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興兵
董峻雖然做出了豪賭一場的決定,但他內心深處,依然對此有著深深的擔憂。進入草原以來已有兩月有餘,察爾扈之廣,察爾扈之寬,草原之大,草原之深,無時無刻不在提醒他變數的存在。只是那渴望一戰而平天下的雄心,讓他無法拒絕逼迫吁利碣決戰的誘惑。
一路上和李邯章揚的交談,越發讓他肯定,在此國家睏乏不堪重負的局面下,速戰速決是自己最好的選擇。痛下決心一是為了避免拖延日久,導致糧草輜重供給不上。出發之前,柳江風曾私下給自己來過一封信,明明白白的告訴他,為這場大規模反擊準備的物資最多只能維持一年。而眼下已經進入秋季,如果再拖上兩三個月,又要到了行動困難的冬天,真要是到了那時,恐怕他和海威兩人反要陷入進退兩難之際。進則甘冒氣候惡劣的奇險,退則平白浪費了大批兵餉和時間。即使來年勉強再舉,鐵勒有備之餘,也不可能達到這一次的突然性了。
第二則是出於道義,書生出身的他,怎麼也無法拋棄君子然諾的風範。那瀚喀羅既然和帝國並肩作戰,那麼當他們可能遭遇危險時,帝國也決不能袖手旁觀。否則的話,即便平定了鐵勒,面對心有怨恨的那瀚喀羅,帝國依然未必能放下心來。
當然,除了這些可慮之處,當前也有一些優勢。既然吁利碣腹背受敵,就絕不可能任由那瀚喀羅兩族卡著背後要害,反而先找自己決戰。屈指算來,自己加速進軍的決策雖然有些風險,可從道義和形勢而言,實為眼下最好的應對。
丙酉年十月初,平賊軍五萬人在董峻李邯章楊的率領下,悄然展開了進入草原后最瘋狂的進軍。洌洌秋風中,無數面旗幟在一眼望不到盡頭的衰草中向著北方挺進。而剩下的三萬多軍隊,則抓緊時間做著準備,只等三日後啟程。
「柳公你看,董峻莫不是瘋了?」鐵貞手裡捏著一份八百里快報,風一般闖入柳江風的官邸,激動地說道:「古人云,百里爭利,必撅上將軍。我雖然不明軍事,卻也知道董峻這麼做,風險太大啊。」
早已受到消息的柳江風顯然並不激動,他半開玩笑半是認真地說道:「鐵公你還真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古人還曾道兵貴神速,你卻怎的忘了。」
粗眉向上一挑,鐵貞爭道:「柳公莫來愚我,董峻此去,並非攻敵所必救,何況他只帶了五萬兵馬,也不免過於託大了。」
心底里暗暗嘆息了一聲,柳江風心道連鐵貞都有這般誤解,其他人更不知會作何想法了。他正了正神色,極認真地對著鐵貞道:「鐵公何出此言?董峻用兵,動如風雷,幾若大鵬翱於九天,進退之機的把握,連我也自愧不如。那麼,為何他這次一反常態,明知前途險惡,仍要做那非常之舉?」
「為何?」
柳江風一拍案台,口氣里多了幾分說不出的崇敬:「那是他以身做餌,欲在萬千軍中,結中心開花之果。不以己身為貴,但以天下為**。單就說他這份胸襟,柳某隻能高山嘆服。」
像是明白了董峻的心意,鐵貞沉吟了半晌,只得輕輕搖頭道:「縱是如此,也實在太多冒險。一個接濟不上,就有全軍覆沒的可能。」
「那就要看海威如何了。」聽了鐵貞的疑問,柳江風一時也不敢斷定,若要說董峻行動中的缺陷,便是把太多希望寄托在了海威的配合上。一人用兵剛烈,一人用兵沉穩,這樣習慣截然相反的兩個人,能夠融合得恰到好處嗎?除了那蒼天厚土,還有誰能知道?
不願意再去假設結局,柳江風回過神來,詢問道:「鐵公,今上幾日未曾臨朝,你前次上書徵集帝國境內西摩、伯阿人籌建軍伍一事,可有批複?」
說到這件事,鐵貞不由皺眉道:「此事甚是棘手,據內廷傳出的消息,有不少人聞訊上奏,道是西摩、伯阿之人,非我族類其心必異,一旦尾大不掉,恐為帝國隱患。今上猶豫難定,所以留中不發,具體會怎樣難說。柳公,不是我不賣力,你這想法委實出奇,又無先例可循,成敗之數不過五五。」
坦然笑了笑,柳江風一揮手道:「鐵公能上書,柳某已是承情,如何敢要鐵公一定辦成此事。」他拉過幾份文書,指點著上面的數字接著道:「這幾日我命手下計算了一下,若是能征西摩伯阿人,便是加上贖金,用度不過帝國建立新軍的三分之一。西城胡人,刨去商賈婦孺,能得兩萬精壯,此輩武技皆有小成,稍一演練便可上陣廝殺。開支不大,效果卻是極佳啊。」
看見他如此憧憬,鐵貞猶豫了片刻,終是開口說道:「其實今上也知這是好事,之所以躊躇不決,大半倒是因為錢浚之的緣故。」
「跟他又有何關係?」聽到錢浚之的名字,柳江風厭惡的皺了皺眉,納悶道。
「柳公你一心謀國,為了避嫌,向來不用手中權勢打探軍政以外的消息,用心雖好,有時卻難免有疏漏。那西城胡商聚居之地,原是錢浚之的聚寶盆。被你整頓交易賦稅,已然去了大半好處,只是礙於自己的算盤上不得檯面,他才不好反對。可失之東隅收之桑榆,近來對於沿街小販,挑擔護衛之人,搜刮的越發狠了。這次徵召胡人一事倘若又順利實行,他便連這小小財路也要斷絕,你說他要不要全力反對?」
柳江風先是吃了一驚,隨後又不屑道:「那又怎樣?今上總不會為了他的私慾,反而耽誤了軍國大事。」
「問題是錢浚之切中了要害,他對皇上進言,道是如今羽林虎賁兩軍拱衛京師綽綽有餘,再添兵馬,徒增武將權勢,於皇權並無絲毫益處。柳公,皇上雖對你深信不疑,但顧慮總還是越少越好。」
憶起當年皇帝將帝國兵權全部交付在自己手中的時候,那付自信滿滿毫不擔憂的王者氣度,柳江風失落道:「今上何以變得如此?氣吞山河的豪氣都到哪裡去了?」他痴痴的望著鐵貞,像是自言自語,又像是迫不及待的尋求答案。
不忍心看他失望的表情,鐵貞轉身慢慢說道:「今上病情日漸加重,多疑也是自然的。」這語聲雖輕雖慢,卻如針尖一般,刺的柳江風心頭疼痛。
「明日,我自去請求陛見。」
黃草川雖在察爾扈草原以內,南北風光卻是迥異。有了斷石崖和青霞嶺擋住北方的寒流,黃草川的南面是碧草藍天相接,北面卻是沙石飛走渾濁一片。那瀚喀羅的聯軍駐紮在這個鳥不拉屎的地方,除了要和死守黃草川的奔古爾查糾纏,還要和惡劣的氣候爭鬥。依著密查的脾氣,早在畢契力偷襲失敗的當天就要拔營後退,只是礙於畢契力憋著一口氣非要拿下黃草川不可,這才心不甘清不願的陪著他耗在此地。
時間過得飛快,轉眼進逼黃草川已將近一月,除了每天不停的折損勇士,聯軍未得到一寸進展。密查不滿之餘,明處還派人協助那瀚攻擊,暗地裡卻將大半軍隊移到了北邊十五裡外的博拉沐駐紮。畢契力雖然清楚他私下的舉動,可考慮到此處氣候如此惡劣,密查能親自留在這裡陪同進攻就已經不錯了,再要苛求就不免傷了聯盟的和氣。然而他們沒有想到,正是這雙方大打馬虎的一個舉動,才挽救了聯軍徹底覆滅的命運。
那是一個寒流剛剛到來的晚上,還沒等太陽完全落下,氣溫就開始飛快下降。到了夜幕降臨,更是有指頭大的冰雹稀稀拉拉的砸了下來。大風呼嘯著掀動營地外圍的帳篷,而辛苦了一整天的士卒們不得不冒著劈面生疼的雹子出外加固營帳。
冰雹來得快去的也快,當人們終於長輸了一口氣時,西面和東面突然就響起了滾雷般的蹄聲。等到大驚失色的畢契力和密查趕出帳篷,遮天蔽日的鐵勒騎兵已經衝到了營外不足三箭之地。領頭的騎兵皆著黑衣,在夜色朦朧中模模糊糊,恍若一團黑乎乎的陰雲向著營地衝鋒。
此時背後的黃草川號角齊鳴,無數火把從當中大道向著這裡蔓延,擺明了是看準了時機傾力而出。密查和畢契力對視一眼,俱都看穿了對方的心意:走!
走!只有走!東西兩面的蹄聲無休無止,就像穆爾古冰峰上的雪崩,越滾越大,越滾越響。看這情形,鐵勒全族之兵,都撲到了這裡。要是不想成為刀下之鬼,那就只有……走!
「喀羅汗,請你帶著我弟弟先退,就讓畢契力來斷後。」僅僅猶豫了片刻,畢契力已經做出了決定。他此時心中悔恨交集,既恨自己不聽密查勸告,久屯於黃草川的魯莽,又悔當初喀羅移兵時自己沒有選擇同樣的布置。而現在,只能寄希望於趁著敵人還未四面包圍之際,跑一個是一個了。
沒有多說一句話,密查極莊重的點了點頭,便示意身邊護衛一把將還要掙扎的畢爾達按在馬上,隨即召集齊喀羅軍隊向著北方狂奔。看見了密查臨走時的眼神,畢契力終於得到了一點安慰,不等他們從視線里消失,他躍上戰馬,振臂迎著狂風嘶喊起來:「那瀚的勇士們,現在,該是用你們的血,你們的命,來向鐵勒人證明,你們不是屈膝投降的懦夫!」
「圍三闕一,北諒人的兵法,委實不錯啊。」眼望著自己的兵馬只不過展開了陣型,那瀚喀羅聯軍的營帳中便倉皇的衝出了大群人馬,這些人並沒有迎向兩側的敵人,反而埋頭向著北方逃竄。吁利碣揚起馬鞭遙遙指點,心中說不出的快意。那北方此刻雖沒有軍隊,但自己早已派出一萬輕騎前去十裡外埋伏,等到這些膽小鬼逃離戰場驚魂方定卻猛然遭受兩面夾攻時,才會明白自己不過是從一個斷頭台跑向了另一個斷頭台。
忽然,他臉色一沉,馬鞭不禁垂了下去。那營地北面隨後奔出的敵人雖然越來越多,卻並沒有像他料想的那樣全都倉皇逃竄,反而分作兩股,迎上了東西兩面的鐵勒騎兵。晚風呼呼掠過,隱約傳來一陣粗豪的歌聲。雖是聽不仔細,依然能夠辨出是那瀚人的叼羊歌。年年歲歲生生世世,一代代的那瀚人就是唱著這首歌在叼羊大賽上展示自己的武勇,此時唱來,用意再不用多說。
吁利碣怒容滿面,手中發力,將那牛筋纏繞的鞭子狠狠的擲了出去。即便是在飄搖的火光中,旁人依然看見他黑著面孔戟指喝道:「殺!一個不留!」
敞開著自己的衣襟,畢契力雙腿穩穩夾住馬腹,前沖中兩臂彎弓搭箭,不停向著敵人射去。背後弓弦聲此起彼伏,一支支箭矢帶著各異的軌跡沒入前方的人群。而迎面衝來的鐵勒騎兵也不甘示弱,紛紛張開弓箭對射。一時間,兩軍相隔的數百步內,竟成了死亡的禁區,不論是哪一方的士卒,都無法突破這堵箭牆。
馬奔飛快,兩軍已漸漸拉至數十步之遙,這時鐵勒人明顯佔了上風。前排射出的箭矢平掠而來,後排向上空盲射的羽箭也斜斜墜落於那瀚軍中。畢契力一咬牙關,將弓箭盡棄,刷的抽出了馬刀,一面揮舞著刀花格擋弓箭,一面猛踢馬腹,口中呼呼吶喊著向前衝鋒。眼見著自己的族長如此英勇,那瀚軍忽然爆發出一陣震耳發饋的咆哮。刀劍,在四周蔓延不止的餘音中脫鞘而出,雪亮的寒光,即便是在黑夜,也亮麗的如同撕裂長空的閃電。
兩邊的蹄聲彷彿奔騰的洪水,肆虐而不可遏制,沙石在狂風中飛揚,掩蓋了那密絲驟雨的羽箭。
「吹號,衝鋒!」望著眼前氣勢被壓制的士卒,吁利碣冷冷的吩咐了一句。清澈的寒角隨即傳遍原野,敵人那幾若沸騰的吶喊頓時被吹開了一絲裂縫。彷彿被那號角重新點燃了勇氣,嗡嗡的弓弦聲再次齊齊響起。
一排那瀚騎兵倒下,整個陣型卻如橫空飛掠的鐵坨,死死的撞進了敵人之中。兩邊一旦攪在了一處,那些長弓硬矢便都失去了作用。鐵勒人衝鋒的勁頭被迎頭一擊,頓時被滯住了去勢。畢契力手舞鋼刀,馬行如龍,頃刻間便已斬殺數名敵手。被他這豪霸的氣勢激勵,那瀚軍士氣大振,短時間內竟然占的了上風。
眯眼望著陣腳緩步後退,吁利碣的臉色越發難看。要不是另一邊進展頗為順利,他幾乎就要發怒。「再吹,前軍迴轉,后軍兩翼展開,放他們進來再圍攻。」
號角滴溜溜的一陣長鳴,聽得了軍令,正覺著吃力的鐵勒軍連忙向後撤退。畢契力正廝殺的性起,忽然發現眼前敵人的距離越來越遠,心中不由一怔。好在他終究是慣戰之人,稍稍冷靜便舉目四下里張望戰局。這一眼望去,只見另一邊的那瀚軍隊已陷入苦戰,而自己前方的鐵勒騎兵退的雖快,陣型卻不見散亂。
「回軍!」一聲霹靂般的斷喝,他扭轉馬頭,督促著部下急速脫離。這一手應變得當,鐵勒的軍隊剛剛收住馬步,展開攻擊陣型,眼前卻沒了對象。
似是氣急而笑,吁利碣哼了兩聲,開口喝道:「傳令,自由追擊。」他雙手勒住馬韁挺起背來,盯著戰場嘀咕道:「畢契力,用死人堆也要堆死你。」
這時天空中啪啦拉的一串驚雷,無數閃電如巨蛇狂扭,把場中照得通亮。畢契力滿身鮮血,連坐下駿馬也東一片西一灘的染滿了猩紅。拚命的催動坐騎,他指揮的那瀚軍費盡周折,方才趕在鐵勒人追上以前與另一邊合為整體。
「密查他們應該走遠了,兒郎們,咱們突圍!」往腰間衣襟上一拭,畢契力舉起了那柄重新發亮的戰刀,指著北方大聲呼喝,高低遠近的回應隨即響起,只是在山呼海嘯般的追殺聲中,有如水面的浪花,打了個轉便消失得乾乾淨淨。
大團火把突然出現在戰場南側,看見那把黑夜燃成白晝的光芒,畢契力知道奔古爾查也趕到了戰場。一絲疲憊從心頭泛起,他悄悄地嘆了口氣,喝令全軍不顧三面敵軍,全力突圍,自己卻引著數百精銳落在後面。
劈翻了數十敵人後,他的鋼刀終於被一件兵器牢牢的架住,感受到刀身傳來的勁力,畢契力雙目猛然一張:「奔古爾查?」
「正是。」奔古爾查應了一聲,手中破天刺早已遞出了數招。連著變換了幾個招數,畢契力險而又險的逃過了一劫。飛快的瞟了瞟後面,眼見鐵勒圍攻的雖急,依然有數千那瀚士兵衝破了重圍。
奔古爾查一輪急攻未曾建功,倒也有些出乎意外,此時望著畢契力臉上顯出淺淺笑意,他不禁勒馬嘲諷道:「跑不掉的,大汗早有準備,十裡外還有一萬精銳,專門收拾這些漏網之魚。」
「十裡外?」起初吃了一驚,等到聽完奔古爾查的話,畢契力卻忍不住大笑起來:「哈哈哈,原來如此,原來如此。」
被他這突然發出的大聲搞得莫名其妙,奔古爾查一挺破天刺,沉聲道:「有何可笑?有那一萬騎手在,誰能脫逃?」
「說與你也未必相信,來來來,還是讓我再來領教鐵勒第一高手的本領吧。」周圍火把亮的刺眼,畢契力戰刀斜指,眼中的死志洶湧澎湃,似是要把周圍光芒全都吞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