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揣摩

第一章 揣摩

幾頭獵犬萎靡的匍匐在馬旁草地上,往日氣焰薰天朝天直豎的尾巴此刻卻無力的貼服在股間。森白的牙齒縫中,長而猩紅的舌頭軟綿綿的耷拉在鼻下。彷彿十分藐視它們的狼狽,正在低頭啃噬青草的馬匹呼嚕嚕的弄出一串響聲,竟然將口鼻伸到了獵犬眼前。

在數百名扈從的拱衛下,吁利碣斜倚在隨軍軟榻上,雙眼半眯半張,也不知此刻在想些什麼。

丙酉年七月,北諒帝國破虜大將軍海威率步騎十二萬自東路而出,十餘日便已越過攬月峰鎖天關指撲察爾扈草原。與此同時,平賊大將軍董峻拔西線八萬壯士,旌旗蔽日振鼓而進,兵鋒更是犀利。雖然早就注意到帝國方面大半年來增補邊軍,動靜有些不尋常,鐵勒一族卻從未料到北諒人敢於放棄地利,揮戈北上。百餘年的爭戰,從來都是鐵勒趁著秋高氣爽草長馬肥之際揚鞭南征,即便是北諒帝國極盛之時,也不過將交戰的地點前推到鎖天關一帶。正是因為這種思想上的慣性,一心盤算是否在今秋再次南犯的鐵勒,面對帝國突如其來的奮力一撲,急切間竟也不知如何應對才好。

去歲的交戰,鐵勒雖是壓得海威董峻二人苦苦支撐,可自己付出的代價也相當可觀。貓兒湖的會戰,一線嶺的相持,董峻的突襲,勒支山的圍困,還有那讓鐵勒人深感恥辱的欽那河之戰,背後支撐的是無數鐵勒男兒的鮮血。為了恢復元氣,循著往昔慣例,除去汗王親領的數萬人馬,其餘都散居各部。如今即便飛羽急召,也需個月時間方能整頓復建。更讓吁利碣心煩的是,久無音信傳來的那瀚喀羅兩族竟然也在背後動起手來。比起初進草原步步留心的帝**隊,兩族攻勢要兇狠的多,短短十幾天時間,已經橫掃三個部落,要不是奔古爾查及時增援,只怕兩族聯軍氣焰更加猖狂。

輕輕的搖了搖頭,吁利碣有些後悔當初的大意。幾個月前那瀚喀羅兩族消息斷絕,自己就已經起了疑心,偏偏又抱著僥倖的心理,認為他們未必敢將全族興亡輕擲於險地。一步錯步步錯,現下前門有虎,後院有狼,西鐵勒百年慘淡經營起來的家業,忽然面臨一朝破滅的危險。這,委實是自己的失誤啊!

忽然,一陣馬蹄聲傳來,吁利碣舉目望去,見來人俯身馬背,髮辮上兩縷白羽飄飛,正是鐵勒一族最快的信使——飛羽。他眼角豁然一跳,倒也摸不準又有何事發生。

眼見得那信使奔到外圍,急急遞上一卷羊皮筏,旋又縱馬而去,吁利碣已經沉下氣來。自打十五歲起跟隨父親四處征戰,烽火狼煙早已把他一顆心鍛打的堅硬如鐵,管他是天崩地裂抑或是山呼海嘯,自己但有一個口氣在,便要挺直了身子面對。

「哼哼,海威董峻難不成還真想掃平我鐵勒?」接過了羊皮筏展開一看,吁利碣冷笑出聲,隨手將文書傳給身旁扈從。

信中消息來得十分詳細,不但將海威董峻此刻所在交代得清清楚楚,甚至連他們此次出兵籌備的糧草物資都一一說明。想著那些足以支撐數十萬大軍征戰一年的輜重,吁利碣臉上不以為意,心中卻不免有些慌恐。秋季未到,族中放養的牛馬牲畜還散落在各地,若是海威董峻真的在草原上馳騁數月,對西鐵勒一族無疑是個沉重的打擊。但要是想正面交鋒,又談何容易?現在他二人齊頭並進,隱有互成犄角之勢,少了宦官監軍,更挾王師遠征之霸氣,委實不是自己倉卒間所能應付的。何況,那瀚喀羅兩族肘腋生變,非但害的自己不能像去歲那樣湊出二十萬大軍,反要抽調數萬人馬前去應付。這樣算來,須得盡發族中十五以上的男子,方能在兵力上達成一比一的均衡。只是,萬一到了這般田地,無論勝敗,鐵勒都承受不起。

在心頭盤算了半天,吁利碣依然拿不定主意。究竟是戰?還是退?是力保寸土不失?還是忍住疼痛,擇機而動?幾個**頭翻來覆去沒個消停,弄得他也口中不住的嘀咕。這時那幾匹馬兒像是有些意猶未盡,居然用頭拱了拱獵犬,似是不依不饒,非要吃到它身下的青草。獵犬還未移動身子,不滿的鼻息聲已經驚動了吁利碣,他一震之後抬頭張望,發現身旁扈從們俱都盯著自己凝重猶疑的臉上,這才警覺有些失態。當此緊要關頭,士氣如何能夠低落?腦中電般一轉,他忽然撮口打了個唿哨。

說時遲那時快,這邊唿哨聲一起,萎頓在地上的幾條獵犬立即疲態盡消,騰地躍空而起,猛然咬住了馬匹的咽喉。旁觀的扈從一陣驚呼,正待搶上前去喝斥叫罵,吁利碣卻哈哈大笑,伸手阻住了他們。「你們且看,便是一犬,被人逼到了頭上也要發威,況我堂堂鐵勒?祖宗百餘年開拓,方才建下這片基業,如今北諒帝國大軍壓境欺到了門口,不給他們點教訓,豈不可惜了那跋涉千里的辛苦?」他語氣豪邁,洪亮的聲音在廣稠的草原上四散傳開。眾人聽的心頭振奮,不禁一掃眉頭晦暗,轟然齊聲應諾。

雙手向後一背,吁利碣拿定了主意,肅聲道:「傳我軍令,命奔古爾查死守黃草川一線,三個月內不得讓那瀚喀羅的叛軍前進一步。再令,各部零散人馬半月內務必於唐其力河源頭集結完畢,汗帳本軍隨我轉移到依輪河以北。沒有我的命令,敢與北諒軍擅自交戰者,雖勝亦斬!」

察爾扈草原是如此寬廣無邊,驕陽直似烈火般無遮無掩,齊膝的綠草深處,空氣早已被烤灼成一團濕熱。幾乎有些發燙的野風中,無論人馬都無法抵抗對水的渴望。舉目四下里張望幾番,章楊回頭作了個安全的手勢,率先一抖馬韁,自土丘馳下,直奔向不遠處的水泡子。

自從進了草原,他便自告奮勇,領著五千精騎引為先驅。這一路行來也有半月左右,雖是因為小心謹慎日行不過四五十里,但至今未有一戰也讓他不得不佩服吁利碣的忍耐。最讓他有些擔心的是,軍中漸漸滋生出一種莫名的傲氣,全然忘了一年以前正是同樣的對手把自己打得苦不堪言。鐵勒,這個來去如風的強悍民族,一旦融入到生養他的草原之中,哪裡是那麼容易征服?

匆匆汲滿了帶來的水囊,他向身旁的嚮導問道:「唐其力河離此還有多遠?」

「回將軍,這裡向西二十里,就能看見唐其力河了。」

「二十里?」他低低的應了一聲,隨即轉頭道:「單兄,我和小猛帶上三百人馬先去看看,你領著全軍在此紮營,等待董大將本軍。」

單鋒身披校尉甲胄,似是完全適應了軍伍,他起身應道:「好,但要速去速回。」

三百輕騎如同一縷飛煙,繞過水泡子,向著西面馳去。這一路賓士而去,只見天上白雲蒼靄,遠山含黛,似有似無的霧氣在一眼望不見邊際的綠野之上緩緩飄動。幾隻大雕猶猶豫豫的在空中盤旋了數圈,終是不敢貿然對這些生人發起進攻。

也不過就是約摸半個時辰的功夫,前方忽然出現一座數十丈高的土丘,恰恰遮住了視線。章揚微勒馬韁,轉頭向嚮導探詢。那嚮導原是早年往返於帝國與草原之間的商人,這一段路途本就是極熟悉不過的,如今迎上了章揚的目光,不由笑道:「將軍但請側耳細聽。」

聽他如此一說,章揚這才注意到土丘那邊確有些水聲傳來,只是那聲音極其微弱,幾乎淹沒在野風之中。確認了唐其力河就在眼前,一干人等無不精神大振。直到了此刻,他們才真正覺得自己確確實實闖進了草原。

「唐其力河邊必有蘆葦,咱們就去折上幾枝,也好在大將軍面前做個憑證。」章揚揚起馬鞭,遙遙一指土丘,摒氣喝了一句。眾人齊齊笑應,紛紛隨著他催馬向前。土丘原本就甚是平坦,他們再一加速,轉瞬便已到了高處。然而居高臨下放眼望去,隨著那珠串般的唐其力河一同躍入眼帘的,卻是他們怎也想不到的情景。

唐其力河九曲十回,在如綠海一般的草原上時隱時現。土坡下是一片相當寬闊的緩坡,數百名鐵勒男子驅趕著一群牛羊,正順著唐其力河向北而行。麗日藍天下,千餘匹各色牲畜加上鐵勒人紛雜的服飾,宛似五彩雲霞點綴在四野。然而鐵勒人顯然習慣了警戒身邊的動向,就在章揚一行躍上高地之時,也有眼尖的人發現了他們。這完全出乎雙方意料的巧遇,顯然令彼此都有些愣怔。帝**隊這邊固然是全都把目光聚集到章揚的身上,鐵勒那邊也齊刷刷的轉頭望向了隊列前頭的首領。

稍稍怔了怔,章揚視線不由自主向著鐵勒首領的方向投去,幾近千步之遙的距離,雖然無法看清對手的面目,他卻依然感到兩股強烈的戰意在空中虛虛一撞。胸口騰的一下彷彿烈火就此燃燒,他鏘的拔出戰刀,斜指前方斷喝道:「隨我沖!」話音未落,座下駿馬已躍出數丈,如風雷疾電衝陣而下。三百輕騎熱血上涌,抽刀打馬嘶吼著隨他撲向敵人。只有那嚮導偷偷落在了後面,有些畏懼卻又無可奈何。這草原遼闊,正是適合發揮鐵勒野馬耐久之力的好地方,怯戰迴避是萬萬行不通的。只是,眼前這些敵人,擺明了人數要多上許多,勝負之數又有誰人能知?

章揚自然不知道他的**頭,此時他俯在馬上,刀在手弓在腰,一腔殺意恰是洶湧澎湃的時候。馬聲急急刀光閃閃,奔騰而下的鐵流瞬息便沖近了敵人。而敵人迅即的反應,絲毫無愧於經年鏖戰的名聲,還不等他們切入人群,鐵勒已然匆匆編好了陣型,迎頭反擊過來。

兩股人馬碰在一處,轉眼便多了許多無主的野馬。人群中,或是刀光一閃,或是箭影一掠,必有哀號聲得意聲響起。埋身於鐵器鋒矢之間,誰人敢自誇無敵?便只為著自家性命,也須拼盡全力,殺了眼前敵人才是。

一波廝殺還沒分出勝負,突然北諒軍隨著章揚回師急撤,仗著馬匹衝刺的優勢轉眼奔回了土丘。還沒等鐵勒人從追與不追的猶豫中做出決定,北諒軍忽俄又折返而下,再次衝擊鐵勒的陣型。水滴可以穿石,百鍊可以成鋼,饒是鐵勒的隊伍還算整齊,三番五次之後,終於在大隊的中央,無可奈何的裂開了一道小小口子。缺口既現,便再也沒有人能擋住北諒軍的舍死突擊,一干人馬直到殺透人群,方才背靠唐其力河傲然展開了戰旗。

殷紅的征袍帶血的戰刀,在獵獵迎風飄舞的旗下,如同吞噬天地的黑暗,壓迫著鐵勒人的心靈。習慣於所向披靡的勇士,面對比自己更瘋狂更勇猛的敵人,何嘗不感到驚慌?沙場,本就是勇氣的對決,當伴隨自己揮刀躍馬的支柱有了動搖,哪怕不過是一分一毫,也足以讓戰局傾斜。

就在最後瘋狂爆發前的片刻靜默中,兩邊戰士驚訝得望著旗下章揚收刀回鞘,緩緩摘下腰間弓箭,左平右舉,吱呀呀已將鐵弓挽了個滿月。眾目睽睽下,那支尋常的不能在尋常的箭矢,越過了兩百步的距離,生生劈斷了鐵勒人的麾旗。

募然又是一陣驚天動地的嘶喊,隆隆的馬蹄聲中,北諒軍的刀劍槍矛在陽光里耀出一片光芒。

「丙酉年七月,上怒於北虜屢犯我邊陲,令破虜大江將軍海威,平賊大將軍董峻,舉二十萬王師,挾百代難見之雄心,行亘古未有之壯舉,討伐胡寇。震於我帝國煌煌天威,畏於我雄兵赫赫武功,那瀚從於馬前,喀羅附於驥尾。北地禍亂,已具清平之端。

七月末,大將軍董峻所部,於唐其力河與敵接戰,是役,斬首千餘,虜獲牲畜無數。逾三日,海威軍前鋒進至老龍子口,俘敵兩千又三。

兵戈一起,即顯我帝國聲勢;戰陣初勝,更璋我將士武勇。

壯哉!千載未收之草木山川,百年流離之邊疆子民,今可歸矣!」

「可笑!」柳江風冷哼一聲,擲下手中史稿,不悅道:「狐直此人,雖有傲骨,卻免不了文人矯飾之惡習。董峻所部殺敵不過五百,海威俘獲的更是婦孺,可在他手裡,誇大到這般田地。更何況兵危戰凶,怎敢未戰而言必勝?」

伸手在棋盤上落下一子,鐵貞笑道:「柳公何必如此氣惱?狐直如此下筆,自是感慨於帝國終於進軍草原,不復往日被動。誇張是誇張了一點,不過也只有我等寥寥數人可見,實不足為慮。」

瞄了一眼棋盤,柳江風不假思索的拍下一子,旋即抬頭道:「正因為此乃後人所見之史稿,更不能信筆而就。鐵公你可知海董二人進軍以來,大小十餘戰,鐵勒出動的皆不足千人。由此可見,敵人正隱忍不發,一旦真正動起手來,必是石破天驚的手段。」

「這……」鐵貞啞口無言,他當然知道憑自己的本事,要在柳江風面前談軍論武那還差的太遠。搖了搖頭,他遲疑著拈子在棋盤上空遊離了幾下,這才放了下去。「柳公所言自然有道理,但此次興兵,糧草充足準備完善,縱然鐵勒有決戰之心,未必就能討得好去。」

飛快的跟著他應了一手,柳江風斜了斜嘴角道:「不可小視啊鐵公,鐵勒能為患北疆百年,自有其過人之處。若不是有那瀚喀羅兩族倒戈,帝國出兵也只有五成勝算。」

思慮了半天不知如何應對柳江風的進逼,鐵貞索性收回了棋子,靠在了椅上:「要依我看,海威董峻皆大將之才,這些事情就讓他們去考慮吧。倒是今日皇上不知何故,忽然任命管捷為右領軍衛。此詔命一出,恐有變數發生啊。」

說到管捷之事,柳江風心緒頓亂,他一拂袍袖恨聲道:「還不是錢浚之弄出來的花樣,什麼右領軍衛長期空閑平生事端,我看定是他收了管捷的好處。也不知今上是如何考慮,竟然下了這等詔書。從今往後,管捷氣焰必越發囂張,再無人能制。」

「柳兄竟也糊塗了。」鐵貞一改稱呼,語氣竟是十分艱澀難明。

不解的抬眼相望,柳江風奇道:「我糊塗?鐵公此言何解?」

仰天長嘆了口氣,鐵貞閉目猶豫了半天,方才下定決心道:「柳兄,此刻乃你們兄弟相聚,有些話從我口出自你耳入,再無外人知曉。我且問你,當真以為這詔命全是錢浚之的主意么?」

「這等不知利害的封賞,想來自然是今上受了錢浚之的蒙蔽。」

「柳兄!」鐵貞急喝一聲,探身前俯幾乎湊到了柳江風的耳邊,手指那剛剛布局的棋盤急急道:「以柳兄之見,此時棋局能否看出勝負?」

掃了掃棋盤,柳江風應道:「自然不成,如今不過寥寥十數手,步步皆是定理,如何能分出勝負?」

撫掌點頭應和,鐵貞道:「正是,這盤上你我所下,皆是前人有過定論,至此局勢猶為兩分。故柳兄棋力雖遠高於我鐵貞,卻還沒有肆意欺凌。而鐵貞雖自知不敵,也不想早早的挑起戰亂。可柳兄對棋局如此明了,何以對管捷一事卻墜入迷霧之中?」

「你是說……」柳江風的聲音沒來由的一低,有些震恐有些驚懼。「不,不,今上決不會動這般腦筋。」

「如何不會?柳兄你又犯糊塗了。上位者,節制下屬,便如這布局之子,時時考慮折衝均衡。以前邊軍與虎賁羽林相互遏制,自然風平浪靜。現在刀兵一起,京內京外,再無一兵一卒可以影響柳兄。今上雖然對柳兄極是倚重信賴,但拔管捷以制柳兄實如這枰上之子順理成章。這,才是管捷能成為右領軍衛的真正原因。」

說完這大逆不道的一席話,鐵貞也感到背上衣飾已濕了一片,他如釋重負的倒回了椅中,接著道:「只是柳兄也不必多慮,今上此舉,不過是防患於未然,絕非對柳兄有何不滿。依我看,論起揣摩今上的心意,你我二人比起錢浚之,那是大大不如啊。」

手中棋子嘩啦啦的散落在枰上,柳江風閉眼緩緩噓出一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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亂世激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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