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中大石
往好的想,悲傷也可以是快樂的;往壞處想,快樂也成傷悲。
那天晚上向冷。雪已停了,萬籟無聲下的是肅殺;馬不再趕路,歲月和飄泊已轉入驛站的牆壁和地板里。杯子是冷的,因酒而溫熱;刃是冷的,因貼著身體而銳熱。暮晚的天色由藍轉黑,特別快,非常靜,且帶著不著痕迹的殺意。
少年的他仍在客棧的一角喝他的酒,微帶酒意的眼光很美。
——壺中天地大,袖裡日月長。
如果他醉眼裡蘊含了什麼意思,大概就只有這個意思了。
「霍」的一聲,門帘猛然掀了開來。
一人紫膛臉,顧盼有威,赤頰方顴,衣袂激蕩著金風獵獵。
他並沒有去掀開帘子。
厚舊的帘子像是自動激揚起來的。
他大步而入。
後面跟了兩個人,眉目清奇,背負長劍,神情充滿了崇敬,一看就知道是他的弟子子弟。
帘布未落之際,可以瞥見外頭雪勢已止,但風聲漸劇,無盡的暴風和風暴,看來還會繼續以無情的力量無盡的擊打著無情的人間。
掌柜的呵著腰、屈著身、腴著像身懷六甲的肚子,去招呼這一看就知道的大客戶。
——儘管是在這樣小小的途驛里,這漢子的氣派依然豪壯;儘管他身邊只有兩個人,但他的氣勢彷彿帳下正有千人待令出。
在這個「暫時驛棧」里,有七桌子的客人,七台人客都知道,來的是誰。
這人正是當年御前帶刀總侍衛舒無戲。
他不但曾在殿前捨命保駕立有大功,更曾自請命赴沙場拚命殺敵立有戰功,只不過,後來為奸臣進讒,參了一本,落得個家散人亡,令他解散一手建立的「飽食山莊」,落泊江湖。
——但他豪情依舊在,豪邁不改。
有人對他說過些什麼:「看他起朱樓,看他宴賓客,看他樓塌了。」他不以為忤,還哈哈笑道:「我的紅樓朱閣,就起在我心中,我一日不死,那塌得了?就算死了,塌沒了又有啥相干!起過風雲見過繁華,不就是了!我心裡還天天高朋滿座,終宵不去呢!」
近日,皇帝轉了死性,採信了諸葛太傅的忠言,重新下詔起用舒無戲。
舒無戲即跨刀上京,這一來,萬民稱幸,聞者無不雀躍,凡他過處,都有舊相識、老戰友、還有當年門人子弟為他唱道同行。
他一一回拒。「等我再有一番作為時,再來請大家干一番事。」於是身旁只帶兩名子弟。
這晚他錯過了宿頭,在雪靜風嘯的夜晚,來到暫時客棧,要喝一口熱酒,來溫一腔熱血。
但他的敵人,已在這小小驛站里,布下了天羅地網,置下了九面埋伏,靜候他的來臨!
七桌子和客人,有三桌的人,分別是「浸派」、「跌派」、「扭派」的殺手。
共十一人。
他們來只有一個目標:
——受命殺舒無戲。
有兩桌的人,是「太平門」梁家的好手。
共八人。
共八人。
他們來只有一個目的:
——奉命殺舒無戲。
有一桌的人,是「蜀中唐門」的高手。
共三人。
他們來只為了:
——殺舒無戲。
此次行動由「下三濫」何家「德詩廳」旗下的高手:本由「一屍兩命」何尚可主持——但且不管這人來不來,他們都會下手,一定下手。
他們有共同的目標:
目標只有一個——
「殺舒」。
殺死舒無戲。
還有一桌,便是那個眼裡滿是醉意,喝酒喝得像掉進了戀愛里,過早有華髮的年輕人。
——看他的眼神,酒醉了之後,一定是想起了他的戀人。
他獨座。
除了他,還有一人。
這人沒有桌子。
他「賴」在地上,像一件什麼農具似的,靠在於禾上便已呼呼睡去。
——這人似比喝酒的年輕人還要年輕幾歲,看去相貌堂堂,但就是弄得灰頭土臉,一對大手,實在太大了一些,連睡著了也似無處可安置。
低頭埋首喝酒的青年正是追命。
追命正端詳那樸實少年的睡相:天氣那麼寒冷,怎麼這人不喝酒也能睡去?日間工作太累人了吧?他也學過點相術,覺得這樣子的少年窩在這兒,窩在這裡渡過歲歲年年,實在是件很不公道的事。
其實相貌俊美的世間男女,在所多有,只不過不一定也同樣有俊美的運氣,是以在俗世紅塵中湮沒消亡,也是常事。
追命正在揣想的時候,三派殺手、太平門高手、唐門好手,全都在定計:
——我要在剎那間把劍刺入他的心房/我要一劍斬下他的頭顱/我要先別人奪取這傢伙的狗命……
——我要在他背上/胸上/頭上/身上釘上七十八種暗器
——我要封殺了他一切的出手和退路……
忽聽「嘭」地一聲,像有誰在瓮底里點燃一支爆竹,隨即聞到堪稱驚天動地的臭味,像浸在溝渠里七十二天的鹹魚突然噴出了一口氣,這才恍悟原來是親愛的舒無戲正放了一個又臭又響的屁。
一時間,那臭氣像給冰凍著似的,凝住不散,可苦了那一干高手好手和殺手,掩鼻不迭,心裡也叫苦不已;偏在這時候又不能離去透一口氣,更不能貿然發作。
這時,那大腹便便的老長櫃,正哆嗦著走到舒無戲跟前,哆顫著問:「客客客……官官……要叫點點點點什什……么……下下下下酒的……?」
舒無戲覺得很好笑:「老掌柜,你怕什麼?嗯?」
掌柜震顫得連話也說不出來。
六桌客人,手背露出青筋。
手按在刀柄上。
力握成拳。
舒無戲揚起粗眉,笑問:「你怕我?」
掌柜的聲音顫得像斷線的念珠:「怕怕怕怕……我不不不怕怕你……我怕怕怕怕……」
「怕?」舒無戲還是不明白,「怕什麼,晤?」
——人們對他們自己所不知道的恐懼,多半會這樣問,卻不知別人所怕的說不定也是有一天也是自己所俱的。
「怕怕怕怕……」掌柜「怕」得連「怕」字幾乎也念成「爸」字:「我怕有人殺你——」
「殺我?」舒無戲啞然失笑,指著自己的大鼻子,道:「誰?」
掌柜道:「我。」
這句話顯然是一個暗號。
這句話一出,「扭」、「跌」、「浸」三派殺手都出了手。
扭派四人,在奇異的扭動中出了劍。
他們的劍光也是絞扭的。
跌派的四人,在出劍時先行翻跌。
在跌勢中出劍的招路是不可預測的。
浸派的三人,出劍之時,全身突然濕了。
濕透了。
然後他們的劍光像雪。
似雨。
——在雪中雨中水流之中,是無人不濕的:為血水所浸而濕!
「太平門」的高手后發而先至。
他們的輕功比出手還快。
至少比劍光更快。
蜀中唐門的人不發而至。
他們的暗器先至。
但誰都不及他快。
——誰快?
那掌柜。
——驚怕抖哆中的老掌柜!
「我」字一出,他一掣肘、一揚袖、一翻掌,便亮出一把明晃晃的尖刃,一刀斫了下去,快得不但出乎意料之外,還超乎想像。
這一刀迅疾無論,而且還掠起一股腥味,見血封喉,正是「下三濫」何家的「殺魚刀」!
這一刀雖快,但有一人行動更疾。
——那當然是追命。
追命整個人彈了起來,半空一弓,又重重的把背部「砰」地摔在舒無戲的桌面——奇怪的是:他輕功那麼輕,身法卻似很重很重,但身法越是笨重,動作卻越是靈活——然後兩腳急蹴而出:
一隻腳頂住了掣刀的手,一隻腳沿如刀,正貼在老掌柜的脖子上——是貼,並不是切,因為並沒有真的踢過去,只是像一口利刃般黏在老掌柜的下巴——同時,追命還向正在喝酒還是嚇胡塗了的舒無戲喚了一聲:「嗨,舒莊主。」
舒無戲大為訝然:「是你?」
追命道:「是我。」
舒無戲像在家裡閑聊一般,誇道:「晤,好俊的身手。」
追命卻大聲道:「別動手,一動手我就先踢斷他脖子!」他這句話當然是向那六桌正要撲過來出手殺人或救人的高手說的。
舒無戲肯定的點頭:「狗入的,他說的對。」
這老掌柜正是「下三濫」高手何尚可是這次行動的領袖,也是此次行動幕後主腦身邊的紅人,唐門、梁氏和三派人物還不敢背這個黑鍋。
老掌柜又怕得全身發起抖來了,又顫著語音說,「你你你……先收腳……我我我……立刻便撤……」
追命不同意,「什麼你你你我我我,我收了腳,你還會罷手嗎!」
老掌柜連大肚皮也抖得亂顫狂搖,「你……要是不放我……他們是是是不會走……走的……那只有耗耗耗在這這裡了……不如你先收收收腿……我一定馬上就走……」
追命聽了,也覺得有理,望向舒無戲。
舒無戲大力的點了點頭:「天殺的,他說的也有道理。」
於是追命道:「我就先收一隻腿……你先把人叫出去。」
老掌柜不住點頭,嚴寒里,他一額是汗。
追命緩緩收腿。
先收攔住持刀的手那一隻腿。
腿剛屈起,驟然之間,卻發生了一件事。
一件令一嚮應變奇速、出腿奇迅、反應變奇快的追命也來不及應對的事。
老掌柜的肚皮遞然裂開!
裡面倏然伸出一隻手。
手裡有一把刀。
黑色的刀。
刀刺追命!
——追命的身還在桌上,鼠蹊部位離那老掌柜的「大肚子」極近極近,誰也不曾料到肚子裡面居然還藏了一名小殺手!這一刀突如其來,令追命不及閃躲、無法閃避!
甚至連發力把老掌柜的脖子踢斷也來不及。
此外,老掌柜何尚可的另一刀,卻急刺舒無戲!
——他沒忘了舒無戲!
——這才是他的任務!
——他才是他的目標!
就在這時,突有一人,自地上陡地「站」了起來,雙手一伸,看似緩慢,瞧似平凡,但幾乎快已不能形容、高已不能描述他的出手,他的出手竟有一種不容人迴避的巨大力量。
他一伸手,左手握住白刃,右手握住黑刀。
——就用一雙手。
肉掌。
「咯登」、「咯登」兩聲,黑白兩刃,不管有無淬毒,都給他拗來像冰屑一般易碎且脆。
老掌柜何尚可的攻勢已完全給摧毀。
追命一腳,把「一屍兩命」的「肚子」里藏的人踢了回去(他不想見這種人,太陰險了!),再一腳把何尚可踢飛了出去(他不敢再跟這種人面對面站,太危險了!)
然後追命這才看清楚,從地上挺起來的是那穩重方正的少年。
他手裡揸著兩把名著天下聞名喪膽的毒刀,卻握成了碎片,還向他咧嘴一笑,有點得意,但十分善意的問:
「怎樣?」
追命忍不住誇道:「好掌功!」
那少年也相知相惜的說:「好腿法!」
在旁直瞪眼的舒無戲卻說:「他***,你倆個都說得不錯!」
他雖比他還年少,卻以恢宏的氣派與追命相遇。追命的眼神已略帶滄桑,但唇邊依然是常懸那一絲玩世與不羈。
追命有點赧然的道:「原以為可以不殺一命、不傷一人、不打架便可化解,但還是不管事。」
那少年忙道:「兄台用心好,不過對這等惡人卻不聽事。」
這時,那二十三名凶神惡煞,掄刀揮劍扣暗青子的又要殺上來了。·
兩名少年背靠著背,準備大殺一場,大打出手。
舒無戲忽睜轉著兩隻大眼,問:「你們不想打殺傷人性命?」
追命詫然,但答:「這當然是最好的了。咱們無冤無仇,又何苦要殺傷人命?」
那少年也道:「諸葛先生只命我來暗中保護舒大人上京,能免殺人就得免!」
舒無戲呵呵笑了一陣,放了一屁(依然奇臭無比,一面喃喃自語:多放點,免得進了宮就不能暢快放他***了!),然後又騎騎笑道:「殺千刀剮萬刀的,殺人還有說難的事,嚇唬人嘛,那還不容易。」
話一說完,他拔刀一斬,大喝了一聲:「滾——!!!」
追命「差點」就真的滾了出去。
——真是驚人!
不單是他,連守在舒無戲身邊兩名早有防備的子弟,也給震了出去:
——一撞在牆上;
——撞在桌上。
這一刀,從腰背拔出來,劃了一道大弧型,劃過背脊,劃過頭頂,劃過前身,斫在桌上,不但大桌齊口分而為二,凡刀風過處,由后至前,整座客棧,從牆壁到屋頂,全切開兩爿,那就是說,那偌大的一間房子,給這虛斫一刀,完全砍成兩邊,切成兩爿,像本來就是兩間屋子一樣;風吹進來,連雪也激飛進來,像星星也要掉下來了——過後才知道:雪又開始下了,還下得很急,很密。
這一刀聲勢駭人一至若此!
——這一刀!
這一刀一出,敵人都「不見了」。
——走避不迭。
誰敢惹這一刀?!
——看舒無戲看刀撫刀的樣子,也正是流露著:誰敢惹我,這四個字。
走光了。
誰也不肯再留。
——誰也不敢跟砍出這一刀的人為敵;何況,他身邊有那兩個:一個擅於腿法、一個有一對鐵手的年輕人!
那一刀,那一聲大喝,把所有的人都震了出去——不震出去的也給震倒、嚇壞了。
只有一人,正在舒無戲身邊,連眼都不曾眨一下。
好深厚的內力!
好定力!
那正是那名以手碎刀的少年!
追命這才明白:
舒無戲根本是不需要他來救的。
那少年也這才知道:
舒無戲絕對不必要他來保護的。
「咄!」舒無戲向這兩個年輕人露了一手,瞪著眼努著咀道:「這不是都給嚇回去了!晤?」
追命和少年忙不迭道:
「是。」
追命笑說:「當真是『君無戲言』,你那一聲滾,他們果真都夾著尾巴『滾』了。」
舒無戲又回到那給斫成兩半兀自不倒的桌旁,大刺刺的一坐,咕咕嚕嚕的不知他飢腸里發出的聲音還是又準備放屁了,「什麼君無戲言!老子又得回到金鑾殿當看門口,這外號兒總有一天會要去我的命!我叫舒無戲,外號『大口狗』!這才合乎我性情,這才過癮!」
說著,又活像是個沒有事的人兒似的,繼續去吃他的肉、喝他的酒去了——現在誰也不必替他擔心酒菜有毒、背後有人下毒手了。
兩個少年卻惺惺相惜起來,暢快過癮的談了起來,先是追命說:
「我做錯了一件事。」
「什麼事?」
「我不該出手救他的,他可是明眼人呢,這等跳樑小丑,那犯得了他!」
「對……我也錯了一事。」
「啥?」
「剛才他吼了一聲,我該也給震出去的,別裝作個沒事人兒一樣!」
「為什麼?」追命有點不明白,「你內功、定力好啊。」
「那怎麼行?」少年說,「人人都給震住了,我還逞什麼強?這樣他面子也不好過,我太不為人著想了!我再也不能在路上保護他了——他也不會再讓我尾隨的了!真不愧為世叔的拜把子兄弟,單是那一刀,那一吼,誰也休想沾他一根毛髮!」
追命覺得這少年雖比他年輕,但比他更成熟,更懂人情世故,更識照顧人心。
「我得先返京去了。」
「哦。」
「你呢?」
「我還得浪跡江湖去。」
這樣說的時候,少年想,彷彿還有些悲壯呢。
「為啥不與我一道赴京呢,我有好些朋友,要為你引見呢。」
「我……」追命斷然拒絕,然後無奈地笑道:「也許會有一天,我赴京去看你。」
「你來京師,一定要來看我呵!」少年遂很熱情地說了一個住處。「我跟師父一起住。」
一直孤獨飄泊的追命,確是有點兒羨慕:京城想必是一個極好玩、極熱鬧、極多高手的地方罷?自己這麼寒酸孤單,真的可以去嗎?去了真的有自己容身之地嗎?
「怎麼稱呼?」
「我姓鐵。鐵石心腸的鐵。兄台呢?」
「我姓崔。」追命忽在心頭瞥了過一個孤清冷傲而俊俏的人影,「你認識一個人嗎?」
「怎麼樣的人?」
「他比你年輕有七八歲吧,」他覺得有些不便說對方是個殘廢的,其實說不便,不如說是打從心裡頭生起的一種不忍吧,「他好像姓吳。」
「姓吳?」
「或是姓武?」
「姓武?」
「姓毛的吧?還是姓伍?」「……這我就不懂了。我有個師兄,他姓盛,厲害著呢!他日我為你們引見,你一定會喜歡他的。」
「這……」
「怎麼了?」
追命有些唏噓地道:「我不知何日才能到京師呢!」
「答應我,」鐵姓少年熱切地執住他的手說:「你腿功那麼好,你一定要來京師教教我腿法!」
「你也答允我,」追命也給他激起熱情來了,「你的手勁那麼好,日後也要跟你比比你的拳勁還是我的腿行!」
鐵姓少年眼睛發了亮:「好。我內功也不錯,你來,咱們比一比,怎麼樣?」
追命也故意應和他挑戰的說,「我酒量才好呢!有本事能喝三百杯去!怎麼樣?!」
——怎麼樣就是「敢不敢」的意思!
他們倆時正少年,哪有不敢的事。
卻是那邊廂,「砰」的一聲,將要復出重任御前帶刀總侍衛的「大王刀」舒無戲,忽地又放了一個奇臭無比、清脆莫名的屁!
一個人和光同塵得太久了,就會變得一身都是塵,沒有了光。
二十歲以前就有一張風霜的臉和蒼桑的心的追命,在這段其間破了兩樁案子。
兩件大案。
——都是無意中破的。
——都是跟他有關的。
——第一件案子使他成為正式的捕快,第二件案子使他當不成捕頭。
所以兩件都值得一提——可不是嗎?人生里、一個人的一生里,一個不平凡的人的一生歷程里,必然發生了無數無算的事,但只好撿重要的說,正如也選重要的提一樣。
——如果是你,一生中提兩件大事,你選那兩件?
追命沒有選擇。
他只是常常忍不住,上山去拜小透。
他每次拜祭小透墳家的時候,一面傷心,一面除芟;在墳邊拔除嫩嫩的野草的時候,他總是小心翼翼,怕拔痛了、踩著了地上靜靜安息的小透。
——雖然她只跟他說過一席的話,但他好像是跟她相交十六年般的惦念她。
他每逢初一、十五來上香,也來除草,對白雲,對遠山,對小透的墳痴痴的說話,說完了話之後,好像還痴痴的在等什麼會現身一般。人人都說他痴了,背看只說他是傻的。
這時候,他就在「味螺鎮」的唯一武館「大會堂」打雜。
——可是,這個打雜的,卻比「大會堂」里十一名師父都有名。
因為有幾次別個幫派的人來踢盤,師父們敵不過,但都給他一雙腿子踢走了。
不過出名歸出名,他堅決不當「師父」(他所持理由是:「不想誤人子弟」)只當雜役。
看這蒼桑少年這般沒志氣,大家都笑說是爛泥扶不上壁,都說他能退敵只是一時僥倖;追命也不管這麼多,他反而在武館留心用心學會了許多他所不會的武藝。
很多鄰鄉的子弟都是慕他的名頭而來學藝的:「大會堂」里一個雜役就可把「仆派」七大高手打得抱頭鼠竄,可見,「大會堂」帥父們的武功有多俊!
殊不知三名「仆派」的高手,就足以把這「大會堂」的十一名「師父」打得落花流水、落水流化、落流水花、花水流落了。
追命才不管這些,歲月匆匆,虛名浮雲,他只要篤篤噹噹、歡歡喜喜的過著跟小透談話的生活。
——在他心裡,小透依然活著。
他只喝初遇她的那口井的水。
她的酒渦仍笑在他心湖的漣漪里,且漸漸擴散。
野地里每一朵花都是他的盛開。
——那些花的美得也有點亂。
這天,就在昨日追命追思著小透,下了幾點淚的地方(他一向不怕流淚,只要真的傷心,他想不懂為何男兒有淚不輕彈?哭,又不是屈服;一個人能笑就能哭,哭有什麼大不了的!流淚,總比流血好!)生長了一朵小白花,在墳頭。
追命知道那是她跟他的招呼。
風微微吹過的時候,這招呼還在招小小的手哩。
到了傍晚,他又去看她(的墳,和小白花),可是這回讓他大吃了一驚:
小白花變成了紅色。血紅!
追命不明所以,仁立良久,以致墳前印了他一雙深深的鞋痕。
他下山去問老人家、老人家都不懂,有一位年過八旬、替人算命的順嫂(她不喜人家叫她「順婆」;她說:「婆什麼婆的,可把我給叫老了,我只不過剛過五十歲又幾十個月而已。」)就說:
「哦,噥,——」然後鼻孔朝天、鼻毛朝地、充滿了老人家的睿智和孩童的創意)的說:「那想必是轉色花。」
「轉色花?」追命咀嚼著這會變色的名字,臉上也變了色,「什麼是轉色花?」
順嫂的回答似充滿了禪機:「轉色花就是你說的那朵花。」
追命急了,他覺得墳里的小透明明有許多細聲難辨的話要告訴他,他緊緊追問:「轉色花代表了什麼?」
順嫂這回似是洞透了天機的說:「轉色花就是會轉色的花。」
「看見了轉色花會怎樣?」追命還是要追問到底。
「該……」
「轉色花開在墳頭是什麼意思?」
追命發現老太婆竟然在這節骨眼上呼呼睡去,睡時改為鼻孔朝地、鼻毛朝著心口,樣子像仙游一般的還掛著眯眯的笑意。
他急得禁不住要搖醒老婆婆:「你說,你說,看到轉色花是什麼兆頭?我給你一錢銀子,真銀子,你告訴我,怎麼樣?」他怕她在沒有說出真相之前就真箇「仙逝」了,急得什麼似的。
一聽到銀子,順嫂就自五里「夢」中急驚而醒,惺松著眼,緊張的問:「銀子?什麼?什麼怎麼樣?你要買甘蔗還是地瓜?雞頭還是芋頭?我都有。我先拿來怎麼樣?」
追命用一種難以看透天意的眼光去看她,並且知道若要從這位已老懵懂了的老婆婆的口中問出什麼天機,那倒不如去問天的好。
於是他跑去跟小透初遇的井去打水洗臉。他要清醒一下。
涼風習習。
星光滿天。
追命彷彿又聽見歌聲。
那歌聲。
——那首跟小透說話時聽到的歌兒,那歌兒是快樂非凡、無怨無尤的,而今,卻半路出家似的唱成傷心凄清,在夜裡透一股比星光還冷的寒。
追命心頭一震。
——聽到一些熟悉的歌,心痛的感覺,總是會有的。
可是追命現在不止是心痛。
而是震動。
因為他看見他的手儘是血。
臉上也是血——以致他看出去的世界,都變成殷紅色了!
他沒有受傷。
——難道井裡的不是水,而是血?!
從那晚開始,追命就開始做一件事。
他著手調查一件案子:
據說小透氣窄,是受不住丈夫其他妻房的欺凌,因妒生忿,懸樑自盡,了此殘生的。這是家事,追命本來管不著。但他現在要管了——
因為他覺得小透的死因沒那未簡單。
而且是小透著他來查個分明的。
那是小透的遺意。這便是他的職志。
事情因他而起也因他而死,但他不知道。事實上,世事都因人而起,但那人不一定就清楚;甚至天下大事,常為人之一念而生,可是這人不一定便能明白。
他要查小透的死因。
但他只是一個雜役。
——誰會對一個身份卑微的人說真話?
——誰願意對一個流浪漢說出事關重大、甚至性命攸關的話?
沒有。
——也不會有。
飽經世故年少老成的追命,當然能明白這些。他深深體悟到:一個人會做事,不如會做人;當然,最好是又懂做事又會做人,但如果只會做事,不會做人,那好事往往都白做了;而要是只會做人而不會做事,那往往就是不幹好事。
辦一件事,往往要透過許多人,不通過人便不能成事——所有的事都是人的事,人事是所有事情中最難辦的事。
——有時候,想辦成一件事,得要迂迴曲折,得要以退為進,得要顛三倒四,得要朝秦暮楚:那還不一定能成事。
不過追命也極深刻的體悟到一點:
世間的所謂大事,便是極難辦的事——所謂大人物,就是把極難辦的事辦成的人。
他不想當大人物。
但他要在三尺黃土下的小透死得瞑目。
所以他開始辦事。
——為了要著手探查這件案子,他首先辦了許多跟這件案子彷彿完全無關的事。
其中一件,便是捉拿「飛天蜈蚣」何炮丹!
「飛天蜈蚣」犯了一件大案:
他偷了縣官萬士興要獻給宰相蔡京為大壽之禮的:荷塘晨曦玉如意。
這是大事。
也是大案。
原本,當時在縣官地窖里看守寶物的「頂派」、「潛派」和「托派」三派高手,都是全派中特別挑選出來千中無一的好手。
不過,當晚,先是「頂派」高手「多足如來」黎八嫩覺得院外蟈蟈聲音叫得特別響。
未久,他發現蟈蟈聲音愈來愈響,他開始懷疑身上衣服里藏了只蟈蟈。
當他遍翻不獲后,蟈蟈的叫鳴像裂了天崩了地一般,他才恍悟蟈蟈已跳入他的耳朵里,且侵蝕了他的腦袋。
他跳了出去,捂耳求醫。
接著「潛派」的「倒採花」鐵樂仕,也覺得自己左腳心給螞蟻螫了一口。
不久,他的腳腫起一個大泡。再過一會,他的腳已腫得跟他的頭一般的大。
他怪叫著跳了出去之時,剩下的「托派」高手「飛龍快棍」馬善欺就覺得自己喉嚨有點痒痒。
他一咳嗽,就想吐痰。
一吐,就吐出一條蜈蚣。
一條美艷動人色彩斑爛的蜈蚣。
接下來的事,已不用多說。
「飛天蜈蚣」何炮丹已盜得了「荷塘晨曦玉如意」。
萬士興那肯甘休——至少,丞相大人那兒也不會罷休。
他們暫把一切案件擱置,調布重軍,召集精兵,追蹤尋搜,圍剿飛天蜈蚣。
終於,他們在「飽死小屯」里圍住了飛天蜈蚣。
可是沒有用。
據說,那一晚,月黑風高,包圍飛天蜈蚣的人,只見他手歸手、頭歸頭、腳歸腳、發歸發、五官歸五官……各自為政但又各自成一派的「分頭走了出來」,像自動「百」馬分屍了似的。一節一節的「走」了出來,而且真的「走」了。
——別說攔阻,更甭說交手了,圍剿的人已嚇破了膽,不知怎麼應付是好。
飛天蜈蚣逃脫了之後,卻發現仍給一人緊緊追蹤著。
他甩不掉追蹤的人。
他只好停下來。
——甩不掉的,只好乾掉了。
——他一向都只偷物,萬不得已時才殺人。
——只殺壞人、惡人、或不算是人的人。
那人是個年輕人。
滿眼都是醉意,像是醉眼看世間己看足二十年似的,反而把朦朧的看成了清醒。
「你使的是『下三濫』何家的『掩眼法』,」那人醉意可掬的說,「你是一條不螫人的蜈蚣。」
何炮丹也說:「這不關你的事,我取的是貪官送給狗官之物;你不插手,我不殺你。」
醉漢搖首。
他當然就是追命。
兩人終於交手。很快的,何炮丹發現對方的身法自己根本拿捏不了,所以他立刻就走。
——「下三濫」至少有六十三種在一流高手面前也逃去無蹤的「掩眼法」。
他剛要逃,追命已噴了他一身的酒。
是以不管他「化身」成墓碑,匿身於樹上,藏身於土裡,「寄身」為石牆,都沒有用;追命一嗅,就「聞」出他來了。
——「荷塘晨曦玉如意」還是給追命奪回來了。
但「飛天蜈蚣」卻走得了。
追命在其他捕快差役趕來圍剿何炮丹之前,放了他一馬。
「貪官污史的賊物,取之有道;」追命還向何炮丹解釋:「但我沒辦法。我要拿回這東西,來為好友申冤。」
飛大蜈蚣沒話說。
他不是對方的敵手,還有什麼話可說?
——有南威之容,方可以論淑嬡。
有龍泉之利,方可以論決斷。
所以他只有:
走。
「玉如意」落在追命手上。
追命把它獻回給縣官。
萬士興大喜過望,忙問追命要的是甚麼。?
追命卻答:願為大人效命。
第二天,追命立刻在衙里掛單任事。
一個月後,追命成為了正式的捕快——比他以前破了大大小小許多案還快上不知苦幹倍.可謂一帆風順、扶搖直上。
然後,追命就開始辦事。
查案。
——追查小透之死一案。
這時,向「崔小捕爺」「密旨」的人就多了:
阿憫嫂(在鎮長家裡當洗衣的婦人)是這樣說的:
「小透姑娘是個好女孩,她真死得冤啊。以前她初嫁給雷家二少爺的時候,她也是被迫的,不過還滿以為雷家二少會對她好的。誰知……唉,二少爺娶了她,又要了七八個女人,她出身不好,沒有婆家撐著,就算沒發生後來的事,她也在雷家做不成人哪……」
還這是沒敢說「後來發生的事」。
德叔(在鎮長家裡的長工,後來閃了腰,就給雷家趕了出去,現在行乞討飯、晚景凄涼)是這樣說的:
「阿透是個好姑娘。二少雷動,真不是人,玩膩了,就把她丟掉了,這也不就罷了,他還把這標緻的娘兒,當禮兒似的送了大少爺雷沖,盡情蹂躪……唉,其他的事,我都不想說了。」
他「不想說的事」,一位原本跟小透同是賣身(現已給她發了財的兄長贖了身)的婢女鳳琴兒可都嘩啦嘩啦的說出來:
「……小透是好妹妹。她嫁入雷家,雷動把她扔給雷沖,雷沖強暴了她,又丟給他手下,說是獎慰那班為他們殘殺與相爺對立政敵的手足……你說哪,小透天天以淚洗臉,焉能不死?我樣子長得讓人看不入眼,卻也有好處,沒這些嘔心的事!不過她死了,雷家還詆毀她是偷漢子、怕東窗事發而自縊,實在是太過分了……他死的事我也不清楚。」
她「不清楚」的事,一向待小透如同己出的榮婆婆可一清二楚,她已八十一了,都豁了出去,啥都不怕了。
「小透這麼個好女子,怎會偷漢子!他們說有一天看到她和從前一個雜工小廝叫崔什麼的,在院子里勾搭,這是啥話?雷家的人是找借口虐殺她罷了!小姑娘也不是自盡的,她頸上一道痕,背上又一道痕,肚子上又一道痕,私處又一道痕……
弔頸難道吊的不止是頸!唏,我替她收的屍,我怎會不知。
追命這才知道:
他們害了她!
——他也害了她!
收齊了罪證,他到雷家去問個水落石出、雲開月明。
「關你什麼事?」雷家二少爺皮問,「她是我老婆,又不是你的,你跟她有什麼來路?」
「如果是你們乾的,」追命說,「我就要逮捕你們。」
「逮捕?我們?我老爹是鎮長,我跟這兒的縣官有交關,跟京里的丞相也有交情,你抓我們,做夢!」雷沖冷笑,「就算是我們迫死那騷蹄子的,我愛怎樣就怎樣,你管得著?」
聽完了這句話,追命就沖了過去。
雷沖的腰脊斷了。
雷動的鼻骨、脅骨(左邊第五根,右胸第二、四根)、脛骨也斷了。
追命把他們「扭送」到衙里去,正式「逮捕收押」他們歸案。
他在雷家一場混戰,也負了傷。
不過,雷氏兄弟也太小覷他了——區區一名味螺鎮的小捕頭,居然能獨力奮戰雷家三十七人,還把大少爺二少爺死狗病騾一般的「拖」回衙里去!
而且他還能強忍怒忿悲恨,不把這兩個無行惡徒活生生踩死!
——這人分明不止是一名捕頭。
——而是一名絕頂人物。
——一位肯當捕役的絕頂高手。
那天下午,經門嫻嫂做「內應」,追命偷偷閃進大落院,到了小透「懸樑自盡」的地方默禱。
——他要把小透冤死的魂魄請回她長眠之地去……要不然,附在他身上,他也決無怨言。
——他覺得小透衰弱得連魂魄也是衰弱的。
追命本來不信這些。
——但事關小透的,他就信。
他希望小透是仍有呼息的,仍可思慮的,仍可以感覺到:他已為她報了仇、伸了冤的,要不然,他所作的一切,都沒有了意義。
當他心裡虔減的以為,已把小透無力柔軟的魂魄「請」在身上之際,走到院子里,忽然,他聽到那有一聲沒一聲不知世上幾年懶懶靄靄的雞啼。然後,廚房前吆喝打鐵,叮噹的響;工人在再翻新的棚上棚下,吶喊接力。那樓上,還是後院,井裡,抑或是心裡,傳來了一種幽幽的歌聲;仔細聽時,卻湮遠不可聞,不經意時,又像咆沫般浮了上來。
那是那天的歌。
但人己不在多時了。
追命呆在院了里,傷心得像一條失去流動力量的河。
直至憫嫂催促,他才恍恍惚惚的離開院落,上了山,已是傍晚,到了小透墳前,心裡難過得直閉上眼,向那一墓荒墳禱告:小透、小透,冤已伸、凶已除,惡人遭磨,你在黃泉之下,可不要驚怕了……
他跟小透,由始至終,只是一場一廂情願的偷戀;從頭到尾,也只談過一次的話。但這也害苦了他,他是她命里的剋星。他跟她只是真正見了一面,但卻追了她一生的女子。想到自己一直如珍如惜、為她可生可死的女子,卻曾遭如此欺侮凌辱,而他居然不在她身旁,而他竟然還不知道,他心裡一酸,落下淚來。
一陣風吹過,彷彿有誰對誰說了些什麼話。追命徐徐睜開了眼,只見晚霞千道,不可迫視,墓上、墓旁、墓后、墓前,滿山、滿地、滿目、滿天都開滿了小白花。
小小的白花。
小小白花在風裡向他招手、點頭。
人太好官便做不大。
這也不一定是說當大官的就比小官壞,但當大官的至少要比小官狠,在所必然,否則便升不上去了。追命人好,心軟,他本來就沒打算要當官,他當捕快,也不過是為了要為民除害,以及為了替小透報仇。
既然已當成了捕快,他就一切依法行事,飛天蜈蚣跟他已相交莫逆,有次在酒樓小酌時便跟他調侃:
「好哇,現在你當成大捕頭了,可以別無顧礙,大打出手;可以血灑長街,快意恩仇。嘿嘿,等我跑江湖跑累了,我也且來噹噹捕快!」
追命一笑。
他喝了一口酒,指指茶壺。
何炮丹一怔。
——向飲酒的人,指茶壺作甚?
「酒有毒?」他機警的問,「還是茶有毒?」
追命微笑搖頭。
「你不要喝酒了?」飛天蜈蚣緊張的問,「你改喝茶?」
追命像是喝醉了,但仍是搖頭。
「你要我喝茶?」何炮丹仍不死心,「還是喝酒?」
追命像只剩下了搖頭。
何炮丹火了:「那你指茶飲酒的,是啥意思?!」
追命淡淡地道:「沒有意思。那是茶,這是酒罷了。」
何炮丹老臉掛不住了,更是光火:
「沒意思你又指個啥?!你不服氣我說你可以借職行兇是么!」
「老何,」追命這才語重心長的道,「我是個捕快衙差,現在已不是什麼江湖道上呼嘯而來、呼嘯而去的人了。我當衙差,是為了要跟不平的人出口氣,替皆不平的事主持公道,但樣樣都是要依法執法,怎可無法無天!要是我跟一般武林人物無異,愛打便打,要殺就殺,動不動借緝捕為名與人決戰,痛快是痛快了,那我這個公差是怎麼當的?用拳頭打的?不如當武林豪傑好了!用腳尖踹的?不如去綠林當響馬好了!用刀使劍,那是武林高手的兇器,在這兒,我施的使的,是法,是理,是公義!打打殺殺,那是武林人物;我們用的是這兒;」
他拍拍自己的腦袋,「用這兒,」又拍拍自己的心口。
飛天蜈蚣給他帶笑半醉的著實說了幾句,也沒辦法,更不能不服,只用手拍拍咀巴,叫道:「你也會用這兒。反正我就說不過你。」
的確,他是說不過追命的。
但他卻很敬重追命。
——雖然他是小偷,追命是捕快。
他一向只偷貪官惡霸的財物,正如追命只幫良善老百姓出頭:一捕一盜,兩人似是做著同樣的事。
追命從來也不敢小看這個「賊。」
不過,追命也太小覷了大少爺和二少爺的老爹——「石蟹」雷大蝦了。
雷家兩位少爺才給關了兩個多月,便放出來了:理由是殺人證據不足,何況,小透是他們自家的人,她偷漢子自縊,與人無尤;以前給追命力邀出來為小透之死乃為人所殺指證的人,全都翻了供,或不敢再說什麼了。
追命知道已遲。
——雷氏兄弟已然出獄。
追命才再度正視雷大蝦的勢力與實力:在真正的武林里,斗勢勝於鬥智,鬥智強於鬥力——在刀劍上見功夫、在拳腳上定勝負,那通常只是第八、九流的貨色,頂多是第二、三流的高手而已。
第一流的不必出手,便可獲勝。
以雷大蝦的力量,連縣官也怕他五分,他大可使追命丟官棄職。
但此事並沒有發生。
追命還升了官。
他從一縣捕快,當成了七縣副總捕頭。
——不降反升?
有人說是因為縣太爺萬士興看重他,有人猜是當日他保住蔡丞相的壽禮,有人則冷諷熱嘲:敢情小崔捕頭跟雷家在一個演一個唱,一面捉一面放,這,自然就升官發財了!
然而追命卻很清醒。
他知道是誰讓他升的。
——不是因為他連破了二十幾件大案;不是因為他勞苦功高;不是因為他的武功好……
當然也不是因為他愛喝兩杯。
而是因為雷大蝦。
——力薦他高升的是雷大蝦。
只有這樣,雷家才可以把他穩在那「吃公門飯」的位子上,只要追命一天還在「公差」的位置上,他就無法行之以江湖手法、武林規矩,他便不能在沒有新的罪證下再去對付雷沖、雷動,不能任意為報私仇而殺傷任何一個人民百姓。
只要追命仍有顧忌,雷大蝦就不必太擔心了。
因為這件事,追命越發感悟:闖蕩江湖,武林閱歷恐怕要遠比武功高低還重要!
追命知道,這只是雷大蝦的第一步棋,當然還有第二步。
追命更相信,「封刀掛劍」雷家:「霹靂堂」第四大分堂「七棧」分堂堂主「石蟹」雷大蝦,決非易與之輩。
他不像他的寶貝兒子,那麼沉不住氣。
——那次,他拿下雷沖、雷動兄弟的時候,早已算準雷大蝦上赴江南「霹靂堂」總堂述職,否則的話,恐怕就連那個兩個月也關不住雷氏兄弟呢!
追命知道厲害。
他並沒有因而感到害怕。
——凡是「七棧」一帶由「霹靂堂四分堂」所作的惡事,不管嫖賭拐騙,他一概照辦不誤。
他一點也不領雷大蝦的情。
他這樣明目張胆跟雷家的一切惡勢力作對,不理七棧中五個縣官或明或暗的曉以「大義」,擺明了是:
——你作惡,我就整你!
——我就這樣,你又怎樣!
上得山多終遇虎;上得虎多呢?
——總不成遇上毛蟲吧?
可是「七棧」中的苦惱鄉,苦惱鄉中富紳陳七富,就是「上得虎多遇著蟲」。
毛蟲。
陳七富一向喜歡「獵虎」。
——「虎」就是「胭脂虎」的虎。
他喜歡獵艷。
可是,這回,他有了「艷遇」,夜宿「苦惱鄉」的「老虎客棧」,結果,第二天,就死翹翹了。
人人都說:陳七富這回暴死,敢情是「馬上風」了。
他死的時候,全身**,雙目突睜,牙關緊閉,但那話兒如金剛怒杵一柱擎天。
他伏屍的被衾之旁,的確留下女人的香味、褻衣、還有長發。
——敢情那女子有見及此,早已走之不迭了。
唯一跟此情此境很不調和的是:
蟲。
陳七富一雙毛腿,爬沾了六七條肥肥的、粗粗的、毛茸茸的蟲!
就是這幾條蟲,使追命生了疑,且有了破案的線索。
追命曾跟過溫約紅學過「解毒法」。
——要知道解毒之法前,一定要知道「毒」是什麼。
其中一種毒,是用狐不食草、沒羽葯、婆娘蠍製成的。這三種葯都極希罕,不易採得,且都是救人治病的藥物。不過,三種良藥混在一起,取其適量的葯汁,就變成了劇毒,這種厲毒,發作極快,如直接攻入血脈之中,便決難以搶救,而且,中毒之人似心悸、血栓而死,看去不似中毒,也毫無中毒跡象。
這種毒的特微不多,牙齦緊咬、**勃起,一般而言,都未必可斷為中毒,反而會給人疑及是「馬上風」。
——幸好,這三種中的兩種,珍罕無比,找得著而會用的人。更是難逢難遇。
事實上,溫門制毒好手也稱這種毒為:「落馬車」。
唯一比較明顯的特徽是:
蟲喜歡聚集於有這幾種藥味之處。
——大概是因為那三種藥用的葉莖,原來就是毛蟲所嗜食的事物之故吧!
於是,追命就生了疑。
他解剖屍首、遍尋疑點,連腳趾甲里也不放過。
胃部:無毒。鼻孔,無毒。咽喉,無毒。在他幾乎要絕望放棄之際,終於教他發現了陳七富的陰囊上一個特別的「毛孔」。
——那不是毛孔。
那是結了血痴子的小小傷口。
——那是針孔。
找到了。
一一「落馬車」的毒力就是從這兒刺進去的。
這不是「馬上風」。
而是謀殺。
追命立即追查那夜跟陳七富在一起的女人。
沒有線索。
一點線索也沒有。
在人人都放棄的時候,追命卻還不絕望:他從藥物下手,但終於發現,此路不通:婆娘蠍早已缺貨多年,狐不食草只有「老字號」有少量珍藏,至於沒羽葯,則很普遍,任何藥局,均可購得,甚至在山上亦易採得。
從人物下手:那艷麗的女子,好像是跟另一高瘦男子一起出沒,那男子一雙眉總是蹩著的,像不勝憂慮的樣子,看來,便是他介紹那女子給陳七富的。
但這兩人卻似完全消失在空氣中了。
過了大半年,一對江湖賣藝的男女,在表演完畢、俯在地上收拾賞錢之餘,忽然看見跟前站著一對芒鞋。
他們兩夫婦緩緩抬頭,就看見了一個落拓、不羈各寫在臉上和眼神里的年青人;這人,也就是他們命途上的煞星。
從這人的服飾可知:他是公差。
「案發了,」那看似潦倒而自在的「公差」道:「陳七富在死前說了你們的名字,跟我回去吧。」
「胡說,陳七富早已毒發——」
那兩夫婦抵死不從。
「『毒膽公子』溫亮郁,你和尊夫人『擒心娘子』,十個月前在「老虎客棧,以淬有『落馬車』毒力的針刺殺陳七富,追命道,「天網恢恢,疏而不漏,你們逃不了了。」
溫亮郁大怒,他力護夫人邊戰邊逃
可是逃不了。
追命的武功,尤其是輕功與腿功,比起昔日,更有大進,一日何止千里。
溫夫人恨聲叱道:「你何苦迫人於甚!」
溫夫人眉目姣好,溫雅賢淑,眼神里自透露出一股英氣,而神態間又閃過一種落寞——不知怎的,追命卻覺得有點親切、有些兒眼熟。
追命能夠破案,是緊緊攫住了一條線索不放:能知道「落馬車」這種毒藥的人,武林中也決不多;能配製這種毒力的人,更少之又少;他研刺過陳七富的屍身,知他也是會家子,膽敢暗算他且暗殺得手的人,必然是高手;能夠獲得那兩種秘葯的人,恐怕更屬罕見。
他從藏有狐不食草的「老字號」溫家中下功夫,再從專門配製毒藥的「小字型大小」下手,苦苦追查,終於給他查到:
大約一年前,「毒膽公子」溫亮郁的確速然離開了「老字號」,之前,他與一女子雙宿雙棲,因與「毒膽公子」匹配之故,江湖人皆稱之為「擒心娘子」;聽說這女子要討好人、只不過三言兩語,賺人很有一套。
溫亮郁此後不知何故,脫離了溫家,「老字號」的人已不認他為溫家成員。
追命便根據這線索追查了下去:有了目標,好辦多了。
當他得悉這對小夫妻在冰城一帶賣藝之後,一上來,便用話兌住了對方。
「毒膽」「擒心」見案發敗露,只好力戰到底。
溫亮郁雖只擅於制毒,但跟他娘子一樣,手底下功夫也很高明。」
可惜他們遇上的是追命。
追命的腿法,這時已進入嶄新境界,似風般無相、如雲般無常,像霧般無向,像火般無定——
他像一塊飄浮在空中的大石,在無從發力處有莫大的力量!
——他竟用一溫雙腿子,把眼前這兩大高手點倒,而不傷任何一人!
給點倒的溫夫人,還恨恨的用唾星子啐他,怒罵:「狗腿子!」
為了要供辭作證,追命也在公堂上聽判。
到了這個地步,溫亮郁這對小夫妻也直認不諱,坦然承罪。
「擒心娘子」力言此事與其夫婿無關,是她以美色相誘,以「如果要娶我,必定要替我毒殺一仇人」為條件,溫亮郁只好替她研葯,她以色誘陳七富,在重要關頭時以毒針刺殺了他。溫亮郁供詞雖一力維護,在罪名都往自己頭上栽,但顯然此事非他所策動主使。
縣官問她姓名籍貫,何以殺人。
「我姓崔,叫妙花,排行第三,霹靂縣味螺鎮人。」「擒心娘子」語音堅清,句句猶把追命震落萬丈崖底,「我殺的原為『更衣幫』兇徒,外號『七屠虎』朱麥,現在化名為陳七富,以為可以逃避仇家。當年,他打傷了我酒醉的爹爹,又傷了我那將臨盆的娘親,還使我那久已失蹤的弟弟,飽受『七苦神拳』之苦,並向『太平門』告密,以致梁堅乍分別殺害了我苦命的爹爹和娘,害得我家散人亡!而今他換姓改名,仍在這兒享福玩女人,我自是非報這個仇不可,非殺他不可!」
追命只覺天旋地轉、星移斗換。
——那是……
——那原來是他的三姊!
——他抓的原來是他的三姊和三姊夫!
(而三姐夫婦為的是替爹娘手刃大仇!)
「不管這樣那樣都一樣,殺人的人總有一大堆理由!」收了「更衣幫」送來的「黑錢」而心滿意足的縣太爺萬士興這般結案:「殺人填命,欠債……這個嘛,拿錢便是!來人啊,帶下去,把這對男女押牢候斬!」
很多人做了不對的事,都說自己沒有選擇、身不由己,其實,在他們身可由己、大可選擇的時候,他們也不一定做對的事。這樣,到頭來,自然就變得身不由己,無可抉擇了。
追命大可不必追查此案。
他大可以不必捉拿兇手:
——可是他錯了嗎?
——如果他知道兇手是好人,還會抓拿他嗎?
——如果他知道兇手是自己的親人,還會秉公行事嗎?
——如果他知道兇手殺人是為了替自己報仇,還會追緝元兇嗎?
你呢!
——世間的事,是不是換一個角度來想,判斷便會全然不同?
如果不是,為何自己的一隻大牙在疼,總比對岸那兒的大屠殺更令你關心?如果是,那麼世上還有什麼法理可以依據?還有什麼情義不能亂法?
追命私下向萬士興求情。
「不可以。我是依法下判,殺人償命。你身為公人,萬萬不得徇私。」
再過三天,溫亮郁和崔妙花便要當街處斬。
追命再次求情:「陳七富是個惡霸無賴,殺過不少無辜,死有餘辜,溫氏夫妻也算是為民除害、為報親仇,可否請大人輕判。」
「令已經下了;」一向昏庸的萬士興難得這般斷然,「豈可朝令夕改!」
追命無法可施。
這時候,他心裡一定在反覆思慮:該怎麼辦呢?怎麼辦是好呢?
——你說呢?
追命卻似沒多加考慮。
他義無反顧的做了一件事:
劫獄。
他仗著對牢中一切的熟悉,還有憑著絕頂的輕功,把三姊和三姊夫都救了出來。
他的行動使溫亮郁和崔妙花震愕莫已。
他護送這對小夫妻直至村口。送了些盤纏(那是他這幾年來克盡職守所儲蓄的錢——顯然只那麼一丁點,少得可憐),但卻不敢表露自己原就是她的弟弟;生怕崔妙花一旦得悉,必然不肯讓她失散多年的弟弟這樣做。
溫亮郁和崔妙花為之愕然無已:這人做什麼了?為啥干冒奇險,前來劫獄?既然如此,那先前又為何千方百計、苦追不舍,把他倆逮入牢里?
「壯士,你……」
「你們走吧。」
「崔捕頭,你這樣做,還留在這裡,恐怕很危險哪……」溫亮郁覺得自己兩人雖然得脫,但一定會連累這人的。
「我沒事的,」追命喝了一口酒,「你們快走。」
崔妙花一雙妙目,端凝打量了這年輕捕頭一陣,道:「我好像在那兒見過你……我一定曾經見過你!」
追命苦笑。
他心頭一熱。
一—三姊,我還有的哥哥姊姊,他們都在那裡?你們都受苦了。
可是他並沒有問出口來。
溫氏夫婦去后,追命仍在鎮口喝酒。
遠處漸火光衝天,馬鳴人叱之聲漸近。
忽然,長空里一條火紅色的人影,像一隻風箏般滑翔了過來,那是飛天蜈蚣——「下三濫」何家的輕功,一向都不是快,而且詭。
「你還不快走?」
「我為什麼要走?」追命懶洋洋的反問。
「你劫了獄,」何炮丹為他著急,「大隊人馬要來抓你了。」
「我是捕頭,我犯了法,我放了犯人,」追命說,「我理應就逮。」
「你真是,」飛天蜈蚣跺足道,「你知道現在是誰領一眾兇徒來抓你嗎?」
「誰?」
「雷家兄弟的人!」飛天蜈蚣急道,「他們要公報私仇。你這是有理也說不清哪!」
追命只有發出一聲浩嘆。
「反正我要救的人,已經救了,我已無尤無怨。」追命說,「我身為公人,不能守法,那還當什麼執法的人?他們真要報仇,說來可真選對了時候,我也正要替小透報仇。」
飛天蜈蚣見追命如此執意,也沒奈何,最後只說:「好,你不肯聽勸,我只有請救兵了。」
追命詫問:「救兵?」
這時殺聲震天價響,追兵已至,飛天蜈蚣身子又似斷成了十七、八截,一拗一彈,風一吹,便「飛」走了。
追命之所以為「追命」,便是在此役上「定名」的。
他在數百公差,壯丁包圍下,只「追」了兩人的「命」。
——雷沖。
——雷動。
他踢傷了兩人:傷得比上次的傷還要更重,只差點沒殺了兩人,然後他才停了下來,從容就逮。
——他束手就逮之際,一時間,大家為他氣勢所懾,還真不敢上來抓他呢。
那時候,追命才二十三歲。
那時候,追命便已是「追命」了。
他才給下在牢里,便已給重手對了穴道,先來七次私刑,打得皮傷骨裂、折磨得不成人形。
那是雷大蝦派人賣通了縣官、找人直接進入牢中乾的。
追命雖然傷重,受盡折磨,也自份必死,但他卻不尤不怨,有時還哼著歌,神態自若。
牢中大都是他的同僚,而且他向來好助人,這些人(不管牢子還是犯人)多受過他的恩惠,所以對他也特別照顧。放了他那可是斷斷不可、萬萬不敢的,但找間乾淨一點的牢房、好一點的酒菜,總是不難辦到的。
人人都敬他是一條好漢,有人也說他太傻。何必給小人折磨,也有人奇怪他為何此際還哼得了歌、笑得出來、還能酒照喝不誤?
「往好處想,悲傷也是能快樂的;一味往壞里想,好事也只有傷悲的份兒!」追命笑說,「我回得來自然就知道大概就折在這裡了:既然如此,難過也這樣過,好過也這樣過,既然是我自找的,求仁得仁,不如好過些過去的好。反正時日無多,我更須過得快活些。」
可是往後他更不好過。
——敵人對付他還好,可是敵人已抓住他的弱點,對付了使他更難過的人。
起先是榮婆婆的鐲子,送到牢里來;然後是鳳琴兒的耳墜子,然後是德叔本來就少了一截的尾指,最後是嫻嫂的金牙……件件都要向追命顯示了一點:
自從追命給關在牢里,雷大蝦就實行為他兩個兒子報仇,把這些曾向追命告過密的人,用不知什麼事的手段,一一整治了
這使追命傷心。
難過。
崩潰。
他自己不怕死。
無畏送命。
但他害死了這些人——這些無辜,良善、而且有正義感的人!
這無法無天的做法,使追命傷憤欲死。
這時候,他反而不喝酒了。
——一遇挫折、一旦沮喪就以酒消愁,這反而是他不屑的事。
他自度必死。
——審判的結果早已在判決之前定:雷大蝦和萬士興還有其他早已恨不得把他活剝生吞了的官兒們早已有了議決。
不過,有一天,跟他一向交好的牌頭阿冬卻偷偷跑來悄悄的告訴他:
「事情好像有了轉機,」阿冬興奮的說,「你的案子,朝廷還派了個複姓哥舒的欽差大臣來審理呢!」
追命只一笑。
——反正都一樣。
——派什麼人來都沒用,自來官官相護,狼狽為奸,同聲共氣、同流合污,到頭來還是必殺必死就是了。
這樣也好,不管用什麼名目,自己就等一了百了。
沒料,當天升堂會審,本來追命懶洋洋連眼皮子也沒抬——管他那個青天大老爺,反正都是一樣。
可是,當案情罪證一一指明追命所犯之案乃十惡不赦、罪不容誅之後,卻是那個由京里奉欽命前來的糾察司反而一一駁究,追覆本末,嚴正審斷,未了更竟替迫命平反起來!
這令追命驚訝莫已,這才抬頭看去,只見這位糾察獄司的欽差,臉無四兩肉,一付又懶又累又無聊的樣子,真箇長得一付昏昧樣兒,但斷案卻嚴明精細、銳察秋毫,不但能找出證據為追命減罪,還搜集了罪證,告發縣官貪污誤判、濫權妄法、與土豪劣紳互為勾結、殘虐良民!
這一陣反覆訟斷,最後是追命脫了重罪,但因擅自釋放人犯,免職掛冠,並責打五十大板;反而是縣官鋃鐺入獄,至於雷大蝦一見風聲不對,早已逃離味螺鎮。
追命大出意料,百般探問,始知這欽差大臣,複姓哥舒,名號懶殘。
他幾次想親自拜謝這位「哥舒大人,」但都不獲見,直至這位大臣要走之前,才著牌頭阿冬交給他一張字條,上面寫明哥舒懶殘在京里的住處,囑他如若抵京,歡迎一敘。
然後這位「恩人」,便去如黃鶴,從此音訊杳然。
追命真的赴京師,卻是在三年之後。這段日子裡,他又閱歷不少。
他的腿功更好了。
他沒捕頭可當了,就浪跡汪湖,多交朋友、多助良善、也多練點武藝,而且,也天涯海角,去打探、追蹤雷小蝦的下落。
——他沒忘記要替無辜受害的人報仇。
——但雷大蝦也蹤影全無,一如石沉大海。
終於有一天,他到了京城。
那時,風霜滿臉的他,想起了那有一雙鐵手的朋友,又想起了還他清白的哥舒恩公,於是把記下兩人的住處的紙兒都掏了出來,思量著應該先去那一家是好——這一對照,才知道兩家就是一家:住址都一樣。
他找到了那住宅,氣派非凡的大宅門前,上面卻寫著四個神飛風躍的字:
「諸葛神侯府」。
他自感形穢,正猶疑著要不要入內,卻聽背後有一個清銳的聲音說:
「是你吧?」
他霍然回頭,便見到一個俏煞、蒼白的男子,因為正端坐在木輪椅上,這才使他認了出來:那便是當年那晚在味螺鎮口,以一雙筷子助他殺掉梁堅乍手下兩名大將:姓吳還是姓武或姓毛……的那個「小童」!
——而今小童已是少年了。
那少年見他回頭,雙眉一剔,冷冷的說:「是你!」但眼裡透露著絕大的悅色。
追命沒料到會在這兒見到他。
而且這少年後來還成了他的師兄。
大師兄。
——這少年原姓盛,武林中人都叫他做「無情」。
所以,那晚,他隨口說自己姓「無」,而追命卻聽錯了,以為姓伍、姓武、還是姓古……。
追命還見到了另一個師兄:
一一鐵手。
故友重逢,自然欣喜萬分,但也有惆悵:看來,自己是最潦倒、最不幸、最沒有家世背景靠山的一個流浪漢了……。
他還見到了昔日的「恩公」:
——哥舒懶殘。
哥舒懶殘有氣無力、無精打採的跟他笑道:「其實,我們都不是你的恩人。你的『大恩人』是諸葛先生,一直以來,都是他關照著你,也是他安排我們來救你、助你的。」
追命也終於見著了諸葛先生。
「我們等你好久了。」諸葛先生劈面就說,「你在江湖上多閱歷些才來,那也是好事。我跟你祖上樑鐵舟是好友,他給同門追殺,臨死交我『追命腿法』,囑我找到個可以繼承的人來傳授;當時我苦於應付朝中宦官傾軋,生怕連累你,只好先請舒老弟把此腿功要訣交於你,看來你已練有大成。」
等到跟追命敘談一番之後,諸葛又問:「你的腿法在武林中已很有了點名氣,你的輕功很出色,卻不知你對輕功與腿法有什麼看法,不妨說來聽聽。」
追命苦練腿法、輕功已久,聲名大噪,唯苦無可以指點他的人,聞言忙不迭地說:「我的輕功輕得像風,是無相可看,無跡可尋的;我的腿法則快得無常無量。只要兩者合一,便能無對無敵。」
「輕功能輕,並不希奇;腿法能快,更不難得,世上轉動最快的事物,如大地轉移、日出日落、海上急航、星移斗換,看去都不見其速,才是至速;海不為容,谷不為大,能容下萬物之人,才是無量。」諸葛捫髯笑道,「什麼是無相?無相便是有相。以為風是無相的,雲是無常的,那便仍差一截矣。不動如山,但至動者亦山。你看那山可有定相?百裡外,看的是一相;到了山下,自成一相;人在山中,更是一相;人在山巔,又是一相。人山為一,才是無相,你看那人,不過外相;你看他是一相,他看自己是一相,別人看他又是一相,有定相才知無相。輕功要練得好,先要知重;要極快,得先懂何者為慢。」
追命聽得如夢初醒,汗涔涔下,覺得初時還覺自己在腿法、輕功上頗為自得,豈知一說出來,才知道自己還有千山路未走,而很多路卻已走失了。
「你練輕功,要輕如半空中飄浮的石頭,這樣才是有份量的輕;你習腿功,要迅若奔雷,才有後勁為繼。你在人生紅塵里閱歷,冒些風霜、沾些蒼桑,這樣才能入得了世出得世。你現在忒比我大徒兒、二徒兒都有更豐富的歷練,大可在十丈紅塵里出入無礙。寂天寞地始能驚天動地,不屈不撓才可能屈能伸——你命途多舛,但切莫尤怨,得失皆命,成敗亦幸;越多磨練,越能磨出英雄俠骨來。在人生悠悠漫途上,你理當多期待更大的石頭才是。」
「是!」追命一頭就叩拜下去,「師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