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章 愛無雋永
呂喬從沈非父母口中得知沈非已去西北某省掛職兩年,她的心裡就明白髮生了什麼事情。她不想再進一步的追問緣由,也不想再與任何人聯繫,包括張君毅。
2010年夏季的某日,警官通知呂喬參加警示教育。並提前告訴她:這一次的演講十分重要,來的都是公檢法部門的領導幹部。根據監獄領導決定,呂喬還是被安排在最後一個上台演講。
實話實說,呂喬對這種演講已經很麻木。尤其是得到沈非「發配」西北的情況后,她已經沒有了任何衝動性質的舉動,比如與其他犯人爭吵鬥毆、頂撞警官、違反監規等等。她只做好自己的事,給女犯們上課、到餐廳抹餐桌,一天一天打發難熬的日子。
宋斌倒是越來越多的與呂喬有了正面接觸,因為這是他職責。加上呂喬在教育科,時不時就會遇上。許多次宋斌甚至可以不忌諱任何人在場而過問呂喬的教學和演講活動,有時候還會半開玩笑半認真地問呂喬:在餐廳抹了這麼久的餐桌,有沒有想出點什麼既省力氣又抹得乾淨的發明和創造?
呂喬說:「抹餐桌沒有技術含量,只需要手上的抹布既吸水又乾淨就可以。」
宋斌故作失望道:「我還希望你能幫我們監獄想出個抹餐桌的技術呢,看來這沒技術含量的活兒你不感興趣。」
呂喬笑道:「我太感興趣了。我可以驕傲地告訴監獄長,我已經抹完了全世界餐桌的一半以上,是在亘古開天基礎上原始的、沒有任何技術含量的、而且還是人類不可或缺的一種勞動模式。請問監獄長,您的家裡需要抹餐桌嗎?」
宋斌無語只笑。
宋斌只要有閑暇,就會不由自主地笑起來。因為他已經辦好了與前妻的離婚手續。他是中國大多數走入「圍城」而又欲罷不能的男人們的羨慕對象,是個自由而又快樂的單身漢。剝去監獄長這件外衣,僅從一個男人的角度他宋斌已經沒有任何顧忌,可以隨心所欲去追求自己的那份真愛,哪怕自己眼中的目標是個囚犯。
呂喬也發現與宋斌的交流給自己的感覺很舒服,因為不像與沈非在一起那樣愛意纏綿,也不像與張君毅在一起那樣感到難控情感,更不像與鄭東升在一起那樣感到負疚深重。所以,她也不迴避宋斌避開眾人之後曾經流露的灼熱目光。因為呂喬心裡明白,在這座監獄,就是再有灼熱的目光,再有非份的舉動都是枉然。因此,沒有顧忌的交流是呂喬最需要的,起碼在監獄。
這一次的演講活動是k省配合黨中央、國務院、中紀委關於「以建成內容科學、程序嚴密、配套完備、有效管用的反腐倡廉制度體系為目標,加強以黨章為核心的黨內法規制度建設,加強反腐倡廉立法工作,加強反腐倡廉長效機制建設」為中心而做出的一項重要舉措。這一年,中紀委以及有關部門還順利出台23部反腐倡廉法規制度,這是前無僅有的一個反腐倡廉的年份,也給了這些手中握有生殺大權的人們一次來自靈魂的激越和蕩滌。
參加聽取警示教育演講活動的人們都是全省各地市公檢法部門的班子成員,人數龐大。原定上午安排兩場演講,下午安排一場演講,
因為還需要在女子監獄現場召開討論會,故改在監獄大禮堂三場並一場進行。
最值得關注的倒是幾個參加演講的女犯,共六個人,曾經都是握有實權的處級幹部,基本上都是以貪污受賄的罪名被判刑。只有呂喬是個例外。
呂喬很清楚自己的處境。除了原來也是正處級別外,但畢竟不是因為在崗位上違法犯罪,而是以一名公司職員身份判的刑,所以呂喬認為自己不在反腐倡廉警示教育之列,於是提出:不參加演講。
呂喬的臨時「變卦」把監獄的班子成員弄了個措手不及!宋斌緊急請示監獄局后,與高筱丹副監獄長一起找呂喬訓話。呂喬在高壓之下無奈改變初衷,答應上台。
警示教育會場座無虛席。這一次監獄局指示,允許聽演講單位攝像和拍照。當呂喬上台時,除了那不斷閃出燈光的數碼相機之外,還有幾架攝像機從不同角度同時對焦呂喬。
呂喬著一身乾淨的囚服夏裝,形體線條依然不被象徵國家專政的囚服所擋;綴有劉海的齊耳短髮和依然姣好凈白的面容襯托那還在燃燒魅力的青春。她款款地上台,大方地掃視台下的人們,帶著沉著和放鬆的心情,開始了自己的演講。
呂喬的開場白就讓台下一片靜肅。加之極好而又訓練有素的演講口才和技巧,呂喬談起了自己「犯罪」的心理演變過程。當然,因為已是罪犯身份,與往常演講一樣,必須狠批自己,狠狠地在靈魂深處挖掘犯罪根源,但是,呂喬說的很巧妙:
「我被判刑入獄,緣於一起意外事故。我用這起事故作為導火索,遷怒於他人並索取額外回報,以至於以身試法,鋃鐺入獄。2005年,正當我代表上海某公司參加一個全國性的政府採購招、投標會時,我的兒子不幸遭遇車禍,造成大腿肌肉撕裂傷。是繼續參加投標還是留下來照顧受傷的兒子,我猶豫不決。有招投標經驗的人都知道,如果臨時更換委託人,將被取消投標資格;如果放棄這次投標,意味著上海這家公司將損失數億元的訂單,而且投標初期所作的一切工作將付之東流。所以這次招、投標舉足輕重。在上海某公司主動提出成立搶救小組,將我兒子急送上海治療的前提下,我按照原定議程參加了招投標。三天後,當我取得中標資格並趕往上海看望兒子時,才得知我的兒子在送往上海的途中,未及時輸血輸液,大腿已失血性壞死,導致心臟、腎臟、肝臟功能衰竭,生命垂危。為保住兒子的性命,我只有聽從醫院的意見,同意為兒子做大腿高位截肢手術。
這個打擊,無疑對我是致命的。當我看到截肢后在重症監護室生命危在旦夕的兒子時,當我想象著我的兒子如果活下來,將要坐在輪椅里或拄著拐杖度過悲慘一生的時候,我的心就在顫抖、在滴血、在撕裂!尤其是我諮詢了數家權威醫院,得到答覆是:如果我的兒子不送往上海,而是就地進行遠程會診,尋求最佳治療方案,不至於造成現在這樣的後果。當時那種對孩子的愧疚和苦澀心理真是難以言表。很長一段時間,我陷入自責和怨恨的情緒中難以自拔。當時我完全可以與上海公司正面對話,商討、分析我兒子延誤治療導致截肢的後果及責任承擔。我也可以訴諸法律,採取法律手段維護兒子的權益。但是,我沒有這樣做。我只想到了自己的付出和獲取的不公平,想到了兒子的一條腿必須要換取我需要的代價!
於是,我以扣押上海某公司50萬元公款為籌碼,要挾該公司主要負責人,索取兒子的賠償以及對我的回報。當沒有得到上海這家公司的答覆之後,我繼續扣押這筆公款,並帶上所有的業務關係,主動與另一家同行業企業:日本某跨國公司取得聯繫,很順利地獲得這家公司國內項目代表資格。然後,我利用自己接觸市場形成的良好關係,詆毀上海這家公司的聲譽,衝擊和阻擾該公司生產計劃和銷售計劃的實施。導致上海這家公司蒙受了巨大的損失。
當檢察院以涉嫌挪用公款罪逮捕我時,當人民法院依據條款認定指控我的罪名成立並苛以刑罰的時候,意味著我的理想和抱負的中止,留給我的是心裡永遠的傷痛和悔恨!
縱觀自己身陷囹圄的前前後後,是主觀意識上的問題讓我走上了不歸路:當自己的付出和所得不成正比時,就擺不正自己所處的位置;當個人的痛苦超過了自身承受的極限,就遷怒於他人並泄憤於社會;當利益得不到滿足,就鋌而走險,視法律而不顧,哪怕以身試法在所不惜。我是在追求個人利益的煙熏火燎中迷失了方向,掉進了萬劫不復的深淵!」
呂喬的演講不如說是一種痛徹心扉的述說,她居然看到台下人們眼裡的淚光閃閃。
呂喬冷眼望著這些曾經決定自己悲苦命運的人們,沒有因為他們的淚光而感動。但是,她依然禮貌待之,用簡潔的幾句話作了結束語:
「現在,我不僅失去了自由,失去了名節和聲譽,也給國家、社會、家庭造成了無法挽回的損害。每當我想起戎馬一生的父親臨終前對我的眷念和囑咐,悔恨的淚水就一次次滾落在臉龐;每當我想起年邁的母親,仰望星空盼望我早日回家的時候,我的心就像刀絞一般的疼痛;每當我想起高位截肢一級傷殘的兒子拄著雙拐還要去尋找生活的來源,我已經在精神上就要崩潰!」
呂喬說到這兒,話鋒一轉:
「站在這個警示教育的演講台上,我不僅需要問問自己,我的行為究竟是一種什麼行為,也懇請在座的各位問問你們的心:
作為一個受黨多年培養,在公~務~員崗位上盡心盡責的我,卻又被認定為隸屬企業主體被指控為企業職工判刑入獄,這個反差和其中的內在奧秘究竟出自哪部法典?我早已上交的50萬元公款是否真的作為贓款上交國庫?你們如果有時間可以把我的案例翻出來反覆琢磨一番,比開開會,發發言要實際的多。」
台下傳來一陣轟動!這個板上釘釘的案件瞬間成了台下人們的議論焦點!
高筱丹驚慌地望著宋斌,而宋斌鎮定自若。
終於來了,這個意外中的不意外讓宋斌鬆了一口氣。從監獄長的角度來說,他沒有必要管呂喬的案件,他只需要管好呂喬判刑入獄的教育和管理。而從一個自然人的角度,他認為呂喬的大膽是他極為欣賞的一個方面。呂喬的一吐為快已經發生,無法迴避,接下來,監獄長宋斌只需要帶著「看戲」的心情往下看,再不濟翻不了案而被加刑,呂喬也就在他這裡再待上個一年半載,沒什麼好驚慌的。於是,宋斌用眼神安撫了高筱丹,請她和其他警官們不用擔心,順其自然。
很快,當天下午的討論,呂喬的演講內容擺在了參與討論的公檢法三家領導的議事程序里。也很快,司法廳柳廳長就聽取了發生在女子監獄的這件事情的彙報,並向組辦方省紀委提出建議:由司法廳律師管理處和省社科院共同派出人員參加討論。還有更快的一個步驟:省紀委責成省檢察院介入呂喬案件,弄清楚兩個方面的問題:一、呂喬判刑前的真實身份;二、呂喬上交的贓款去向。
宋斌也把這個敏感的信息傳遞給了張君毅和劉大強。一周后,方沁挺著大肚子和龔律師兩人已經與司法廳律師管理處取得聯繫,書面向省檢察院提出作為呂喬律師對呂喬案件的看法和意見。
當張君毅見到方沁因懷孕而體型走樣的時候,笑著說:「終於把自己嫁出去了?祝賀你!」
方沁也笑了,說:「你怎麼辦呢?還有沒有希望呀?」
張君毅仰面朝天,輕輕一聲嘆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