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交易

第七章 交易

粗壯的雙臂奮力將闊劍拔出,拉羅舍一腳踢倒劍下的馬賊,返身向著另一方衝去。短短不過半個時辰,整個圓陣已經在馬賊們的四處衝擊下搖搖欲墜。西摩人不是不勇敢,也不是太窩囊。然而任憑他們如何頑強,單單人數上的差距就讓他們幾無獲勝之機。要不是拉羅舍領著一群勇士來回救援,屢屢將缺口堵上,只怕此刻的商隊早已成了馬賊們的戰利品。

血,忽然從他的額頭流下,把視線染的透紅。拉羅舍以劍駐地,已經不想伸手去擦拭。遠處的唿哨聲驟然又起,隨即便是攝人心魄的馬蹄聲和喊殺聲。戰鬥到了這個時刻,拉羅舍當然明白馬賊頭領就是想用分頭騷擾的方式消磨他們的戰意,拖垮他們的體力。可是,就算看穿了他的用心,自己還是只能硬著頭皮去碰、去撞。而結局,似乎早在敵人出現的時候就已經註定。

「西邊破了!」一聲驚呼從耳邊響起,拉羅舍不敢置信的扭頭望去,心裡不由得一沉。圓陣雖小,也有數百步之遙,自己無論如何也趕不過去了。方才東邊馬賊攻的正急,約有一半人馬都壓在了這裡,按說西邊面對的敵人較少,本該無恙才對,怎麼會突然被敵人攻破?

狂沙中,他隱約看見,上百名馬賊顯然被意外的勝利鼓舞,蜂擁著透過缺口衝進了陣中。而在他們的後面,南北兩方的馬賊也正在迅速向著西面移動。唯一讓他感到困惑的,那就是自己的手下退得太快,快到讓人根本無法看出他們已經無路可逃。

幾個,不,幾十個細小的物體在空中劃出優美的弧線,飛快墜落於缺口處的塵埃。隨後,是成百上千的物體被胡商們奮力擲出。拉羅舍下意識的眯起了眼睛,直到他的雙眼被一縷金黃燦爛的光芒刺痛。那,是什麼?

那,究竟是什麼?

馬快如飛,正欲衝過缺口的馬賊們卻禁不住心裡的疑慮,把目光投向了地面。陽光下,金黃、銀白、碧綠、寶藍,一時無法數清的財富就這樣靜靜的躺在沙石塵土之上,散發著誘人而耀眼的光芒。完全是出於下意識,正在缺口附近的馬賊們情不自禁的放慢了馬速,甚至有些人已經準備跳下馬去搶奪。然而不等他們出手,後方已經傳來首領憤怒的呼聲:「給我衝進去,膽敢停馬逗留的,殺!」

殺?章揚耳聽那馬賊首領的喊聲,不由輕蔑的笑了一下。方才他見局勢危急,自告奮勇的獻了一計,而那些已經近乎絕望的胡商們便如同搶到了一根救命稻草,毫不猶豫地按照他的吩咐放開了西邊防守,隨後又將隨身的寶物盡數丟向缺口。接下來的局面,完全和他想象中一樣。馬賊們貪婪的本性,決定了他們的遲疑和猶豫。他等的,就是這一個瞬間!

高舉的右手向下一劈,埋伏在缺口兩側的西摩人頓時冒死沖了上去。放慢了馬速,失去了衝擊力的馬賊們一個猝不及防,竟然被他們趕出了圓陣之外。頂住!你們一定要頂住!章揚看了一眼缺口處的西摩人,隨即便指揮隨從向陷在陣中的百餘名馬賊殺去。時間,對於敵我一樣重要!

一刀,又一刀,再一刀。章揚挺刀前行,無視自己正一步步的逼近馬賊中間。從追殺變成被追殺,這些馬賊陷入了短時間的震驚和茫然中。他要做的,便是搶在敵人清醒之前,把他們徹底打散、打亂、打垮。刀上有血,卻比不上他的面容可怕,稜角分明的臉上,刻寫著摧毀一切的堅決。

******

圓陣中的騷亂漸漸平息,怒火,隨之開始在胸中燃燒。那亂草從一般的鬍鬚下,馬賊首領的臉色,已經由紅轉白,又由白轉青。堂堂黑風盜,縱橫戈壁沙漠從未失手的好漢們,竟然在這小小的商隊前一損再損,折了將近兩百人。接下去,還要死多少人才能結束?

黑色的頭巾在風中飄飛舞動,座下靜立的黑馬,興奮的喘著鼻息,等待著他雙腿有力的一夾。背後數百名剽悍的漢子,刀已出鞘,人已昂然。當他們聽到放棄圍攻整隊的命令時,所有人都明白,首領恐怕要不惜一切代價正面強攻了。只是,為何那一聲熟悉而雄壯的吼聲遲遲沒有響起?

拉羅舍的掌心沁出了汗珠,陣前馬賊的沉默,讓他預感到即將爆發的慘烈。連續的激戰後,自己的手下身心俱疲,勝利,完全成了一個無法企及的夢想。也許,今天,就是自己生命的盡頭?

腳步聲從旁邊傳來,拉羅舍看著那個帝國將領年輕的臉龐,不由感嘆青春年華所賦予人的勇氣。平靜、堅強、無所畏懼,這些值得驕傲的神情是如此熟悉而又陌生,一下子把他塵封已久的回憶全都勾起。扭過頭迎向馬賊們的方向,拉羅舍的眼中釋放出一股狂熱。

來吧,你們都來吧!男兒恨不戰陣死,豈容婦人枕邊羞!北諒帝國的這句名言,我也要品嘗!

章揚離開了胡商,脫離了隨從,越過了拉羅舍。就在人們驚異難定的眼神里,提槍翻身騎上了一匹戰馬。猛地搶前幾步扣住馬韁,單鋒勸阻道:「佐雲,當真要去嗎?我思來想去,你一人出陣還是太過危險。」

「行,我要去。不行,我也要去。」章揚並沒有立刻掙脫他的雙手,只是望著馬賊淡淡說道:「若是等到他們進攻,那便是玉石俱焚的結局。此前誘敵得手,足以證明商隊的實力,趁著他們還在遲疑,誘之與利曉之與理,是最好也是最後的時機。讓胡商們心甘情願的拿出珠寶財富已廢了我許多口舌,單兄,你可莫要和他們一般魯鈍。」

臂上的青筋已然爆起,馬賊頭領呼出一口氣,右手將寬背馬刀徐徐自鞘中拔出。寒光伴著冷澀的吱啞聲,一寸一寸的向外散發。數百人的背脊,都在慢慢地向馬上伏去,只等刀尖刺破風沙,便要與眼前的敵人作個決斷。

眼角急速的縮了幾下,那柄露出大半的戰刀忽然被馬賊首領利落的送回了鞘中。隨著他重新挺起的身軀,馬賊們驚奇的發現,一個本不該在此地出現的帝國將領孤身越陣而出。鮮艷的簪纓下,雁翅斜斜飛去,護住了那人的頭顱兩側,獨獨露出他堅毅的臉龐。

揚起手中長槍,章揚在馬賊前十餘步外勒馬停韁,抖腕平指前方。正當馬賊們一陣騷動之時,他忽然展眉微笑,將槍身倒轉,「噗」的一聲牢牢插進了地面,眼睛直逼向當先的馬賊首領道:「北諒帝國從司馬,烈風軍參將章揚奉天子詔喻出使塞外,不知閣下何人?為何要半路截殺?」

從司馬?馬賊首領的眉頭頓時皺了起來。族中老人曾經說過,百餘年前帝國極其強盛時,每每派人出塞,便會臨時加以從司馬的頭銜,官職不大,卻很是為眾人仰慕。只是如今鐵勒雄踞草原,帝國政令已有數十年不出散關百里之外,又怎麼會冒出一個使者來?他狐疑的打量了章揚周身上下,不得不肯定那身鎧甲服色絕非假貨。稍稍猶豫了一下,他揚手指著陣中沉聲道:「我家兒郎跟蹤這支商隊時日長久,從未聽說這是帝國使團。何況這商隊中大多是西摩人,又有如此多的貨物。閣下之言,難以讓人信服。」

章揚倒也不著急,他出陣之前,便知此事絕非三言兩語所能解釋清楚。再催馬上前幾步,直到馬賊們的眼中都露出警惕的神色時他方才停了下來。伸手解開腰畔的刀匣擲於地上,做了一個毫無惡意的表示后開口道:「不錯,這是西摩人的商隊,可也是帝國使團的隨從。戈壁路遙,沙漠艱險,故而帝國雇請他們承擔引導供應之責。閣下早先不知其中蹊蹺,半路截襲情有可原,如今既然說清了,還請閣下收束人馬,不要再動刀兵。」

「笑話,就算你是勞什子帝國使節,又和我們有什麼關係。死了這麼多兄弟,憑你一句話,就想讓我們放手?」幾個馬賊聽得清楚,也不等首領答話,立時刮躁起來。有那性急的,更是將手中刀槍頻頻舞動,試圖恐嚇章揚。那首領雙眼怒睜,只是轉身橫眉一掃,數百漢子隨即鴉雀無聲,再無一人敢於妄動。就在章揚暗自讚歎時,他回頭冷冷說道:「我們黑風盜雖然從來不襲擊官軍,可既然已經動了手,又折了許多兄弟,今日之事,斷無就此罷手的道理。看在閣下是使節的份上,我唐佑便放你一馬,回去帶著手下棄械旁觀,擔保不會傷你半根毫毛。」

「哈哈哈!」章揚忽然仰天大笑,他指著唐佑道:「我見你舉動沉穩,還以為你是個愛惜手下的人才,不曾想原來也是個莽夫。」

唐佑面色變了數變,卻伸手虛虛一攔準備衝上去馬賊。他陰沉著臉死死盯著章揚,問道:「我黑風盜尚餘六百餘人,要消滅這支疲累不堪的商隊,可謂手到擒來,如何便成了莽夫?」

見他憤怒之餘還能控制情緒,章揚越發覺得此人不凡。要不是此刻絕非交往的時候,他倒想好生與唐佑談論一二。忽而收住笑聲,章揚從容道:「你們既然作了馬賊,不管是黑風盜還是白風盜,千里辛勞,左右是為了一個財字。然而商隊雖疲,仍有一戰之力。就算你們能最後得逞,怕是也要再死上個幾百人馬。況且襲擊使團,必遭帝國報復。明明是件虧本的買賣,偏偏還要去做。反倒是放著我這個單騎出陣的使節,不知從中利用,不是莽夫又是什麼?」

「你?」有些詫異的望了一眼,唐佑冷笑道:「你這使節只對塞外異族有用,此時此地,能有什麼作用?」

章揚面色一正,語調昂然道:「一筆交易,一筆讓你絕對划算的交易,這,就是我的作用。」

挪喻的笑容慢慢從嘴角褪去,唐佑的眼中露出几絲領悟:「你是說……買路錢?」

「不錯,黃金三千兩,銀元兩萬枚,祖母綠二十二顆,翡翠三盒,這些就是西摩人開出的條件。」

唐佑亂草般的臉忽然又浮起了笑容,那笑容有些詭異有些狡詐,他迅速的拒絕道:「不行,只看那些鑲金銀邊的木箱,就知道這一批貨物價值非凡。這點數目,連撫恤先頭戰死的兄弟都不夠。」

一臉為難的表情下,章揚心中卻暗自欣喜。均州清記那幾個月的少東家可沒有白做,當然不會蠢到上來就把底牌全部亮出,既然此人並未一口回絕,就說明還有談判的餘地。就在他假裝遲疑的間隙,圓陣中的西摩人按照事先的交代拉開了陣前雜物,擺出一幅決一死戰的架勢。彷彿是被這景象刺痛,他急忙說道:「閣下也看見了,這商隊萬里跋涉,圖的也是財富。要是閣下要求太過分,只怕他們寧願戰死,也不願兩手空空的回去。罷了,我替他們做主,各色財物再加一倍,也免得你我兩敗俱傷。」

深深望了他一眼,唐佑也果斷的說道:「除此以外,再加湖絲十箱。閣下莫要推託,西摩人從帝國回返,就算別的不帶,湖絲是斷然少不了的。」

「好!」章揚一和雙掌,隨即指著陣前空地道:「我這便讓他們把東西交出來,你且派數十人前去搬運。一旦財物交割清楚,你們就再也不要出現在商隊的面前。」

唐佑反倒一怔,他沒有想到章揚不提任何條件就同意交付:「你倒不怕我收了東西翻臉賴賬?」

不以為然地笑了笑,章揚道:「這種局勢下,兩敗俱傷還是一團和氣自然由你,不過你能賴賬,商隊也能拚命。閣下想必明白,一個羞憤的人只有比平常更可怕!」

似乎被他的話語震動,本來漸漸變小的野風忽然又凜冽起來。唐佑眯起雙眼,無聲的注視了章揚半天,然後才揮揮手,作了個成交的表示。

******

「大哥,咱們真要放過他們?」看著數十個漢子已經把各種財物搬了回來,一個馬賊望著商隊,心有不甘的咽了口吐沫。

「我說過的話,幾時反悔過?」唐佑側目相望,臉上流露出狠厲之色。那個馬賊吃了一驚,只覺得背後冷汗油然而出,當下連忙退了回去,再也不敢多嘴。他哪裡知道,唐佑心中正既驚又怒,甚至還有幾分說不清道不明的嫉妒。這些財物剛一過手,唐佑便知道此刻絕非反悔的時機。自己的手下笑逐顏開心滿意足,商隊中人卻個個面露不忿,若是現在改變主意,不說馬賊們能不能從滿足中清醒過來,光是那些忿忿不已的胡人,就已變成了一塊足以令自己頭痛的硬骨頭。在這個當口上前攙和,沒被唐佑當成出氣筒,已經是他祖上積德了。

好一個從司馬!好一個烈風軍參將!唐佑心有不甘的暗贊了一聲,腦中千百個**頭轉了又轉,終於還是下令就此離去。

「他們真的走了?」眼看著馬賊們風一般消失無蹤,拉羅舍收劍回鞘,心頭懸著的石頭這才落地。這支商隊中,別人或許不知輕重,但歷盡滄桑的他卻深深明白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的道理。錢沒了可以再賺,命沒了卻再也無法重新來過。抽出布巾擦去額上的血跡,他奔到圓陣之中,一面大聲招呼著眾人將推倒的貨物重新搬到剩餘的駱駝上,一面忍不住再次注視章揚。

章揚卻正在微笑,那個名叫唐佑的馬賊頭領既然能縱橫戈壁沙漠,當然知道何時該窮追猛打,何時該見好就收。面對如許局面,再要反悔就不配擔當黑風盜的首領了。他望了望空無一人的遠端,回馬來到中央,對著胡商們說道:「馬賊此時雖去,卻不可鬆懈,還要提防他們過幾日捲土重來。」

那領頭的胡商頓了一頓,像是到現在才緩過勁來,有些僵硬的面孔勉強擠出點笑容,反讓人覺得說不出的古怪。他舉起微顫的雙手遙指前方道:「不要緊,過了這個綠洲,再有一日路程,就到了昌樓國。那裡商隊眾多,我們只要和別人結伴而行,馬賊們就沒有什麼威脅了。」

「就要到昌樓了嗎,那我們也該轉向分手了。」耳聽起昌樓之名,章揚立刻轉移了思緒。昌樓國雖只有一座小城,卻扼住了東西南北要道。自它向北,便離開沙漠戈壁,進入了察爾扈草原。而自己要去的喀羅,也正在那條路上。他正在思考下一步該如何行動,商隊中傳來一陣吵鬧聲。凝神細聽下,原來是幾個胡商為剛才的損失如何分配起了爭執。生死關頭一過,商人唯利是圖的本性自然就恢復過來。有人說自己拿出的珠寶財富最多,有人卻說被殺的駱駝馬匹大都為自己所有。吵吵鬧鬧了好一會,方才還齊心退敵的商隊竟然轉眼就彼此憎恨不已。

苦笑著搖頭來到章揚的身邊,拉羅舍操著彆扭的帝國官話說道:「大人,我們恐怕要在此分手了?」

「現在就分手?你們不往昌樓去了?」

拉羅舍遺憾的望一眼正在散成兩半的商隊道:「是的,我的僱主帶來的貨物大都損失了,現在其他人又不願意承擔。所以只好重回帝國,另行組織商隊。至於那些見利忘義的小人,是死是活就看他們的運氣了。」

章揚看著頭上裹創依然精神抖擻的拉羅舍,心中忽然冒出一個荒謬的**頭。他拉住說完話正要離開的拉羅舍道:「慢著,你等一等。」拉羅舍聞言收住步伐,卻好奇地看見章揚迅速隨地展開筆墨,草草書了一信,遞給他道:「你到了京師,就拿著這封書信到左領軍衛柳大人的府邸,然後等他的決定。帝國沒有奴隸,而你也不該是個奴隸。」

「我也不該是個奴隸!」喃喃自語了兩聲,拉羅舍沉寂的心弦在這一刻猛地顫動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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亂世激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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