什麼毒?」
「不是毒,」上太師道,「是迷藥。」
「十三點。」
他說。
追命在這段時候,幾次想發聲說話,但都沒有說成。
——「十三點」的藥力已全然發作,他連提氣說話都力有未逮了。
二轉子倒著頭看了看他,像看一頭從來沒有看過的動物,然後道:「這傢伙實在該死。」
上太師嘆了一口氣,道:「他實在該死,我雖然是他的朋友,但見他作過的孽,也決不能袒護他。」
二轉子道:「難得你深明大義。」
上太師道:「大將軍麾下,也有好人。」
二轉子道:「這我們當記住了,不能一竹竿打翻一船的人。」
上太師可沒忘記:「剛才你說的是什麼事?」
二轉子道:「上次我們跟他交手的時候,是吃了虧,但卻自他身上偷取了一物,似什麼軍令玉璽似的……」
上大師心念一動,忙道:「你且給我看看。」
阿里自襟里掏了出來,在上太師的面前幌了一幌,道:「就這玩意兒。」
上太師本來毫無生氣的眼光頓時發了亮。
追命卻打從心裡發出一聲狂吼:
不能給他!
——決不能給他!
玉訣已拿在上太師手上。
他馬上抓住追命的左手。對了對訣上印鏤著的掌紋,然後他的臉上出現了一種詭笑。
他向追命瞄了一眼。
那眼色彷彿是說:你能抵賴得了么!我今回就算不借刀,也可名止言順的殺人了。
「這是大將軍賜予他的密令,可見大將軍對他的信重;」上太師說,「你們要不要殺他?再不動手,尚待何時?」
二轉子說:「待你露出狐狸尾巴的時候。」
「什……」上太師詫然,「……么?」話未說完,阿里已掀住了他。
他掀住上太師的手法很奇特。
他只扯住了他的頭髮,但上太師卻覺得全身至少有十六處穴道似被揪住了,痛苦得眼淚泉涌而出。
「你們要幹什麼!」他嘶聲道,「你們是這樣對待朋友的嗎?」
「你待我們是朋友?」二轉子恨恨地道,「你當我們是傻瓜蛋!」
阿里更正道:「不是傻瓜,是蠢材!」
二轉子反駁:「這又有什麼分別?」
阿里理直氣壯:「傻瓜有時是故作胡塗,有時也傻得可愛;蠢人是真的豬油蒙笨頭笨腦!?」
依指乙把彎刀的弧絳處平放在太師的脖子上,也只說了一句:「他是不是追命?」
上太師只覺得這句話像冰寒的刀子,直扎入他的心裡。
他只有答:
「是。」
依指乙看了他一眼,又說了一句:「他既然是『四大名捕』中的追命,那麼,你是他的敵人,自然也是我們的敵人了。你利用我們來殺掉他,是不是?」
上太師給他望了一眼,只覺得又多了兩把寒匕直扎入他的心坎里去,只有答:
「是。」。
依指乙又問:「你想不想死?」
上太師馬上答:「不想。」
阿里在旁插口道:「可是,你全身都是病,不如死了好過吧?」
上太師慘笑道:「一個多病的人,越發知道珍惜生命。」
依指乙道:「你要是不想死,趕快替他把毒力祛掉吧。」
上太師猶豫了一下。
刀鋒立刻在他多贅肉的頸上開了一道血口。
上太師搐了一下,嘶聲道:「我沒有解藥,要驅藥力,得要施針炙之術。」
二轉子雙眉一蹙:「要扎幾針?」
上太師道:「十三針。」
「好」二轉子道,「你扎。」
上太師知道自己有一線生機:「我救他,可以,可是你們也得要放了我,饒過我。」
二轉子道:「我跟你本就沒有什麼深仇大恨。」
上太師喜道:「你們三位是不會殺害我的了,是不是?」
他要的顯然是一句話。
他知道江湖上人注重的是一諾千金。
二轉子、儂指乙、阿里都說:
「是。」
「好。」
「可以。」
上太師再進一步:「求求你們,也請這位追命大哥也饒了我的狗命,免得他一旦復元,就要我的命。」
阿里問追命:「喂,你看怎麼樣?」
追命苦於說不出話來。
二轉子頭腦比較靈活,只說:「你聽著了,要是同意,就望向我;要是不同意,就看著阿里。」
追命的目光立時望向二轉子。
阿里怪叫道:「為什麼不同意才望我?應該是不同意才望向你才對!不然,望著儂老怪也無妨——」
二轉子不理他,向上太師道:「他是同意了。」
上太師依然搖搖頭。
儂指乙臉色一寒:「你想死不成?」
上太師慘笑道:「我一向貪生怕死。能夠不死,我就盡量不死。這位崔爺既是名捕追命,我自然信得過他言而有信,就是因為把他的話當話,所以,我要求就算把他給治好了,他也萬萬不要把今晚的事通知大將軍——否則,我就算活得過今晚,也活不過明天,不如趁替崔爺針炙之時,刺他一針,置之死命,我也好歹有個本兒了。
儂指乙怒叱:「你敢——」
二轉子忙勸道:「他說的是實話。」
上太師苦笑道:「你沒在背後說過任何人壞話嗎?話只要一說,就有給人知道你離間中傷的危險。我剛才以為你們三位……心腸子直,打算使你們殺了崔爺,再一一毒殺你們,好去大將軍處領功……卻不意反而落在你們手裡。我既然說了那麼多不該說的話,做了這麼多不該做的事,要想活命,自然就得趁還有一點睹本時,好好的搏一搏了。」
二轉子目光已閃動欣賞之色:「你說的對。」轉頭問追命,「今晚的事,一筆勾消。你的身份已暴露,上太師大概也不會再敢留在將軍府,你們倆就不告發,可好?」
追命的眼睛霎了霎,望向二轉子。
二轉子道:「為證實安全無疑,待會兒這老鬼每扎一針,你要是覺得扎對了,就看向我(阿里大叫:望著我!),如果不對勁,就霎兩下子。」
追命眨了一次眼,然後停了停,又霎一次。
「那天,我們跟你交手后,盜得了玉塊(阿里怪叫:別搶功了,是我偷的,你才沒這個本領!),猜測你也是名捕,潛到將軍府來卧底。我們雖沒啥見識(阿里抗議:是你自己沒見識!),但這種玉塊卻是在冷血身上見過,所以自無置疑。而今,潛來這裡,也無非是想偷偷還給你。剛才得見這老鬼以葯制住了你,不知是敵是友,便想試上一試:他故意隱瞞這玉塊所示的身份,顯然是敵非友,我們才將計就計,以計還計,知曉玉塊辨別所屬者的方法是對照掌紋,這才把這老傢伙擒住了,替你解毒。這老傢伙好話說盡,行事毒辣,真是一個奸的好人!你別看我們笨笨的(阿里這時愣了一下,問儂指乙:我的樣子像笨笨的嗎?)我們可曉得扮豬吃老虎呢!待治好了你身上的毒,我們再來問你冷血下落好了。你同意嗎?記住,同意,霎一下;不同意,眨兩下。」
追命卻眨了三下眼。
大家都愕然。
大家都不明白追命的意思。
大家都想知道追命要說的是什麼。
(走!)
(快走!)
(立即走!)
——屋外,敵人已包圍了你們!
追命喪失了行動與說話的能力,但他的機敏和聽覺,並沒有受到影響。
他發現外面已來了敵人。
很多的敵人。
很多的高手。
——三人幫只顧著眼前的勝利,但卻忽視了可能面臨的危機。
可惜他說不出話來。
他知道上太師也知道了外面的包圍。
——上太師也許「聽」不到,但他一定「嗅」得到。
——在「朝天山莊」的「菊睡軒」之外,出現了那麼多高手,那一定是大將軍手上的人,才可能大舉出沒。
所以,追命也認定上太師說那些話,提出那些要求,是在拖延時間。
拖延時間做什麼?
——等救兵。
救兵既然能救上太師的命,自然也會要二轉子等人的命。
所以追命擔心。
而且震驚。
二轉子等人也很想知道追命想說和要說的是什麼。
所以他們催促上太師快些動手,為追命解除「十三點」的藥力。
「如果你扎一針之後,他望向阿里,」二轉子恫嚇道,「我就先宰了你。」
扎了三針,追命不是望向二轉子,也不是望著阿里,而是望著門外。
阿里、二轉子和依指乙都為之茫然。
阿里問:「扎對了?」
追命眨眼。
一次。
阿里笑了:「對了……」
追命又再眨眼。
二轉子沉聲道:「不對……」
可是追命再霎眼。
第三次。
「他眨三次眼?」二轉子怪叫道,「你忘了咱們的暗號嗎!」
阿里道:「說不定他眼裡揉進了沙子,才多眨了一次眼。」
依指乙冷哼道:「那麼,他又不多眨幾次眼?」
二轉子沉吟道:「他一定是急著要告訴我們一些什麼。」
追命的眼目立即望向二轉子。
二轉子答道:「看來,我是猜對了。」
上太師問:「我要不要再扎第四針?」
阿里拔出一把亮利的小刀,在上太師眼前抹來抹去,恐嚇的道:「小心,別耍花樣!」霍的一聲,他把小刀插在上太師跟前地上。
上大師苦澀的道:「我不會武功,在『下三濫』何家高手面前用毒,也是斑門弄斧,哪有花樣可耍。只不過,按下來要用的十根針,針號不一,都在隔壁房針箱里,這兒沒有。」
二轉子道:「你說藏在哪裡,我替你過去拿。」
他走到緊閉的門前,只見追命在猛眨眼。
阿里也注意到了:「他是眼皮子抽搐?我可沒見過這樣會霎的眼睛,可惜他不是漂亮的女孩子。」說著湊過去端詳追命。
上太師向依指乙求饒似的道:「我老了,又不諳內功,撐不住了,你就讓我服顆藥丸吧,免得待會兒心神不凝聚,扎錯了穴位,害人害已。
依指乙臉狼心慈,悶哼一聲,也就由得他去打開藥箱。
藥箱就在追命躺的地方三尺不到之處。
追命已給扎了三針,「十三點」的藥力消散了一個部份,這使得他腦子更為明晰。
現在的情形甚為分明:
上大師驅使二轉子去拿針盒。
阿里卻仍不知道自己眨眼的警示,前來審視。
依指乙卻掉以輕心,讓上太師打開藥箱,靠近自己。
而門外已給敵人包圍。
他們就等二轉子開門。
一開門就——
你現在眼睛能看到東西,其實是一種絕大的幸福。想想那些瞎了的人吧,終日不見天日。正如現在可以聽得到風聲雨聲爭論聲一樣,也是一種極大的幸運。人老是只會懷念那些失去的,和憧憬那些得不到的,對自己本來已經擁有的事物,卻不去察覺,毫不珍惜。所以人有一張口,卻儘是說些無聊、無謂、甚至無恥的話;而人有一對腳,有時卻不好好利用,老愛讓自己躺著像個殘廢。追命現刻就是這樣想:要是他能說一句話,用手寫一個字,發出任何警示,那就可以救回自己,救了幾條人命了——那該多好!
門乍開。
大變遽然來。
開門后的二轉子,並沒有從門口走出去。
他是從窗口飛出去。
他已到了門外。
門之外。
所以,那些一開門后就刺了進去並且不住扭動的劍光,完全刺了個空。
二轉子是在門外。
他衝進劍光里,自外殺了回來。
——不是自前,而是自后。
他沖入扭動的劍光里,像一隻跳蚤,急彈,疾閃,同時扭動不已。
……他在扭動旋轉旋轉扭動的劍光中也同時扭動疾閃翻空飛動不已他拳打腳踢指東打西在扭動中閃動……
追命平躺在地上,他所看到的戰鬥,完全是顛倒的、翻復的、扭動的、混亂的,那主要是因為殺進來的殺手全是「扭派」的好手,他們在扭動中出劍,而二轉子仗著小巧急迅的身法,也在閃動中還擊,而且還攢進了劍光和劍陣中,以指為鑿,有時叩在劍手的手背上,有時敲在殺手的鼻樑上,有時啄在敵手的腦門上,一下子,已放倒了幾個。
追命覺得這種指法,很有些眼熟。
但現在他已不及去分辨那是什麼指法。
二轉子雖然反應奇速,出手迅捷,身法靈動,但仍有劍手殺進屋裡來。
可是殺進來的那兩三名劍手,只比在門口與二轉子纏戰的同當死得更快。
因為依指乙在等著他們。
以他的刀。
追命擔心的還不是「扭派」的殺手,而是上太師!
不會武功的上太師,一直是比武功高強的敵人更可怕。
他剛才一直是拖延時間,好讓外面的人布署包圍,只不過,他(包括了追命)也低估了「三人幫」的隱藏在嬉謔笑鬧胡裡胡塗間的精明聰敏,阿里是「下三濫」的高手,一早就發現有人在外邊包圍,所以看似中計,但實則三人間已互相傳訊,殺對方個措手不及。
可是,在這重要關頭:二轉子在門口應敵,依指乙在房中殺敵,獨是阿里,卻「突然」不見了。
一一他去了哪裡?
上大師見機不可夫,一手抄起那把阿里棄之於地上的匕首,往追命頸上一拖,出儘力氣嚷道:「他已落在我手裡,誰要是頑抗,我便先殺了他。」
大家果爾都停了手,轉頭望向上太帥,神情卻很奇特。
上太師知道自己此計得逞,心中暗笑:
——怎麼所謂俠道,只要你制住了他們其中一個,他們就會乖乖的把性命送上給你?要是他,就算是至親好友,他也決不放棄抵抗;束手就擒又有何用?到頭來,自己死了,也不見得對方就會放了制住的人!
大家都靜了下來。
「扭派」劍手已倒下了八人。
五人給二轉子的指鑿叩倒下來的,另外三個,死於刀下。
彎彎如眼尾的刀。
一刀似一個媚眼。
殺人的媚眼。
——在不殺人的時候,依指乙就用他那把彎彎的狐媚的刀,剔修著滿是泥垢的指甲。
殺手還剩十一人。
他們有懼意。
但無退意。
這時候,忽然傳來了一個聲音。
自門外。
「燙的,燙的,讓開,讓開。」
大家果真讓出一條路來。
走進來的人是一個結實的黑小子。
阿里。
——他幾時走出去的?
——他幹啥要回來?
他說的「燙的」事物,原來是他手上高舉揚動的盒子。
——針炙用的盒子。
莫非他溜出去,只是為了要在強敵環伺及殺手猛攻下,聲東擊西,暗渡陳倉,去取得了這口針箱,為追命解毒而已?
阿里笑著走前去,他的笑容像一個聰明的傻子。
他要把針盒遞給上太師。
「你不是說要再扎兒針嗎?針在這裡。」
「止步!」上大師怒叱,他一旦提高嗓門,就有點男腔女調:「再過來我就一刀子捅死他!」
阿里溫和、仔細、關切的問:「請問你,如果不會武功,只著一隻草鞋,如何能捅死人呢?」
上太師定睛一看,他手上的,那裡是阿里插在地上的匕首,而是一隻黑黝黝、臭崩崩的草鞋!
「你這算是扮老虎吃豬吧?」阿里笑得有點臧青色,然後黑臉一沉,把針箱往上太師一扔,吩咐道:
「針在這裡,快治病,待我們三大俠把敵人殺光時,你再治不好這傢伙,我不殺你不叫阿里!」
追命所擔心的,不只是外面「扭派」劍手的狙擊,也不是上太師的陰謀詭計——
——他擔心的是什麼?
上太師已替他扎入第五針。
阿里在上太師的對面監視著。
只要追命的目光一轉注他,他就會殺了上太師——他對上太師是這麼說的。
阿里的臉很黝黑。
黝黑的皮膚,就算長了瘡疥,也比較不易看得出來。
至少比皮膚白哲的不容易看出來。
阿里臉上並沒有長什麼毒瘡。
而是淌汗。
——因為他皮膚太黑,還是掩飾得好,所以他雖不住流汗,但卻不易為人覺察。
他只催促上太師快些為追命驅除藥力。
——不醫,他就殺了他。
——治不好,他也殺了他。
——大慢,他也一樣殺他。
(可是他為什麼淌汗?)
(像他那麼一個大顛大肺、嘻哈終日的人,為何也暗自淌冷汗不己?)
「扭派」劍手仍兀自與二轉子及依指乙苦戰。
他要監視上太師運針。
他不信任這隻老狐狸。
所以他也不能去幫他那兩名兄弟的忙。
每一個人倒地的聲音,他都憑自己過人的聽覺仔細辨認:
——是不是他的兄弟倒了下來?
——倒下來的是不是他的兄弟?
不是。
所幸。
——又倒下了三人,兩個死於依指乙刀下,一給二轉子封死了穴道。
敵人只剩下了五人。
到了這時候,扭派中一個鬚髮扭結虯粘在一起的大漢,忽然狂吼道:「跌老大,你們的便宜還撿不夠嗎!真的見死不救?」
這時候,阿里一直等待著、追命一直提防著的聲音,終於說話了:
「扭老大,你還是認命了吧。不是你的功,掙不來的。還是由我們『跌派』接手吧。」
而同在這時候,上太師在阿里催逼之下,向追命扎入了第六針。
話一說完,二十來人「跌」了進來。
他們不是衝進來,也不是掠進來,更不是撲進來,而是跌進來的。
一點也不錯,是「跌」了進來。
一面「跌」一面出劍。
專攻下盤,只要負傷踣地,立即就成了劍垛子,好狼的劍。
更狼的攻勢。
追命一早就發現了:來的不只是「扭派」殺手十九人,還有另一幫人,正在伺機而動。
他們一直沒有出手,許是為了爭功,許是為了派別間的內鬥,許是為了等待時機,直到此際,他們才現身,出手!
劍光、劍影、劍影、劍光
他們躺著出手,地上閃滿了劍意,翻騰著劍氣。
他們一出手,本來已取得上風的二轉子和依指乙,已開始吃力起來了。
二轉子仍在苦戰。
他輕功雖好、身法雖快,但也不能一直腳不沾地。
依指乙再也不能好整以暇,用彎刀來刮修他的指甲了。
他的刀在忙著。
他的人已加入了戰團。
——只要「跌派」的人一旦殺了過來,躺在地上的追命便危殆了。
——只要阿里一分心對付敵人,追命也一樣危險,因為上太師是條隨時都會噬人的毒蛇。
可是追命擔擾的,還不只是這些。
——跌派殺進來二十二人,加上扭派剩下的五人,還有上太師,一共計八人,這二十八人中,只要任何一人活著回去,自己的身份必遭揭露,而且,二十八人不是一個少數目,他們發生格鬥的地點是在「帶春坊」,這戰鬥持續愈久,趕援上太師的人就愈多。
這樣下去,「三人幫」處境堪虞。
他想叫他們快走。
他已恢復了一口元氣。
正好在這時,上太師已紮下了第八針。
一一上太師不敢不下針,阿里已捏住他的鼻子,使他張開了口,咕的一聲不知吞進去一隻什麼東西,上太師只覺腸子都燒燙了起來,阿里說:「你治好他,我才給你解藥。」這下三濫的高手對付下三濫的人當真有下三濫的法兒!
可是,追命真正擔心掛慮的事情,還不是這個。
三人之中,要算二轉子最聰明機敏。
他也知道,在朝天山莊天朝門的將軍府里,越是速戰速快越好,否則,再大的本領也得要吃不了兜著走。
所以他竭力要把戰圈引出屋外——一是好讓屋內的阿里監督上太師趕早把追命治好,二是讓阿里覓得時機把追命背出去。少了這層負累;他們才便於撤走。
他邊打邊退,跌派的殺手跌跌撞撞,險中出劍,已夠不好對付,何況還有扭派的殺手,扭扭捏捏中出劍,更難以應付。
忽然,他腳下一絆。
明明他腳下是沒有東西的,可這一腳踩了進去,就抽拔不出來了。
一下子,他便給人按倒了。
他倒了下去,才看到自己左腳踩進一口痰盂里去了。
不知怎的,他現在倏然閃過的,是江湖上兩句盛傳的話:
痰盂一出,號令天下。
二轉子忽然栽倒的時候,依指乙彎刀半空抹過一灧血紅,割下一名「跌派」殺手的頭顱,要去搶救二轉子。
忽聞喀吐一聲,那一抹血水,忽然在半空分出一道,直射依指乙臉門!
依指乙及時用彎刀一格,血花四濺,血塊是給格散了,但血水也濺到臉上來,一滴是一滴的疼。
依指乙頓時覺得臉上似給扎了二十七八針。
這一陣**過後,至少有七把劍已刺向他的要害。
這時候,依指乙也突然想起武林中盛傳的一句話來:
喀吐一聲,誰敢不從?
阿里一見這種情形,在地上抄起了一把劍,劍指正閃過臉有得色的上太師,叱道:「快扎!」
上太師刺下了第十針。
他不敢耍花樣。
——逼虎跳牆,人急瘋了,就會殺人的。
——況且楊門主已經來了,就算治好了這姓崔的,他也逃不了命。
依指乙和二轉子都給擒下了,「扭派」五劍手和「跌派」二十一劍手都停了手。
可是痰盂的主人並沒有馬上出襲。
甚至也沒有立即現身。
倒是有幾個人現了身。
幾個人。
五個。
一個拿刀,一個拿斧,一個拿鑿,一個拿鋸,他們一出現,就是拆屋、拆牆、拆房子。
一下子,這間房子,給拆除得一乾二淨,完全沒有遣漏的暴露在凄冷的月光下。
能這麼快把房子拆得像原先根本就沒有房子在這兒的,當然就是「斑門五虎」。
房子徹底拆除了之後,房裡的人當然就完全暴露了,但外面的人也一樣沒有了掩藏。
笑得像烤熟了的狗頭一般的「陰司」楊奸,笑得賊嘻嘻的負手站在外面。
這時候,上太師紮下了第十一針。
楊奸穿著灰色的袍子,袍子已洗得灰少白多了,他的臉很白,像一張白紙;手指更白,像十支白堊一般。
他的唇卻很紅。
笑起來的時候,可以看見他口腔和舌頭都是艷紅色的,像剛剛吸了什麼人的血似的。
他那一張臉,五官都很小,也很少,像一個畫家因討厭這個筆下的人物,隨意畫了幾筆似的,所以就畫就了這樣一張臉。他的顴部卻很橫,說話和笑的時候,就像魚腮一張一合似似的。
這張臉唯一令人深刻的表情就是笑。
奸入骨子裡去的那種笑。
他一面笑,一面說,「上太師,你也真夠厲害,其實可以一口氣把針都同時紮下去的,你卻可以拖延到現在。」
阿裏手中的劍「嗡」的一聲,像一隻脫栓而出的惡犬,但又給阿里緊緊捏住了。
——他要殺上太師,易如反掌,但他說什麼都不願去殺死一個不會武功的老人。
追命驀然一把推開了上太師。
他竟為自己扎了四針。
——原來他也精幹醫理,剛才一路心中默記上太師下針穴位,以胍尋絡,循理推解,一見現此情況惡劣,便不等上太師再拖下去,為自己下針度穴。
楊好倒是一怔,隨即騎騎笑道:「你能解穴又有何用?你的體力還未恢復,你是我的對手嗎?我們這裡有這麼多人,你殺得了嗎?只要一個逃得了,大將軍會放過你?你的人還在我手裡,你救得了么?」
追命悶哼一聲,他抽起系在腰畔的酒葫蘆,拔開塞子,喝酒。
他想以酒力運勁,把「十三點」餘毒逼出清除。
楊好當然也看出這一點。
所以他問:「這次是你在拖延時間了吧?」
追命冷然反問:「我有沒有問你是不是在奸笑?」
楊好道:「你不問我,我倒要問你:韋青青青的三個『青』字,是來紀念什麼的?」
追命愕然,半晌才答:「是紀念方丁丁丁的。」
然後反問:「神仙刀、州府劍、子產計、弟妹糧、今後事、安樂飯,在何方?」
楊奸頓也不頓,即道:「艷陽天,斷崖下,盡空無,是誰人,敢說不,遠相識,近見君。」
追命「啊」了一聲,才道:「我跟你,今晚是不死不散,不殺不休了。」
楊奸道:「是呀,誰還能活呢!」
話一說完,他們就出了手。
在一剎之間,「斑門五虎」,就成了五隻死老虎。
他們死在楊奸的手上——只要給他的手沾上一沾,一切都失去了生機,喪失了性命。
同一瞬之間,追命已踢倒了四名劍手,救回了遭擒的依指乙與二轉子。
剩下的二十三名劍手,全都直了眼。
別說他們,就算是二轉子、阿里和依指乙也傻了眼。
「扭派」老大和「跌派」老大眼見「情形不妙」,呼嘯一聲,四散而逃。
二十三人,除了兩派老大之外,三人一組,分成八個方向。
楊奸和追命迅疾對望一眼:
「不能讓他們逃回去!」
他們互相交換了這樣一個訊息。
然後急起直追。
一個人負責四個方向、四起人馬。
待追命和楊奸分頭追殺之際,阿里才吁了一口氣,看著在發顫打抖的上太師,猶豫的道:「殺人須滅口,這老頭兒詭計多端,自不能給他活著。」他說歸說,但還是殺不下手。
儂指乙仍猶在五里霧中,問:「到底是怎麼一回事?他們現在是狗咬狗,還是鬼打鬼?楊奸到底是忠的?還是奸的?」二轉子思慮著說,「他是忠的,還是好的,我可不清楚。但我知道他問了追命那句話,追命沒有理由會答歪了的,這分明是江湖切口,或是門內暗語。」
依指乙問:「什麼話?」
二轉子道:「楊奸問他:『韋青青青的三個《青》字,是來紀念什麼的?』其實,韋青青青便是諸葛先生的師父,也就是追命的師公,追命沒理由不知道:第一個青字是紀念方清霞,第二個『青』字是紀念戚情芝,第三個『青』字是紀念狄楚靜的。追命故意答偏的,其實是為了對切口、暗號。」
「我看**不離十了。」阿里說,「我們『下三濫』精通江湖暗記、黑話,你們仔細想想:追命反問楊奸的那三字訣中,每一句的第一個字加起來,豈不是成了『神州子弟今安在』嗎?而楊奸回答的三字訣中每一句的最後一個字,加起來不就是下聯『天下無人不識君』嗎?」
依指乙咕噥道:「那麼,楊奸到底是誰?他跟追命到底有什麼關係?」
阿里怪眼一翻:「你問我,我問誰?」
依指乙只好望向二轉子。
二轉子鼻子一掀:「我要是早知道,就不會一腳喘在那臭痰盂里了。」
只聽一個聲音輕笑接道:「別說你們不知道,連我自己現在也不明就裡。」
說話的人是追命。
——他「竟」已回來了!
另一個人接道:「我是你朋友的朋友,既是戰友,也是同志;真正的朋友跟真正的敵人都是一樣:都在生死關頭才會出現,也只有在那時候才分得清。」
說話的是楊奸。
——他「竟然」也回來了!
只聽追命喟息的道:「到這生死關頭,你卻來幫我,如果不是有天理大義,恐怕就十分不合情理了。」
楊奸卻稀鬆平常的說:「其實,喜歡你的人自然會幫你,仇恨你的人當然要害你,這種學問,只能意會,不是言詮便可明白的。」
他們回來得那麼快,那麼輕鬆,以致讓人錯覺:以為他們只是去解了小溲打個轉回來。
然而他們卻是去追擊二十三名一級殺手。
阿里想問他們:追到了沒有?追到了幾個?走了幾人?誰追獲的較多?
可是楊奸一回來,就道:「我們還有事要趕著去。」
追命一向泛黃的臉也有點發白,不知是月華映照還是剛逼出「十三點」就運功發勁之故,「是去『三分半台』?」
楊好道:「是。」
追命嘆了一口氣,道:「這才是我最擔心的事。」
阿里愣愣地問:「什麼事?」
楊好道:「來不及了,咱們邊走邊說。」
阿里奇道:「我們也可以一齊去?」
二轉子噘著唇反問:「我們為何要一道去?」
楊好道:「你們要想救冷血,並查明』久必見停『慘案,就不妨走這一趟;若沒興趣,儘管自便。凌落石近日也發現各方面加緊追緝他的事,而且部份大學生也終於千辛萬苦的抵達京師面聖上書,他可能隨時放棄危城,回到京城,重歸奸相麾下,那時,奸相如虎添翼,就更不易對付了。」
話未說完,依指乙、阿里、二轉子都已磨拳擦掌,巴不得馬上動身、立刻轉手。
追命仍有顧慮:「我們這次去,恐怕要跟驚怖大將軍面對面大對決了——你們要是不去,也是為大家保留一份元氣……」
依指乙一句話就截了下來:「誰不給我們去,就是瞧不起咱們兄弟,與我們三人為敵!」
追命正要說什麼,忽覺楊奸伸手向自己侵來。
一時之間,他也不知該避該躲、還是不躲不避的好。
但這剎瞬之間,楊奸的手已至,運指如飛,已拔下他身上穴位的一十三根金針,用頭巾徐徐包起,且微笑道:「這些針,還有大用。」
說著的時候,「嗖嗖嗖嗖」,四枝針急射而出。
追命一怔。
四針分別射入四名劍手的印堂里,四人立時慘哼而歿——這四個人正是追命度針驅毒后遽起踢倒、救走二轉子和依指乙的四名「鐵派」劍手,楊奸倒是記住了他們只給踢封了穴道,並未喪命。
楊奸舉手間取去四條人命,還一面用布套著手,把上太師那本染有「十三點」葯汁的書取到手上,又用布包好,揣入懷裡。
追命很是不忍:「為何要……取他們性命?」
楊好正色道:「崔三爺,你也未免太婦人之仁了。這種殺手,是留不得的。咱們跟邪惡鬥爭,不是你死就是我亡。你留著他們,如果這一趟殺得了大魔頭,他們自然要找你報仇;要是殺不了,就一定會讓他們敗露了身份:留著活口,那無異於踩在地雷上爬山。」
「那麼……」二轉子指一指嚇得屁滾尿流的上太師:「……他呢?」
楊奸側首看了看。
上太師只嚇得七魂七魄同時神飛天外。
「留著他」楊好道,「我還有用。」
於是他們一行六人(二轉子背著給封了穴道的上太師),急赴「三分半台」。
這是一路上,追命和楊奸的對話。
「我聽到你突然說出暗號,十分震驚。坦白說,在這之前,我想也沒想過,你會是世叔派來接應我的人。」
「我本來就是。我一直都是。你潛入大將軍麾下,是為了要抓大將軍。大笑姑婆加入朝天山莊,是為了要立不朽之功業。我則不然,諸葛先生對我有恩,大將軍過去曾殺了我的義弟蕭劍僧,我要毀了他、殺了他報仇。所以我不必抓人,只等時機成熟,一網打盡。我光是剛才,就殺了三十來人。」
「其實我早該省惕:花師姊是大師伯派來的卧底,並不是世叔遣來接應我的人。這應該是兩個人,而不是一個。」
「所以,你那位花師姊故意要坑我,拖我下水,臨死前叫我名字,並在牙齒上把我的名字鑿上去,誤打誤著,是把我給害苦了。幸虧大將軍聰明反被聰明誤,不肯相信這樣明顯的『罪證』,要不然,我自身難保,今天也救不了你了。」
「我有一事不解。」
「你可以問我。」
「你一向深受大將軍器重,早已罪證在握,為何不一早消滅他。」
「你知道嗎?我的家小,仍在危城,受大將軍派人監視中,我一旦有異動,只要一擊失手,就算我逃得了,我家人也一定受牽累。可是,如果我不把家眷帶來,大將軍也決不會相信我。雖則,我留在危城的家人全是假冒的,但他們畢竟是我好友、同僚,不到必要關頭,沒有必勝把握,我是不願貿然行事的。」
「而今……」
「我要救你,沒辦法,而且凌驚怖已有省惕,殺掉冷血后,他便隨時晉身京城,或隱身江湖,我不得不馬上行動了。」
「你別以為自己很重要。我跟上太師恰好相反,他是忠的壞人。他貌似忠厚,我則奸得七情上面。我是楊奸,我是一個奸的好人。這年頭,光當好人是不長命、沒好報的。要當奸人,也得夠奸,我就是這樣的人了。我救你,是因為發現:要除大將軍,不能沒有你,更不能沒有冷血的協助。這凌落石委實是太可怕了!我那麼親近他,他那樣信任我,我迄今仍摸不清楚他的底。不過,我也是夠絕的,我已請了心腹的人,把他的妻子兒女全訛去『三分半台』,萬一戰局失利,我還可以憑此為恃。其實,當我們這種人,就算為義鋤害,也是一種出賣。只不過,誰未曾出賣過人?正如上太師剛才問那一句:誰未曾在背後說過人的壞話呢?說人惡言,傳人是非,也是一種出賣,只不過,殺傷力輕些而已。但這也難說,有時語言傷人,遠勝斧鉅;刀斧傷的是身,一句惡毒的話,卻是傷盡人心,害人至深。」
「這……我們現在去救冷血?」
「對,你剛才又怎麼能先知道我們現在趕去正是要救冷血?」
「很簡單。大將軍既然說派『十六派殺手』赴『三分半台』刺殺『三人幫』,然而三人幫三位少俠全來了『將軍府』,而且確有兩派殺手跟了過來,那麼說,殺三人幫是真,三人幫在三分半台那是假的。可是這消息放了出去,永遠飯店的人一定會通知冷血,冷血重情重義,一定會趕去三分半台。其實,大將軍此舉,其意不在殺三人幫而已,主旨在於引蛇出洞,藉此查出內奸,順勢誘殺冷血。我見三人幫在山莊乍現之後,一直擔憂不已的,便是這件事。」
「正是……我看,你體內『十三點』的藥力,已恢復八成了吧?」
「承蒙關心,體內頂多尚剩一成餘毒。」
「你的輕功果然恁地好。二十三人中,你抓下了十四人,而且還在『七分半瀑』那兒發射了旗花炮,想必是通知了應接的長官,準備一舉掃蕩大將軍的勢力吧?」
「可是,你不但追殺了九名劍手,還也倒了回去,把我封住穴道的十四人都殺個清光,所以才比我遲了一步回來,是不是?」
「做我們這種事的,是內奸,是卧底,得要比大惡人更惡,留不得活口的。我只殺了十二人,那扭派老大和跌派老大還是給你藏起來了。我勸你還是殺了他們。」
阿里、儂指乙、二轉子聽在耳里,為之咋舌不已。
——兩個人追二十三名殺手,竟然全追到了!
——看來,是有的抓的人多些,但有的殺的人更多些!
接近「三分半台」的時候,追命正色的向楊奸請教:
「大將軍後院的那口古井,到底有什麼古怪?」
「不知道。」
「不知道?」
「就是因為不知道,所以要跟大將軍對決的時候,也得設法遠離將軍府。——別以為我常靠近他,便什麼都知道;你也是大將軍的心腹,你又了解大將軍多少?」
追命凝肅的搖頭。
「那口井,也許只不過是一口普通的井;大將軍,也不過是一個殘暴的普通的人,有時候,人人都要突破,不突破便是一種突破;有時候,卻是機深禍更深。對付大將軍這種人,取勝,總是要看看大意,憑些運氣。」
「還是運氣重要。大將軍以前運氣好。」他反問追命,「近日你運氣可好?冷血呢?」
——他們趕去已可能太遲。
「不知道。」追命一面疾掠,一面仰首望月,不忘了猛灌幾口酒,「今夜的月色真好。在我死前還是破大案抓拿元兇之時,有此明月,也算不枉了。」
正是今夜有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