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四 章

第 四 章

范中行迎親的隊伍並不顯赫,但是很慎重,隨行的雖只是十幾個人,都是他府邸中挑選出來的好手,嚴密地保護著那輛用綢幔圍起的輦車。

隊伍行經到西山時,雖然離范邑不過二十多里路程,眼看著就要到了,但是天色已經黃昏,山尖把落日遮住,西天雖是彩霞滿天,光線卻昏暗下來。

范中行很急,頻頻催馬,可是領頭那匹馬上,騎者是預讓,而預讓走得很從容,范中行想去催他,但又踟躕不前,他已經碰過一次釘子了。

預讓的態度很客氣,但說的話卻不怎麼中聽。「城主!你聽過欲速則不達這句話。我們人可以不怕苦,急趕一程,但馬匹卻受不了,它們從早上出發,跋涉長途,已經走了百多里路,累得筋疲力盡了,要是再一陣急跑,勢非累倒不可,那我們就得步行走路,豈非更慢了!」

范中行在道理上辯不過他,而且也不敢跟他辯,只有唯唯稱是。

此時,一肚子不耐煩的范中行卻被一群晚鴉噪聒得更為光火了,黃昏歸鴉本是常見的,但是這種全身烏黑的鳥一向被人視為不吉利,迎親時給碰上,總是件晦氣的事,他只想快點走開。

那知道領路的預讓竟然停了下來,偏著頭,望那群盤旋聒噪的飛鴉,竟是十分有趣的樣子。

范中行實在忍不住了,趕上前道:「先生怎麼不走了?」

預讓道:「為了這群烏鴉。」

「什麼?為了這群烏鴉?先生真是雅興不淺,大家都急著要回去,先生卻留在此地欣賞烏鴉。」他的語氣已轉為尖刻。

預讓笑笑道:「城主!你若是能耐下心來觀察一下,將會發現這群烏鴉是最可愛的烏鴉。」

「先生,我沒心情跟你開這種玩笑,請你……」

他原想請預讓下令速行,但預讓一揮手,居然叫人都下了馬,范中行是真氣了,正想開口責問,但預讓卻先開口說道:「前途有警,請城主緊靠輦車,以俾預某一併保護。大家散開圍成一圈。」

后一句話對著隨行的劍士所發,他們倒是久經風霜的武士,經驗豐富,每個人立刻排成戰差斗的隊形,兵刃出鞘,一副如臨大敵的樣子。

范中行嚇了一大跳,抖著聲音道:「前途有警?我怎麼沒看見一個人呀?」

預讓道:「人都躲在兩邊的山崖上,等待我們過去時才突出攻襲,斯時居高臨下,我們必將措手不及。」

這是一條里許長的小路。但兩峰夾峙,一線中通,形勢極險,范中行看了一下道:「我看不出有什麼動靜。」

預讓道:「我也看不出,正唯如此,才更為兇險,對方必然是一批造詣極佳的好手!」

「先生既然也看不出來,何以知道上面有人埋伏呢?」

預讓用手一指道:「群鴉築巢石壁之上,現在是歸巢之時,然而那些烏鴉卻盤空迥翔,聒噪不已,分明是有人潛伏在那裡。」

范中行這才明白,抖著嘴唇道:「不……不錯,幸虧先生明察秋毫,否則我們就中埋伏了,這是誰呢?」

預讓一笑道:「這個預某就不知道了,也許是城主的政敵,也許是強盜,也許是覬覦新婦人的美色!」

范中行忙道:「我沒有政敵,此地雖非我的領邑,但是通行要道,不會有盜匪盤據的。」

「這倒不一定,愈是重要的通路,愈為盜賊經常出沒之地。因為行路人眾,才有劫掠的對象,荒山野地,無人行走,盜賊等在那兒,豈不是要餓死了?」

范中行不好意思的道:「先生說得是,但此處離范邑不遠,沒聽說有大股盜賊出沒,倒是為了文姜而來的可能性最大。文姜是有名的美人,有好幾個世家大豪看中她,她卻對我情可獨鍾,那些人不服氣率眾在此埋伏,想要把她奪回去也未可知。」

他又害怕又興奮的說,語氣中難禁得意之情。

預讓卻不感興趣的道:「不管是什麼目的,但是為了我們毫無疑問,因為對方有十來個呢,若是只為對付尋常過客,不必出動這麼多人。」

「先生,那要怎麼辦呢?我們不能一直等在此地呀!」

「目前只有等待了,這兒地勢平曠,敵人無所遁形,要是走過去,他們利用地勢,從上面拋擲石塊火把下來,我們縱不被打死,也難免被烤死了!」

「可是等到什麼時侯呢?天黑了,我們也慘了。」

預讓想了一下道:「這話也是,等到天黑,他們衝過來突襲也很可慮。我們的人手不多。帶的燈籠火把也有限,為今之計,只有向後退。」

「向後退?退到那去?」

「我記得十里之處,有一座村落,我們退到村裡去,覓一間屋子安頓下來,既易於防禦,也不致露宿,等到明天,我們派人到城中調動兵卒,肅清路面,保護著輦車進城,就不怕突擊了。」

「那……怎麼行呢?我已經計劃好今夜成親,把王飛虎留在邸中準備宴客,客人都已請到了。」

「城主,這是沒辦法的事,如果城主堅持要在今天回去,我們也可以拚死一衝,只是預某隻得一人一劍,保經了城主,就照顧不了馬車」。

范中行的膽子小,連忙道:「算了!算了!那就退回到村子里去吧,文姜的膽子很小,受不得驚嚇。」

「誰說我的膽子小,幾個毛賊也能把我嚇著了嗎?要退你退,我要闖過去!」車幃掀開了,露出個一身錦繡,滿頭珠翠的盛裝美人,她的美是令人眩目的,連預讓都為之一震。

他雖然負責領隊迎親,卻只是在路上照顧,范中行去接迎新人時,他在外面部署,所以沒看見新人。

預讓聽過別人說起文姜的艷名,也聽過了她不少的艷事,心中對這位大美人的看法並不怎麼樣,所以沒跟大家去瞧熱鬧,新人上了馬車,有綉幃遮住,他也沒見著。

這才是第一面,他卻頗為震動,因為這個女人不但美,而且英氣勃勃,頗有男人的豪情。

第一眼是很難看出一個人的豪氣的,尤其在一個女人身上,但是文姜不同,她幾乎本身就具有那種氣質,更因為時地之故,使她更有了發揮的機會。

那幾句話說得堅定有力,卻把范中行嚇呆了,連忙道:「文姜,你怎麼出來了呢?」

「我在裡面都快悶死了,早就想出來透透氣,剛好有這個機會。」她眼睛一瞄在旁的預讓,不禁也被他雄偉與豪邁的氣度所折,含笑道:「這位想必是鼎鼎大名的劍客預讓預先生了,果然是一代人傑,氣度非凡。」

預讓淺淺一躬身道:「多謝夫人謬讚,請夫人回車。」

「為什麼?那裡面不透氣,我都快憋死了,說什麼也不回去。」

她向前走了幾步,脫下頭上的鳳冠,交給了隨車步行,趕緊過來侍候的侍女,然後又伸手解開了錦袍。………

范中行大是緊張的道:「夫……人,你做什麼!」

「脫了這勞什子,又重又厚,穿在身上難受死了!」

范中行臉色一變道:「夫人!這是吉服,要過了三朝才能除下的!」

「活見他的大頭鬼,這是誰規定的。」

「當朝之初,王叔周公姬旦,制禮作樂……」

「那個鬼傢伙最會捉弄人,想出這些坑人的麻煩來,我偏不理他這一套,我在出門時已經行過禮了,誰都知道我已經嫁給你了!」

「那只是迎親之禮,還有大禮未行呢?」

文姜把外衣脫了。她裡面穿的是白色綢制的衣套裙,裙子尚寬,倒不覺什麼,上衣已經被汗水所濕透貼在身上,使得肌膚隱約可見,浮凸鮮明。

范中行窘迫地道:「文姜,你怎麼就把衣服脫了呢?這……與禮制不合。」

他不敢說有失體統,已經用煞苦心了。誰知文姜偏不領情,一瞪眼道:「什麼禮制?我最討厭就是聽見這兩個字了,知道我在這麼多的求者中間,為什麼偏偏選中這個老頭子嗎?」

范中行乞憐的道:「文姜,現在不談這些好嗎?」

「不!必須要現在談清楚。現在你沒把我娶到家,如果你對我不滿意,可以把我送回去!」

「文姜,這是什麼話?」

「這是老實話,我所以在那麼多的求婚者中間選中你。第一是因為你有點錢,是一城之主,有點地位,不過,在那些落選人之中,地位比你高,財富此你多的大有人在,你比他們的是你的年紀大一點,上無老母管束,獨立自主,我可以不受拘束,這才是主因。」

「是!是!范邑雖小,卻很富裕,而且自立為政,也不受一個領主的管束,夫人盡可放心。」

「這才對!反正我把話說明了,你能接受就娶過去,否則還來得及送我回去。我一向自由任性慣了,受不得拘束,你也別想拿什麼禮制來降伏我。」

「不!不會的。你愛如何便如何,沒人敢管束你。」

文姜驕傲的笑道:「好!這是你說的,我現在要闖過去,看看那些毛賊敢不敢動我。」

預讓忍不住道:「夫人,那些人埋伏在山上,就是為了要攻擊我們,等我們過去落入陷阱。」

文姜笑道:「我知道。可是,那些人是從底下爬上去的,他們並不是一生下就停在上面的,對不對?」

范中行道:「夫人?你到底想說些什麼?」

文姜道:「我看這上面的地方有限,藏不了多少人,別人能上去,我們也可以派人上去,把他們趕走,豈不省事得多?」

預讓道:「這個道理固然不錯,但他們已經先佔了地利,居高而臨下,我們再攻上去,就困難多了。所以我想是退回村中,等明天再過境的好。」

「明天我們是否仍然要走這條路?」

「是的!這是去往范邑唯一的通路?」

「如若對方依然掠守在此,我們豈非依然過不去?」

「明天我們可以通知王飛虎帶大批的人馬,先行消山,把道路打通了再行前進。」

「這個去通知的人,難道能長了翅膀飛過去,如果這個人沒有翅膀,他又如何通過埋伏前往送信呢」

「這個預某準備自己過去,預某自信這一身技藝?大概還不怕他們的埋伏暗殺。」

「預先生既有這個本事,何不衝上山去,先將些埋伏的人除去。」

「這個……預某說過,居高臨下,擊退不易。」

文姜冷笑道:「我想不會比你從底下通過更難,你要從底下通過,不但兩邊埋伏的人,都可以從上面拋下石塊或是用弓射下來。而且你還要從頭到尾,一路闖去,如果你衝上去,只要面對一兩個敵人!他們雖佔地形之利,但也吃了地形的虧,無法把人一下子集中,只要你的武功高出他們,相信可以沖得上去。」

「預某可以衝上去,但也只能對付一兩個人而已,無法把那些人都趕走?我只得一個人。」

「你不會多帶幾個人去嗎?」

預讓役有回答。

文姜卻似知道了這個原因,笑笑道:「是怕別的人功夫太差,無法攻上去是不是?」

預讓的確是有此顧忌,但口中不便承認,只得道:「城主的門客多少也要有點真才實學的,但是對方預先埋伏在此,既然是特為對付我們而來,身手都不會太差。」

「我想也不會高到那裡去,否則,他們就明火執仗,直接進攻了,用不鬼鬼祟祟地埋伏在山壁上。」

這個女人倒是頗有見地,說出來的話不為無理,預讓語為之塞,頓了一頓道:「就算雙方差不了多少,但是對方佔了地利,就比我們為優了,再說我們還要分出一半人手來保城主與夫人。」

「我知道,你可以帶一半的人,跟著你搶攻,你們不必分散,你在前面搶攻登山,得手之後,他們再上去,你就向前推進。留下他們在後面據守。佔住重要的地方,這樣不就行了嗎?對方若是要想再佔領那些地方阻撓前進,就變成他們居於劣勢,是我們居高臨下了。」

這個道理預讓也佩服了,他不禁對這個女人改變了一點看法,覺得她除了美麗之外,還有很高的智慧,冷靜的頭腦,堅毅的魅力,相形之下,在她身邊的范中行反倒顯得猥瑣了。

范中行這時卻說了句很丟人的話:「夫人!這樣太冒險了,我們還是退一退的好。」

文姜據傲地一仰頭:「我從來沒有被人逼退過,也從來沒有避過誰,要退你退好了,那怕沒有人護送,我一個人也要闖過去,預先生,你怎麼說?」

連一個女人都表露了她的勇氣,預讓又怎麼肯認軟,因此他點頭道:「夫人既然堅持要闖道,預某自當儘力!」

文姜笑笑道:「先生可以把人手分派一下,然後我們一起過去,到達路口時,我們帶一半人繼續前行,把對方吸引現身,先生相機反撲突擊。」

「這個預某自有計較,夫人不必操心。」

文姜笑了一下道:「我雖然是個女人,膽子卻很大,而且也學過幾手搏擊之法,當然比不上你們這些大劍客,可是自衛的能力還是有的。」

「哦!原來夫人練過武,難怪膽識見解過人。」

文姜道:「我說的這些只是為了使你明白,我不是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弱女子,必要時還可以量力分配工作,用不著派很多人來保護我。」

預讓只冷冷地回答了一聲:「知道了,夫人請回車。」

文姜還要說什麼,但預讓已經撥馬跑開,而且把隨行的武士也召了去,開始分配任務。

只有范中行在她旁邊,顫著聲音道:「夫人!你為什麼堅持要今天過去呢?等明天又有什麼關係?」

文姜冷笑道:「當然有關係。我若是嫁給了一個尋常百姓,那自然沒關係,可是我身為一城之主的夫人,在自家的領地前,居然被盜賊嚇得不敢通行,這不是大笑話嗎?你這個城主,應該是除暴安良,牧民教民的,境內聚結這麼大股的盜賊,你難道不慚愧嗎?」

范中行紅著臉道:「范城一向平靜,從來沒有鬧過盜賊,這批人想必不是尋常盜賊。」

文姜道:「不管是什麼人,不能叫他們擋著我,在范邑,你該是最有權勢的人。」

「這當然,我這個城主還是晉公時所委,三家分晉后,我等於沒了管頭,雖然名義上我是屬趙侯所轄,但老趙亡故后,新侯襄子印位,爵位僅得子爵,在本境內,他就有很多伯爵的長輩們很不服氣。所以他自顧己不暇,根本就輪不到我了。」

「聽這麼說。你就是萬人之上了?」

「這倒不假,到了別處不敢說,在范邑,的確就是我一人獨尊,只是當不起萬人之上,因為我所領的軍民人,總計不過才兩千餘眾,尚不足萬數。」

文委笑道:「這不必急,慢慢來,你可以想辦法把郊近的幾個城邑並過來!」

范中行嚇得臉色都變了,雙手急搖道:「夫人!這話可不能隨便亂說,若是讓人聽見,傳了出去,別人對我有了戒心,不等我有所行,就先對付我了。」

文姜冷笑道:「看你還是男人家,膽子小成這個樣子,說說有什麼關係?難道沒有打過這個主意?」

「沒有!人家不來算計我,就謝天謝地了,我怎麼還敢去動那個念頭,你要知道,并吞別人是要武力的。」

「你不是有一批兵馬嗎?」

「是的。可是他們只是受我的供養而已,招募,訓練都不由我經手,我怎麼指揮得動他們?」

「什麼!軍隊由你出錢供養,不歸你指揮,你這個城主究竟是怎麼當的?他們由誰指揮?」

「我不知道,我從來不問這些,只是按時撥下錢去,每年去點校一次,做做樣子而已。」

文姜鄙夷地望了范中行一眼,轉身上了輦車,似乎連話都懶得講了。

范中行自己也不好意思,策馬跟了過去道:「我有個總管,叫王飛虎,他很能幹,也很忠心,我所有的事情,都叫他去代理,你要知道什麼,去問他好了。」

文姜道:「我是要好好地問問,原先我以為你這一城之主,多少也該有點人主的氣概,所以才不嫌你年紀大而選中了你,現在看看,你實在叫我失望。」

范中行笑道:「夫人,剛才聽你跟預讓的一番談話,知道你很能幹,也很精明,那你嫁給我就嫁對了!」

「嫁對了!我們的性格脾氣完全不同……」

「夫人,正因為我不太管事情,才能合你的意,你是凡事喜歡拿主意的人,若是我事事自專,不肯聽人的,你會滿意嗎?」

文姜居然被他說得笑了起來:「你倒是很了解我。」

「當然。我在登門求親之前,已經詳細打聽過了,我雖有一個城邑的采地,但是現在天下紛爭沒有人能真正的保護我,唯有自己。但我自己也不是一塊材料。王飛虎替我謀商過自保之道,一個是找個有力的靠山,不過那也靠不住。因為我鄰近沒有強大的諸侯可依,遠一點的鞭長莫及,無法給我有力的支持。因此只有自力自強,找一個能幹的人來幫助我。」

「所以你找到了我?」

「是的。我若是找別人,還不能太放心,能幹的人必不安份,很可會把我擠掉取而代之,只有我自己的老婆才是最靠得住的。」

「這麼說你是真打算把一切都交給我了?」

「當然!你在許婚時,提出這個條件,我不是毫無顧慮就答應了嗎?」

「你知道我值得你的信託嗎?」

「王飛虎說你足可勝任,他對你已經調查過了,知道你是個極有主見的人,一定會做得很好。」

文姜雖然很高興,但是也很氣沮,忍不問道:「你怎麼什麼都聽別人的?你自己就沒有一點主見嗎?」

「有……有!我聽說你的美麗之名才答應的,再見到你的本人後,下定決心,不惜任何條件,也要娶到你了。王飛虎還給我出了個主意,叫我跟大族聯姻以為後援,他提了幾個對象,對方都太丑,被我拒絕了。」

「你還挑人?不看看你自己是什麼德性!」

范中行哈哈一笑,得意地道:「我知道自己年紀大了,但是我有著很好的條件,我不但有錢,還有地位,我沒有娶妻,嫁過來是嫡室的名份!」

「這些條件並不稀奇,夠的人多得很。」

「但一身得兼三者的人可不多,尤其是第三點,在宗法制度下,生下兒子來,可以居大宗,繼承我的一切:你不也是因為這個條件而選中我的嗎?」

文姜默然了,對這個丈夫,她是失望到了極點。范中行不但年紀大,還是酒色之徒,懦弱,毫無魄力主見,但他偏偏擁有那些令人心動的條件。

文姜所以選中了他,的確是為了那些條件。她是個不肯屈居人下的女人,一開始,她就為自己將來的歸宿列好了條件,范中行完全符合她的條件。

但不知怎地,她心中忽而有一種茫然的感覺。

這真是我所追求的理想的歸宿嗎?她在輦車上問自己,卻無法替自己肯定地作答。

文姜的眼睛望向遠方,雄衛的預讓執著劍,騎著駿馬,昂然地率隊前行,威風凜凜,有如天神。

范中行要是預讓那樣,那該有多好!

預讓執劍來到山口上,他那全身凌厲的殺機已經揮發無遺,刺激得那些埋伏在上面的人十分難受,雖然兩下相距有十多丈,但那些人像是被一根無形的針在刺著,有兩個人實在忍不住叫了一聲,就執刀從埋伏處冒了出來,凌空朝預讓撲來。

預讓騎在馬上沒有動,他的手只輕輕的一揮,長劍閃處,已經把對方掃成了兩截。

不過他不是嗜殺的人,這兩截並沒有把對方腰斬,也沒有使對身首異處,只不過斬了對方執刀的那條手臂而已。

兩個跳落撲擊的敵人只在他揮劍之間成了殘廢,這種高明,犀利的劍術震懾住了其他的人,一個個躲在山溝里不敢現身出來。

預讓駐馬冷靜地道:「朋友!我不管你們是誰,也不知道你們的目的究竟何在,但是今天有我預讓在,你們的行動就必須停止!」

上面沒有答話。

預讓看看兩名受了傷的蒙面刺客,再度抬頭道:「預某不為已甚,也不追究你們的來歷,你們立即下來,帶著你們受傷的同伴離開,如果等到我搜索上去,那就很抱歉了,不但殺無赦,而且我還要追查你們的身分淵源,一直追殺到底。」

上面仍然沒有回答,但那兩名受傷的蒙面漢子眼神已經流露出恐怖之色,他們已經領教到預讓的厲害,知道如果惹翻了這個人,是多麼嚴重的後果。

預讓冷冷的抬頭道:「朋友們,預某打過招呼了,你們不要以為我只是虛言恫嚇,你們要知道,預某言出必踐,從來沒有說過空話。」

上面仍然沒有回答,預讓跨下了馬,朗聲道:「預某已經盡到心了,各位仍然執迷不悟,就怪不得我了。」

他正待執劍從斜坡上衝過去,忽然山崗上冒出一個蒙面的黑衣人,厲聲喝道:「等一下,我下來會你。」仗劍護身,旦然落地,十分輕盈,他用劍尖一指預讓道:「預讓,你怎麼知道我們躲在上面的?」

預讓冷笑道:「閣下的運氣太壞,選的時間不對,歸鴉盤空不降,說明巢畔必有兇險。」

那人看看天上噪鴉,不由怨聲道:「好好一個計劃,就是這些畜生們破了,可惡!」

他突然擲出了手中的長劍,一道青虹貫空迥繞,穿入鴉群中一轉,又回到他的手中,那群飛鴉,竟有十幾隻由空中落下,在一陣血雨中橫屍就地。

這蒙面漢子一擲之威煞是驚人,那些飛鴉雖無抗拒之力?但它們的行動卻十分靈活,殺死一兩隻都很不容易了?而他在一劍之下,居然殺了十幾隻,可知其心眼手法,運氣,控劍,都已到了化境。

他這一劍當然不是為了泄憤,主要的目的是在示威。范中行與文姜在十幾名劍手的簇擁下慢慢的走近,被漢子的這一手驚得呆住了。

只有預讓毫無所動,似乎沒有看見一般。

那漢子似乎有點失望,忍不住問道:「預讓,你別仗著名頭唬人,我可不在乎你。剛才我這一手脫手飛劍你看見了嗎?你也能照樣來一手嗎?」

預讓道:「不能!我的劍是用來殺人的,不會殺鳥。」

那漢子怒道:「能殺鳥就能殺人,我要是把那一劍對準了那堆人擲去,最少可以殺死一半的人。」

說著用劍尖一指范中行他們,嚇得那些人身不由主抖了一下,唯恐那漢子果真會把劍擲出來似的。

預讓卻毫無動靜道:「我也相信閣下有此能力,只是閣下全力控劍,本身的防衛必弱,預某隻要輕輕的一劍,就能叫閣下身首異處。」

漢子的身子微微一顫,顯然預讓己經看出了他的虛實,這番話也擊中了他的弱點,因此他頓了一頓道:「如果我這一劍是對你擲來呢?」

「預某手中也有劍!」

「你也會以氣馭劍?也能脫手飛劍?」

「不。但是預某之劍,從來未遇敵手。」

「我是問你能否抵擋住我的飛劍?」

「不知道,但是預某知道一件事,如果我劍劈落你的劍,你就死定了。」

漢子冷笑道:「如果你一劍劈不落呢?」

預讓冷靜地道:「還有第二劍第三劍,我們可以一直纏鬥下去,我手中執劍,比你運氣馭劍省力得多,時間一久,你必因力竭而勢衰。」

漢子冷笑道:「你說得倒輕鬆,以氣馭劍,端在靈活迅速,豈是你能抵擋得了的!」

預讓笑道:「馭劍是劍道之異端,預某並不是不會,而是不屑於習此,不願意在上面浪費工夫,閣下如若不信,可以試一試?如果我看不准你的劍勢,一招脫空,也會賠上一命,但預某有絕對的自信,也希望你不要輕試。」

那漢子兩眼盯著看預讓,目中幾乎要冒出火來,幾番躍躍欲試,但終為預讓的靜而懾阻,不敢輕動。

最後他才哼了一聲道:「好!預讓,我不用馭劍術應付,也憑此劍領略一下你的正統劍法。」

他大概是想試一下預讓的劍法造諧,然後再作打算。

預讓卻不齒地道:「預某一生行事,光明磊落,從來不做藏頭縮尾的事,你連本來面目都不敢示人,預某沒興趣跟一個鼠輩交手!」

漢子大怒道:「我要是找上你。不怕你不應戰!」

預讓道:「閣下,如果你要逼得我對你出手,你會很後悔的,因為我不以劍手稱你,出手也就沒有那些規矩約束了,那是以殺人為目的,可不是爭勝負了。」

「那還有什麼區別嗎?」

「當然。區別太大了,如果是雙方磋切比劍,我會遵照劍手的規矩,光明正大的出手過招,如果是殺人,那就無所顧忌,什麼手段都能使了。」

漢子頗為驚異道:「難道你也會暗算,偷襲?」

「豈止暗算偷襲,施暗器,放冷箭,凡是能殺死對方的手段與方法,我都不吝使用。」

「真想不到。你這名天下的第一流劍客,竟說出這種話,存有這種打算,你真是玷污了劍士的榮譽。」

預讓哈哈一笑道:「劍士只有在面對劍士的時候,才視榮譽重於生命,在面對卑劣無恥的鼠輩之時,預某可不用榮譽來縛住自己的手腳,好了,現在話已說得差不多了,是拚命還是你們退,閣下最好是作個決定。」

漢子冷笑道:「退走!那有這麼容易,我們在上面守了一個下午,連腳都蹲酸了,一無所得就走,不是太冤枉了?」

范中行鼓起勇氣道:「……你們要什麼!」

漢子笑道:「你放心,我們不要錢,你不過是一個小小的城守,傾你所有,我們也看不上眼。」

「那……你們到底要什麼呢?」

漢子道:「聽說你新娶的老婆是個大美人,叫她跟我們去玩個三五天就行了。」

范中行漲紅了臉:「胡說!你們太放肆了。須知我乃是一邑之長,你們竟敢如此跋扈。」

漢子哈哈大笑道:「范老兒,我們知道你是范邑的城主,那可沒什麼了不起的,我們就是沖著你來的!」

范中行怒聲道:「預先生,這批狂徒太無禮了,給我殺,殺光他們!」

預讓沒有動,仍抱劍而立,目光凝視著跟前的這個漢子,一動也不動。

范中行見預讓沒有動作,倒是不敢再催。

文姜忍不住道:「預先生,城主的話你聽見沒有?」

預讓道:「聽見了,但是預某難以從命。」

文姜道:「為什麼!聽見狂徒的話了,他對我如此的侮辱,難道能夠坐視嗎?」

預讓平靜的道:「預某既然受聘保護城主,自當克盡厥職,但殺人卻不是我的職責!」

文姜一怔道:「啊!你不管殺人?剛才還主動地要進攻呢,這兒還有兩個被你傷的人。」

「那不同,我主動進攻,是為了他們在上面會威脅城主的安全,現在他們的首領已經現身。」

「那就該殺了他。」

預讓平靜的道:「他還沒做出侵害城主的事,等他有了行動,我自然會動手。」

文姜道:「他擋住了我們的去路!」

「不錯,我看見了。剛才我吩咐大家留在後面,只有幾個指定的人跟我過來,等我把道路清理了再行通過。可是不知怎麼,大家居然一起過來了。」

文姜道:「是我叫他們來的。」

預讓道:「我想也是夫人的主意,否則他們不敢輕舉妄動。夫人可知道這一來犯了大錯嗎?」

文姜道:「犯了大錯,我不知道犯了什麼錯,我是見你一個人孤身犯敵,怕你吃虧,才讓大家一起過來接應,這難道也錯了?」

預讓一嘆:「我若無十分把握,怎麼孤身迎戰?」

文姜道:「我知道你英雄了得,可是你只一個人,我們過來替你幫個手總是不錯的,無論如何,我們總不能看你一個人拚命而袖手旁觀。」她說得理直氣壯。

預讓忍不住道:「我已經有了計劃,叫大家別過來」

「我不知道。你並沒有告訴過我你的計劃。」

預讓忍住性子道:「我無須告訴夫人知道。」

文姜道:「為什麼!雖然我們受你的保護,但是他們的對象是我與城主,我們就更需要知道任何有關的計劃,看它是否萬無一失。」

預讓道:「天下沒有萬無一失的計劃。」

文姜道:「但我們至少應該知道它有幾分可靠性。」

預讓道:「城主既然用了我,就該信任我,否則就不必叫我來。」

文姜居然嬌媚的一笑道:「預先生,我們以往沒有見過面,但是今天一番交談,我相信你是個講理的人,因此你不該講那番話,那太意氣用事了。」

預讓微怔道:「預某那裡不講理了?」

「預先生,你是劍客而我們不是,因此你就不能以自己的標準來要求我們。我們信任你的能力,把一切都託付給你,但是冒險的是我們,你行動,應該先取得我們的同意,我們才能信任。你說天下沒有萬無一失的計劃,而你卻把我們的生命安全擅作決定,萬一有了錯失,你又將何以補償?」

「預某若是因所謀不藏而有錯失,定必一死以謝。」

文姜笑道:「預先生,有些事情不是一死能了結的。假如說,真因為你的計劃不當而有了錯失,殺了又能彌補什麼?這個責任是誰也負不起的。所以有關別人生死安危的行動,你應該取得當事人同意,再有什麼問題則是對方自己的責任,怪不到你頭上了。」

這是預讓有生以來,第一次被人如此教訓,而教訓的時間是在如此驚險萬狀的生死關頭,教訓者又是一個女人,使預讓有啼笑皆非之感。

但他畢竟是個有修養的劍士,居然改容一揖道:「夫人教誨極是,預讓先前做得太冒昧了。」

預讓肯認錯而且當眾道歉,這是誰也想不到的,尤其是那個對立的蒙面漢子,雖然他臉上的表情為黑紗所掩看不到,但是他的眼中,卻不住有光采閃動。那是極端的驚訝,驚訝於文姜的才華。也驚訝於預讓的謙虛胸襟。

文姜嫣然一笑道:「預先生,我只是隨便說說罷了,希望你別見怪。我也知道的你計劃必已相當完備,我冒昧的行動,破壞了你的計劃,我更感遺憾。不過我要大家過來,是一片善意。」

「夫人盛情,預讓心感無限。」

「這個預先生就太客氣了,你為了我們而冒矢石,我們應該關心你的,只是我想請教一下,我犯了什麼錯?」

預讓道:「夫人太接近山口了,暴露在對方的箭矢威脅範圍之內。」

文姜笑道:「這個我倒是考慮到了。好在我們並沒有太接近,對方最多只能集中三四把弓箭射過來,以我們目前的人手,大概還擋得住。」

「三四柄強弓急弩,若是連環發射,那是很難躲閃的,尤其對方都是精於技擊的好手,威力更是可怕。」

文姜笑道:「預先生總不會讓這種情形發生的。」

「預某本來可以阻撓一二,但是對方有這樣一個高手在內,預其恐怕難以分身。」

他的手指指那蒙面人,文姜也看了那人一眼,笑道:「預先生,你怕那個人嗎?」

「預某倒不是怕,只是知道他的身手不弱,交手之後,勝負難以逆料;即使能勝過,也要相當長的一番苦拼,那時預某就難以兼顧了。」

文姜笑道:「這個預先生對自己太沒有信心了,我相信預先生比他高明得多。」

「夫人何以得知?」

文姜道:「我不懂得劍法,只是從氣勢看,預先生就比他強多了,這個人練的是脫手飛劍,雖然可以在數丈外殺人,但也揭示了他心中的恐懼,他怕死,沒有跟人當面決戰的勇氣,尚未交手,鬥志已衰,其氣已餒。」

預讓為之一震,他不能不佩服文姜的觀察入微,他雖是個造詣很高的劍手,但也沒看出這點來。因此,他又肅容道:「夫人高論,預某佩服。」

那蒙面人也大為震驚,放開了握劍的手,哈哈大笑:「高明,高明!若知夫人有如許才華,敝人早就踵門求姻,不會讓范中行這老匹夫佔便宜了。」

他說得很放肆,但是預讓沒有作何表示。范中行則是不敢作何表示。每個人都有個感覺,就是范中行娶到了文姜,實在是佔了大的便宜,他實在配不上。

倒是文姜一笑道:「我不知道你是誰,但我相信你是個很自負的人,你也不是真正的盜賊。」

蒙面人道:「本來就不是,我率眾攔路來劫,也不是為了錢財,只是為了久慕夫人芳名,想一親芳澤而已。」

文姜笑道:「恐怕不是這樣吧!我待字家中多年,沒見你登門,偏偏要選我出嫁的日子,率眾攔路相劫,大概是想跟城主過不去,給他點難堪吧!」

蒙面人大笑道:「范中行也值得我如此勞師動眾的對付他,那就太看得起他了!」

「那你到底是為了什麼?」

蒙面人道:「為了預讓,我主要就是想刷一刷預讓的臉皮,不過今天沖著夫人,我打消了這個念頭,走!」

他說了聲走之後,轉身退後,兩名傷了胳臂的漢子忙跟在後面,一聲呼嘯,兩邊的山壁上紛紛跳下十幾二十個黑衣蒙面人,背張弓長箭,尾隨而去。

兇險總算是退去了,大家都深吐一口氣,范中行擦著額上的汗水,欣慰的道:「預先生,這下子多虧了你,這人是攝於你的神威,才不戰而退的!」

預讓微一恭身,淡然的道:「這個預讓不敢當,對方在臨走時說得很明白,他是為了尊敬夫人的才智而退走的,倒是他的埋伏突擊,有一大半是為了預讓,我很抱謙為城主帶來這些麻煩。」

文姜笑道:「預先生不要客氣。此人分明有所為而來,他面對你的凜然神威,忽而心生怯意,不敢跟你放手一搏了,所以才說兩句門面話,作為遁走的借口而已,今天若是沒有你,他仍然會來的,只是不會如此隆重,帶著大批的幫手而已!」

預讓沒有作辯解,對文姜的聰慧,他無法不佩服,她分析的情形,可以說完全正確,但是在預讓心裏面,不知怎麼,對這個女人,硬是提不起好感來。

文姜卻不放鬆的問道:「預先生,此人膽大妄為,居然敢在途中攔劫城主,而且蒙著面,分明是怕人認了出來,想必是一個熟人,預先生可知道他是誰嗎?」

「不知道,此事干係重大,預某不敢揣測。」

文姜笑笑道:「迎親的隊伍里,沒有什麼金銀財帛,此人志不在貨,預先生不妨想想,在跟你有過節的人裡面,是否有一個技藝高,膽子大而又是好色之徒?」

預讓望了她一眼:「預某遊俠四海,到的地方很多,結下的仇人也不少,幾乎每一個人都合乎這條件。」

文姜冷笑一聲道:「不錯!敢跟你作對的,自然不是平凡之輩,至少也是自命不凡的英雄人物,唯大英雄能好色,這也是你們認為的英雄氣概……」

預讓的聲音更懶散冷淡道:「預某不是英雄,只是一介平凡武夫而已,更不敢把自己當作英雄,所以聽不懂夫人的話。前途已無阻礙,夫人登車早些上路吧!」

「哼!你明明知道是誰,不肯告訴我。沒關係,以為我自己就查不出來了?」

預讓沒有聽完她的話,已經跑開了去招呼隊伍,準備動身撥隊前進。文姜氣沖沖地回到車上。

范中行畏瑟地道:「夫人,預讓是個江湖豪傑,他必然有他的諱忌,不能說的就不能說,你何必去硬逼他!」

「我不是逼他,只是氣他太驕傲。」

「他是江湖上有名的豪傑,傲氣在所難免,不過他還是很有分寸的……」

「哼!他再有名,也是你用的客卿,說得不好聽一點,就是你僱用的下屬,對我就該有禮貌一點。」

范中行皺皺眉頭道:「夫人!預讓雖是我聘用的斗客,但是他跟一般人不同,他不是為了名利,而是為了替人還一筆債,急需要錢,才答應我的受聘的,他在此地落腳的消息傳出后,有好幾撥人以高酬厚賂來挖人,他都拒絕了,你可別把他氣跑!」

文姜哦了一聲道:「我說呢,像范城這樣一個小池塘,怎能養下這麼一條大魚的,你把詳細情形說給我聽。」

她跨上了馬車,沒有放下帘子,范中行傍著馬車騎在馬上道:「夫人!把車簾放下來,好動身了。」

「不必,那太氣悶了,而且我要看看我的城。」

在她的語氣中,似乎范城已經屬於她的了,而范中行居然也不再堅持,興高采烈的靠在馬車旁有說有笑,一面吩咐起程,一面比手划腳述說的預讓來到范邑的事。

預讓仍是在前面領路,偶而回頭一望,范中行彎著腰,湊在車旁說話,似乎比他的新婦矮了一截似的,不禁輕聲一嘆,在他身後緊跟著的一名武士傅英問道:「預大哥,你好好嘆什麼氣?」

預讓的手往後輕擺道:「牝雞司晨,范邑今後恐怕將是女人的天下了。」

傅英卻道:「這位新夫人的美名我是久聞了,沒想到她竟是那樣的能幹,范邑的大權,遲早是會轉到她手裡去的,不過小弟以為這是一件好事。」

「你以為這是好事?」

「是的!她至少會比城主有作為一點,范老頭兒實在太窩囊了,簡直不像一個男人,預大哥,你以為呢?」

「他的新婚夫人卻也不像一個女人。但我不以為這是一件好事,我不想在一個女人手下任事。」

「預大哥,你莫非有求去之意?」

「是的!這本來就不是我安身的地方,經此一來,我的去意更堅決了。」

傅英默然片刻才道:「預大哥,以你的才具,呆在這種小地方是委屈了,應該去求更遠大的發展的,但是我們卻不同了,我們的能力有限,在此地,多少還受到些重視,換個地方,恐怕連個棲身之門都找不到。」

預讓也不說話了,傅英說的是事實,這雖是個人才出頭的時代,但是人才並不多得,大部份人都是些庸庸碌碌的中才,他們也要求生,像這種地方,這種環境,正是安頓庸才最好的地方,尤其是換了個較為有作為的女主人來了,那些較為突出的中等之才更為受到重視。

預讓開始為自己的未來考慮了。文姜初來,還沒有進門,已經可以意味到她的指高氣揚,今後也一定會變本加厲,我接受這樣女人的指使嗎?答案是絕對是否定的,預讓說不出是什麼理由,他勉強為自己找到了一個我絕不能接受一個女人的指使,尤其文姜那樣一個女人。

但文姜又有那裡不好呢?她美麗絕倫,聰慧過人,遇事冷靜,判斷正確,見解超人……

預讓盡量想找出文姜的缺點。結果失敗了。文姜有著太多的優點,卻沒有一點缺陷,一定勉強挑剔的話,只可以說她鋒芒太露,缺乏女性的溫柔。

但這卻是預讓最欣賞的氣質。他是個十分男性化的男人,最受不了的一件事就是娘娘腔,所以他獨身至今,既沒有成家的打算,也沒有跟任何一個女人接近。是因為他打心裡就討厭女人。

在預讓看來,輕聲細語,忸怩作態,撒嬌,鬧小性子,裝腔作勢,大驚小怪,都是令人憎惡的事情,偏偏他見過的女人都是這樣子,偶而也遇到幾個粗線條的武女,可是又高頭大馬,粗眉大眼,連一點女人味都沒有,預讓也不欣賞這種女人!

思索了半天,預讓終於找出了他不喜歡文姜的癥結,文姜實在是他最欣賞的女人的典型,只因為她是范中行的老婆,他才討厭她。

預讓並不是吃醋捻酸,他今天才見到文姜,也沒有存什麼不好的念頭,他只是以為一個像文姜那樣的女人,居然選擇范中行那樣一個傖夫為偶,他替她不值,替她惋惜,對她失望。

什麼都可以忍受。只有失望最難堪,預讓在心中已萌去意,可是他的約期還有至少十個月呢!

雖然,他現在拔腿就走,范中行也對他無可奈何,更沒人能攔住他,但是預讓卻做不出這種事,他畢竟不是無賴,不是個輕諾寡言的小人。

「聘期還有十個月,待滿了十個月,還清了預支的薪債,我立刻就走,一天也不多待。」

其實,一開始。他也沒有打算久留,只不過現在,他的求去之心,特別的急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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悲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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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四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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