灑開大步

灑開大步

他的表情就像是兇猛的野獸面對著陌生人的鞭子。

——當他乍見冷血出現之際。

驚怖大將軍是一個絕頂人物。他從未驚過。只有人怕他,他不怕人;他甚至也不怕鬼、不怕神,對他而言,鬼只是供他差遣的。就別說他自己了,就連他的部下都遠比鬼還可怕;神只是來保護他的,他幾次死裡逃生逢凶化吉便是佳例。

他也不怕敵人。

——有強敵才能使他更強。

他一向處變不驚,縱泰山崩於前亦不驚。但冷血乍現,卻使他在一照面里,心頭大吃了七八驚。

——他是誰呢?!

——怎麼這麼眼熟?!

驚怖大將軍突然覺得:眼前這年輕人,像是前世三生里一個跟自己有重大關係的人,似一頭猛獸的姿態踏上了古道,正沖著自己而來。

——他是誰呢?!

——他到底像誰?!

「我姓冷。」當他聽見那年輕的對手這樣說:「人們管叫我做冷血。」在這不過是電光火石之間,驚怖大將軍像急箭入林般想起了兩件事:

一、來人姓冷。在他過去的朋友、敵人、仇家中可有姓冷的?有。「風過群山」冷令今。「鐵裙神魔冷斗兒。老部下「火孩兒」冷過水。老盟主「不死神龍」冷悔善。還有……對了,他像冷悔善!他似冷老盟主……莫非……!

二、這人叫「冷血」。這幾天,手下打馬來報,在截殺張書生那一路太學生失利,人手摺損,甚至動用了自己手上「九大將軍」中的「三間虎」傅從傅五將軍、「霹靂」雷暴雷六將軍、「砍頭七將軍」莫富大、「影子八將軍」沙崗、「金甲九將軍」、石崗,都無法奏功。自己只好先後派了心腹高手「薔薇四將軍」於春童、還有親信李閣下和唐大宗去剷平掃蕩,聽說反賊是滅了,但仍有幾名極其棘手的匪首脫逃,其中就有一個名叫「冷血」的,以及一直潛居老廟的「五人幫」。

——看來,就是眼前這個人了。

在這剎那間之後,驚怖大將軍已一拍光頭,啪的一聲,光溜溜的頭上,幾乎沒給叩出火花來,他也馬上笑了起來,露出一口到老猶健的白牙,眯著一雙怒瞪如厲虎,但笑時如佛陀的笑眼,說:

「——你就是煽動老渠鄉民造反的冷血?」

冷血掏出一方五龍翠玉環透雕珮,舉起一揚,朗聲道:「這是什麼,你總該懂得吧?」

驚怖大將軍一看,心底一凜,已知道是怎麼回事,正要應對;可是尉校曾紅軍可沒那麼見識廣博,而又要在大將軍面前爭功心切,當下長槍一揮,戟指喝問:「嘿!你這反賊,膽敢對大將軍無禮,來人啊!管他拿的是勞什麼妖物,快給我拿下!」

眾兵如雷般呼應一聲,就要動手,城下群眾,更如沸如騰,群情浩蕩。

在萬聲交喧之際,冷血的語音仍冷晰的傳來:「這是天子御賜『平亂訣』,若遇奸惡抗命,可先誅後奏,就地正法。你說這種話,信不信我先殺了你!」

在場還有一位都監張判,原是朝官外調,較有見識,一聽這番說話,再看那枚玉訣,當下轉了臉色,必恭必敬的顫聲道:「……壯士……可否將玉訣交予小人驗證一下……?」

冷血坦然道:「當然可以。」

於是便在眾目睽睽下把玉訣遞了過去。

張判躬身雙手接過,審視半晌,雙膝一折,蓬地跪地,將玉訣高奉過額,奉呈冷血,並嗵嗵嗵叩頭三響,恭聲道:「不知是欽差大人駕到,萬請恕罪。」

張判這一跪,使曾紅軍呆立當堂,跟著跪下,城樓上一眾官兵,見兩人雙雙跪地,也全都跪了下去。

一時間,城樓上,站立著的,就只冷血和驚怖大將軍兩人而已。

這一下,冷血倒搖頭擺手不迭:「我不是什麼欽差!我只是奉天子之命,來查案辦案,你們快別……這樣子!」

本來,冷血充其量不過是一名捕役,在官位上,別說遠不如張判,跟曾紅軍也有一大段距離,只不過,他這位捕快,卻手持「平亂訣」,亦即是為天子階下辦事拿人的御前(雖則冷血迄今壓根兒還未見過皇帝的「龍顏」)侍衛,殺人無須准照,辦案不怕特權,這種特殊身份,誰不畏?誰無懼?

眾人這一跪,冷血反而覺得慚愧。他心中忖度:要是自己恃勢行兇,這些官員定必任之由之,可見權勢之大,腐化難免,冷血想到多少人藉此恣意橫行,魚肉百姓,因而深為感慨。

驚怖大將軍見眼下局面,已不是他腕底風雷便可定乾坤,當下熱烈相迎,大步向前,沖著冷血笑道:

「果然是你——冷老弟,你可來了!」

他本想過去擁抱冷血,但冷血站在那兒,使他感覺到自己的動作無異於去抱一把出鞘的劍一般,所以他馬上順理成章的把姿勢改換成握著冷血的手,拍拍他的肩膀——這使他一來免去了下跪,二來讓大庭廣眾釋了以為這「欽差捕頭」是來對付大將軍之疑。

其實,大將軍心中是驚起幾道疑問的:

到底這姓冷的傢伙,是不是真的是皇帝遣來對付自己的?要是這傢伙真的不由分說,要拿下自己,自己該不該馬上抵抗?如果抵抗,這干官兵,會不會幫自己?

如果這人是皇帝派來的,沒理由蔡相爺、童將軍、朱大人等不先捎個信來的!但「平亂訣」,天下只有五面,是仿照不來的。這麼說,如果不是皇帝親遣,便一定是京城諸葛老兒搞的鬼了。皇帝老子那方面,他也只面聖過四次,每次叩喊:「萬歲萬歲萬萬歲」時,他都有說不出的榮耀。可是,如果皇帝真胡塗上腦,差人來對付自己,他可絕不能束手待斃的!萬歲萬歲萬萬歲,您可千萬要萬歲萬歲萬萬不能睡!我忠心耿耿,干盡好事,為了不過給您進貢寶物美女,而我也藉此步步高升、升官發財,要是您連我都除了,我就只好連你都反了!如果是諸葛老兒搞的鬼……我本來就不打算放過他!

——萬歲萬歲萬萬歲您可千萬不能睡!我是您萬世基業的樑柱,千萬別逼我造反!

大將軍心中喊了這麼一句。

「冷捕爺駕臨危城,可有什麼貴幹?」他嘴裡說的是這麼一句。

「我找你。」冷血直截了當的說。

大將軍與有榮焉的道:「好,難得你瞧得起我,我一定竭盡全力,為少捕頭效犬馬之勞,協助辦案。」

冷血道:「我要辦的人,不是別人,而是你。」

他這句話說得如轉踵敲釘,絕無迴旋餘地。

——當著這麼多人的面前,大將軍的面子委實難下。

大將軍皮笑肉不笑的笑了:「敢問少捕頭,我犯了什麼罪?」

冷血道:「恃權肆凶,無法無天!屠殺百姓,魚肉鄉民——你看,下面有這麼多人要告你的狀,你還當眾趁亂著人暗算:

冷血抓住陳三五郎的手緊了一緊,陳三五郎立即慘嚎了起來,而城下的鄉民一齊叫好起來:

「好啊!青天大老爺來了!」

「凌落石他作惡多端,惡貫滿盈!」

「請求欽差捕頭大爺把凌落石、厲選勝一干人等,就地正法!」

聲如雷動,此起彼落。

——凌落石當然就是「驚怖大將軍的名字。」

冷血指了指身邊的陳三五郎,用銳目一掃城下,道:「這都是人證。」

「冷少捕頭,如果這都是人證,你也未免太聽一面之辭了吧?你怎麼能肯定,他們不是串通好一起來害我的?還有,這拿著兇器的傢伙夾在人群里,與我素不相識,你怎能誣賴我指使他?」驚怖大將軍道:「好,你要辦我,行!也要拿出真憑實據才行。否則,怎能服天下人之心!」

冷血冷然道:「你放心,我會待在這兒,不怕找不到讓你伏法的罪證。」

驚怖大將軍的眼睛和禿頭一齊發了亮:「好極了,這是一個無辜清白的人最高興聽到的話。我為官清正,鞠躬盡瘁,不怕你查,還會盡量協助你早日查個水落石出。」

當下他轉身對城下群情洶湧的百姓揚聲道:「你們都聽到了、瞧見了,現在,這位欽差捕頭要來查辦我,要是我有罪,你們當然會到他面前來告我的狀,無任歡迎;如果我無罪,我當然不怕人偵查。你們這下聚集告狀,可都有主兒了,現在還不趕快回家,待在這兒,莫不是並非沖著我來,而是意圖造反掠城不成?!」

這些話,說得十分有份量,浩浩蕩蕩的傳了開去,幾個領頭的讀書人,議定之後,在蘇秋坊的領導之下,極有秩序的相繼散去。

冷血倒有點迷惑起來。

——他這下出現,倒只像是替驚怖大將軍凌落石解決了一場禍端。

冷血曾多方想像、揣測過他這個可怕而具份量的對手。

他甚至早已準備驚怖大將軍會即時作出大反撲。

他早已蟄伏城中,看定時勢,而他也早遣了耶律銀沖、阿里、依指乙、二轉子在四面布署好,萬一驚怖大將軍逞凶,他便要與他和他的勢力放手一拼。

可是驚怖大將軍不拼。

他居然很乖。

很聽話。

很合作。

——乖得聽話得合作得像他壓根兒就是一個清白無辜的人似的。

一個出色的為政者,當然懂得把反對的人抓的抓,囚的囚、殺的殺、收攬的收攬,併當然更知道要給自己的行動冠以堂堂正正的理由,還要必須給對方以邪惡的罪名。

像驚怖大將軍這種人,為了要贏,為了能掌權,的確不惜做任何事!

不過,公然違抗欽差大臣等於公開造反,這種事,驚怖大將軍是絕不做的。

就算要造反,他也只暗地裡反,待對方發現他有異動時,他早已翻了天、覆了地。

他一向陽奉陰違、欺上瞞下、隻手遮天、假公濟私,這才是聰明人所為。

是的,如果他嘴裡喊:「萬歲萬歲萬萬歲」之時,心裡很可能在罵:「萬衰萬衰萬萬衰」。

他是個聰明人。

凡人都會做傻事。

聰明人的特徵是:傻事做得比較少。

他已暫時「穩」住了冷血。

——雖然,這致使他那天在眾老百姓面前大失威信。

不過,威信是可以慢慢重新建立的。

有權就有威。

——既然贏得了,就要輸得起!

為了日後勝利在最後,不妨失利在最初。

一時失威,無傷大雅。大丈夫不可以一日無權;小人物不可一日無錢,只要大權在握、有錢在手,到頭來誰不伯我?!

驚怖大將軍本來一直都在慎防著。

他提防著京城裡會派人來審查,整治他——來的人可能是奉天子之命,也可能是諸葛老兒搞的鬼,更可能是相爺遣人來試探自己是不是忠心不貳。

是的,得要小心應付。

鬼是鬼,神是神,人是人。

錯不得。

對人要說人話,對鬼要說鬼話,對神要說神話。有人說,對人說人話、對鬼說鬼話是順風轉舵不要臉的做法,驚怖大將軍認為說這些話的人都是「廢」的:這有什麼不好?!難道對鬼講人話么?還是對人說鬼話?難道人不該在拜神時有拜神的樣子嗎?當著鬼的時候不當鬼來辦嗎?如果見到皇帝當他是部下來吆喝,遇著部屬當是皇帝老子來服侍,且看到頭來吃虧的是誰!

所以,在未弄清楚來人的真正身份之前,他第一步就是「拖」。

一向氣吞山河、殺人如麻、視生命為草芥的驚怖大將軍,卻一改面目,忍氣吞聲,自動接受調查。

「我把兵符交給副將於一鞭,等調查完畢后,若我無罪,才再拿兵符;」驚怖大將軍表示了他衷誠的合作,「只有這樣,冷捕頭在調查這件事時調兵遣將,才能方便自如。」

他在做這件事之前的一天晚上,早已飛檄急令「大連盟」和「朝天門」五盟一門的部屬全面警戒,靜候密令;另一方面,他已遣人飛騎上京,同時飛鷹傳書,急探來人「冷血」的底細!

——他當然不知道在探查冷血「底細」一事上,薔蔽將軍早已先他而做過了。

——於春童一向都是他的「愛將」,當然也學了不少「將軍本色」。

他還未弄清楚冷血的「來龍去脈」,就聽到兩件令他震驚的事:

一、他的唯一的兒子小骨,身負重傷,而且,他是傷在自己心腹於春童手上,並為自己眼下大敵冷血所救。

二、他的唯一的女兒小刀,幾為自己所極重用的薔蔽將軍所奸,並亦為現下自己的死敵冷血所救。

當他知道原來於春童本姓「曾」,並是自己布局剪除的副總盟主曾誰雄兒子的時候,他做出了第一個反省:

——趕盡殺絕,這四個字,他做的還不夠好!

他以後要做得更好。

——斬草大可以不除根;至多不過春風吹又生。

但殺人一定要殺到對方全無還手/復報/反擊/偷生的餘地。

古時有卧薪嘗膽、胯下之辱的歷史,知道了這些故事之後,令人自然更加懂得斷絕對手有敗部復活、死裡逃生的機會。

當他曉得四房山上的三罷大俠、蟲二大師、**婆婆、三缸公子全遭毒手之際,覺得大為惋惜——他原本要藉這溫家四名失意的好手來培養「傷魚」、「救魚」、「怒魚」和「忙魚」,最後研製成「一元蟲」,不僅可以解毒,還可以為自己提升四十年的功力,這原是他私下吩咐三罷大俠的任務,可惜,卻給自己一手調訓出來的於春童一手破壞了。

他也做了一個反省:原先,他以為收買人不如收買人心,讓這溫門四傑有個落腳處,好好為自己研製藥物,總勝過強力迫使他們為自己賣命。給他們一些自由自在,可能事半功倍,反能速成,現在他知道這是不成的,人一旦有了一點自由,就會得寸進尺,不知感恩報德,不懂自我約制。聞小刀所言,他們都為了一點私慾而不惜為冷血療傷治病——而當時冷血根本是跟自己站在對立面上的!

人在外,就不好控制了。「一元蟲」,他還是得要研製的。等溫辣子在嶺南調遣溫門好手回來之後,此事仍將再續。四十年功力,一如金銀珠寶,自是越多越好。不過,以後,研製的所在,無論如何,得改設於「朝天山莊」,便放控制。

——予一個人多一點自由,便等於使自己少一點權力。

這種事,大將軍決定再也不幹。

當他知曉小刀差點就為自己一手調訓出來的薔蔽將軍所奸,而兩姐弟均為冷血所救之餘,他在震怒之餘,又有兩個反省:

一是於春童不愧為自己一手調教的人物。他知道最危險處就是最安全所在的道理,所以,改名換姓,接近自己身邊,要不是這件事,自己居然還一直不知道,身邊竟有這樣的敵人!——因此,既然有一個這樣的『危險人物』可能就有第二個,第三個……

他絕不能讓這種情形再發生下去——也就是說,如果有這種人物在自己身邊,他絕不能縱容、放過。

——寧可錯殺,不可放過!

二是冷血雖然一照面就煽動老渠鄉民對抗自己,但他也一上陣便救了自己的兒子、女兒,這種『人物』,大可以『收為己用』。

——對出類拔革的人材,要是不能收為己用,最好還是殺了。

對付敵人,大將軍一向只有三個方法:

一是收攬。

——收攬就是把敵人變為朋友。

二是殺了。

——死人就不是敵人。

三是摧毀。

——摧毀一個人比殺了更絕更毒更兵不刃血:摧毀的方式則可以用逐漸的腐化、正面的打擊、側面的孤立、背地裡挫折之。

這道理就跟報仇一樣:你一刀砍殺仇人,仇人不過一死了之;可是你廢了他,他還得痛苦的活下去——摧毀一個人絕對要比殺了一個人來得要命;不過,摧毀敵人並不比殺掉敵人來得有保障:因為給摧毀掉的敵人(就算是徹底摧毀),只要未死,難保不能在機緣巧合、天時地利人和下得以重蘇!

不過,大將軍認為殺一敵不如多一友!

他決意先試試看,

試試去收攬冷血。

——收攬冷血試試看。

天下間沒有什麼不可以或不可能的事,只有你願不願意去試試看。

這是驚怖大將軍一貫的想法。

他決定要把冷血收為己用。

——可是用什麼辦法才能夠把冷血這等傲岸少年收於帳下呢?

因此,他去問於一門五盟二副三友(他還有四殺手和九將軍)。

大將軍認為自己一直能夠聲名不墜,權勢蒸蒸日上,主要是因為自己學習之心,跟權力一樣,到老猶烈。

他不恥下問。

凡遇上自己不能斷定的事,他會去請教他身邊的好手。

他手上有的是好手。

——「大連盟」要不是有這樣的好手,他這個大連盟總盟主還當來幹啥?

他身邊有的是人材。

替他主持「朝天門」的是「陰司」楊奸。

「五盟」的原來盟主,已給大將軍一一殲滅,現在代為主持金、木、水、火、土五盟的,是「鬼斧班門」的「五大皆凶」:斑星、斑紅、斑青、斑花、斑虎。這五人的武功、威望,或俱不如當年金人、木人、水人、火人、土人;但均有過人之能、一己之長,更重要的是:他們對大將軍都絕對效忠。

「二副」是指在「大連盟」的新任副總盟主「大笑姑婆」和在「鎮邊大本營」中任副上將軍的「大道如天、各行一邊」的於一鞭。

「三友」是大將軍的三個好友。這三人均未加入「大連盟」,也未成為大將軍麾下,他們有的是新知,有的是故交。大將軍一向很看得起他們,不過卻認為他們不加入比加入好,不成為一夥比成為一夥方便。有些人,有時候,保持距離,可交一生一世;太過密切,朝夕相對,反而容易反目。

「尚大師」是其中之一。這人原出身於侯門望族,但因在京師得罪權貴,逃到危城,大將軍不但予以收容,而且還十分器重。

這人的本領就是他在京城裡有錯綜複雜的關係,只要他鼻子一嗅,幾乎就知道京城的風勢轉向;只要他眉頭一皺就能解決許多紛繁如千絲萬縷的人事糾紛。

大將軍極需要這種人。

這種人能替大將軍解決一些連大將軍也不能/不便/不宜親自解決的事。

另一人是「上太師」。

上太師曾是御醫。

——可惜他不幸「醫死了」一個皇帝心愛的嬪妃。

大將軍也悄悄的收容了他。

——替自己治病,跟自己家人開藥方的,一定得要是個可以信任的人。

(不信任的人,如何能把他開的方子服下腸肚裡去!)

人誰無病,而且誰都要命,大將軍雖明知並無「不死葯」,但總希望自己能夠長命一些,所以,只要上太師醫道高明、忠心可靠,他也必須要把這種人物留在身邊。

另一人是新交。

他叫崔各田,支著拐杖,左腿瘸了,右腿似也不大靈活。

這人的本領是常常失蹤。

可是待他「失蹤」了之後,再出現的時候,你交給他去「打聽」的人物,他一定能如數家珍、一一相告。

大將軍也需要這種人材。

——打探冷血的虛實,他也是請這人負責。

他知道崔各田一定不負他所望。

一定能打探得到。

他稱這人為「有影無蹤」——「無影無蹤,,反而不可怕,因為可能根本就不存在,「有影無蹤」則不可捉摸、難以猜測,無疑更為可駭。

這人還有另外一個本領:那就是在最緊張、最無趣、最沉悶、最不愉快的時候,仍能談笑風生,說話詼諧,風趣而不逾份——有這種人在,就算是對敵/殺人/流血/布局的時候,也令人心曠神怡,意閑氣寧些,大將軍自覺殺氣太重、殺伐大多、殺戮太厲,他更需要這種人在身邊。

這三人大將軍都不需要他們加入「大連盟」——唯其他們在「大連盟」之外,萬一京城的權貴追責下來,要他交出尚大師;或皇室交待下來,要處斬上太師,甚或崔各田遭強大的仇家追殺,他都可以置諸不理、置身事夕,不致受波及、連累,反而進退自如。

有什麼重大疑難,他會去「請教」這些人。

由於以大將軍之尊,「請教」他們是一種敬重,他們也樂於讓大將軍「請教」——簡直求之不得這類「請教」,大都還爭著表現。

大將軍卻不肯「請教」兩類人:

一是他的家人。宋紅男,是他的正室。他一向認為她優柔寡斷,一味婦人之仁。

小刀是女子之家,沒有見識;小骨年輕,天真未混,未成大器。

另一是他的部將。

——在他剷除了一切「障礙」之後,他本來還有「九大將軍」:二將軍也是兵馬都監孟怒安為他所殺,但他以孟怒安的名義做盡一切惡事,曆數年後因遭人揭發孟二已歿。才不能再瞞天過海。三將軍是「大敗將軍」司徒拔道,這是他一向用以抵制副上將軍。「大道如天」於一鞭的要角。四將軍是「薔蔽將軍」於春童,背叛,已歿。五將軍是「三間虎」傅從,負傷,未痊。六將軍是「霹靂將軍」雷暴,在攻打老渠時,一傷再傷,已難痊癒。七將軍「砍頭將軍」莫富大,失蹤,八將軍「影子將軍」沙崗和九將軍「金甲將軍」石崗全死了,死在自己愛將於春童刀下。

另外,他身邊還有「鳥弓兔狗」四大殺手。

——他們只聽命令,等待命令,而從無異議,也不會有什麼意見。

他從來不去「請教」這些部下。

——部下給「請教」多了,就不甘屈為部下,而是會把上級視作庸材了!

的確沒有多少個部屬能知進退、有分寸、能有自知之明、自量自重的,並不是有太多屬下能明白上級讓你發揮只是「他肯讓你發揮」,有一夭,他要是改變初衷,你就沒得發、不能揮了。

——可是,若真有一個部屬能自重自製、有自知之明、不爭功、只獻功之時,那也十分可怕。

薔微將軍就是一個實例。

——所以他一直都得到大將軍的器重。

沒有一個真正聰明、能幹、知進退而義忠心耿耿到可以性命相托的部屬,是大將軍日久以來的一個遺憾。

他把這個遺憾一直擺在心裡,直至有一天,他的夫人跟他說了一句:

「好的部下都給你殺光了。」

他一向瞧不起婦道人家的意見,這回他卻是聽了進去。

他一向「從善如流」。

所以近十年來,他已很少誅殺部屬。

——可卻還是出了個薔蔽將軍!

(可見對部屬還是萬萬縱容不得的!)

「你們覺得這自京城派來的捕快,」大將軍只發問,之前並沒有提供任何答案,「應該如何處置?」

在「八逆廳」里,回答的人意見不一:

斑虎:「殺了。」

斑花:「宰了。」

斑青:「給他一刀。」

斑紅:「他活得了嗎?」

斑墾:「宜暗中狙殺,應給外人來干。」

尚大師:「冤家宜解不宜結,拖下去,年輕人,能耐到幾時!」

上太師,「虛與委蛇,應付過去就是了。」

崔各田:「是敵是友,都得先弄清楚來人『底細』再說。」

大笑姑婆:「殺了他,不殺便難以服眾。殺了之後,嫁禍給一向不聽話、不聽令的都監張判,實行一石二鳥、一箭雙鵰!」

於一鞭:「要真的是欽命御捕,不宜輕舉妄動,更不該多結強仇。」

(楊奸沒有說什麼。)

他們在說了意見之後,反過來請示驚怖大將軍。

大將軍只仰天打了七個沒有鼻涕的噴嚏,這時,院子外池裡的一條肥大的錦鯉,正浮出水面冒了一個泡。

把敵人收為己用、殺掉或摧毀之,你選那一樣?

——驚怖大將軍卻選了這一項。

你呢?

大將軍選的是哪一項?

他不選收為己用。

不選殺掉。

也不選毀滅之。

他選了第四樣。

——第四樣就是前面三樣合起來的全部。

——驚怖大將軍自己,還有「有影無蹤」崔各田,已各自派出偵騎,飛馳京師,查探冷血的「底子」。

不過,往來飛驛,至快也得要一個月時間;就算飛鷹傳訊、飛鴿傳書,打探得來,也得要二十天功夫。

驚怖大將軍不光是等。

像他這種人,甚至不會浪費四次彈指的時間。

——他的時間只用來爭取他更大的成就、更多的財富、更大的名聲、更多的享樂。

他不能坐著空等對手的行動。

所以他先行動。

——「收賣行動」。

正如所有的女人一樣,任何人材、高手,都有他的「價碼」,只要你知道他(她)的價碼和付得起這種價碼,你就可以把他(她)「買」下來。

——沒有人是不能買的,只在於你出不出得起這個代價。

也許有些女人是不「賣」的,不過,對大將軍而言,他認為這些女人只是不知道自己的價碼,或是別人不知道或付不起那種價碼而已。

「價碼」不一定是「錢財」,有時候,它是俊貌;有時候,它是權勢;有時,它是真誠;有時,它是另一些虛無縹緲的東西:例如緣分。

當一個女人遇上她要的「價碼」,不管她知不知道這就是她的「價碼」,它是不是那麼「值得」,她都樂於為此獻出了她自己。

人材也一樣。

——所以,韓信為劉邦賣命,豫讓為智伯效死,諸葛亮為劉備鞠躬盡瘁,死而後己。

任何人都有一個「價碼」。

沒有人沒有價錢。

他要探出這個價錢。

所以他安排了兩根「針」:

他安排了兩個人,負責與冷血交好,從中探聽這年輕人的所喜所惡。

知道了敵手的喜惡,一如良醫探脈,才能對症下藥;萬一對方有什麼異動,也可以從中收風得訊。

——放兩支「針」的原因是:萬一一個給發現了,或其中一個不老實,還有另一個「臥底」來謀補救。

大將軍一向不喜歡「等待」。

他一向喜歡「速決」。

——當你勇放直接面對問題的時候,問題總會比你想像中萎縮許多的。

他決定要試一試:

他先探用最古老的方法——

用錢去「收買」冷血。

他當然不是自己出面去辦這件事。

他轉折的請人轉折的去辦這種事。

——這樣子的事,最好還是不要自己出面的好;萬一自己不成,變成不打自招、此地無銀三百兩、吃不了兜著走了。

自然會有適當幹這種事的人替大將軍干這件事。

——幹這種事也得要是幹這種事的人材。

不過,不管如何轉折,只要冷血一旦收下了這筆足可供他一世享用的財富,冷血便再也管不了大將軍的事;反過來說,也只有大將軍管得了冷血的事。

這時候,崔各田已是冷血的「朋友」了。

他用了十分巧妙(一方面維護了冷血收下來的自尊、一方面又使大將軍掩護在重重保障下)的方式,來使冷血「勢所必然」也「理所當然」的去收這一筆巨款。

不過,無論他用什麼方法,冷血的回答都是一個字。

「不!」

「這一筆錢財,足夠使你享用到下輩子了。也許你還年輕,不知道賺錢艱辛,我比你年紀差不多大上一輩,所以才敢勸你幾句:你手上要是有了這一筆錢財,再來闖蕩江湖,那就名成得快、勢起得易。你拿著它,先立於不敗之境,又不必付出任何代價,只成了自己的實力;你有了它,便愛做什麼都可以,誰敢不敬你、誰能不聽你的!你知道嗎?一個人要是沒有錢,就算他是個強壯的人,走在路上,也十分虛弱;如果你是一個虛弱的人,但只要有了錢,走在路上,也會龍精虎猛!」

崔各田這樣勸說了之後,還補充了這麼一句話:

「不拿的人,就是笨蛋!」

「你說的一點也不錯,我是笨蛋。」

冷血的回答是這樣的:

「我跟任何人一樣,也是愛財的。不過,錢對我而言,是重要的東西,但不是至要的東西。也許我還年輕,或許我的理想跟錢財並無多大關係,更或者是因為我自小在野外長大自力更生之故,我不十分重視錢財,至少,我並不貪財。錢財對我而言,誘惑並不那麼大。不是我勞力掙來的錢,如果我去花用它,只會令我覺得頹喪。每個人的看法都不同。有些人認為錢就是一切,會賺錢就是大人物,沒有錢則生不如死——偏偏我的看法就不一樣。但白說,你是我的朋友,當然知道我在這世間芸芸眾生中力求上進,如果沒有錢而要達到這一點,也確實十分艱苦;可是,我行我路,我歌我泣,遇石搬石,遇山劈山,遇挫不折,遇悲不傷,如此而已!費了那麼大的勁兒,為的只是錢財,那跟魚為了吃餌而給人當作裹腹之物,有何兩樣?錢,畢竟不是無敵的,更非萬能的,至少,我就不能拿著錢去跟天要求:天,請給我一兩銀子的陽光,對不對?」

然後冷血說:「你當然可以稱我為不折不扣的笨蛋。」

崔各田的勸說失敗了。

他慚然(也帶著惶然)向大將軍走報。

「不要氣餒。」大將軍反而很和氣的說:「他還年輕,不知君子無財寸步難行的道理。至少,你已打聽到他小時候是在野外長大的。一計不行,咱們大可再來一計。」

大將軍搔搔他的禿頭,然後彈去他肩上的落髮,剔起一隻眉毛,不大經意的說:

「譬如說:權」。

「權?」

「權。」大將軍權威的點了點頭。

「權,有了它,便可以使你有著許多方便、許多力量、還有許多別人所沒有和不能有的東西。你武功再高、再有恆心。再肯苦幹,但幾時才能掙得那麼一點點的權力?要是無權,你再能幹,又能幹出些什麼事體來!如果你要乾的是大事,但數十年都給小事磨平了志氣,那還有什麼大志來干大事、還有什麼大事可干?!」

崔各田滿懷熱切的勸冷血:

「有人賞識你,要賦予你大權——你再拒絕它就無異於殺掉自己的幸運、砍斷自身的幸福,終與不幸為伍。這樣的話,你也太沒志氣了。」

冷血回答了。

他的回答還是一個字。

「不!」

「不?」

「不,沒有男人是不好權的,不過,這權力要是讓我透過重重難關、克服種種障礙,所得回來的,我會非常高興。也就是說,權只是我一個假定的目標,可是,我把過程看得比目標更重要:因為我知道,人生絕大部分只是過程,所謂目的,不一定能達到,也不是人人能達到;就算達到了,也不一定會就此滿意,並會改變了目標。的確,在這種種艱苦而且多磨難、挫折、打擊的過程里,如此難度,這般可哀,但都也正如烈火熔鑄寶劍一樣,正是男兒壯志的磨鍊所在。權力,對我而言,只不過是森林裡的一頭老虎,但我要的是整座森林。」

冷血說完之後,向他的「朋友」坦誠的道:

「坦白說,權力,若是要人賜予的,那既不是真正的權力,也不是真的屬於自己的力量。你的好意,我心領了。」

失敗了。

崔各田惶愧的回報大將軍。

「大過分了,這傢伙,不知大高地厚!」本來一向風趣的他,也忍不住忿忿的詛咒:「他作了讓他自己清高一時但要後悔七輩子的決定!」

大將軍卻只是笑笑,手勢輕輕地摸著光頭,

「一笑轉身踏步去固然瀟洒,不過也得要小心踩著牛糞——」大將軍笑道:「不要緊,沒關係,年輕人嘛!衝動。有理想,是好事。他走過的路,我那條沒行遍!嘿,不要錢,清高!不要權,夠傲!我就不信他還狂到敢為那話兒畫一幅畫!」

「對了,」他語音一落,眉頭一皺,已氣下鼻頭,計上心頭:「年輕人,血氣方剛,有一件事,是萬萬不可缺的。」

「什麼事?」崔各田立即問。

——不管他懂或不懂,但在這種時候,一定要懂得是緊接著問。

大將軍當然是樂意說的。

「女人」

「男人沒有不愛女人的。」

「大人物尤其愛小女人。」

「不愛女人的不能算是真正的男人。」

「——像我,我只願意為第一流的女人耗費時間。」大將軍以一種飲烈酒的神情和語調說:

「差勁的女人,對我來說,不但浪費精力,而且是浪費精液。」

在場的親信們都立時響起了此起彼落讚美、歌頌、崇仰、羨慕大將軍稟賦過人、到老彌堅、桃花不斷、艷遇連連的聲音。

大將軍聽了這些話就像喝了烈酒,迷著眼對崔各出說,「你現在明白我的意思了吧?」

「是的。」崔各田說,「有意思。」

男人心裡儘管想著一百個女人,或對五十個女人有意思,但他想追求的就只是那麼幾個,可以追求的就那麼一個,甚或是一個都沒有。

當然,沒有男人是不愛女人的。

大英雄尤其愛小美人。

沒有美麗女子的溫柔和溫柔的美麗女子,怎麼襯托出好漢的俠骨、男子漢的英風來!

冷血年輕如劍鋒。

他也愛女人

但他已早一步,真的愛上了女人了。

他愛的女人只一個。

小刀。

對他而言,小刀就是他的一切。

他看到晨曦剛綻出微光的時候,他便翻身坐起,不是因為睡飽了,也不是因為要趕著練劍,而是因為想起小刀:今天說不定會遇上小刀呢!他為了這個想法而提早開始了一天的生活。

晌午的時候,他會站在校場上,楞楞的仰視烈日,這舉措使得一直都跟蹤著他的狗道人十分驚恐,於是向大將軍走報:「這人練眼力的方法竟是與烈日對峙。」大將軍聞言把眉頭皺了一個對時,眉頭幾乎要發出銅鎖扣上那『嗒』的一聲。其實,冷血不是在太陽的極耀燦中尋找黑子,他只是忽然抬頭,忽然想起小刀,於是就待在那兒,仿弗太陽就是小刀,令他不能、不忍、不願轉移視線。

冷血本來一向在野外長大,他認為『衣可蔽體,就好,可是,他現在開始為自己添購了幾件『還算華麗,的服飾,不是因為阿里說過他:「喂,你的穿著看來像頭野獸多於像一個人。」也不是因為二轉子說他:「老弟,你來到輔京危城,你以為是在老渠呀!在這兒就算行乞,也算得比你體面一些。」他是因為小刀——上街的時候會遇上小刀吧?查案的時候會見到小吧?跟『五人幫』在一起的時候,小刀會來吧?

到月亮升起的時候,冷血覺得那是小刀的光華。晚風徐來,更是小刀的氣息。他一個人行走之時,覺得小刀在就好了。聞到花香,他錯以為小刀行近。有一次,有人在羊棚擠奶,他幾乎是剎地紅了臉。他熟悉這種處子的芬芳,風是小刀。花是小刀。月是小刀。現在還未到下雪時候,否貝,雪就是千萬個小刀。

這使他不敢抬頭看星子。

有一次他仰望星空:

刀、刀、刀、刀、刀、刀、刀、刀、刀、刀、刀、刀、刀、刀、刀、刀、刀、刀、刀、刀、刀、刀。刀,刀、刀、刀、刀、刀、刀、刀、刀、刀,刀、刀、刀、刀、刀、刀、刀、刀、刀、刀、刀、刀、刀、刀、刀、刀、刀、刀,刀、刀、刀、刀、刀、刀、刀、刀、刀、刀、刀、刀、刀、刀、刀、刀,刀、刀、刀、刀、刀、刀、刀、刀、刀、刀、刀、刀、刀、刀、刀、刀、刀、刀、刀、刀、刀、刀、刀、刀、刀、刀、刀、刀、刀、刀、刀、刀……

這麼多的星星,都是小刀,以致他覺得自己很寂寞。

他倒沒有認為自己是靠近小刀身邊的另一粒星子。他只希望自己能成為與星子跟星子之間那溫柔的黑暗,溫和的孕含著保護著星光,讓它能千年萬載的發出柔和的光華來。

這是第一次,一向眼中和手上都彷彿能炸出千道陽光的冷血,把自己和黑暗比擬在一起,還心安理得,夢寐以求。

所以,崔各田對他提出『找些女人來玩樂』的建議,對冷血來說,已完全沒有了意思。

失去了意義。

他心目中只有小刀。

——當然他也還有慾念。

他這樣子的體魄/這樣子的年輕/這樣子的性情,不可能無性無欲。

當他衝動的時候,他就會想起那一晚,在『四房山』上,在『乳池』旁,小刀玉潔冰清的身子,像一把閑置的刀——

他如熔岩炸濺……

……不惜與懺恨葬身其中。

不悔

他連自瀆時都只是想到她。

這段日子,小刀似乎遠如月華,冷如他腰畔的劍鋒。

金錢、權力和女人,在這少年人身上都不能奏效的時候,冷血已向大將軍翻查了幾件案子,其中包括:上京遞諫的太學生中,有六起人,在路上盡遭屠殺,疑與大將軍有關——至少,參與屠殺的人,有不少是大將軍在『大連盟』里的高手和軍隊里的要將。

另外,老渠的雞叔、蓉嫂,擺明了是冤案,冷血要大將軍解釋清楚。

此外,像蕭劍僧、前五行分盟盟主。曾誰雄、蔡戈漢等『下落不明』或『突遭狙殺』,也甚為『可疑』。

此外,阿玉割腕自溺,也懷疑是遇大將軍迫害,故而輕生的。

還有前副都監孟二將軍孟怒安,亦疑是為大將軍所害,並且,還要查出是誰借用孟怒安的名義,幹了這麼多人神共憤的案子。

要衝著大將軍來的是:『老渠』的屠村案——這件案子要不是大將軍指揮干下的,方圓七百里之內,沒有人能有這種能力/這個膽子!

更重要的是:還有許多瞞上欺下、魚侵黎民、剝削百姓、傷天害理的指責,是來自在城裡蘇秋坊等書生的狀書,已收集了種種罪證,要大將軍伏法。

就連給當場捕獲的陳三五郎,也擺明了是受『你們惹不起的大人物指使』,完全不把辦案人員瞧在眼裡。

——這人不是大將軍還會是誰?!

當然,這些罪證和線索,除了太學生和老百姓勇於告發和樂於協助之外,『五人幫』也鼎力幫忙,以致事半功倍。

冷血連同都監張判、府尹厲選勝、危城總捕頭司馬拆樹,還有五名副捕頭,研判查證各案之後,第一次,把大將軍『請』了過來,然後,冷血以『御賜欽捕』的名義,要大將軍對這些作出解釋。

大將軍十分合作。

「太過分了!我的部下竟然作出這樣傷天害理的事!」大將軍似乎比在場任何人都激憤得多了!「你們是英明的人,應當都知道朝廷對我恩厚,一直以來信重我,以致我手上確實稍有兵權;江湖上的朋友都厚愛我,一直以來都給我面子,以致我在道上也確有些影響力,他們也許是為了鞏固我的事業,或許是為了他們自己的私利,私下瞞著我,干下這些令人髮指的罪行,我聽了之後,極其難過;可是,就算他們是為了我,我也絕不袒護他們。天日昭昭,法網難逃。我是此地的鎮邊大將軍,更不可知法犯法,你們都是精明的人,這些罪證都只顯示,我的部下確都有貪臟枉法、有怠職守,可是,並沒有證據顯示我也會幹這種喪心病狂的事——事實上,以我今時今日的地位,我也不必傻到會去幹這種事!我一向操守很好,京城裡幾位主持廟堂的大老爺,都一直很肯提拔我。至於我那些犯了案的部屬,一定不能詢私,一定要繩之以法。他們這樣做,就算是為了我,也太傷我心了!就算是為了大局,也太不懂事了。大過分了,他們竟會幹出這種事!」

「要是有冤、假、錯案,都得要平反!如果需要用到我的力量,儘管相告,必定竭力以助,以正視聽,以平民怨。」大將軍似乎也比在場任何人都更誠摯些,「你們都是些英明的人。我老了,我沒有用了,日後,家國大業,都全丈你們了。我手上的一切,都要交給你們的。等有適當的人選,我就要退下去了。可是,太不幸了,他們一意孤行,竟干下了這等醜事!」

他彷彿也比任何人都難過的說下去:「你們都是些仁慈的人。請原諒我吧!樹大有枯枝,族大有乞兒。我老了,不中用了,竟不知道他們背著我,作惡多端,天理不容,你們揭發出這些令我心痛的事來,反而令我清醒反省:得要好好整肅一下內部邪惡的力量了!給我一泡尿或一面鏡子,不怕你們這些精明的人見笑;這樣做絕對可以讓我照清楚,了解自己在干著什麼事!」

絕對協力。

衷誠的合作。

——沒有辦法。

面對這樣一個『大將軍』冷血只能把手緊緊的握在劍鍔上:他沒有辦法。

——拿他沒辦法。

只要真的去辦,就總會有法子;沒有辦法其實也是一種逃避的辦法。

大將軍一向都是這樣的堅信。這次,他一回到『將軍府』,立即私下召集親信、召開會議:在冷血能有所行動之前,先行開釋雞叔和蓉嫂;釋放早瘋癲了多時的殷動兒;緝捕造成冤案的符老近和霍閃婆;並把逼死阿玉和攻打老渠兩項,列為『薔蔽將軍』於春童瞞住大將軍干下的好事;至於陳三五郎,則指明是校尉曾紅軍主使的。由大將軍一聲令下,公正廉明,把一群犯事之徒,捉拿歸案,以釋民怒。

然後他召來了楊奸、崔各田、尚大師等幾名親信好友,密議時說明了:

「現在來的這位『欽差大臣』官位雖小,但權力無邊;年紀雖輕,但定力非凡。」他不慍不火的說:「我已叫崔老弟去試過他,權力、金錢、女人,他都不要。你們說說看,我該拿他怎麼辦?

尚大師搖首不信:「很少人能夠連這三件事都無動於衷的!」

大將軍說:「是很少。」

尚大師說:「極少。」

「極少,」大將軍道:「但不是沒有。」

崔各田道:「冷血就是一例,他三樣都不接受。」

楊奸忽然笑了起來:「大將軍平時不是教我們嗎?要毀滅強大的敵人,最好的方法,是使他先毀滅了自己。如何讓他毀滅自己?最好的方式,莫過於先叫他瘋狂。一個人**過盛、權力過大,難免就容易瘋狂。先使對方腐化,腐化掉的對手,會因瘋狂而自行毀滅,便用不著我們去大費周章了。」

大將軍用鼓勵的眼神使他說下去,楊奸也真的說下去了。

「既然金錢、權力和女人分開來的三種方方法都不奏效,」楊奸道:「我們何不把三種方法合起來,根本不動、不說、不道明,只讓這年輕人先品嘗,后享用,之後上癮,最後腐化——到時候,我們誰也不必收拾他,他自己也會把自己收拾掉。」

大將軍呵呵笑道:「好傢夥!那麼奸的計策虧你想得出來!」

楊奸忙不迭的道:「當然了。大將軍光明正大,這種陰損毒計,當然是我這種宵小之輩才會這般算計人!」

大將軍一面大口喝著湯,一面大口嚼著一隻老薑,半晌后才對楊奸說:

「難怪你叫楊奸。」

楊奸皮肉骨皆不笑的笑著說:「幸好我不是姓陰的。」

不管陰的陽的,他們都用了十分巧妙的方法,使冷血吃好的、穿好的、得到最好的、女人自動前來討他歡心、人人自動上來供他使喚。

久而久之,冷血就成了可以為所欲為、任意任行的人。

——一旦成為這種人,肯定是絕對無法放棄他已經得到的;本來沒有,就不會不習慣,但已經獲得的,忽然失去了,就會很不自在。

失去遠比從未得到過痛苦,而且痛苦得多了。

只要有所欲求,就無法絕對秉公行事——對這種人。大將軍便可輕易解決。

是人就有弱點。

有弱點就有辦法。

——怕只是找不到對方的弱點。

冷血也有弱點。

大多數的人的弱點,都潛伏在他的優點中,一如刀之兩面。

冷血也不例外。

冷血的優點和長處,其中之一是:

年輕。

——他的弱點也是年輕。

年輕,再聰明的年輕人,也難免缺少經驗、不知世途險惡、喜歡新奇刺激。

他們讓冷血逐漸愛喝點酒、愛使點權、受拍桌子罵人、愛聽阿諛奉迎的話、愛追逐聲色、愛花點錢、愛吃喝玩樂……如是者過了差不多一個月——

總括而言,他們是要使冷血「墮落」」

他們要「腐化」冷血。

「腐化」需要逐步。

要不著痕迹。

——一如「歲月」腐蝕一個人的容顏一樣,世上越是不易覺察的掠奪越是不可抗拒。

當大將軍問起「進展情形」的時候,崔各田表示:「冷血?他已是大將軍您在院子里陽光下一塊晾曬的腌肉——你怕他還有腿能跑?還飛得上天不成?」

同一時候,大將軍也收到了他派出去的人和崔各田所探得的訊息:

冷血是諸葛先生收的最未一名徒第。

他的身世是一個謎。

他真的姓「冷」。

——諸葛先生首次發現還是嬰兒的冷血之時,是在「罷了崖」下一個狼穴里。

夠了。驚怖大將軍忽然覺得像有什麼事物突然湧進自己的小腹里,還一直穿過胸膛。幾乎在喉管里穿破出來。「他真的姓冷。」他看著自己的腳,彷彿他腳底下正踩著個嬰孩。

當他們以為差不多已將近「成功」的時候,有一天,都監張判帶著醉意在冷血酒意甚濃時有意無意的說了一句:

「冷捕頭,我看你是樂不思蜀了。溫柔鄉本是白骨冢,使一把寶劍鏽蝕,當然要比拗斷它容易,你看你,小腹上的鈕都不能扣了吧?!」

只是這麼一說。

看來醉得七七八八、玩得葷七八素、荒唐得不知天昏地暗。迷糊得不懂天翻地覆的冷血,忽然長身而起,而眼睛晰得像給冰鎮過似的,一反手,把正在勸酒的崔各田衣襟揪起,幾乎要把他「掛」在牆上,後來,還是把他「放」在桌上,以致桌上原有的醬油菜肴飯,全沾了他一屁股都是,然後,他才聽見冷血像一個字值一兩金子的跟他說:

「好,這遊戲,也玩完了。這些事,大概都是大將軍叫你做的?!你替我告訴他,案發了,他逃不了,也脫不了罪的。」

當崔各田惶然的把這些話轉知大將軍的時候,大將軍卻匕笆不驚草木不驚的說:「其實,這個把月來,他也根本沒放棄過調查行動,只是在暗底里進行,並請得「五人幫」那幾個傢伙偷偷協助。」

「他不是個易對付的人,不過他還是有一個大缺點,仍捏在我手裡。」

「大缺點?」崔各田戰戰兢兢的問:「他,還有嗎?」

「他愛女人。」

「女——人?」崔各田似乎從未聽說過這種「動物」似的。

「我女兒:小刀。」大將軍肯定得像知道自己左手有五隻手指一般的說:「他喜歡她。」

崔各田眼睛一亮:「那麼,何不把仇家結成親家?」

「辦不到,」大將軍決絕得像知道腳趾永遠不會是手指一樣,「因為——」

「他是冷悔善的兒子。」

「他是老盟主的兒子。」

「他是要來報仇的。」

「這個人一定要殺掉或者毀掉。」

「——而且,不能也不便由我們的人動手。」

「所以,要請一個來——」

「——一個高手。」

「只要這人來了,一定能殺掉他。」

「這人是誰?」

崔各田重逾千斤的問。

「冠蓋滿京華,殺手獨憔悴。」

大將軍力以萬鈞的答。

「鐵手的手,追命的腿,冷血的劍,無情的暗器。」

「他們是四大捕快。」

「唐仇的毒、屠晚的椎、趙好的心、燕趙的歌舞。」

「你說的是四大兇徒。來的莫非是……」

「他的武器亘常是一個問號,一如他的人。」

「——屠晚?!」

「和他的推。」

「只有他才可以對付他?」

「不,更重要的是,只有他才是最方便對付他的。」

「——您要屠晚怎樣對付冷血?」

大將軍沒有回答。

他只是說:「請楊奸。大笑姑婆和司徒拔道來。」

當楊奸、司徒拔道和大笑姑婆走入「八逆廳」的時候,都不大能夠呼吸。

因為實在太臭了。

實在是太臭太臭太臭了。

連這三個向來殺人剮人不眨眼的武林高/老/好手,都有點想嘔吐。

但他們不敢吐。

甚至連眉頭都不敢皺。

(他們向來都知道大將軍很「臭」,但卻不知道為何臭得那麼厲害!)

廳里有兩口大瓮。

兩口瓮上橫置著一塊木板。

大將軍就支頤斜躺在板上。

他們不知道大將軍最近又在修鍊什麼武功。

他們不敢問。

他們至多只用眼尾斜脫了桌底下的痰盂一眼。

「我要你們來是要告訴大家,」大將軍開章明義的就說:「冷血必須要剷除。」

司徒拔道立刻說:「原為大將軍效死。」

「我們盟里的、帳里的、莊裡的人,都不適合這項任務——冷血畢竟是御封的捕頭。」

楊奸道:「……大將軍的意思是?」

「上次,我們不是從京城裡請回了一個殺手——?」

「是。」

「聽說他在京城裡有替相爺狙殺政敵逾五十二人的紀錄?」

「是的。」

「他一向都是一個獨來獨往的殺手?」

「他一向是個寂寞的殺手。」

「那很好,我要的便是這種殺手,他是屠晚?」

「便是。」

「聽說他的椎法很好?」

「天下第一。」

「而且他的椎法是一個問號,誰也不知道他的使椎之法,所以也無法逃過他的狙殺?」

「確是這樣。」

「——那麼,上回他為何沒把冷血格殺於危城之外?」

「因為他不肯干。」

「不肯干?」

「是。」

「為什麼?」

「他嫌錢太少。」

「我們不是給他一千兩銀子嗎?這足夠請十個殺手了。」

「但他發現要殺的比十個人還值錢,所以要求『大出血』。」

「大出血?」

「大出血就是至少要一千兩黃金。」

「一千兩?」

「金子。」

「金子。」

「好,就給他。但我要用我的方式殺——我的方式,他的方法。」

「可是,他一向是用他的方式和方法殺人。」

「給他兩千兩。」

「金子?」

「另加一千兩銀子,我還要買一家人的性命。」

「一家人?哪一家人?」

「隨便哪一家人。要殺像冷血這種人,一定要有「陪葬品」,要流血,就血流成河;要見血,就來個大出血!錢,我有;人,他殺。」

「我……試試跟他說說看。」

「這時候,豐富的菜肴又端上桌面,僕役們盛上熱騰騰的白飯,大將軍開始請大家喝湯。

他的三個屬下都小心翼翼的喝著湯,彷彿生怕湯里會伸出一隻捏著他們鼻子的怪手。

「湯好喝嗎?」

「好。」

「好就多喝一些。」

「謝謝大將軍。」

「湯還夠熱嗎?」

「剛好。」

「那就趁熱著喝。」

「多謝大將軍。」

「真可惜。像冷血那麼有用的年輕人,卻喝不到我筵上的好湯。」

「那是他自己沒有福氣。大將軍對他那麼好,那麼恩厚,那麼器重,他還那麼不識好歹,真是該一棒子打殺!」

「……不過話說回來,他雖然依然秉公辦案,但的確己有些手軟,不像剛來的時候那麼咄咄逼人了。」大將軍一面咀嚼著湯里的肉骨頭,發出仿似門栓子鬆了給風吹動的嘰嘰聲響,「是人,就會有情;有情,便有給軟化的時候。你們別以為他很堅定,其實他也開始動搖了,只是他夠堅強罷了。如果他不是冷老鬼的兒子,我或許還會用其他的方式……現在——」

「卜」的一聲,他咬碎了嘴裡咀嚼的骨頭,並開始嚼食裡面的骨髓,嗤嗤有聲,「他畢竟還是年輕人,不知道這年頭害你的人通常都會以幫你的臉孔出現!大家學乖了、學精了,誰還會笨到以壞人和惡人的樣貌出現!」

吃完了骨頭,他又津津有味的喝起湯來,一面像自己說給自己聽的道:「大出血。大家平靜久了,也該大大出血一番了。」

然後,忽然興緻勃勃的問道:「你們可有發覺一件事?」

三個人都連忙問道:「什麼事?」

大將軍憤慨的道:「味道。」

「味道?」三個人異口同聲的重複這兩個字,都不敢多置一字。

「臭味。」然後大將軍像一個興奮的小孩子在出示自己心愛的秘密玩具似的,推開了那兩個瓮蓋著的木板,以致這三名部下都可以看清楚瓮里的情形:

他們看到了兩個「人」,和一大堆蟲。

其中一個,雙手齊時剁去,雙腿自膝切斷,千萬蛆蟲,正在他的傷處進進出出,忙得像川流不息。

另一個人還好,四肢齊全,但蛆蟲卻是自他眼、耳、口、鼻穿進穿出,每一條都忙得像大酒樓在擺設大筵宴時的庖廚。

這些蟲跟糞坑裡的蛆蟲無疑是同一種類,只不過更大、更肥、更粗、更臭,而且全身有倒鉤和長毛,嘴裡還伸著尖齒、硬須。

奇怪的是,這兩個人居然還沒死。

還活著。

活著受罪。

他們一時都不知道這兩人是什麼人。

「你們不招呼嗎?他們可跟你們是熟得朝見晚遇的人了,你們不認得了嗎?他們是李閣下和唐大宗啊!」大將軍既為這兩人作故友重逢的引介,又大為惋惜的道:「十八年前,我請他們替我斬草除根,他們告訴我已趕盡殺絕;但十八年後,卻給我留下了一個要讓我大出血的孽種!」然後他又坐下來喝湯,每喝一羹,就啐一聲,一面搖首搖腦的道:「每個人犯了錯,都得付出他們的代價的,是不是?他們還有點用,我不會讓他們立刻就死……對了,湯快要冷了,快坐下來喝湯吧!」

「呃」的一聲,大笑姑婆終於嘔吐出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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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追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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