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煽動
皇城裡的寶座在喧鬧過後終於換了一個新的主人,才幹平庸的大皇子在自己兄弟嫉妒的目光中,喜出望外心滿意足的成為了北諒帝國又一位皇帝。在那每日里上朝散朝的金板聲里,人群熙熙而來,又熙熙而去,光陰彈指已過了數月。
錢浚之俯身在王台之下,偷眼看著這位被自己親手送上帝座的人物,不知怎的,總也找不到面對先皇時的那份敬畏。起初他以為是自己依仗大功從而小看了新皇,最近才品出,更關鍵的是因為在這個人身上,既沒有那種與生俱來的威嚴,也沒有那種銳意進取的雄心。
寶座呆了不過數月,先皇的孝期才剛剛開始,可這位新天子,卻迫不及待的偷偷納了幾位嬪妃。這也還罷了,要命的是,一旦與臣子意見相左,他竟然總是退縮畏懼,全無上位者的自信。就連暗自慶幸可以擺布他的錢浚之,也禁不住嘆息先皇怎會有這樣一個兒子。
難得的是,今天皇帝似乎有些反常,甫一下朝,便急忙指派中侍傳召錢浚之單獨覲見。起因很簡單,皇帝想要擴建安泰宮,而柳江風與鐵貞等人堅持先皇喪期之內,不宜大動土木。本來這事就像以前的例子一樣,臣子們一堅持,皇帝首先打起了退堂鼓。事情到了這裡本該就此了結,偏偏那鐵貞還要勸諫皇帝愛惜民力,非但如今不能擴建,最好今後也不要擴建。皇帝雖然懦弱,也架不住臣下一而再再而三的冒犯天威。這不,當朝時沒有多說,散朝後就把他找來詢問主意。
「臣以為,擴建宮殿,可算得皇上的家事,完全可以不必考慮臣子的態度。」
皇帝聽到錢浚之如此表態,緊繃著的臉上終於露出一點笑意,隨即又皺眉道:「但是卿家也看見了,鐵貞言辭激烈,附從者也不少。朕要是執意行之,恐非善事啊。」
「皇上此言差矣。」錢浚之整了整面色,擺出忠貞的架勢道:「所謂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以微臣看來,鐵貞膽敢如此杵逆上意,靠的就是他們一黨勢力,無視君王聖威。」
「這……恐怕還說不上吧。」皇帝顯然沒想到,錢浚之一上來就給鐵貞扣了頂大帽子,這頂帽子分量之重,便是皇帝也覺出有些不妥。「先皇在世時,常言鐵貞乃骨鯁之臣。今日之爭,也是他諫議大夫分內之事。」
「非也非也,皇上本性善良,此乃臣子之福。但,鐵貞之流,或敬畏先皇,可對吾皇頗有不尊之意。」聽到錢浚之只把大帽子扣住不放,皇帝心中一個猶豫,倒生出問個究竟的心思。「卿家此言怎講?」
錢浚之俯首叩首,璇有抬頭作激昂道:「皇上可還記得,當初立儲之爭,鐵貞等人極力反對。雖因先皇詔書而不得已迎奉皇上,然事事與吾皇作對,分明是心有不甘。」
「當初若無卿家鼎力相助,朕十之**是繼不了位的。卿家之功,深在朕心,絕不會相忘。」皇帝為著他提起立儲之爭,再次溫言嘉獎后又道:「可當日形勢,虎賁、怯辟均在柳卿手中,羽林也是卿家和田將軍各執一半。加上擁立老三之人甚眾,倘使柳江風、鐵貞果有廢立之心,當真易如反掌。然眾臣終究是按照先皇詔書,奉迎朕躬。以此觀之,並無不尊之意啊?」
錢浚之暗罵一聲這時候你倒堅持己見了,心中只得提示自己不可操之過急。他當然明白,柳江風為帝國立下的功勛,早已深深印在皇族心中難以輕易動搖。就是這位幾乎被他拉下馬來的皇帝,也決不會願意隨手將他視作眼中釘肉中刺,不拔不快。
想到此處,他不由佩服管捷傳來的建議,居然如此貼切。柳江風、鐵貞等人的影響既然不可正面撼動,那邊旁敲側擊,慢慢引發皇帝的疑心就是。
「皇上,鐵貞等人究竟如何,臣且不輕易斷言。但柳江風一黨囊括京中武備,就連先皇都有提防之心,所以才有微臣與田愷接領羽林統帥一事。當初先皇暴亡之日,若非羽林搶先進駐內城,焉知結果如何?」
皇帝心中一動,那一晚全城封鎖,虎賁、怯辟把守要隘,內外音信斷絕。就連自己兄弟聞訊進宮,也在路上屢屢耽擱。難道這其中,真的有何奧妙?這一**頭忽起忽滅,皇帝自嘲的搖了搖頭,馬上否決了自己荒謬的想法。
仔細注視著皇帝臉上神色變化,錢浚之因為皇帝那一瞬的懷疑而暗暗竊喜。「皇上若是以為微臣所言誇大其詞,臣有一略可以試之。」
皇帝心中好奇道:「卿家不妨說說。」
「柳鐵一黨所以屢屢衝撞天子,所依仗的不過是手中兵權。假如皇上不能斷定,便可從此著手。」
「削了柳卿兵權,這萬萬不可。」皇帝顯然吃了一驚。「先皇在世,柳卿執掌京畿重兵幾逾數十載,德高望重功莫大焉,朕如輕易削之,豈不是自毀長城?」
「皇上還是不相信臣哪。」錢浚之嘆息一聲,似若無奈道:「但微臣之意,並非貿然剝奪柳江風的兵權。請問皇上,今日帝國手中兵力堪與他相比者,是為何人?」
「這朕如何不知,不過破虜、振武二將軍耳。」
「吾皇聖明!」錢浚之抓住時機送上一記馬屁,緊接著道:「振武將軍乃執意擁立皇上的忠臣,但其與柳鐵一黨意見相左,若用他來試探,恐有不公之嫌。」
瞥見皇帝頻頻點頭,面露嘉許之色,錢浚之暗暗好笑,故作嚴肅道:「剩下的就只有破虜大將軍了,皇上可於朝上宣布欲招海威還朝,倘使柳江風一意反對,那便是貪戀手中權柄,意圖左右京畿,其心可慮。倘使柳江風等人並不反對,那就是微臣錯了,敢情皇上降罪。」
皇帝靜靜的盤算了一會,點頭道:「卿家此議甚是妥當,明日朕便當眾宣布此事,但無論結果如何,決不會怪罪卿家。」
「臣,謝恩。」再一次叩首行禮中,錢浚之那張幾乎貼著地面的臉龐上斜斜屑笑。他雖然不理解管捷為何非要他挑動皇帝宣招海威還朝,進而以此攻擊柳江風。但他卻很清楚,不但海威不願回來,就是柳江風也絕對不會贊同此時徵召海威。察爾扈方平,經遠都護府新建,大小事務恰如千頭萬緒,非得海威坐鎮不可。用這個所謂試探一舉挑動兩位大將與皇帝的嫌隙,可當真是毒、毒、毒啊。
天上晴空萬里艷陽高照,柳江風的心情也是十分的好。雖說大皇子繼位並不合乎他的心意,但幾個月來的表現卻讓他覺得這還不是一個太壞的結果。性格懦弱自然容易聽從臣子勸諫,只要百官剛正,說不定也能扶持著新皇來一次中興盛世。
看見他饒有興趣的仰天微笑,正在殿外巡視的田愷笑著走上來行了一禮:「大人今天心情不錯啊。」
「田將軍也看出來了。」柳江風嘿然應了一聲。「皇上從諫如流,大大出乎柳某的意料,能有如此君王,你我更當儘力報國。」
田愷卻小心地看了看左右,湊前低聲道:「大人切莫早下結論,下官聽說昨日散朝後錢浚之被私下召見,出來時滿面春風甚是得意。」
心裡咯噔一下,柳江風按下疑惑,回答道:「許是皇上有事相詢呢,你我也知道,論其揣摩君上心意,咱們是大大不如啊。」
「但願如此。」田愷聽他這麼一說,也覺著自己有些多心,他退開幾步讓出道路:「早朝就要開始,大人還是先入殿吧。」
龍椅雖然堅硬的有些過分,可一旦坐在這個睥睨天下萬民的寶座,手掌搭住那象徵王權的龍首扶把,皇帝心中還是充滿了生殺握於掌心的快意。天性里的那一點懦弱,在王台下百官恭順的烘托中,飄飄然似乎再也不復存在。
皇帝微笑著,並不蒼老的面容上謙淡隨和,赫然有了幾分賢君的模樣。然而就當臣子們心滿意足的從皇帝那裡得到自己想要的方略時,卻被他忽然正容說出的一席話驚得發獃。
「諸位愛卿,朕雖初登大寶,也知為人臣者,克盡職守鞠躬盡瘁,所求不過是功必賞、過必懲。朕深夜思之,董峻海威以赫赫軍容,揚我帝國聲威於塞外,其功不可謂之不大。但董卿雖已享盡哀榮,海卿卻還在那苦寒之地為朕守護邊陲,久累良臣不知體恤,此誠非仁主之道也。故朕欲招還海威回京覲見,以示恩寵,不知眾位卿家以為如何?」
殿內一陣騷動,百官紛紛面帶訝色交頭接耳。皇帝的這個提議來得太過突然,簡直就是打了他們一個措手不及。雖是隱隱覺著此舉不妥,一時間也想不出利弊所在。
眼看那群臣之中,柳江風默然不語,皇帝的眼角輕輕一跳,溫聲道:「柳卿素識大體,對朕的提議可有何見解?」
嗡嗡聲瞬息平復,不論是略有耳聞的錢浚之一脈,還是與柳江風鐵貞往來密切的官員,此時都靜下心只等他闡明己見。
無數雙眼睛的凝視中,柳江風的嘴角不易察覺的他並不說話,只緩緩抬頭望向皇帝,清澈端正的目光裡帶上了一點點疑惑。皇帝忽然覺得有些心慌,勉強擠出一個笑容,忙不迭把視線從柳江風的身上移開。
鐵貞卻在一旁嘆了口氣,皇帝此舉是何用心姑且不論,但此時宣招戍邊大將絕非上策。先皇雖然一直小心提防董海二人,可在撫慰邊疆永保太平的誘惑下還是選擇了繼續外放海威。而今上僅憑一紙詔書幸登王座,才不顯威不彰,在海威眼中又會變成何種考慮呢?
「臣以為如今征詔海威,並非其時。」柳江風終於開口道。
皇帝的眼睛猛地蜷縮了一下,卻又不甘心的問道:「這是何故?」
在心底里暗嘆一聲,柳江風仰頭道:「臣有所聞,近來草原動亂不絕,奮威軍正四處彈壓。海威坐鎮中樞,日夜奔忙,連蟠龍峽大營都無暇相顧。此刻招其還京,恐生大亂。」
聽到他提起草原動亂,錢浚之心知不妙,趕緊抬頭望向王台。果然皇帝大感意外,一雙眼睛正疑惑的投向了他。錢浚之把頭一低,硬著頭皮道:「啟稟皇上,臣以為柳大人過慮了。西鐵勒為王師所破,各部盡皆降服,縱有人賊心不死,不過蘚芥之患,何必一直勞動海大將?」
「不然!」柳江風一個轉身,面向他憤道:「錢大人此言差矣。鐵勒,國之大患,今日幸而平之,怎可貿然小視。草原初定,人心未附,海威決不可輕離。」
錢浚之偷眼一瞄皇帝,只見他神情猶豫,既因為錢浚之先前的話得到應徵而有些驚慌,又被柳江風的話語打動,此時正是困惑動搖之中。錢浚之心裡暗叫不妙,顧不得自己要說的話還未曾對皇帝提過,急急道:「皇上,招海威回京也曾是先皇的意思。」
「哦?」皇帝果然動容,他探出身子對著問道:「父皇也是為了體恤海威么?」
無奈的聽著錢浚之連聲應是,柳江風卻無法出言反駁。先皇顧忌海威功高震主的擔心只能在暗處私下敘說,決不能擺上檯面。這樣一來,自己又怎能再阻止皇帝下詔呢?看見了柳江風著急求救的眼神,鐵貞、舒安國紛紛挺身而出試圖說服皇帝取消這個**頭。然而當皇帝以先皇有意為由,非要他們說出反對的理由時,殿上頓時陷入了一片沉默之中。
「嗖」的一聲弓弦震動,半山腰上那隻正在奔跑的野豬應聲嘶吼,頹然順著山坡翻滾下來。一匹烏椎駿馬飛快趕到了野豬近前,馬上騎手俯身張望,隨即轉頭大聲贊道:「李將軍好箭法,百步開外猶能穿頸而過,一矢斃命,實在令下官佩服。」
李邯夾弓帶箭,跟在章揚身後徐徐馳來。他壓制著臉上的得色,謙虛道:「劉將軍又在胡說,李邯的箭法只能說過得去,平賊軍中的第一好手,自然要數章大人。
聽到有人提起自己的名字,章揚卻彷彿渾沒聽見,只顧信馬沉思。幾人見他舉止大異往常,似有滿腹心事,便相互打了打眼色,紛紛收住了口。過了好半天,章揚忽然覺得周圍靜得異常,舉目詫道:「咦,怎的都不說話了?」
單峰見旁人都在沖他努嘴,只得催馬上前與章揚並騎道:「佐雲若是有事,今日圍獵就到此為止吧。」
不以為然的揮揮手,章揚笑道:「也說不上什麼大事,不過是我胡思亂想,你我弟兄平日公事繁忙,難得出來散散心,怎好半途而廢。」
「大人可是在為了禁絕鐵勒人偷越冰峰而煩惱?」他說得雖然在理,但那心不在焉的神情卻引動李邯試探著問了一句。
「不是。」章揚搖搖頭道:「自從我平賊軍加強了巡邏,仍能偷越穆爾古冰峰的鐵勒人每日屈指可數,這點事還不值得我操心。」
「那卻為何?如今懷州治安嚴密政事通明,平賊軍陣容齊整蒸蒸日上,連我等都能抽空出來遊歷,大人又有何煩心之事?」
章揚淡淡一笑,揚鞭沖著西面道:「我只是在想,今上六召海威而不得,接下來會怎樣?」
他一提起此事,眾人皆都啞然。自從月前開始,皇帝壓制住大臣們的反對,下詔命海威還京以示恩寵。卻沒有想到,海威以都護府軍務繁雜,草原不靖為由,屢屢上書祈求延期。偏是皇帝這次不知吃了什麼葯,竟是鐵了心一定要讓海威從命。起初詔書上還是溫言勸慰大讚其功,到得後來措辭一次比一次嚴厲強硬。如今已經接連下了六道詔書,海威依然沒有動身,再這樣下去,此事最終會如何演變,任誰也猜測不透。
「要依我說,海大將既然是先皇賞拔的都護使,當然要盡忠職守,現在察爾扈草原上部落仇殺不斷,海大將既然不能輕離,那便索性來個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扛著就是了。」
吳平剛剛大咧咧的說出自己的意見,李邯立馬反駁道:「那怎麼行,皇上第六道詔書里明令海大將卸去經西都護使一職,即日起程回京,王命所在,豈可抗拒?」
他不提王命倒還罷了,一提起來反引得眾人皺眉搖頭,只差脫口說出亂命二字。章揚瞥了他一眼,似是不經意的說道:「王命,是要靠天子威儀來支撐的。今上剛繼大位,徒有位分而無半點聲名,能拿什麼來壓制海威呢?」
「大人!」李邯驚呼一聲,不敢相信地問道:「大人難道以為海大將會……」
微微海大將不肯輕離職守,雖有抗命之嫌,卻是一心謀國,如今落得個連詔催促更橫加斥責的下場,誰知道他將作何反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