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僵持
溫玉鑄就的虎節靜靜的躺在案上,潔白的光芒迎著帳外光線,悄然流動。董峻手撐案台,一雙眼睛停留在節上,臉上的神色卻忽而激動忽而平靜。好一會他才鬆開雙手,低頭漫步而行。
顯然是因為沒有完成董峻交待的任務,姜思道臉上微露出羞慚的神情。他恭敬的站在中軍大帳內,目光不停追尋著董峻的身影。
來回走了幾步,董峻詫異的問道:「你可知道章將軍為何不聽命回撤?」
「回稟大人,章將軍道:若是這命令早下幾個時辰,他定然即刻迴轉。但今日鐵勒攻勢已發,雖有小挫氣焰仍熾,他擔心此時撤兵敵軍會借著威勢猛撲中軍大營,如此反倒弄巧成拙。北寨雖然殘破,他卻有信心再守上一日。」姜思道娓娓道來,不覺語氣中也有些贊同的意思。
董峻稍稍頜首,卻又有三分怒色生起:「這等顧慮我豈能不考慮,不馬上撤軍倒也有理。但北寨勉力支撐了許多時日,想必早已兵力不濟,章揚或許惑於戰局,你怎的也不知輕重,竟把那增援的兩千多騎兵給帶了回來?」
聞言姜思道的臉上慚色更濃了許多,他支吾道:「卑職本來堅持按照軍令援守北寨,可章將軍極力勸阻,他說如今援軍之期未定,不可傾盡全力,中軍騎營乃最後憑恃,突襲尚可,若也堅守北寨,虛耗於可棄之地,未免可惜。卑職……卑職覺得有理,故而從之。」
「唉!」狠狠的一跺腳,董峻搖頭急道:「思道啊思道,你從我多年,就算是要把中軍騎營遣回,你也該留在北寨相助,豈有讓他一人獨撐危局的道理。」
虎軀一陣顫抖,姜思道目光收斂,竟是說不出的委屈:「大人,卑職並非貪生怕死之輩,原也準備與北寨守軍同進退,實是因為章將軍喝令手下一擁而上,把卑職強行解出北寨。大人!我也是沒辦法啊!」說到後來他聲音沙啞,稱呼中居然忘了上下尊卑。
聽得他肺腑之言,董峻也只有黯然。此刻側耳傾聽,北邊殺聲正烈,有金鼓高亢激昂,呼喝嘈雜紛紛,怕不正是兩軍鏖戰,勝敗難分的關頭。兩人對立帳中,各各不語,恨不能整個心神都附在耳上。好半天那亂聲才漸漸湮滅,董峻神情變幻,暗懷不安,卻不願意出帳打聽消息。
一個校尉匆匆奔入,不等門帘落下,已拉著大嗓門興奮得喊道:「大將軍,北寨放出信號,再次擊退鐵勒進攻。」
繃緊的面容一松,姜思道這才發現自己背上已經粘滿了汗水,耳中聽見董峻喃喃道:「當真是少年豪氣!吾不及也!」
章揚軟軟的依在寨牆上,只覺得渾身上下四肢發麻,乏得連握刀右手都在微微顫抖。剛才最險的時候,鐵勒軍已經將木柵衝出了三五個缺口,若非劉猛糾集了數十名手下在原地死戰,一直撐到自己帶兵來救,這固守了十幾天的北寨不免要落入敵手。
呼哧呼哧的喘了幾口粗氣,他疲憊的抬頭望去,缺口旁東一堆西一灘的布滿了死屍,再向外十餘步,長達數里業已被填平的壕溝上,更是密密麻麻倒伏著被亂箭射殺的人身馬體。幾面戰旗斜斜插在地面,大概是被火矢燃著,此時已燒的只剩下光禿禿的旗杆。冷颼颼的空氣里,只有紅而刺目的血液還在蒸騰散發著熱氣。
剛要起步離去,他沉甸甸的腳下絆了絆,險些失了平衡。章揚下意識的低頭張望,卻是一截不知何人身上落下的臂膀,那隻剩下三根手指的掌心,猶自緊緊握著鋼刀。便是他見慣了這等死亡場面,也不由心中悲愴。
忽然他嘴角微甜,像是有股液體自額頭流下,草草伸手抹了抹放在眼前細看,原來剛才一味咬牙廝殺,竟不知何時頭部受創。幸好有鐵盔護著,那傷口似乎不大。
平賊軍本是善戰驍勇之師,一年前擴補的人員經過幾個月的訓練和這段時間慘烈的搏殺,已經磨練成了老兵。章揚一路慢慢走到寨口,見他們傷亡雖然極重,卻依然能夠在軍官的指揮下,默默打掃戰場修補缺口,並沒有露出半點恐慌畏懼。
北寨守到目下,要說全無未曾受過傷的人倒也未必,但肯定已是鳳毛麟角,單鋒便是其中一人。他和幾個將領凌晨就得到了章揚的嚴令,無論形勢多麼危急,只要不見章揚的將旗,絕對不許帶領平賊精騎出戰。方才見到形勢危到極點,他們雖憂心如焚,也唯有苦苦忍耐。好不容易看見章揚拖著沉重的步伐緩緩而來,幾員將領連忙圍了上去急著請戰。
臉上掛著淺淺的笑意,章揚沒有立刻回答,他撥開人群,仰首向天望去。只見烈日過了正中,已向西方滑去,那足以叫人暫時失明的強烈光線此時弱了許多。章揚眨眨眼舒緩一下酸痛的雙目,口中丟出幾個字:「下一次,開營反擊。」
彷彿不想讓他們歡呼,寨外有號角傳來。也不知是從哪裡來的力氣,章揚忽然腳步飛快,直奔到高處遠遠眺望。前方鐵勒已經再度整頓完畢,這一次不但有萬餘騎兵上陣,就連那些剛才失去戰馬的士卒也編成了手持大盾的步兵。粗粗一看,人馬遮天蔽日,幾乎要把天地相接的盡頭都掩蓋在其中。無數面旗幟迎風飄搖,那號角也連綿不斷好似再不停止。
章揚的嘴角卻泛起微笑,敵人軍容看上去鼎盛,但步騎之間空隙鬆散,顯然是多次受挫后氣勢已經下降了很多,再沒有早上那種摧毀一切的濃濃殺意。今日戰到現在,鐵勒發起的攻擊大大小小几逾二十次,北諒軍固然精疲力竭,他們恐怕也成了強弩之末。只要能擊退這次進攻,以目前兩軍態勢,明日太陽升起之前,北寨定還在自己手中。
遠處號角轉急,連鼓聲也似不要命的傳來。鐵勒軍萬人齊吼,一時真如大浪拍堤,聲威巨振。
耐著性子等到鐵勒軍逼近到兩百步內,章揚一面下令弓手射擊,一面示意把他的將旗升起。滾金裹邊的紅底旗上,斗大的一個章字豁然躍上半空。幾道營門被士卒吆喝著奮力推開撐木,吱呀呀的向著兩邊洞開。寨上鼓聲大作,兩千名鬥志急待噴發的騎手猛地抽出戰刀,催開四蹄,直如滾雷墜地擦著營門飛出。
此刻鐵勒戰士又近了百餘步,或擎弓或持盾,正忙著與寨上對射。為著減低傷亡,原本嚴密的隊形也自動鬆散開來,可萬萬沒有料到,這個時候北諒軍會突然大開營門猝施反擊。倉皇中將領奔走呼喝,急於重整陣容抵禦敵襲。奈何此時正是寨上弓弩射程之內,想要在漫天紛飛的箭雨中調度人馬談何容易。
嘉措御馬在陣中左右奔走,眼角急得幾乎要迸出血來。身為奔古爾查的愛將,他當然清楚騷亂對戰局會有何等的影響。想起族中對戰敗者嚴厲的處置,他恐懼的雙手冰涼。腦海中竟然浮出一個連他自己都感到可恥的**頭:早知會面對這般場面,還不如莫要貪圖功勞拚命求戰。
北諒騎兵來勢極快,轉眼已撲近了陣前。此時鐵勒陣營正亂如麻團,無數戰士茫然失措,卻不知究竟是該向前進攻還是向後退卻。縱然嘉措四處呼喝死力約束手下,倉促間也只能就近召集身邊人馬先求自保。
單鋒左手將捲起的旌旗橫在馬上,右手長槍有如毒龍出洞強橫無比。剛一衝入敵人陣中,他便連挑帶砸,一氣擊殺了數名敵人。眼見他如此兇悍,本已失卻指揮的鐵勒騎兵無心戀戰,紛紛向著兩側退卻。
注意到雙方已交錯糾纏,寨上守軍暫時停止了攻擊。乘著頭頂的壓力稍松,嘉措拼盡全力,終於草草湊出了一條薄弱的防線。未曾想幾股敵騎根本不在此拖延,各自聚成一團向前猛突。鐵勒人數雖多,卻因為戰線太長,反倒在局部成了劣勢,只招架了片刻,就被單鋒等人盪開了數道缺口,眼看就要插向後方。
遠遠察覺北諒軍的勢頭,嘉措頓感不妙,若是被敵人衝到了背後兩面夾擊,想不潰散也難。他心意一轉,立刻大呼小叫領著身邊人馬撲了過去,試圖堵住缺口。
緊隨在他身後的大旗剛剛移動,人群中單鋒早已留心他的動向。隨手捅翻眼前的敵人,他向後面招呼了一句,便帶著十數騎迎了上去。
嘉措的馬上功夫,也算是鐵勒中數得上的強手。他賓士中張弓射倒了兩名北諒騎兵,餘光已看見單鋒馬快如飛,直撲了過來。
急急收起弓箭,他取出掛在鞍旁的鐵矛,雙腳用力夾住馬腹,起手對著那身影刺了出去。
槍矛相交,哧溜溜的帶起一串火星,嘉措被那股衝力撞得胸口發悶時,驚訝的發現對手長槍竟已飛向了半空。沒等他明白過來,單鋒暴喝一聲,右手握住馬上的旗杆,乘著兩人錯身之際,劈在了嘉措的咽喉上。
先是感到喉頭一窒,隨後嘉措便恐懼的聽到了一串爆裂聲,那紫樺木製成的旗杆極其堅固,掃在他脖上,生生將他頸部的骨頭打了個粉碎。
盯著那鐵勒將領在馬上縱出老遠,隨後猛然墜在了地上。單鋒仰天長嘯一聲,抽出腰間戰刀,凜凜然有若天神,重又殺向後方。
嘉措一死,剛剛恢復的鐵勒陣容再次潰散。兩千平賊精騎如旋風掃過落葉,穿透敵群,直撲到鐵勒後方數十丈外,方才勒馬回頭,昂然展開了數面戰旗。營內鼓聲更烈,箭矢又起,如同暴雨淋頭呼呼向下飛去。主將陣亡,前後遭攻,鐵勒空有萬騎,卻似無頭蒼蠅般亂沖亂撞。有幾個失了方寸的騎手跑錯方向,迎面撞上了另一股數百人的大隊,驚慌中被烈馬拋到地上,隨即便在無數只馬蹄的踐踏下成了一堆爛泥。
看清敵人確實已陷入了狂亂,章揚忙從高處奔下,集合寨中所有人馬,各持利器傾巢而出。敵陣背後的平賊精騎聽得訊息,也展開隊列,自後方包抄而來。到了此時,就算鐵勒軍中還有人想死戰,被四處覓路而逃的潰兵一擠,唯有徒呼奈何。
萬多名鐵勒壯士乘興而來,結果除了丟下數千具屍體外只剩下到處奔逃的殘兵,這般變化,莫說遠處的鐵勒將領瞠目結舌,就連章揚等人也暗呼幸運。
奔古爾查立馬在本陣中,臉上漲成了紫黑。原以為北寨守軍激戰一天已是那彎到了極點的嫩枝,只要再加上一把大力,便可聽見它斷裂的聲音。誰曾料到,敵人的韌性如此驚人。轉頭看看左右,一個個盡都神沮氣喪,就算他有心再戰,也斷無士氣可言。恨恨得望了望正在齊聲高歌的北諒軍,奔古爾查一言不發,泄憤般的用力抽打著馬股,調頭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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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風撕扯著戰旗,獵獵作響。夕陽映在水面,盪出一層膩人的艷紅。對岸的沙石就算飛過了河流,依然不肯從空中落下,淺淺的天幕被它遮掩,如同披上了金黃的薄紗。
海威蹙眉望著北岸,腦中漸漸定下了主意。這一日中午時分,奮威軍步騎十二萬急行抵達了依輪河。卻沒有想到,十天前就輕騎突進的平賊軍後部到現在也未能打破敵人的防守。觀看了吳平等人再次組織了一個下午的攻擊,海威斷然拒絕了懇請奮威軍連夜作戰的建議。相反,他命令全軍後退三里安營紮寨,就地休整,不得軍令,誰也不許私自出戰。
耳畔傳了一陣爭執,慢慢的越來越響,不一會更有扭打聲傳來。海威嘆了口氣,扭頭對蔣克虎道:「去,讓他們放人過來。」
有了那副將的吩咐,吳平終於掙脫近衛阻攔,急奔到海威身旁,撲的跪倒在地,嘶啞著喉嚨道:「海大將,請你看在同為帝國人臣的份上,快點下令奮威軍連夜進攻。」
「唉,吳將軍這是為何?董兄身赴國難,海某深表敬佩,這不是已經進軍到此,又怎會見死不救。」海威上前扶起吳平,上下打量了一番。只見匆匆十餘日,這個聲震西北的虎將已然憔悴不堪。虎目上布滿血絲,唇邊更是撩起了幾個火皰。
吳平心中稍定,眼眶裡立刻就有淚花閃現:「卑職魯莽,還望海大將海涵,但董大人陷入敵後時日已久,委實耽擱不起了,我平賊軍上下懇請海大將現在就兵發依輪,早一天打過河,就早一天靠近董大人啊。」
搖了搖頭,海威微微笑道:「兵我是一定會發的,但今晚絕對不行。」
「你!」吳平聞言變色,終又強忍怒氣苦求道:「海大將,救兵如救火,請大人三思。」
伸手攔住有些不耐煩的蔣克虎,海威道:「吳將軍,你莫要心急,我且問你,平賊軍連攻十日,卻不得寸進,是為何故?」
「卑職業已探明,北岸現有鐵勒右賢王率軍四萬駐守。我平賊軍雖不畏死,但依輪河水急浪高,加上鐵勒精於騎射屢屢壓制我軍行動,故而十日不得渡河。」
海威雙掌一合,點頭道:「正是,敵軍扼守天險,非勇可勝,平賊軍行進匆忙,器械匱乏,當然無法攻克。我奮威軍所以要紮營一晚,一來是讓士卒休整,二來也是做好準備。吳將軍久戰宿將,當知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海某在此答應你,明日清晨,奮威軍將全力助你進攻,一舉突破依輪河,你看如何?」
驚疑不定的看了他半天,吳平一時不知怎樣繼續。他雖然心急如焚的過來催促,卻也沒敢妄想一夜便能突破依輪河。如今兩軍彙集是有了十五萬大軍,可鐵勒畢竟佔據著地利,誰敢誇口一擊即成?海威的口氣這樣自信,難道他已胸有成竹?
「吳將軍不必費心猜度,明早一切自然分曉。」像是早料到他的反應,海威淡然一笑,對著他做了個退下的手勢,便扭頭望向依輪河北岸,再不多說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