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對弈
五月的均州正是春光爛漫景色醉人的好時節。疏玉園內暗香涌動,飛蓬陣陣。泉水潺潺流轉,山風繞肩而過。亭內是黑白對弈,亭外是繁花亂舞。
章揚的眼中卻沒了這一切,只是怔怔的看著那個女子,雙目里迷離一片。此刻的他在旁人看來,實在和那些招蜂引蝶的登徒浪子沒什麼兩樣。若不是怕驚擾了亭中的國手,那女子身後的兩個侍女早就叫罵起來,如今便只能輕輕的「哼」了一聲以示不滿。
雖說這一愣神不過是片刻功夫,從低哼聲中清醒過來的章揚還是暗暗心驚。自己到底是怎麼了?縱橫千軍萬馬之中,雖泰山崩於前而不變色的定力為何在她面前突然消失的乾乾淨淨?
硬生生的移開眼睛,他猛地搖了搖頭,象是要借著這個舉動擺脫那女子的身影。
站在旁邊將這一切悉數收入眼底的蔡七也不知該說些什麼,只好拍拍章揚的肩膀,裝作沒事一樣的低聲對他道:「她是江左名家李氏一族的六姑娘文秀,前天剛到均州,只是聽說她這次前來忙於打點李家的諸多生意,卻怎麼有空來這裡看棋?」皺眉沉思了一會,無奈的感嘆道:「看來曾柳二位的名聲實在是惹人心動啊,什麼人都要來這裡附庸一下文雅。」一指東南角上的七八個文士又道:「其實他們才是真正懂得此中奧妙的人,不是均州的搏弈高手,就是從附近州縣趕來的方家,據說最遠的提前了兩個月來均州住下,只為了能一睹曾柳二位的風采。可結果呢?大眼瞪小眼一竅不通的進來了不少,他們反而要輪流排隊才能有機會觀賞棋局。」
聽完這一席話,章揚已經恢復了正常,他笑了笑道:「這又有何稀奇,七哥沒看見那不學無術的往往高居廟堂之上,滿腹經綸的反倒窮困潦倒。這帝國的怪事還少嗎?」寥寥幾句閑話,卻勾起了蔡七的心事,想想自己從軍二十幾年,戰功也不算少,偏偏就在這什長的位置上挪不了窩。那裨將管闞才幹武功皆不入流,只是靠著他曾祖的蔭萌輕輕巧巧的便成了自己的上司,弄得自己大好男兒還要整天受他的氣。不知不覺的連連點頭應道:「佐雲說的正是,如今這世道也只能見怪不怪了!」
再走近十幾步,姜成向他們打了個招呼轉身離去。章蔡二人自在東南角上找了個地方站定,探頭向亭中望去。只看了數手棋,章揚便已經深陷其中。那柳江風執黑弈來大開大闔,棋風凌厲算路精深。他對面的曾亮生則下的四平八穩厚重異常。待到中盤時分,局勢豁然明朗,柳江風搶得三個角地,實地上佔了上風,而曾亮生的白棋外勢雄厚深具潛力。兩人在棋盤上各取所需,成了兩分的格局。
正當旁觀的高手們竊竊私議,以為這和前幾局一樣,又將以雙方比拚官子而告終時,棋盤上風雲突變!那柳江風似是不甘心再這麼平平淡淡的收束下去,思忖良久,將一顆黑子重重的拍在了棋盤上。眾人定睛一看,無不大驚失色。只見那黑子所落之處,深深打入了白棋的滔天陣勢中,竟是欲圖一舉將白棋成空的潛力掃個精光。
眼見得柳江風按捺不住突然放出了勝負手,一直洒脫從容的曾亮生臉上也不禁凝重起來。長考了半響,這才將手中的白子擺了下去。微笑道:「柳老弟好重的殺氣。」那柳江風看著白子落定,頭也不抬的回答道:「曾兄的手可也不軟呀,這不是正想將我一口吞下嗎?」
亭中二人交換了一句話,便又對著棋盤苦思下去,外面卻早已亂成了一團。那些蔡七口中的搏弈高手壓抑不住內心的興奮,紛紛低聲推測起棋局的走勢。有人說曾亮生流水不先的棋風怕是不善長攻擊的手段,又有人說柳江風雖號稱斬龍聖手卻也不見得有治孤的妙招。一時間小山頂上嗡嗡之聲不絕於耳,爭來吵去最後一致以為這盤棋暫時還看不出輸贏。好在那曾柳二人全神貫注的盯著棋盤倒也沒聽見什麼。
隱隱聽得眾人的議論,章揚嘴角輕輕的一撇,他明亮的眼睛一掃那些高手,便又回過頭去看著棋局。旁邊一頭霧水早已不耐煩的蔡七好奇的問道:「佐雲,難道他們說的不對嗎?
章揚微微點頭低聲道:「柳先生求勝心切,這一手棋打入的太深,氣勢固然十足但貪功冒進大違棋理。縱然柳先生棋風善戰,只要曾先生不出惡手,此局便勝負已分。其實這點道理他們也應該明白,恐是被兩位大師的名聲所震,反倒沒了平常心。」看著蔡七若有所悟的點點頭又搖搖頭,他笑道:「其實就是一句話,曾先生贏定了。」
章揚原以為自己壓低了聲音決不會被旁人聽見,卻沒想到最後一句隨著風勢正好飄進了南邊李家三人的耳中。那李文秀的身軀微微一震,一雙明眸不由得隔著面紗看向了他。這時方才冷哼出聲的侍女鄙視的看了看章揚,在她耳邊故意大聲道:「又一個不學無術的傢伙,場中這麼多高人都看不出來,他又懂什麼,分明是信口開河。」章揚聞言淺笑了一下,也不分辨,自顧向亭中望去。耳中聽見李文秀雖然呵斥住自己的侍女,卻並未向他致歉,便知她心中也還是疑惑難明。
亭中二人又下了數十手后,只見盤上烽煙四起,一改先前的平和流暢。雙方棋子攪殺在一處難分死活,端的是慘烈異常。曾柳二人每下一子,必是思慮再三方才離手落定。不一刻一路苦苦求生的柳江風固然是鬢間汗珠隱約可見,那曾亮生也已是鬚髮盡濕。
再走十幾步棋,曾亮生將一顆白子放定,輕輕的長出了一口氣。可柳江風卻陷入了苦思冥想之中,數次將棋子舉起又重重的放回棋盒中,顯然難以定奪。
聽到一眾人等又一次開始鼓噪,章揚苦笑著搖搖頭向蔡七說道:「七哥,棋局已終,咱們這便走吧。」蔡七望著亭中的棋盤,雖是看不懂卻也知道柳江風尚未投子認輸,不由呀聲道:「這棋還沒結束啊?佐雲你看錯了吧?」
這一聲叫的甚是響亮,不但驚動了亭外眾人,就連曾亮生柳江風也聞聲轉過頭來。此時已有人高聲怒斥道:「哪裡來的狂徒,兩位先生的妙手,也是你可以妄加評論的嗎?」看一眼那個忿忿然的文士,章揚一正臉色,手指他道:「這位先生好大的脾氣,卻不知你又如何斷定我就看不懂這棋局呢?」那文士氣怒之餘還待多言,亭中的曾亮生已揮手揚聲道:「那位小兄弟,既是已看清了局勢,可否進來一敘?」
就在亭外眾人面面相窺之際,章揚旁若無事的舉步進了亭中。剛一立定只覺得涼亭甚是寬敞明亮,園中美景盡收眼底,更有陣陣山風襲來叫人神清氣爽。暗贊了一聲好一個佳絕地,他躬身一禮道:「晚輩見過兩位先生。」
也不等曾亮生答話,柳江風已急不可耐的搶先喝道:「這個娃娃,你說這棋局已經結束,可有何憑據?」聞言抬頭望一眼滿臉怒容的柳江風,章揚挺直了腰身正色道:「晚輩也有一個問題,不知此刻坐在這裡的究竟是帝國左領軍衛、揚威將軍柳江風柳將軍呢還是人稱南曾北柳的斬龍聖手柳先生?」
微微一皺眉頭,柳江風放輕了語氣問道:「這又有何區別?」一振衣袖,章揚從容拱手說道:「若是帝國柳將軍,在下一介草民,自是不敢有什麼**頭。可若是柳先生在前,晚輩縱然當不起「閣下」這般的尊稱,卻也不想聽先生口中那「娃娃」二字。」
這番話說來理直氣壯,隱隱指責柳江風在對待他的態度上有失長者之風,偏又事先扣死了柳江風的身份,假如此刻他依仗著將軍的職位呵斥章揚,倒不免生出點仗勢欺人的嫌疑。
柳江風的面孔轉瞬間漲得通紅,他死死盯著章揚看了半天,彷彿隨時隨刻都有可能爆發。章揚面帶微笑泰然自若的站在原地,一雙炯炯有神的目光毫不畏縮的與他對視著。一時亭中的氣氛壓抑異常,隱隱飽含著肅殺之氣,就連亭外的眾人也噤若寒蟬不敢做聲,唯有那曾亮生渾若無事的品起了桌上的香茗。
對視良久,忽地柳江風展顏一笑,扭頭對著曾亮生道:「曾兄,在我如此威勢前面不改色之人,怕是也有十來年未曾見著了吧。」曾亮生手執茶杯淺淺的抿了一口然後道:「十三年另一個月。」
點了點頭又望向突然間有些出神的章揚,柳江風指著棋盤說道:「十三年前是我和曾兄第一次對弈,那時我自詡棋藝天下第一,遇上了曾兄不能取勝本已有些鬱悶,不曾想一個路過的中年漢子只看了數手棋后也像你這般斷言棋局的勝負。當時我激怒之下,亮出了自己的身份,可他絲毫不為所動,自去盤上一路演示了棋局的走勢,著法之精妙實是我平生所罕見。」
說話間他頓了一頓,似是又緬懷起當日的情景,嘆了一口氣道:「若不是有那次的遭遇,我也決然成不了真正的國手。可惜我氣惱之下竟沒有詢問那人的姓名,此後再也沒見過他。哎!說起來這實是我生平第一憾事。」言罷口中一陣唏噓,滿是遺憾之意。
章揚聽完了這段話臉上一動,欲言又止。這時柳江風站起身來拍拍他的肩膀,接著又道:「好在今天又讓我碰到了一個敢說話的人,小兄弟,但願你在棋盤上也能讓我不失望。來來,這便將你的看法說出來聽聽。」
看到柳江風忽然轉變了態度,李文秀的那個侍女撇撇嘴咕噥道:「這又算什麼,不就是在你面前站站嗎。那個光會耍嘴皮的傢伙又能有什麼了不起。」
話音未落,柳江風已是一個旋身怒目圓睜,兩眼精光四射直瞪向那個侍女。兩人的目光在半空中霍的一碰,那侍女抵擋不住他眼中逼人的氣勢,面色驚恐跌跌撞撞的後退了幾步。
正當亭外諸人各自驚恐失色的時候,旁邊的李文秀對著柳江風側身福了一福,溫婉的說道:「柳先生,我這侍女口無遮攔,冒犯了先生,文秀這便代她賠罪,還望先生看在江左李家的面子上,暫息雷霆之怒。」轉首又對那侍女怒道:「柳將軍沙場鏖戰數十載,武威之重實人中罕見。你可知尋常人等在他面前莫說是談笑風生,但能挺直腰桿便是件值得誇耀的事。你若再要胡說須知家法無情!」
她這短短的幾句話,既向柳江風表達了歉意,又大大的吹捧了他一下。使得場中眾人不禁對她的急智和口才另眼相看。
一證之下,柳江風想起了自己的身份,這才覺得和一個侍女計較未免太可笑。望了望站在亭前風華出眾的李文秀,他有些好奇的說道:「你便是李家那個才藝卓絕的文秀吧?果然不愧是李宏道的掌上明珠,想當年你爹面對著我也沒你這般的風采。罷了罷了,看在侄女你的面子上,這等小事再也休提。」一揮衣袖,對著章揚招了招手,自去桌邊坐下。
李文秀側身再福了一福,起身狠狠的瞪了那侍女一眼,轉頭向亭中望去。不料入眼處卻是章揚那似笑非笑的面容,她略略一頓,忙不迭的把頭一低。
望著低頭迴避的李文秀,章揚心中若有所失,茫茫然的看向了棋盤。耳邊響起柳江風詫異的聲音:「咦,小兄弟你怎地還不開始?」聽到催促章揚勉力收拾情懷,伸手拈起一粒白子,放在棋盤上。只聽得亭外「啊!」的一聲,竟是有兩三人同時發出了驚呼。曾柳二人默不作聲的對視一眼,均看出對方眼中隱含著讚許之意。
那白子落處正是數十顆黑子中的一個斷點,然而看上去卻似難逃黑棋的包圍。亭外除了驚出聲來的兩三個人,其他旁觀諸人皆面露不屑之意。也不出言解釋,章揚雙手飛快的將棋子一路擺放下去。眾人一邊看著,一邊在腦中急速的思索,直覺得無論黑白任何一手都是目下唯一的正解。
只見白子在黑棋中一長、一跳、一撲、一滾,絲絲入扣,步步進逼,非但自身揚長而去,還將黑棋包打得嚴嚴實實,眼見得剛才還綿延不絕眼形無窮的一條黑龍轉眼間竟是死了。
此時山頂鴉雀無聲,眾人都看的呆了。半響才爆出一陣「好啊」、「妙手」之類的讚揚聲。
就在眾人回味無窮的時候,柳江風微微一笑,伸手探入盒中取出一粒黑子,舉在了章揚的面前。開口道:「置之死地而後生,小兄弟算路精深,妙手迭發,果然是深得其中三味。但恐怕小兄弟忘記了一件最重要的事,那就是現在應該輪到我走!」說罷拂開盤上章揚擺下的棋子,將黑棋補在了那個斷點上。這時再去看那條黑龍,已然渾若一體全無破綻。
亭外又是一陣「啊」「噢」的聲音傳來,有的語帶遺憾,有的卻滿是幸災樂禍。
「如此一來,小兄弟該如何應對呀?」這一次卻是那難得出聲的曾亮生饒有興趣的開口問道。
盤弄著手中的棋子,章揚的嘴角露出了一絲淺淺的笑意。「看來今天晚輩非要露醜不可了。」說話間他眼角的餘光離開了那條黑龍,卻瞟向了棋盤右邊黑方連邊帶角最大的一塊實地。柳江風一看他這個舉動,臉上不由泛起了一縷苦澀,眉宇也募的蹙在了一處。
目光只是一閃,章揚手中的白子已在右邊被黑棋枷死的數顆死子旁落下,正頂在黑棋並著的二子頭上。這一手落定,章揚負手而笑,曾亮生也暗暗點頭,柳江風則面如死灰,坐倒在椅子上。
看著三人不同的表情,亭外眾人如墜雲霧之中。一個文士兩眼發獃的看著棋盤喃喃道:「逃又逃不掉,活又活不出。又有何用?」另一人介面道:「正是正是,雖說棋諺有云:二子頭必扳,可黑棋只需將那幾顆死子拔掉,這新下的棋子想活也難,不懂,不通啊!」
聽著亂七八糟的議論,柳江風實在忍不下去,他跳起來搶過棋子,噼噼啪啪的拍在了棋盤上。幾步下來盤上的格局又是一變,白棋借著幾顆死子的餘味,一路下行,將黑子的邊角分割開來。看著所謂的高手們猶然不解,他重重的嘆了口氣道:「蠢才、蠢才,到了現在還看不出來?」
場中一片沉默,那些高手們相互間望了望又搖搖頭,面帶慚色的低下頭去。忽然一個清脆的聲音響起:「啊!原來如此!」眾人循聲齊齊扭頭看去,卻是那俏立在樹林前的李文秀。
輕紗無風自動,隱約可見她一雙星眸閃閃發亮,顯然也正處在心神激蕩中。在目光聚焦下她語帶微顫,半是肯定半是試探的急聲道:「無憂角下,二、五路,托!」這句話一出,恍若石破天驚,頓時場內拍頭、捶胸、頓足之聲不絕於耳。唯有看了半天一直裝聾作啞冒充行家的知州、富戶還在茫然四顧,不知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好一陣忙亂后,才有那乖巧的上前為他們講解道:「這二、五路一托后,黑棋只有內扳和外扳兩個選擇。若是內扳守角,則白棋向外一長自然和剛才下行的幾個白子聯成了一氣,怎麼看也是活的清清楚楚。若是外扳意圖一舉殲滅,那白棋先向角內一退、然後再扳再虎,必然成了劫活的棋形。如此一來,白棋厚實的優勢便發揮了作用,通盤劫材白棋遠多於黑方,這個劫是必勝無疑。所以此時雖然輪到黑方行棋,但左右為難無法兩全。棋局也確實象那年輕人所說已然結束。」
似懂非懂之間趙知州點了點頭,伸手指向亭中正與曾柳二人交談甚歡的章揚道:「也就是說,此人棋藝,非但遠勝爾等,更是可與柳將軍二人一比高下?!」
那乖巧的文士滿臉羞愧無奈答道:「那小子噢不,是那位先生棋藝眼光確是勝過我等數籌,非但計算深遠,更兼膽識過人。只是棋局畢竟已到終盤,他能否和曾柳兩位國手比肩,還是未知之數。」
趙知州聽完了這話,轉頭向後面的三個裨將說道;「不管如何,此人今天在柳將軍面前是大大的露了臉,方才我好像看見他和那蔡七一同進來。回頭你們打聽一下他的住處,我自去登門拜訪,想來總沒有壞處。」背後三人齊齊的應了一聲,立即便招手示意蔡七過去。
亭中章揚一邊和曾柳二人高談闊論,一邊卻暗自留心場中的狀況,看到蔡七被知州喚去,心中雖料定和自己有關,卻也難明因由。心神恍惚下匆匆和曾柳交談了幾句,約定兩日後再來觀看二人最後的對局,便起身行了一禮,告辭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