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來到了約定決鬥的地方,他又是一震。他發現這兒早已聚滿了人,密密重重地圍成了一個圈子。
本來還是在嗡嗡地低語,當他的影子突然出現時,一下子,靜了下來,幾千個人,突地變得鴉雀無聲。
那是一種令人很難過的氣氛。預讓看看那些人,一半是身著甲衣的趙國士卒,另一半是河東的百姓,甲胄鮮明的戰士們空著雙手,但布衣的百姓們反而執著刀戈,這也是一件十分奇怪的事。
王飛虎恭謹的走過來,施了一禮,親手接過他的馬匹說道:「大哥,您來了,昨夜安好?」
「很好。飽睡了一夜,小桃還沒起來呢。」
「小桃?」王飛虎現出了疑惑之色。
預讓道:「是啊!我已經找到了小桃。難道你還不知道?」
「小弟不知道。她還好吧?」
「好得很,她就在那棟農舍里,你知道那地方嗎?」
王飛虎的答覆是令預讓頗為吃驚,他居然不知道那所農舍的事。不過他又繼續解釋道:
「這都是文姜夫人安排的?她安排的事,小弟從不過問。」
「那所屋子經營已很久了,看情形她是準備辟來跟我一起隱居的,你怎會不知道?」
王飛虎道:「那小弟就不會知道了。文姜夫人說過,她自己看好了一個地方,待大哥由趙國回來后,可以共偕隱居,遠避塵世。她不讓小弟知道那地方,就是怕小弟日後會去打擾。她說住那兒后,至少要隔離塵世十來年!」
預讓笑道:「那個地方雖然僻靜,也不能說是隔避人世,何況人也不能隔絕人世而生活。」
「夫人對那些都有安排,有一些真心崇拜追隨她的人會去幫她的,這次送小桃,她就挑了那幾個人,小弟心想,可能就是那個地方了。那兒很好嗎?」
預讓笑道:「好極了,林木森森,土地肥沃,原野廣闊,水源充足,林中有鳥獸,河中有魚蝦,是居家耕作最好的地方,只是人煙太稀,而且來往不便,騎馬還要走上半天呢!」
「這都不成問題,只要把日常生計的必需之物多帶一點去就行了。那兒沒遭到破壞吧?」
「沒有。」預讓道:「而且姚開山也被我驅走了,送小桃去的三個人都還好好的。以後小桃若是有什麼所需,她會出去找你,希望你能照顧她一下。」
「兄長,」王飛虎道:「這個毋勞吩咐,這是小弟應盡的責任。」
「我說的照顧不是物質所需。那兒不缺生計,而且貯備極豐,我說是別讓人去打擾她……」
「那更沒問題。四周邊境都是智伯的私邑地,小弟在河東,對那些土地有絕對的主權,沒人會去干擾。」
「你在河東是沒問題,萬一要離開河東,你必須把你那兒作個完善的處置。」
「大哥放心好了,智伯生前,已經署券劃界,把一塊土地贈給了大哥,大概就是那一片地區,那已是您的產業,沒有人再能奪走了。」
「什麼?那是我土地,我怎麼不知道?」
「是文姜夫人經手的,她或許是想給大哥一個驚喜。」
「這……無功不受祿,我未立寸功,何顏受賞?」
「兄長,這就是你太矯情了,文姜夫人卻不這麼想。她說你們夫婦為智伯也好,為河東也好,所作的犧牲都大,要求寸土為後人立足棲身之處,可受之而無愧。」
預讓終於長嘆了一聲:「飛虎,文姜把一切都安排好了,甚至於連死後的一切,包括子孫再年生計,都作了妥善的安排。」
「夫人是當世無二的奇女子,但凡聽過她名字的人,無不景仰稱讚。」
預讓又是一嘆道:「我卻不知道娶了這樣的一個妻子是幸運呢,還是不幸。」
王飛虎愕然道:「大哥怎麼這樣想呢?得婦如此,舉世所羨,您還有什麼不滿足的?」
「我沒有不滿足的地方,她全安排得好好的。她的安排,既不容人推拒,也不讓人選擇……」
王飛虎終於有點懂了:「大哥可是認為她太專擅了?」
預讓搖頭道:「我沒有這個感覺。她的每一件安排都是合情合理,沒有能比她所想的更周到了,所以我才說她不讓人拒絕……」
「但她對大哥卻是絕對尊重,一切都是以大哥的意念為主,從不曾對大哥的決定有所執拗。」
預讓苦笑道:「是的,她的確是這樣的。她沒有違拗過我的意思,因為那本是她自己意思,她只是巧妙地運用情勢,使我順著她的意願,演變為我的意願而已。」
王飛虎愕然道:「兄弟實在不明白兄長的話。」
預讓一聲長嘆道:「別說你難以明白,我也是今天清晨要出發前才想通了這個問題。今天清晨在林中,鳥語、花香,芳草茂盛,狐兔徜徉,一片平和的氣象,而我無法停下來欣賞,因為我要來決鬥。那時,我就忍不住想,我這一斗究竟是為了什麼?」
王飛虎道:「是啊!小弟也曾想勸阻大哥的,可是大哥說為了一個劍士的信守和承諾,小弟就無以為言了。」
預讓道:「我過了一天的農夫生活,覺得很平靜,也很快樂。若是以前,我可以放下了劍,放棄了劍客這個身份,忘掉了劍士的榮譽和信條,平平實實的做一個農夫。」
「現在也可以,沒有人逼著大哥。」
「不行,文姜逼著我。她唯恐我會改變,搶先一步仰藥以殉,逼著我非貫澈到底不可。
假如我在這時侯撒手,我將成為天下人不齒的對象,普天之下無我立足之地。」
王飛虎怔住了。站在預讓的地位上看,的確是如此的。當然,他若不在乎別人的笑罵,也可以那樣做,但預讓卻不可能那樣子活著。
一個成了名的劍手,必須要有一個轟轟烈烈的死。沒沒以終,已經是很了不起的突破了,絕不可能屈辱地活下去,他們已受慣了人們的尊敬。
預讓又是一嘆道:「文姜跟趙侯沒有私仇,她跟智伯之間,也沒有我這樣過命的交情。
她之所以對這件事如此熱切,是要我以一個劍客的身份,刺殺一個大國的諸侯,在史冊上留下千秋萬世不朽的一頁,如是而已。」
王飛虎頓了頓才道:「生前彪炳的霸業身後不朽的盛名,這不是一個人所追求的終極目標嗎?」
預讓道:「這是一些人的目標,他們當然是一些很特出的人,因為不是人人都有這種機會,故而也不是人人都有這種思想。」
「但大哥有了這個機會。」
預讓苦笑道:「我的機會是人為的,是刻意造成的,我並沒有這種雄心,已欲罷不能,因為我有了一個好老婆。兄弟,我在這世界上走一趟,只學到了一件事,就是你想成名,就去娶一個文姜那樣的老婆,她會像一條鞭子,不管你是一匹多劣的馬,她也會鞭得你拚命賓士,跟那些駿馬並駕齊軀。」
王飛虎不禁默然。本來他沒有那種思想的,現在經預讓提出后,在他的心中,居然也引起了共鳴,因為他自己的一生,也可以說是在文姜的控制與安排中。除了追隨預讓夫婦來到河東是出之於他的自願外,此後的一切,也差不多是文姜為他安排的。智伯戰敗被殺,文姜安排他率領殘眾退回河東,保持了尚堪自衛的力量,也正因為如此,才勉強保持了河東的自主,沒有被諸侯并吞。更因為如此,才使趙侯襄子重視王飛虎的地位。
這個女人實在很了不起,她造就了兩個男人,一個是天下聞名的劍客與刺客;一個是由平民遊俠而成為獨當一面的將軍。
儘管心中如此想,王飛虎對文姜仍是十分尊敬,因此他以肅然的口吻道:「大哥。兄弟以為您跟文姜夫人伉儷情深,以共生死……」
預讓笑道:「是啊!我並沒有說不愛她呀,她不但美麗,而且聰明絕世,天下恐怕很難找到一個可相與匹比的,得妻如此,夫復何憾。」
王飛虎道:「可是大哥似乎並不以此為幸福……」
預讓苦笑一聲道:「這話也沒錯,娶了這樣一個老婆,個人是談不上幸福了,但不幸並不表示我不愛她。儘管她給我所作的安排已不由我選擇,但她仍是一個十分可愛的女人,而且,她使我成功了。」
王飛虎不知如何接下去了。他感到自己很卑微,不夠資格說任何話。
預讓笑著繼續道:「夏桀因妹喜而亡天下,商紂因妲己而不保杜稷,這兩個女人的本事不能說不大,但是文姜若早生幾百年,活在那個時代,她一定比她們更為轟動。」
王飛虎只能恭敬地道:「是的,大哥。妹喜、妲己僅只是禍國,而夫人卻是成就男人,這兩者是不能比的,何況那二人以帝后之尊才為世所傳,而夫人卻以布衣平民而名動天下,品格上比她們高出不知多少了。」
預讓哈哈大笑道:「那都是一樣的,反正做她們的丈夫總不是件容易的事。好了,廢話不說了,我要去參加決鬥了,趙侯已經出來等候了。」
趙襄子果然已經在對面等著了。他的精神煥發,身披輕裝,手中執著一支長劍,光芒輝射,一望而知是寶劍。他的臉上也充滿自信,毫無緊張之狀。
這正是一個高明的劍手在決鬥前最佳的態度,從容、沉著,鬥志高昂,使精神處於最佳的狀態。
相形之下,預讓倒是顯得有點委靡了。他的衣著破舊,亂虯繞頰,精神也不太振作。但那不過是剎那間的樣子。當兩人相距三丈站立對峙時,預讓神態已經變為莊嚴了,一支平凡的劍握在手中,也有了生命。他站立的姿勢很自然,卻有一股君臨天下的氣勢。他雖是一個平民,但是在劍道的王國中,他是王,至高無上的君王。
但是他的氣勢也沒有把襄子壓下去,好像這兩人都是無敵的王。
凝視片刻,他們的目光中流露出對敵手的尊敬與激賞,更有著一種難抑的興奮。
雙方都沒有敵意,但也都沒有退縮之意,不需要任何其他的原因,就為了互相在心目中的地位。
他們也覺得必須一戰。
片刻后,預讓才道:「對不起,我來晚了一點。」
趙襄子笑了一下道:「不晚,就是先生來早了,我也要在這個時候才能準備好。」
決鬥有什麼好準備的呢?束整衣冠?磨利兵刃?這些在昨夜就已準備妥善了。劍手只要充分的休息,養足體力就是了。但是預讓卻不這樣想,他明白襄子的話,知道所謂的準備是一種心理的控制,情緒的培養。
那關係也許很少,但是在兩個旗鼓相當的對手之間,這些微的影響往往就是勝負生死之機。
襄子又問道:「預先生昨夜睡得還好?」
「很好,姚開山他們沒有再來騷擾。」
「尊夫人的傷勢呢?不礙事吧。」
「多謝君侯關懷,君侯賜下的葯極為靈驗,不僅不再流血,也沒聽她叫過一聲疼。」
「對尊夫人斷腕的事,我十分不安。」
「沒什麼,這是她自取的。我之所以傷她,不是為了君侯,而是為了她的行為該受懲罰。」
襄子很上路,這個話題就此打住,不再繼續下去了。他說:「先生是否也準備好了?」
預讓道:「早就好了。我是一名江湖劍客,跟君侯在宮廷中所學的劍術略有不同,就是我們隨時都在準備接受戰鬥,不需要特別的預備了。」
趙襄子道:「平時我也不要的,但今日一戰不同,我希望盡己所能,發揮出最大的潛力來向先生請教,因此我也要求公平。先生的氣色似乎並不太佳!」
「不,我很好。這半年來,我一直是這個樣子,與氣色的好壞無關。」
「先生是否已能摒除一切雜念,全神貫注劍中了呢?」
預讓笑道:「君侯,若是全神貫注劍中,就不能說是摒除一切雜念,劍也是一種意念。」
「是的,先生高明,我受教了。看來先生的悟境比我深,我到底還是差了一籌。」
「君侯太客氣了,我只是領略到一點空靈的訣竅而已,還沒有達到心中無劍的境界,倒不如君侯在一個境界中登峰造極。」
心中無劍,是劍術中形而上的境界,若能深入,自然可以獨步塵世。但如果初入門徑,一切都在摸索的階段,反倒不如低一層的頂尖來得精湛了。
趙襄子肅然道:「以造詣而言,先生已經高出我一層,本來是不必再比了,而我心中也實在不想跟先生決鬥的,可是剛才與先生持劍而立,我心中竟起了一種無法抑止的衝動,好像不請教一下,心神就無法安定。」
預讓聽罷,笑笑道:「君侯言重了,其實在預讓心中,何嘗不是對此戰抱有熱切之期望。」
「哦,先生也熱切期盼此戰?」
「是的。預讓雖然在君侯劍下二度受殺,但那時都為了一些外在的原因所影響,未能領略君侯之所長,也未能盡我之所能,心中不無憾焉。」
襄子忍不住連連點頭道:「是的,是的,我也是同樣的有此感覺,所以孤家才不遠千里,遠赴河東。先生想必也明白,若非為了能重晤先生,孤是不會出來的。」
這段話令預讓十分感動,因為襄子說出這番話來,是付出了極大的代價。
這段話是當著不少河東父老講的,那幾乎將他遠來河東,親為智伯合骨安葬的恩德一筆抹殺了。尤其是在他已將取得河東父老的好感,贏得他們的感激與擁戴時,他居然說出了這番話。
預讓知道襄子這番話並不是為了討好自己,因為自己與河東百姓是結為一體的。在河東百姓心目中,自己仍是有若像神明一般的崇高地位,襄子若是為了討好預讓而得罪了河東的百姓,預讓是不會領情的。
這一點大家都很很楚,聰明的襄子,絕不會做這種笨事,襄子這段話,只是為說出他內心的真正感受而已。
一個劍手的一生中,永遠都在追求的,不是名位,不是尊榮、富貴,而是一個人,一個旗鼓相當的對手。
不僅是劍手如此,任何一種可以比較的技藝都如此。
任何一種技藝若是能作比較,則一定有高下勝負之分。相差懸殊,上下分明,這種比較,敗者固然很沒意思,勝者也沒有勝利的樂趣。
雙方實力較為接近的,在經過一場公平的較量之後,敗者不但是心悅誠服,也有一種與有榮焉的感覺,而得勝的一方則有勝來不易,彌足珍貴之感。
這雖是一場十分刺激的比賽,但也只是滿足一下與賽者心中那種內發的衝動而已,尚不足以叫他們刻骨銘心,生死以赴,永矢不忘。
真正令他們心折的,只有一個劍手,當然,這也必須要他們本身的技藝已臻極境,在塵世間很難覓得相當的對手,才會有這種衝動。
高處不勝寒,越高的地方越冷靜、寂寞。
這種寂寞的心只有身臨高處的人才能體會。
天下無匹固然是人人渴求的境界,但那種落寞的心情卻是外人無法體會的。
他們終生所追求的,便是可堪一戰的一個對手,能真正測定自己的一次戰鬥。
只要知道有這樣一個人,哪怕萬里之遙,也會趕了去達成這一戰。
即使是一個十分卑鄙的人,在面臨這一戰時,也會求取公平,像朱羽以前對預讓的挑戰,就是如此。
襄子此刻對預讓,更是如此。
預讓默默地面對著襄子,他覺得也有很多的話要說,但他一向拙於言辭,所以他只將自己的千言萬語,並在一句中表達了:「請君侯賜教了。」
雙手抱劍,微一恭身,態度十分莊重。他以嚴肅的態度請戰,以表示對此戰的重視,這就是最好的說話了。
襄子也是十分感動。他雖貴為一國之君,但是在劍道的範圍里,他只能算是一個新手。
預讓名滿天下,不知者無幾,預讓能如此隆重的接受他的挑戰,也是一種難得的殊榮了。
能贏得一個絕頂的劍手在決鬥時尊敬,是十分困難的事,那不是尊貴的身分與顯赫的地位而能得到,更不能是千斛明珠,萬鎰黃金能夠買到。要得到這種尊敬,只有一個條件,那就是本身在劍技上是非常造詣。
襄子也還了一禮,雙手捧劍道:「先生,我們這就開始了,先生還有什麼要指示的?」
預讓搖了搖頭。
襄子卻忽然想起了什麼,忙又介面道:「先生,我要聲明一句,我手中所持的劍是一支寶劍,劍名蒼冥,乃名匠歐治子所鑄,肉試能斷牛馬,金試則裂鐵石,先生要十分小心。」
預讓微微一怔后才道:「不妨事,我的劍雖非名器,但尚稱堅利,大概還能擋得幾下。」
「那就好,我是怕先生不明就裡,在劍器上吃了虧,我使用此劍並非為求以器利而佔先勝,而是因為孤練劍時,用慣了此劍。若是對別的人,孤還可以換支劍將就一下,面對先生,孤就不敢如此託大了。」
預讓道:「那是自然。用慣了一枝劍就不能輕易更換了,重量長短寬窄的不同,都足以影響到劍招的運行,一個好的劍手,終生只用一劍,劍在人在,劍亡人亡。」
襄子道:「先生能諒解到這一點就好了,孤家也是因為知道劍器的重要,所以一開始就選了柄好劍。」
這就是貴族劍手比別人佔便宜的地方。他們有能力一開始就用最好的,尤其是此等丈劍名刃,更為稀罕。預讓知道自己的劍器比不上,但是只要知道對力用的是寶劍,至少可以用技術去匡補不足。
只要避免與鋒刃硬碰,就不會被對方斬兵器,所以這件事並沒有給預讓成多大的困擾。
雙方擺好了姿勢,決戰即將開始。襄子知道預讓是絕不會先出手的,所以也不作客套。
出手已作了攻擊的準備,但是一旁的太傅輕咳了一聲。
襄子聽見了,又垂下了劍道:「預先生,再等一下,我忘了宣布一件事了,這是敝國太傅伊琦。太傅,那就請你先讀一遍后,再交給王將軍好了。」
伊太傅轉身道:「老臣遵命。」
他打開了袖中的一個羊皮卷,上面用珠砂寫著密密的字。他眯起眼睛,盡量放大了聲量念道:孤趙侯襄子。今與劍士預讓相約作生死之搏,純為本人之自願,縱有死傷,概不得追究刑責。凡我國之臣屬軍民人等,更不得借故生事設詞,若有故違者,即以抗命逆上之罪,應予格殺,並責令河東將軍王飛虎立予執行。」
伊太傅讀完了,在合起羊皮卷前,特地還指一指上面那個鮮紅而明晰的璽印,以證明這卷羊皮的權威及有效,然後再雙手遞給了王飛虎。
頂讓微愕道:「君侯,這是為了什麼呢?」
襄子笑道:「為了此一戰的絕對公平。在決鬥中途,很可能有我趙國的臣屬衝進來阻撓進行,在他們說來,是忠心為主,不能算錯,我也不忍心判他們的罪,所以才授權給王將軍,若有違者,立殺無赦,相信他一定能澈底力行這個使命。」
襄子真正的意思,卻是為了預讓在事後能免於獲罪,即使這是一場公開的決鬥,但一方是平民,-方是諸侯,而律法規定,平民殺死貴族者族滅。
這種立法當然是不公平的,可是當勢的是諸侯,定法者也是諸侯,自然要維護諸侯的權益了。
諸侯之間互相紛逐爭鬥,本來是該由天子來干涉判定曲直的,但天子已失威,王權式微,無力干涉了,只好由得他們打來打去,形成此諸國紛亂之局,但平民與貴族之間的分野還是很分明的。
平民若侵犯了諸侯,律法仍然是嚴厲執行,那些統治者對保護自己的律條絕對是忠實執行。
有了這份聲明,預讓在殺死襄子后,就可以高枕無憂,不在乎趙國的人來追究了。
預讓的心中又是一陣感動,聲音有點顫動道:「君侯對我太優厚了。」
襄子笑道:「先生無須客氣,這是你該得到的。舉世之間,能使我拔劍與斗的劍師並不多,而且也不是第一次專為先生開的例子,在趙國,孤對那些受邀進宮來切磋的劍師們,也都有類似的聲明。」
預讓知道有類似的聲明,但絕沒有這一次隆重而公開的宣讀,而襄子也沒有這一次所冒的危險大。劍師們受邀入宮切磋劍技,雙方只是炫其所能而已,縱有血光之危也只是皮肉之傷,技藝淺的,襄子不屑於領教,技藝高的,出手必有分寸,即有疏失,相差不會太遠,而今天是生死之搏。
決鬥與切磋是不同的。切磋時只點到為止,一方略略受點輕傷或輸了招式,即會停斗,決鬥,只要一方仍揮劍,戰鬥就不會中止。
王飛虎接了羊皮卷,再度看了一遍后,才肅然道:「君侯既然有令,末將就遵諭執行了。」
襄子笑笑道:「孤也知道這是多餘的一舉,決鬥在河東舉行,且在將軍的主持下,誰也不敢再來向將軍理論。」
「不然。末將這個將軍是君候封的,也只有君侯一人認可。要是君侯有了意外,誰也不承認這個將軍了,有了君侯的手諭,末將才可以名正言順的據理而爭。」
「孤的手諭只能證明決鬥系出於孤家自願,此外並沒有太多約束的力量。王將軍,你必須要牢記一件事,手上的實力方才是最佳的保證。你在河東掌握有實力,誰也不敢否認你的地位,否則孤即使下了十道手諭也沒有用。孤家能給你的支持,只有帶來的這三千人,他們都是孤最忠的部屬,對於孤家的話,遵行徹底,絕不會違抗。」
這倒也是實情。目前,在名義上,河東已是襄子親領的屬地,他當然有權在這兒任命文武官吏。
但是這種任命卻是隨著任命人的實力消長而存滅的。正如王飛虎此刻是河東將軍,但只是襄子一人的任命而已。
襄子活著而且仍然握權,這任命當然有效,襄子死了或是失了勢,代之而起的也可以推翻舊有的任命而另委人選。諸侯紛逐互相併吞,把戰利掠得的土地作為對部屬將領的獎賞以激發其鬥志,提高士氣。
這才是戰國的禍亂之由,所以一年之間,領主數易是常見不鮮的事。
襄子的話是十分誠懇的,他告訴王飛虎的是如何確保在河東的地位。
這些王飛虎長十分清楚的,但襄子的話還有一個暗示,就是他在默許王飛虎可以擴張實力,尤其是最後的一句話,更是特別有力量。襄子帶來這幾千人,可以憑那捲手諭而調度,都等於是把這幾千人交給他了。
當然,那要襄子死後,這個承諾才有效,但這已經可以見到襄子的誠意和盛情了。
王飛虎只能感動地道:「多謝君侯支持!請鐵翼尉領隊樂將軍出列來!」
一名戎裝將軍出來恭身道:「末將樂清聽候吩咐。」
這是王飛虎執行權責的第一關,他必須當著襄子的面執行第一命令,才證實他的受支持到什麼程度。
因比,王飛虎還是試探著道:「君侯的示諭你聽見了?」
樂清道:「聽見了,君侯昨天已作諭示,他若是有了不測,要我們都聽王將軍的指揮。」
這是個絕對明確的保證,王飛虎點點頭道:「好!現在請你帶領屬下兩百人,分為四隊,布在四周三十丈處,箭上弓弦,若有人接近到二十丈範圍內,立予格殺。」
樂清答應了一聲,行禮退下。他的行動很快,沒多久已完成了部署,把決鬥的場地圍成了五十丈見方的一個大空場,三十丈處,則是那列持箭的甲兵,面向外,背對著斗場。
這個部署是對襄子絕對不利的,因為把他的軍隊跟他完全隔開了,別的人都被圍在五十丈外,而這批弓箭手則又看不見決鬥的狀況。假如襄子遇到危險,誰也救不了他了。但是所謂危險,也只有來自預讓而已,別的人已被隔離在外,威脅不到他。
王飛虎這樣做,只是了解一下趙侯對決鬥的態度,他是否真心地求公平一戰。證實了這一點。襄子其他的一切也都可信而不須懷疑了。
襄子很鎮靜的站著,而且還笑道:「王將軍不愧為一等將才,輕易的一個口令,就把事情辦妥。現在孤和預先生可以安心的一戰,不虞有人來打擾了。」
王飛虎道:「多謝君侯謬獎。」
這次的道謝已經有了感情,因為他已證實了襄子的誠意,也證實了襄子確實把軍隊交給他了。
襄子笑笑道:「王將軍,我對你是十分信任的,我若有不測,小兒年事尚輕,恐怕難以使趙國上下一致誠服,還要仗著你的大力扶持。」他說得輕鬆,卻已有託孤之意。
王飛虎忙道:「君侯,趙國有的是賢能之士,飛虎何敢當此重任。」
「王將軍,趙國是有人,但是有能力的人多半不安份,所以孤家才信任你。」
王飛虎還算是他的敵人,襄子居然把輔孤的大任託付給一個敵人,這份魄力的確是難得。
王飛虎只是恭敬地道:「飛虎唯盡全力以不負所托。」
他也退了下去,同時把伊太傅也拉開了,決鬥場上,已不再有他們的事了。
預讓在旁一直靜靜的看著。看著這些戲劇性的情節一一地發展,內心卻深受震動。
他知道襄子一切都有點做作,因為襄子實在是不必如此做的。貴為一國之君,用不著冒生命之險而從事這次決鬥,那無非是討好自己,但這個代價實在太大了。
所以預讓輕嘆一聲道:「君侯,您何苦如此?」
「無他,但求公平一搏而已。現在的條件大概已經差不多了,先生還有什麼指教的嗎?」
「沒有了,只有一點不解,君侯已是一國之君,您的職責當在撫國安民,即使有雄心,也將是拓疆強邦,犯不上在擊劍小技上表現。」
「這是孤家的興趣。」
「君侯對擊劍有興趣並不是壞事,只是為此而輕生冒險與一個江湖亡命之徒決鬥,實非智舉。」
「預先生太謙虛了。你不是亡命之徒,你是名震天下,公認為第一的劍客,你也是智伯尊為師保,奉為上賓的當代人傑,能與先生一戰,是我的榮幸。」
「君侯還有其他的原因嗎?」
「有的,趙國雖非小邦,但也不是最強的一國,孤也不是一個最特出的諸侯,韓魏略而不談,齊楚燕秦,那一個都比孤家的聲望高,但孤卻未甘屈居人下。限於種種條件,孤想在國事上政治上超越他們很不容易,只有找一件他們不能的事,證明孤比他們強。」
預讓嘆了口氣,知道這都不是最主要的原因,但是襄子絕不會說,自己也不必點穿了,再度舉劍恭身道:「君侯,預讓要出劍了。」
襄子也十分凝重地道:「請,孤家侯教。」
預讓發出了第一劍。他並沒有輕視對方,凝足了勁,然後身隨劍進,以雷霆之勢衝出。
在遠處觀戰的人,但見一道塞光,匹練似的卷出,根本無法分出哪是人,哪是劍。
匹練把襄子卷了進去,接著就是一陣叮叮的響聲,然後又分開成為兩個人。
預讓依然氣定神閑,襄子有點狼狽。但是他卻沒有受傷,只是衣服被割破了幾處。
看的人吁了口氣,能擋過預讓這一擊很不容易。
襄子的臉上發出了興奮與驚奇的光芒,對預讓的劍技流露出由衷的欽佩,恭身一禮道:
「先生之技,令孤家嘆為觀止,若非親試,孤斷然不信,塵間之技,能臻此境界。」
預讓淡然道:「君侯過獎了,預讓技已盡此,知未能對君侯造成任何威脅。」
他倒是不自謙,發劍時,他確已盡了全力,但他的劍招未能攻破襄子嚴密的防守,每一招變化都被襄子封住,他的劍氣只能割破襄子的一點衣裳,那也不是他劍下留情,而是他劍上的威力僅能及此而已。
預讓發覺了一件事,他也不知道這是好還是壞,他的劍技是進步了,以前一劍最多只有三五個變化,此刻卻能完成九個變化。
但是變化多,劍勢的威力卻分散了。在以前,他這一手攻擊,縱然不能殺死對方,至少也要造成流血受傷,現布只能割破衣襟而已。
襄子的劍技的確足以傲人,他居然封住了預讓九個變化。雖然沒有還手機會,全處於被動狀態,畢竟封住了預讓的攻勢。以劍技而言,他是比預讓略遜。
若在以前,襄子足有空暇來作回擊,那就是一個兩敗俱傷的局面。
預讓發現第一次敗在襄子劍下並不冤枉,那時襄子的造詣是比他強,襄子貸他一命不殺,的確是要有相當魄力的。但只有一件事情沒變,預讓要殺死襄子,那只有集中勁力發於一劍。
但是預讓更明白,這個可能性已不多了,他放過了第一劍,用於殺死了臧興后,已經放棄最大的機會了。
因為那一劍必須要在濃重的殺機下才能施為,現在,他已無法對襄子提起殺機。
預讓在心中喊著:「伯公,請您原諒我,我已盡了力,世事的變化是無以預料的,文姜曾以她的死來激勵我,可是沒有用,我無法再對襄子萌生殺機,我答應您的事,恐怕只有成為永遠的缺憾了,但是一件事不會變,只要我一息尚存,我會永遠去貫澈執行對您的諾言,若是無法成功,我也會以待罪之身,在泉下來向您領責……」
這些話在他的心中吶喊著,表面上,他冷靜得像一尊石像,擎劍在手,傲視蒼冥。
襄子在等候預讓第二輪的攻擊,但預讓久久沒有動手之意,片刻后,襄子忍不住問道:
「先生何以不繼續賜教?」
預讓道:「現在該輪到君侯出劍了。」
襄子道:「不!預先生,適才一劍之下,孤家已有自知之明,孤家僅堪自保而已,無餘力再作攻擊。」
預讓道:「攻擊才是最好的防禦。」
襄子道:「這是先生的看法,孤家卻不以為然。先生志在殺孤,故而出手未作自衛,孤無意殺死先生,出劍必弱,攻人不足,卻分散了自保之力,使自保也不足了,所以孤還是採取守勢的好。」
預讓笑道:「正因為君侯一味採取守勢,故而無暇可蹈,無隙可乘,我突不破君侯守勢,也不想作徒勞之攻擊,只有等下去了。」
「等下去?等到什麼時候?」
「等到君侯守備稍懈,露出空隙的時候,也等待一個攻擊的機會。」
「那可能會很久。」
「是的,在一場生死之搏的戰鬥中,大家比的就是耐性,而我的耐性一向是很好的。」
「孤的耐性也不錯,這倒可以跟先生一較。」
兩個人不再說話了,在這種場合下,話多是不智的,那會使注意力分散,使鬥志鬆懈而導致處於劣勢。可是再等下去,對預讓有一點不利的地方,就是那要命的日光,預讓站的地位不錯,是背向著太陽,可是襄子的劍身磨得雪亮,劍柄上鑲著珠玉石以及金裝飾,都閃著耀目的光芒,這原是一柄貴族的劍。
貴族的佩劍多半是華而不實,好看,未必趁手,但襄子這一柄不然。它不但鮮麗奪目,更是名匠精鑄,在陽光下以一個巧妙的角度,把亮光反射出去,炫耀對方眼睛,這是-種特別的設計。
預讓的眼睛被那種刺目的光所炫,有時不得不閉上一下,這使他姿勢也有了變動。每一次移動,對襄子都是一種誘惑,移動之時,也是一個人的注意力分散之際。尤其是預讓現在的移動,完全是因為視覺的緣故,那段時間,他的戒備-定是最鬆懈的時侯。
襄子的確是不想殺死預讓,他對預讓的尊敬與寬容都已超過常情,連他自己都感到驚訝,說不出是什麼原因來。詳細分析,襄子所要的已不是這個人,而是整個事件的勝利,他把這件事當作了對自己的挑戰。若能使預讓來歸,在實質上並沒有太多的作用,智伯得預讓傾力之助,仍不免於失敗。但是能使一名戰士如預讓者來歸,對自己的聲望都是極大的收穫,尤其是這種虛心下士禮遇人才的作風傳出后,會吸引更多的人才歸向過來。
這是戰國時代,國運的盛衰,端視國君的為人與表現如何而定,一個重視人才、發現人才、懂得運用人才的國君,必能振衰起蔽而成天下的霸業。
如齊公子小白,能重用管仲,因而成齊桓之霸。秦以邊陲貧瘠之地,因能重用商鞅等諸法家,重法國新,乃成霸業。襄子是個有野心的人,不甘雌伏,他也看準了國強之道,重在輔佐,而真正有才華的人,一定是既不甘受制於庸碌之輩,也不肯就食於懦弱之徒,更不會在剛愎自用的人主下受頤指氣使。
要使人才來歸,國君必須要有識人之明,容人之量,敬人之懷以及用人的魄力,這都是很抽象,很難向人表示出來。而預讓的事件,卻是一個表現自己最好的機會。
可惜的是預讓很頑固,很難轉變。他是一個堅守原則的人。
不過襄子也是個不輕易放棄的人,再說這件事無論成與不成,都已經成為轟動震驚天下的大事,由於韓相隗已經派了姚開山前來揀便宜,使得襄子在心中十分高興。以是而推之,這兒必然已經充斥著各國間諜細作,此地發生的每一件事,都會很快的傳到天下每一個角落去。
若是能擊敗天下第一劍客預讓,這將是一件多麼值得誇耀的事!那不僅證明自己的劍技無雙,也可以向人證明白已是一個無敵的國君,很可能會造成霸業中的霸業。
所以襄子才大力的邀約預讓作這場公開的決鬥,即使冒了性命的危險也在所不惜。
預讓沒有想得這麼多。他是個單純的人,縱是他已無殺意,完全是為了要貫澈承諾而戰,但他畢竟是一個有經驗的劍手,而且更是一個忠於原則的劍土,不管這件事多麼勉強,既是不容更變,就一定要全心全力的做,而且只要執劍在手,就必須肅穆正心,全力以赴。
他當然知道那眩目的強光對自己不利,而且知道這移動會造成自己防守上的弱點。
一個高明的劍手首要就是養性養氣的工夫,所謂泰山崩於前而目不瞬。不當動的時候,哪管是剎刃穿膚也不會功一下,這點光就能影響他嗎?
襄子若是多一些戰鬥的經驗,就知道這種現象不可能發生在預讓身上。為了行刺的方便,他曾割面毀容,吞炭易聲,又怎會為了眼睛的不舒服而暴露缺點呢?他分明是在布下一個陷阱。
但襄子卻忍不住了,他也想過那或許是一個故意露出的破綻,但是他對自己的劍技也有十足的信心。他相信自己必然可以擊中那個缺口而應付任何可能的反擊。
因此,當預讓再一次因炫光而移動,襄子的劍勢已發了出去,而且更帶起了一團耀目的麗輝。遠處的人只看見一個光球滾了過去,分不清楚何者是人,何者是劍。
預讓就在面前,但他也看不見。在那種繚亂的反光下,任何人都無法看得清楚東西。
但是預讓對每一個細微的劍勢變化都了解得一清二楚,他不是用眼睛去看,而是用最微妙的第六感覺去體察。
那是耳目舌鼻體之外的第六種感覺,不具形態,無微不悉。
所以,襄子幻起的那些光影,並沒有困擾到預讓,他的眼睛雖然睜著,卻沒有去看襄子的劍。
對那些虛招,也沒有理會,直等襄子看清了一個空門,把劍遞進去,預讓的劍也動了。
只輕輕的一撥,就把襄子的劍勢點歪,而預讓的劍動都沒有動,劍尖距襄子咽喉半尺,一滑而過。
遠處的人只看見預讓及時撥開了襄子的進攻,發出了一陣歡呼,為雙方精湛的劍技而喝采。
這一著,攻守雙方都很了不起,攻得漂亮,守得嚴密,只有襄子知道,自己剛才已是死裡逃生,不,該說是預讓劍下超生,那時預讓曲肱挺刃,劍勢根本未發。
那時,預讓只要把手臂伸出一點,劍尖就可以剖過襄子的咽喉,雖然他在身上要害之處都已穿上了軟甲,襯上了護手的銅片,但咽喉處是沒有保護的。
預讓為什麼不殺他呢?是受了強光的炫目而沒有看見嗎?那是不可能的。襄子在實攻之前,曾經發出了十來式虛招,預讓沒有受愚,直等攻式落實,才準確的推出解手,這證明他看得非常清楚。
又默默的對峙著。襄子沒有那麼平靜了,額際開始流下了汗,那顯示他心中的不寧。
預讓卻平靜得如同一尊永無變化的石像,輕輕的道:「君侯,預某有一點忠告,是劍道上的,你是否願意一聽?」
襄子由衷的道:「若蒙教誨,襄子當奉為圭臬,永銘不忘。」
他很興奮,因為從這樣的一個高手口中說出來的劍法心得,將是千金難求的寶貴經驗。
預讓道:「劍道之上乘者,為以技制人而非以取巧。你的劍路寬大博宏,已經是上上之學了,故而萬不可存取巧之心。劍上之炫光只能困惑一般庸才,以真實的本事,君侯也勝之有餘,若是用來對付一個高手,是完全沒有用的,反而會把你自己導入了絕境,像剛才一樣。」
襄子慚愧的低下了頭,汗流得更多,低聲道:「是的,敬謝教誨。劍上的強光是原就有的,我當初用這柄劍時,並不是為了它的強光,而是為了它的堅利,我也一直沒把這種光作為憑依。」
「這個預某相信,君侯若是過份的依賴這種異征,就不會在劍技上下苦功,更不會有今日之進境了。」
「我平時根本沒想到要利用那種異征來克敵,今天因為先生這樣的對手太卓越了,我才想僥倖取巧。」
「劍道是無巧可取的,若存此心,就是個無可補救的大缺點。剛才我若手臂一吐,君侯怕連後悔的機會都沒有了。決鬥是一件很神聖,很莊嚴的事,不可有玩忽之心。」
「是!多謝先生銘言賜誨,我會永遠記住的。」
預讓道:「還有,劍法到了某一個階段后,已沒有誘敵之招,每一劍都必須十分實在,否則便是自取滅亡。高手對決,所差只是瞬間的先機,一式虛招,就是敞開空門,任由對方攻虛。」
襄子笑著點點頭。
預讓道:「這不能怪君侯,因為君侯以前所遇高手,都只是切磋的性質,對方沒有殺你之意,就不會想到利用這缺點,今日是生死之搏,我可以有十來次的機會取中君侯,使君侯沒有回手的餘地。」
襄子這次更是惶恐了,連話都說不出來,頓了半天才道:「先生何以放過了那些機會呢?」
「因為這是決鬥,我雖有殺君夫之心,卻必須要公平,利用對手不知道的缺點而取勝,是一件卑劣的事。」
襄子目露敬色,他沒有道謝,因為這是一個高尚劍士的品格表現,不是對他示意。想了一下后,襄子問道:「預先生我想請問一件事,劍上的炫光對你竟無影響嗎?」
「有的,它的確使我目不能視。」
「可是先生判斷之準確,尤甚目擊,絲毫無爽。」
「不錯,由於目不能視,我只好摒棄視覺,完全用心中的感覺來應變,故能無微而不察。」
「這種感覺能勝於目視嗎?」
「是的。目視有時會造成錯覺,導致錯誤的反應,而心中之感覺卻不會出錯。」
「要練成這種能力很不容易吧?」
「是的,這要視各人的稟賦資質而定,有的人永遠也無法達到這個境界,我也是不久之前才入斯境。」
「那先生之技已登峰造極,可無敵於天下了?」
預讓搖頭,輕聲一嘆道:「不可能的,無敵於天下,談何容易。心靈的感覺只能體察外來的攻擊,卻無能抵禦外來的攻擊。若是一劍攻來,勢力極快,我雖然感受到來勢,手卻無法配合,這一劍就逃不過。再者,對方若是勁力奇大,我雖然運劍去招架,抵擋不住,仍是要喪生劍下。這種能力是保護自己的,不是攻擊克敵的。」
「要想在速度及劍勢上勝過先生的人,大概沒有了。」
「不,有的。君侯在這方面就不遜於我。」
襄子愕然道:「我?先生太過獎了,我差得太遠。」
「不是的。君侯的稟賦實優於我很多,只是未曾加以發揮而已,也沒有抓住訣竅。」
襄子目中閃出了光來道:「先生能否教我?」
預讓想了一下道:「君侯顧忌太多,心神未能專一,對得失、生死之心還看得太重,不能放手一搏。」
襄子沉思片刻,嘆道:「我知道,我身上穿了軟甲護片之類東西,有時會妨礙劍招的發揮,有時會影響到劍法的完整,如若對方的劍是指向有掩蔽的部位,我就不加理會,養成習慣后,就只重攻而不重守了。」
預讓道:「君侯果然不凡,立知癥結之所在。」
襄子道:「有一兩位劍道老師曾經告訴我過,說我若不去掉這些護身之具,劍技絕難有大成。」
預讓道:「能有這種體驗的人,劍技必已臻爐火純青之境,但不知這幾位前輩高人是誰?」
襄子道:「預先生莫非想去找他們較量一番?」
預讓道:「不,以前我或許會有此心意,現下我已盡去名心,也無爭意,只想找一二先進高明,懇求教益。」
襄子輕嘆道:「我倒不是不肯說,實在是我也不知道他們的名號,他們都是不屑於揚名的高人隱士,雲蹤無定,偶而有幸相遇,指點了我幾天劍法,然後又翩然而去,我也一直在找他們,終沒有找到。」
預讓嘆道:「真正的高人多半是不願在塵世留名的,由此君侯也當知預某始終不敢當天下第一之稱,因為我知道湖海之間,比我高的人還很多。」
襄子道:「預先生的高雅胸懷並不遜於那幾位,而且以劍技而言,絕對也優於他們。我曾經向他們請教過當世劍客以誰為最,他們都一致推崇預先生。」
預讓微微一怔道:「他們也推舉我?這怎麼可能呢?預某並沒有接晤過似此前輩高人呀。」
「這個我就不知道了,但他們確曾推許先生為塵世間無雙之高手,運劍之精,無人能匹。」
預讓想想才道:「若是他們許我為塵世高手,倒還可以相信的,因為他們都在塵世以外,不與世俗爭勝了。」
襄子道:「但他們所說的理論,我卻一直想不透。我身著護甲,減少了許多的守勢,把精神集中在攻擊上,增加了不少的威力。兵家有雲,攻擊乃最佳之防禦,主功之勢,操之在我,何以又說我難登大成之境呢?」
預讓笑道:「幾個月前,君候若以此相詢,預某是無法回答的,現在卻勉強可以說個道理出來。劍之極境不是傷人而是以王道感人服人,故而劍技之搏,乃在守而不在攻,因而有劍道即仁道,劍心所在,天心所在等語。」
襄子道:「仁者無敵,也是這個意思了?」
「是的,劍中沒有無敵的高手,只有仁者無敵。」
「我還是不懂,劍為兇殺之器,何由而施仁呢?若是一味堅守,又怎麼能克敵致勝呢?」
預讓想想道:「君侯到過滄海之涯沒有?」
「沒有。趙晉之地,離海邊還遠得很,但是對海邊的情形,我倒是聽人說過,不太陌生。」
預讓道:「海濤終年不斷拍擊堤岸,有時挾以狂風暴雨,聲勢洶湧,無以能匹。」
「不錯,天地造化之威,非人力所能抗拒。」
預讓笑道:「可是那海邊的岩石,一任巨浪衝擊,始終沒有什麼變化,風浪雖惡,卻並未能奈岩石何。」
襄子道:「這與劍又有什麼關連呢?」
「善攻者即使劍挾狂風怒浪之威,卻動搖不了堅挺的磐石,風平浪止后,巨石屹立依然,只因它採的是守勢。」
襄子道:「我懂了,攻擊者總有一天會遇到一個更強的對手而倒下去,而守御者卻能永立於不敗之境。」
預讓道:「是的,劍技到了至上境界,就可以不受任何的攻擊,一如海中之石。」
「但是石頭也不能消滅巨浪呢?」
「能的,石頭擋住了浪花,使之自然而消失,風雨總有停歇之時,血肉之軀,也必然有疲累之時的,強弩之末,不能穿魯縞,那時勝負自分。」
襄子想了一下道:「要達到這個境界很難。」
「是的。很不容易,只要心中無法除去殺機,就永遠到不了那個程度。主攻之劍,永難大成。」
襄子道:「我明白了,我大概是永遠也無法達到這個境界了,因為我不能冒險,除掉劍之外,我還很多其他的責任,我的劍技不能夠充分自保,唯有靠那些護甲了。」
預讓點頭道:「是的,君侯本非劍中人,有如此之劍已經足夠,今後當將精力多用於國事,造福生民。」
襄子道:「多承教誨,那麼今日之斗可以罷手了。」
預讓痛苦地道:「不能!因為預讓不肯罷手。」
襄子道:「我們斗下去不會有結果的,先生之造詣已臻無敵之境,我勝不了先生,但先生之技大成於守,也勝不了我。」
預讓道:「預某不是要勝君侯,而是要刺殺君侯。」
「但無敵之劍是不能殺人的。」
「殺人不必劍技,一個完全沒用過劍法的人,拿了劍也能殺死人的。」
「但是要殺我卻很不容易,幾乎絕無可能。」
預讓想了一下道:「有許多事是不由自己的,有些事雖是明知其不可能,卻是非做不可。」
襄子長嘆一聲道:「不可能改變了嗎?」
「君侯知道那是不會改變的。」
襄子無可奈何地道:「預先生,我實在不想殺死你,但我更不想被你殺死,更不想長日在你的威脅下過日子,逼不得已,只有得罪了。」
預讓道:「沒什麼,君侯,我們兩人中,必須倒下一個人,才能把事情了結。」
襄子再度舉起了劍,這次他不玩什麼花巧,老老實實的運劍進迫,劍勢十分凌厲。但是要想擊敗預讓是十分困難的,他的一支劍幾乎已經成了有生命有知覺之物,更不像是握在人的手中。
襄子用盡一切的攻勢都沒有用,劍將及體時,預讓輕輕地一擋就化解開了。
相反的,襄子因為連續進招,已經很累了,他的手開始慢了下來,攻擊也不若先前有力。
他已經露出了不少的破綻,預讓若是乘隙攻擊,必可刺中襄子,但預讓並沒有利用那些弱點。
因為那些地方雖是要害,卻在護甲的掩蔽之下。輕率出劍,殺不了襄子,他若乘機回擊倒是傷得了預讓。
這當然不是很公平的,因為預讓能攻的部位太少了,只有咽喉、雙目,以及有限的幾處護甲不及之處,而預讓的全身都在襄子的攻擊之下。
但細細想起來,仍是預讓佔便宜,因為預讓的目的在殺死襄子,而襄子無意傷及預讓。
以劍技而言,預讓是高於襄子,但襄子的器利,有護甲身,因此兩個人之間,形成了一種奇妙的平衡。
不過兩人都是絕佳的高手,這一戰也是精采絕倫的,雙方攻守已近千招,費時已逾兩個時辰,戰況仍然呈著難解難分的局面。
若是為切磋劍技,襄子早就該落敗了,然而這是一場生死之搏,不到一方倒地是無法結束的。
若是在戰場上生死相搏,戰鬥也早該結束了,襄子縱有甲胄護體也難以抵擋預讓石破天驚、雷霆萬鈞的一擊。
只可惜預讓鼓不起殺機,無法施出全力的一擊,所以這一戰又呈現了一種奇妙的矛盾。
無數圍觀的群眾沒有一點聲音,屏息以待,等著看出一個結果來。他們的眼睛已經酸了,脖子也僵直了,沒有人離開,也沒有人鬆懈,睜大了眼,不捨得放過任何一節細小的變化。
他們的心情尤其矛盾,沒有一個人願意看見一方倒下,卻又希望著戰鬥能儘快結束。
預讓的攻勢慢了下來,他的劍勢中也開始有了破綻。他似乎是有意露出這些破綻來,因為他希望能挨一劍,重重一創,以使身上能受到較為嚴重的傷害,然後在極端的痛楚下,激發體內的怒火,在無法控制的情緒下發出那至威至剛的一擊。
襄子的心思也很周密,他對預讓的心意完全了解,所以他毫不為所動,放棄了那些機會。
他不想殺死頂讓,又何必去傷害預讓呢?更何況,他實在沒把握能接下那一擊。
這樣的戰鬥要到什麼時候才結束呢?包括決鬥的雙方在內,都是一樣的焦急,卻也同樣地無法作出答案。
終於,等到一個機會了,襄子在撥開刺目一劍,手慢了下來,雖然將預讓的劍撥開了,卻也留下了咽喉處的一個空隙,預讓看劍身刺過去,他相信可以結束戰鬥了。襄子雖然還來得及橫劍來招架,但是頂讓對襄子的勁力已作了很精確的估計,他用了十分的勁道,相信襄子無法撥開這一劍,因此刺出了一劍后,他已在心中呼喊道:「君侯!對不起,非是預讓忘恩負義,實在是我已答應了智伯在先,無法更改了。隆情盛意,我只有永負於心,候來世再作報效了。那會很快的,因為預某也不會活下去,立將追隨君侯於地下。」
襄子立刻揮劍上來撥架,用的力氣也很大,兩劍交觸,發出了很清越的聲音。
但是預讓仍然很有把握,因為他手上的感覺知道,他的劍勢沒有偏,仍然是很直的刺了出去。
當他開始奮勁發劍時,他已抬眼向著天空,對著那刺目的紅日,他沒有去看襄子。一則是心中愧疚,他不敢看襄子咽喉中劍倒下的情狀,再則他也是有絕對的把握,這一劍出去,對方是絕無可能閃避躲開的。
他也聽見了周圍發出了一聲驚呼,這是決鬥開始后兩個多時辰內的第一聲驚呼,那更確定了戰鬥的結束。
預讓心中很空虛,很茫然,對智伯的承諾總算交了差了,在這個世界上,他已沒有要做的事,也沒有生存下去的必要了。
漠然地收回了劍,他的頭雖然已恢復了平視,但是依然看不見什麼,他的眼睛已經被眩目的日光照得失去了作用,那很可能要很長的一段時間才能恢復視力,也許永遠都恢復不了了。在張目對著近午的烈日凝視那麼久之後,沒有一個人還能恢復正常的視力。
但是那對預讓又有什麼影響呢,他要去的地方是一個不見天日,水遠在黑暗中的冷寂世界,用不到眼睛的。
他朝智伯墓園的方向跪了下來,冷靜了片刻后,才喃喃地道:「伯公,預讓來了,立刻就來見您了!」
然後,他聽見一個微帶愕然的聲音道:「先生,這是何苦呢?您只是利器不如,你的劍技仍是優於我的。」
那是襄子的聲音。
預讓不禁一震。這怎麼可能呢?自己那一劍毫無偏倚地刺了出去,劍尖對準了襄子的咽喉,而且那時襄子正在作前仰的姿勢,絕不可能避開的。擊劍二十多年,生平經歷無數次戰鬥,會晤的都是技擊中的高手,他對自己的技藝如何,已有了澈底的了解。在什麼樣的情形下,以什麼方式出劍而能有如何的結果,這也是必然的結果了。正如在一道奇亮的閃電之後,必然會有震耳的霹靂,那已經是不可能有意外的事實了。怎麼自己那一刺會失手呢?還是襄子在中劍后垂死前的說話?想想更不可能。一劍是刺向咽喉的,任何人在那兒挨上一劍后,都不能再活著開口說話了。
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呢?預讓開始後悔放棄視力太早了,他不該張目去對烈日,那時侯,他以為已經走完了世上的路,到了生命的盡頭,所以才張目抬頭向天,事實上他已經把視力的作用整個地與他的身體隔絕了。否則在那種強烈的刺激下,他的本能也會作許多保護視力的動作。
劍術把他的意志訓練得像鋼鐵一般的堅強,使他能自由地控制了一些本能的影響。例如,別人一劍刺向目部,那只是一個虛晃的動作,目的只是在引發他本能的反應,閉目,偏頭閃避,或是用手去遮擋等動作,這些動作都不是他的意志所控制的,因此也成了他在防禦上的空門。當意志無法控制行動時,身體就成了對方予取予求的攻擊目標了。
一個劍手必須經過苦練,把意志能夠控制這些本能的動作,那就是所謂的定力,泰山崩於前而目不瞬,這才是靜態的極致,技藝的化境。
預讓已能達到這種境界了,他把本能動作硬是用意志去切斷了與心靈的連繫,但是也同時切斷了五官的保護作用,所以他雖無動於衷地張目對日,但只是受到那種刺激對本能的影響而已,眩光對眼睛的影響仍是存在的,他極力想恢復視力,但跟前仍是紅蒙蒙的一片,什麼都看不見,連一個模糊的影子都看不見。
因比,他只好開口動問了:「君侯是如何避過那一劍?聽君侯的聲音,似乎沒有受傷呀!」
襄子微怔道:「先生難道沒看清楚?」
「沒有,我根本沒有看。在一刺出手后,我就抬頭向天,不過,我知道那一劍不會落空的。」
「先生為什麼不看呢?」
「有些事情是必然的,用不著看也知道其結果。」
襄子頓了片刻才明白,預讓之所以不看,大概是不忍心見到自己倒地流血之慘狀,因此微微一笑道:「先生這一次可是失策了。我的劍技雖不若先生,但畢竟也能支持千招之外,我的耐力或不如先生,但在我尚能揮劍時,也不會犯那種錯誤,置己身於萬劫不復之境。」
「啊!君侯是故意造成那個破綻?」
「是的。我知道自己無法再支持多久了,再有片刻,我將要力竭而倒,真的失去戰鬥之力了,所以我必須要儘快地結束戰鬥,擺出那個空門。」
「君侯,那雖是你故意造成,但卻是個真正的破綻,一個無可補救的錯誤。」
襄子的語氣中有著一絲慚愧,但也有著更多的欽佩,他說:「是的,當先生出劍之後,我才知道自己做了件多麼愚蠢的事。先生那一劍所取的方位與時間,都是置我於必死之境,不能躲、不能退,而且是我把自己咽喉往劍尖上湊去。」
預讓露出了一絲微笑道:「高手之搏,有時取的就是剎那之機。搏戰千招都不算,分勝負的就是那轉眼之間的片刻,君侯,決鬥之時,決不可玩心機。」
「是,對先生技藝之精湛,我是千服萬服了,那一劍無以退避,只有用劍撥架一途,這原也是我的用意。」
預讓道:「預某若是看準了出手,那是拔不開的。」
「先前我絕不會相信,現在我是深信不疑了。只不過在我的預想中,也不是打算撥架以解危。」
預讓問道:「那君侯是作什麼打算呢?」
襄子道:「仗著利器之利,斬斷先生之劍。」
預讓的身子微微一震。他總算明白了襄子何以還活著的緣故了,原來他的劍被斬斷了。
他自己的那柄精銅長劍雖非出於名匠之手,但是也相當結實,而且已經碰過很多次了,都沒有受損,他才放心地施為,而且根本沒往那上面去想,沒想到居然被襄子斬斷。頓了一頓后,他才道:「君侯太冒險了。」
「單以斷劍一舉而言,我倒不是冒險,我有相當的把握,必可斬斷先生的長劍。」
「我們已經碰過不少次了,我的劍並未遜色多少。」
「是的,但先生沒注意,我們碰的是陰面。」
預讓為之一怔,愕然再問了一句:「陰面?」
「是的,我這支劍是特地鑄造的,外表上看來雖無差別,但實際上所用的質料還是大有區別。在一邊的鋒刃上所用的乃金鐵之精,功可斬金截鐵,另一邊雖也是精鋼,但已差多了,因為金之精,謂之金母,十分名貴,一般是用來鑄刃鋒,而我的這柄劍乃戰陣之用,尺寸特長,所備之鋼母,僅堪單刃之用,因而劍才分陰陽二面。」
預讓輕嘆一聲,這是他萬萬想不到的。
襄子又道:「我本來不以器利佔先,所以一直用陰面為主,但先生的攻勢太兇狠,萬不得已之下,只好用陽面以求自保了。」
他說得很誠懇,預讓沒話可說。襄子並非蓄意欺騙,一開始就告訴預讓說這是一柄寶劍。
只因為一連多次的碰擊,劍器都無恙,預讓才鬆懈了戒備,萬想不到還有這種變化。
但也不能怪襄子藏奸,因為襄子是為求自保才使用了利刃,削了他的劍后,就沒有再進招。再說,襄子就是殺了他,也不算過份,這是一場生死之搏,任何手段都不加限制的。
默然片刻后,預讓一拱道:「預某劍器已毀,再戰無力,君侯可以出劍殺我預某了。」
襄子道:「不!我說過我並不想殺死先生。何況我只是仗器之利才佔上風,以劍技而言,我是輸家。」
預讓輕嘆道:「君侯,預讓的目的不是爭勝負,我答應智伯的是刺殺君侯。」
「你已經證明過你盡了力,也差不多快成功了,劍器之不如,非戰之罪,誰也不會怪你了。」
預讓苦笑道:「君侯,智伯去世經年,事過境遷,現在更沒有人來要求預讓必須踐約了,但預某仍堅持不變,原因無他,盡己而已。」
襄子道:「先生還是不肯放棄?」
「是的!若是我的話可以輕易的改變,預讓只是一匹夫耳,不值得君侯如此看重了。」
襄子無奈地長嘆,凝視良久后才道:「預先生,我也不再要求你能歸到我這兒來,但只請你以後不再殺我行嗎?」
預讓搖搖頭:「不行!預某隻要一息尚存,就必須為所許過的諾言而全力從事。」
襄子又想了一下道:「先生的劍器已毀,站在一個劍士的立場而言,一生中只有一柄劍,你就不能再用劍了。」
預讓想了很久才道:「是的,劍士預讓的生命到此刻已經終結,預某今後絕不會再用劍與人爭鬥了,不過刺客預讓還活著,那永遠不會改變。」
「先生若不用劍又將何以取我之命呢?」
「可用的東西很多,刀矛斧鉞,弓箭弩矢,手腳齒牙,甚至這血肉之軀,都可致人於死命。」
「先生,你我有這麼深的仇恨嗎?」
預讓凄涼地一笑道:「君侯,非關仇恨,預讓只有蒙受君侯一再的活命之恩,只是我刺殺君侯,也不是為了仇恨,所以談不上那些。」
襄子痛苦地道:「預先生,我不能一直躲著你,我還有很多的事要做,也不能老是生活在威脅之中,我畢竟是一國之君,不能一而再,再而三的容忍一個平民來冒犯我的尊嚴。預先生,你是在逼我殺你。」
預讓同樣地也顯得很艱苦道:「君侯,預讓這條命,已非我之所有,所以很多事,也不能由我自主。」
襄子終於舉起了劍,預讓坦然而立,他因為已失去了視覺,所以眼睛睜得很大,看不見什麼。
他的目中只有一片茫然,這份對生命的淡漠使襄子的劍又頓住了,因為殺死這樣的一個人太沒有意義了,不過他還是揮出了一劍,用的是無堅不摧的陽刃。
劍光過處,預讓頭上的頭髮飛起落下,斷髮紛紛飄墜下地,沒斷的頭髮披散了下來。
預讓連動都沒動,好像一切生命的現象都已從他的軀殼中逸出,但是等襄子收劍回鞘,轉身欲行時,他忽又開口了問道:「君侯何以又不殺預某了?」
襄子回頭淡淡地道:「我已經殺死預讓了。」
「預某還活著。」
「三天前在智伯墓前,我曾經脫下自己的外袍給你連剁了好幾劍,使你好對智伯有個交代,你還記得嗎?」
「記得!以衣代人,三擊征衣,庶幾使預某能聊以有報智伯於地下,預某很感激君侯的成全。那時預某自分必死,才有此請。」
襄子道:「很好,你很重視這種形式,所以我今天削髮代首,表示我已殺死了預讓,我們之間的一切恩怨牽結也都完結了,此刻站在我面前的是另外一個人了。」
預讓痛苦地:「君侯。事情沒改變什麼,我活著仍將繼續行刺的工作。」
襄子笑笑道:「我倒不信。預讓,我不信你會是這樣一個忘恩負義的人,我給你一個機會,我背過身子去,從一數到十,你腳下有斷劍,拾起來殺死我乃是很容易的事,但今天你如不殺我,以後可沒理由再殺我了。」
預讓大叫道:「不!預某絕不在背後殺人!」
襄子道:「不在人背後下手,那是劍士的行徑,劍士預讓已死,活著的只是刺客預讓,刺客殺人是不拘手段的,這是你自己的話。」-
說完他果真背過身去,背著雙手,伸長了脖子,大聲道:「我現在開始數了,「一、二、三……」
預讓彎腰在地上摸到了半截的劍。他的眼睛看不見了,但襄子的聲音就在前面,很容易找到目標。
他只要用斷劍在頸子上一揮而過,問題就解決了。
跨前五步,舉手之勞,這是多省力的事呢?
可是這五步對預讓而言,是比一生所走過的路還要遙遠,究竟他要作何選擇呢?
襄子的聲音很響亮,而且已經數到九了,後面的預讓還是沒有動,這使襄子很高興。
他使出這一招很冒險,但是也很厲害,他拿自己的生命為賭注去跟預讓的執著對搏一下。
若是勝了,他自信可以贏得預讓來歸,只要預讓能擺脫心中的約束,放棄刺殺的意圖,就沒有理由不接受自己的聘請了。
若是敗了,他將付出自己的生命,預讓若是決定出手,必將是全力的一擊,當世無人能當此一擊,這一擊的代價實在太大,但襄子是個鍥而不捨的人,他深信自己不會輸,但他的心仍是跳得很厲害,因為他輸不起。
但不管如何,這已經無法罷手,襄子把收服預讓這件事當作對自己的挑戰了。
背後響起了一聲驚呼聲,襄子心直往下沉。
預讓一定有行動了,否則不會引起人們的驚覺,但是他知道不能回頭,一回頭,什麼都完了。
襄子只有屏住呼吸,默默運氣,同時盡量運用劍手所特有的第六感,在測定預讓的攻擊目標后,避開致命的部位,他知道這時侯拔劍已經太遲了。
可是,預期中的攻擊並沒有來到,背後的驚呼聲已經直染成一片嘈雜,同時也有人奔向決鬥的場所來。
這又是怎麼回事呢,發生了什麼?
襄子終於忍不住回頭了,而且還扭轉身子向回走去。他知道預讓不可能再作攻擊了。
他已贏了這一注,只是他也沒有得到預讓。
預讓跪了下來,面向著智伯的墓園,那柄斷劍已插入他的腹中,他的手還握在劍把上,靜靜地,毫無痛楚的向橫里拉過去,血水如涌,連同腸腑一起擠了出來。
襄子再也沒想到預讓會自戕?
自殺對一名劍士而言,是一種很屈辱的死法,劍士們應該站著奮戰而死,卻沒有想到高傲的預讓竟選了這麼樣的一條路。
襄子走回去的時侯,王飛虎也趕到了。
預讓仍沒有倒下,他居然還能把流出的肚腸抓起,用劍切斷了一大截,然後再把剩餘的塞回腹中去,淡然地道:「現在就是有靈丹也無法挽回我的生命了。奇怪,世人都想盡方法去逃避死亡,而死亡的滋味是如此的美妙,現在我好輕鬆,好快樂。唉!我該選擇這條路的!」
他的臉上居然浮起笑容,那是一種真正的解脫。
王飛虎忍不住跪了下來,哽咽地叫道:「大哥?」
襄子也凄然地道:「預先生!你何苦如此呢?」
預讓笑了一笑道:「君侯!多謝你一再關愛的盛情,遺憾的是,預讓只有一條命,無以回報君侯了……」
「我……之望先生者並非如此,先生若以為襄子不堪受教,也不必如此呀!」
襄子不知道該如何表達自己的意思。
預讓笑道:「君侯,事情必須要有個結束,否則君侯難以安心,預讓也很痛苦,我非報智伯不力,實在是力不能逮,我已盡了全力了,這一點君侯可以為我證明。」
襄子的視覺也模糊了,他不知該如何說,預讓是有能力殺死自己的,但一連幾次的失手,是天意或機遇而成,天意若此,夫復何言!
熱淚終於奮眶而出,襄子情不自禁地屈下了一條腿,預讓忙道:「君侯,禮不下人,預讓當不起!」
襄子道:「去他的什麼禮不禮了!天下紛亂若此,在鎬京的天子只會在一邊看熱鬧,諸侯之間,誰也沒把這個天子看在眼中了。大家都是各行其法,各施其禮,誰能管得了我?而且我這一禮施得可質志神明而無愧怍。這是我規定的,今後凡是忠臣烈士義行如先生者,生當受公卿之奉,死可受國君之禮。」說著恭恭敬敬地拜了下去。
他這兒一跪,所有圍過來的人也都跪下了,沒有人司禮讚呼,但所有人的心中似乎有一種緊相連通的默契,所以他們的行動是一致的,十分整齊的三度叩首后,預讓已寂然不動了。
沒有一個人開口,也沒有一個人有所行動,大家就這麼痴痴的跪著,連預讓也是一樣,面向智伯的基園,身子依然挺直,神情漠然,如同一尊石像。
良久之後,襄子才站了起來,聲音有點哽咽地道:「王將軍,預先生的身後,有什麼遺囑嗎?」
「沒有。他求仁得仁,已沒有任何遺憾了。」
「他還有遺孤,今後的生活有問題嗎?」
「沒問題,文姜夫人早就在河東覓得一塊山林,開闢耕作,原是準備他們功成身退之後隱居的,現在是小桃住在那兒,足可衣食無缺。」
「她一個人,又懷著身孕,能耕作嗎?」
「有飛虎在,也有河東的百姓在,都會照料她的。」
「那孤家想為預先生伉儷營墓安葬。」
「這一點也不用君侯操心了,河東百姓對文姜夫人感恩極深,已經在著手為她營造墓園了。」
「只是為她一人,難道他們夫婦不是葬在一起?」
「河東父老的意思,原是經營雙穴,為他們夫婦並葬的,可是預大哥生前預留指示,他不喜熱鬧,希望能葬在那片山林中,以遂他隱農之願,看來只有分開了。好在兩地相去不遠,晨昏相望,並不寂寞。」
「同在一起,卻要分做兩處歸葬,這又是幹嘛呢!」
「他們夫婦都不是平常的人,因而也不能以世俗的眼光去看他們,這樣各遂所願,預大哥認為很適合。」
襄子嘆了一口氣道:「看來孤想為預先生盡一點心,也沒辦法了。孤此來最大的一個目的就是想邀預先生到晉城去,共創一番盛業的,不意竟是如此結果。」
王飛虎道:「百世霸業,總難久常,但君侯與預大哥之間的這一段故事,一定會留傳千古,萬年常新……」
襄子點點頭道:「是的,預先生實為千古第一義士,國士無雙,只有他才配當此四字。
此刻他雖先我們而去,但千百年後,卻要靠著他才會使我們也被人記起,後人追緬忠烈時,因他之故,也會提到我們的名字,由此看來,他的地位,一直在我之上。」
王飛虎道:「飛虎是個平凡的人,從來也沒敢奢想能與預大哥相提並論,倒是君侯對預大哥的種種雲情高義,必然與預大哥之忠義,同為流芳百世……」
襄子卻搖搖頭道:「孤家不敢存此奢望,孤家對預先生的敬愛之心,只有你們在場的人才能約略的明白,換了個地方即使有人聽了這個故事,也不會相信的,同一時代尚且如此,何況於千百年之後呢?」
他嘆了一口氣,又低低地道:「不過孤家也沒有什麼好抱怨。孤家之所以如此做,只為盡己之心,並不期望別人知道的。」
他揮了揮手,隨從的軍士們牽了他的馬過來。襄子解了身邊的長劍,交給了王飛虎道:
「劍士安葬,不可無劍,請以此劍為預先生殉葬。」
「這……是枝寶劍,而且是君侯佩用的劍。」
「只有像預讓這樣的劍士,才配用如此的寶劍,至於孤家,以後再也不會與人交手論劍了。舉世之間,能與預讓決鬥三次而不死者,還有誰堪可言匹?」他充滿了豪情說完了這番話,上馬率隊緩緩而行。雖然他的心情還是很沉重,但當他回頭時,多少總算獲得了一點安慰。因為那些跪著的河東百姓父老,仍是維持跪著的姿勢,只是已把方向移向他這邊,跪著送他離去。此行,他畢竟還是有所收穫的。
長長的吐了口氣,他把胸膛挺了挺,劍事上的決鬥已經結束了,今後他仍將從事戰鬥,不過那不是一招一式的比斗,而是征塵蔽天,血染征衣的廝殺。他要爭的,將是雄視天下的不朽霸業了。
(全書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