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三十二
86_86601顏子真是葬禮后第二天回的江城。葬禮之前她一直呆在酒店裡,因為不知道自己能做什麼。
因為天氣熱,音希奶奶在第三天便下葬了,衛家在梅州本地沒有什麼親戚,來吊啅的也就是衛氏夫婦的幾個朋友。顏子真依著禮數去吊啅,衛江峰和音希媽媽客氣地回禮,衛音希默默地看著她,一貫清澈信任的眼裡有說不出的掙扎,她說:「顏姐姐,謝謝你。」聲音低而啞,帶著久違了的客氣疏離,那是她們相識之初衛音希的態度。
顏子真苦澀地抿了抿唇,當然知道,這個聰明的女孩,她也有懷疑。
她沉默地回到江城,想了又想,想不出所以然。閉上眼,就看到老太太猙獰可怖的臉,凸出的眼珠,那種駭然欲絕的表情,在縱橫的皺紋里肆意流淌。
太可怕,所以一再重現。
顏子真苦笑,這真是要做噩夢了。
她平靜地坐在外婆書房裡的大書桌前,望著窗前那張靠椅,靠椅上的繡花棉墊已經被孫阿姨收起來了,初夏的陽光下,藤製的靠椅因年月已久,泛著潤黃的光澤。
她好像看到外婆微微含笑看著自己。
顏子真不由得輕聲說:「外婆,音希奶奶死了。」
然而她彷彿看到外婆斂起的眉尖,她苦笑了一聲:「衛音希和她感情很好,她自小由她帶大,很受疼愛。」顏子真嘆了口氣:「外婆,我竟不知道,她竟然看我的小說,那麼大年紀了還會看我的小說。你讓我寫的故事,她一直在看。」外婆仿似揚眉一笑,瞭然於心,顏子真怔怔地,揉一揉眼,藤椅上空空如也。
顏子真喃喃地說:「她死得很慘。外婆,她是被嚇死的。」
過了許久許久,她嘆了口氣:「外婆,我不知道要不要告訴音希真相了。它實在太傷人。」
也許,再過些日子,再過些時間。
卓嘉自問顏子真:「衛家奶奶病好些了沒有?」
顏子真張開嘴,低聲答:「媽,她過世了。」
卓嘉自一怔,沙發上的顏海生也呆了呆,抬起頭仔細看著顏子真:「病得這樣嚴重?」
顏子真低下頭說:「嗯,爸,她都九十歲了。」
卓嘉自若有所思地看了看女兒蒼白憔悴的臉,心裡知道一定發生了些什麼事,可是她猶豫了一下,沒有追問下去。
可是顏子真看到卓嘉自的神情,卻不由自主地想起媽媽曾經在一個冷靜的晚上對她說過的話:「你外婆交給你做的事,不是會傷害你自己,就一定會傷害到別人。你不會願意知道那個後果。你不會願意承擔那個後果。」
那個夜晚,母女倆都很平靜,當時顏子真心中並非沒有觸動,但是對外婆根深蒂固的感情和崇拜到底難以撼動。
那麼現在呢?她想起衛音希在火車上提到祖母時深深的依戀,想起衛音希父親抱著老人顫抖的手和痛苦的神情,是的,那是一定會有傷害的,一定會有人被重重地傷害。可是有些事情並不能兩全其美的吧。
顏子真坐在電腦前飛快地打著字,門被打開,卓謙和鄧躍拿著球拍走進來,卓謙笑:「哈,我打賭贏了,姐在家!」顏子真停下鍵盤上的手,忽然有點煩躁,摁了「」鍵,把剛寫的整個文檔都刪掉了。
卓謙仔細,「呀」了一聲:「姐,你幹嗎?」
顏子真搖搖頭,托著頭忽然說:「音希的奶奶過世了。」
兩人一呆,卓謙馬上記起音希每次提到奶奶時那一臉的孺慕,心中一緊,卻聽見顏子真對他說:「卓謙,你去看看她,你跟她說,如果不想過這裡來就不來,不過如果想來,這裡總是歡迎她的。」
卓謙不解,看到顏子真有些無奈的神情,還有鄧躍暗示的眼神,滿腹疑惑地「哦」了一聲先關上門回去。
這邊鄧躍輕聲問:「子真,發生什麼事?來,告訴我。」
顏子真低下頭,怔怔地看著半坐在面前地上的鄧躍,那雙專註和關切的眼,想了想,搖搖頭:「其實沒事,不過音希的奶奶,」她糾正了自己,「音希和她奶奶感情很好,她從小是她奶奶帶大的,我有點擔心她。」
鄧躍搖搖頭:「子真,這不能解釋你臉上的表情,那不僅僅是擔心。」
顏子真和鄧躍戀愛三年多,起先自然是蜜裡調油,時間久了,便有些老夫老妻的味道,加之顏子真箇性明朗洒脫,並沒有什麼小性子,偶爾耍點小脾氣略哄一哄便無事,鄧躍一向就並不用太過著意她,但是這段日子來卻又彷彿有些不同,鄧躍相當地留意她的心情。顏子真又不大擅長掩飾,有什麼官司一眼便看得出來。
她又實在有些難受,便脫口而出:「音希奶奶的死和我有關。」
鄧躍一驚,顏子真說:「我從來沒同你說過,她和外婆有……」,她猶豫了很久,沒有說下去。
門口卻有冷冷的聲音響起來:「她和你外婆有什麼?」
顏子真霍然站起身,獃獃地望著門口的卓嘉自。
卓嘉自顯然已經來了不短時間,卓謙正手足無措地站在她身後,而她的臉上,冷若寒霜。
顏子真叫了一聲:「媽!」
卓嘉自看著她,眼中有隱隱的怒意,語聲帶著寒意:「我之前就覺得你有些不對勁,現在你來告訴我,你的親親好外婆,到底讓你去做了些什麼事?」
顏子真下意識地辯解:「媽,你別把外婆想得那樣,她讓我做的事其實沒有什麼的……」
卓嘉自只覺一陣心火冒上來,已是怒不可遏:「顏子真,你到底有沒有頭腦?你現在才三歲嗎?你還沒長大嗎?別人讓你做什麼就做什麼?對,只要是她說的,讓你水裡水裡去,火里火里去,你半點不會猶豫對不對?」
顏子真少時常躲在外婆家寬大書房裡看武俠,看多了,同外婆說起話來就豪氣干云:「外婆有啥吩咐但講無妨,小的水裡水裡去,火里火里去,絕無二話!」其實不過是外婆請她拿一杯白開水。
這是卓家常拿來取笑顏子真的頑笑話,此時被卓嘉自說出來,充滿譏諷,異常誅心,顏子真心中又是委屈又是難過,大聲說:「媽,外婆沒有做錯事,她只是……」
卓嘉自打斷她:「那麼為什麼衛音希奶奶的死和你有關?一個九十歲的老人,她的死為什麼和你有關?」
顏子真張了張嘴,卓嘉自盯著她。
鄧躍忙走到卓嘉自面前,陪著笑說:「阿姨,你別生氣,先坐下來喝口水。」一邊同顏子真說:「子真,你先讓阿姨坐下來。」
卓嘉自忍了忍,看著鄧躍:「鄧躍,我有話和子真講,你先到卓謙那裡坐一會兒。」鄧躍看了一眼顏子真,只得點點頭,拉了門外的卓謙,關上門離開。
屋裡的兩母女靜了一會兒,卓嘉自開了口:「顏子真,自從你第一次從梅州回來,你就偶爾好像有心事的樣子,這次去梅州之前、從梅州回來之後,都一臉猶豫,心神不定,你自小到大,從來沒有過這麼個樣子。我本來想問你究竟出了什麼事,可是我一直記得你奶奶對我說過,你已經長大了,我得相信你有自己的能力和智慧去處理事情。」
她看著女兒,十分憤怒:「顏子真,你告訴我,為什麼一個九十歲的老人,她的死會和你有關?你外婆到底讓你去做了些什麼事情?」
顏子真獃獃地看著母親,輕聲問:「媽,外婆對你做了什麼?」
卓嘉自還在憤怒的情緒里沒有反應過來,以為顏子真在反問她,正要怒斥,抬頭卻看到女兒臉上的難過。
這難過的神情像一根針,令她的滿腔怒意和憤恨被戳得泄了大半,殘存的那點不足以支撐她,她無力地坐倒在沙發上。
女兒沒有做錯什麼,她自幼與外婆感情深厚,自己也了解自己的母親,優雅幽默、堅忍果斷,若不是發生了那件事,自己還不是對她敬愛孺慕?
這是她捧在手心裡養大的女兒,為了她,自己和母親恢復往來,因為她決意要給女兒一個健康完整幸福的成長環境。因此她不介意女兒喜歡到外婆家玩,每次女兒從外婆家回來,她都會得耐心高興地聽著小小子真講外婆說了什麼、做了什麼好吃的、同她玩了什麼,甚至會殷殷詢問,所以直至子真長大都不曾真正意識到外婆與母親之間的異常。兄姐弟弟對子真異乎尋常的疼愛她也只當不曾看見。又恐怕女兒得所有人寵愛會變得太過驕縱無理,卓嘉自在子真幼時便充當了調侃、捉弄、惡作劇的角色,每每撲滅小子真剛剛滋生的壞脾氣和小驕縱。丈夫顏海生對此十分贊同,與她配合默契,每當此時便抱了委屈又無可奈何的小子真小小哄上一哄。如她所願,顏子真長成了她所希望的好孩子,笑容明亮、性格大方開朗隨和,雖然不免失於天真懶散。
她有些後悔,在顏子真面前,她從來不提自己母親,然而自從聽到那份遺囑,卓嘉自就一直不安,雖然也知道母親十分疼愛子真,可是當年自己作為她的小女兒還不是一樣被疼愛?於是她幾次三番在子真面前失態。現在子真問她:外婆到底對你做了什麼?
卓嘉自不能回答。
顏子真卻慢慢挪過來,坐在她的腳旁,她抬頭,看著女兒臉上的不安,伸手撫摸女兒的臉:「子真,我只想你好好的。」
顏子真把手上一疊紙遞給卓嘉自:「媽,你看這個。」
《二月初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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