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懷州
從京城前往蟠龍峽大營,一路都是寬闊異常的官道。當年帝國鼎盛時,曾窮盡人力連續開闢了數十年,卻險些因為鐵勒的崛起而幾乎無用。如今邊陲稍定,這條路也就漸漸繁華起來。且不說那些往來東西的商人,只那些終於得以重歸故里的遊子便已是絡繹不絕。
章揚等人這次北去,既無緊急軍情,又帶了不少文職官吏,索性整隊緩緩而行,並不急於趕路。過了十數日光景,順順噹噹的到達了營中。忙著和海威先期派來的軍官交接了各處物資后,平賊軍又待了數日,等著了一些輕傷歸隊的老兵,重將各軍編整一新,方才全軍拔營,告別駐紮了十幾年的這片土地,向著東面偏北的懷州而去。
這段路卻比不得自京師而來的官道,懷州本是邊陲小城路途遙遠,又因戰火連綿波及無辜,弄得以前半路上偶爾能見的幾個驛站野村俱已不復存在。如此一來,平賊軍不得不一路風餐露宿,除了沒有廝殺之憂,幾乎趕得上出征時的辛苦。
章揚冷眼旁觀,見林思元等一干官吏雖然略顯狼狽,倒還能咬牙堅持,心裡也頗為滿意。那懷州剛剛被定為都護府城,想來決不會有多少繁華。自己與軍中將士都是嘗慣了苦頭的人,自然無所謂,可對這些京師子弟,難免有些擔心。如今看來,卻是自己多慮了。
北地晝短,這一天落日時分,平賊將士連同逶迤數里望不到盡頭的各種輜重車輛,費儘力氣好不容易才翻過了鎖天關。不容他們喘息,眼前便有異象撲面而來,令得眾人為之目炫舌驚。遠處,是那高聳千丈,皚皚白雪萬年不化的穆爾古冰峰,宛如一根皎潔的玉柱直聳入雲天,在荒涼大地上散發著清冷的絢麗。玉琢一般的雪白,從大地的盡頭綿延不絕,最後忽地化作五彩雲霞,消湮無蹤。連天青草蔓蔓,此時皆被殘陽染上厚厚的緋色,彷彿一塊足以鋪天蓋地的斑斕錦繡,悠然自得的躺在前方。
「噝」的一記長長吸氣,不禁在林思元口中響起,他再向上挪了幾步,將自己全身都置在了關頂,方才驚艷道:「久聞草原風光迤邐,迥異於帝國山水,如今觀之,誠不我欺也。」
他本性情中人,見的這般景色,忍不住就要搜刮肚腸,一心想做首詩詞。只是倉促之間,雖然打了幾個腹稿,總覺得難以舒展意氣,待到抬頭想與眾人切磋,卻被眼前氣氛生生嚇了一跳。
此時上至將佐校尉,下至士卒民夫,全都滿臉苦澀,毫無半點喜悅。順著他們的視線向前一望,林思元也愕然僵在了那裡。只見關下峰前,號稱凡南北三百六十丈,東西五百十七丈,背山而建,壘土為牆,居者一萬六千餘戶,多商販牧人,千里北疆,繁華第一的懷州城,竟是沉浸在一片死寂中!
遙遙俯視,呼嘯的風沙繞城而轉,正卷著黃土到處飛揚。四周的城牆已是殘敗不堪,每隔上一小段便露出數個坍塌的缺口。據說全以熟土蒸成,鐵刃難刺的磚石,而今已裂成無數碎塊,靜靜的散落在城裡城外。護城河露出龜裂板結的河底,黑得讓人觸目驚心。那些街道兩旁排列整齊,猶能驗證往昔風采的屋舍,卻冷清的看不見半點煙火。
「看清了,這就是帝國西北邊市所在,如今我等的駐地。」揚鞭指著懷州城,李邯不無諷刺的苦笑道。
周圍人人不由黯然,跋涉千山萬水,末了卻見到這種荒涼角落,任誰心中也不是滋味。尤其那些隨著林思元出京而來,滿懷壯志只想施展抱負的仕子文人,更是大感失落。覺察出瀰漫在軍中的情緒,章揚也不虛言安慰,只徑自向李邯道:「我來時查過戶部存案,並無將懷州百姓遷入內地的舉動,軍中也未曾聽說鐵勒曾經屠城。這城裡原有居民數萬,加上往來客商,總有十萬之數吧。雖因戰火阻隔,久失音訊,想來斷無全城死絕的道理。」
李邯眼中一亮,連帶著眾人面色俱都活泛起來。章揚的話確實有理,姑且不說懷州城是否遭受過大難,但這全城忽然沒了人煙,實在過於匪夷所思。
這心氣神猛然得以振奮,便有吳平、劉猛爭得章揚的同意,搶先領著幾個小隊進去仔細察探。等到大隊人馬靠近城關,他們早就散入了街巷之中。章揚候了一會,見還無消息傳來,便命令全軍四散圍住懷州就地紮營,自己帶著數十名近衛也入了城中。
此時天色已黑,冷颼颼的晚風,吹得街上殘枝碎葉到處飛揚。諾大的一個邊城,死一般的寂靜,兩旁連綿不絕的店面棚攤,在跳躍的火把照耀下,走馬燈籠一樣輪番明滅。
遠處也有亮光傳來,想必是吳平劉猛還在不死心的繼續搜尋。章揚卻屢次回絕了部下回營的建議,他下意識的覺得,這裡不該是一座死城。
一戶又一戶,一家又一家,士卒們挨家挨戶的搜查,試圖從那些蒙塵的垣壁里找出一兩個活的生靈。漸漸的,連單鋒也開始搖頭嘆氣,那雙重眉下的眼眸中滿是失落,嘴裡似乎還在輕輕嘟噥著什麼。春寒伴隨著黑夜越來越重,章揚幾乎就要無奈的舉起來手,準備說出「回營」那兩個字。
忽然,遠處傳來幾聲刀劍撞擊聲。章揚聞聲大喜,拔刀率先疾步向著響處奔去。這城中還有人!
趕過一個街角,章揚望見劉猛正興奮的將一人雙腳倒拖,要把他從暗處拉到火把下。那人雖然拚命掙扎,卻敵不過劉猛的大力,終究還是暴露在了亮光之中。這一段拖拽顛簸在黃土灰塵后,那人已是蓬頭散發臉上一團污黑,一時也看不清模樣,身上的衣衫早被劃破,露著兩隻干廋的手臂,看上去倒還筋絡分明有些力氣。
章揚奔到了人群旁,士卒們立時開一條路讓他過去。見他及時趕到,劉猛喜色正待向他稟告過程,卻不防那人雖是頭腳顛倒,依然梗著喉嚨勉力開口說話,那聲音雖甚是沙啞,卻依稀分辨得清楚:「你……你們是北諒的軍隊么?」
「咦」了一聲,劉猛挪開左手,向上拿住那人的胸襟,逼近了道:「是有如何?」
那人喉中咕隆隆的一陣響動,竟是急得連話也憋在了口裡。污黑骯髒的臉上目光閃爍,饒是在火把的微光下也能看出他的驚喜。
「先松……鬆開我再說。」那人扭動幾下,好不容易掙扎著吐出幾個字來。劉猛這才發現自己把衣領揪得太緊,忙不迭的把手一松,追問道:「你究竟是什麼人,為何一看到人影就要亂砍?」
劇烈的咳了幾聲,那人緩過氣來,也顧不得自己還躺在地上,急忙道:「我是這城中住戶,今日是回來拿點東西,誰知道會碰上你們,如今這懷州城裡,除了盜匪會來,哪有好人。我見了幾個人影帶刀帶槍,自然要先下手自衛。」
「你還有理了。」劉猛心頭生氣,剛才自己一路搜來,因為毫無收穫大失所望,正有些精力分散的當口,這人忽然從屋內暗處撲出,也不出聲兜頭就是一刀。若非自己身手敏捷,他那一刀落實了,少說也要躺上個十天半月。想到此處,他正要再給他幾拳,忽被章揚伸手拉住。沖著他搖了搖頭,章揚俯身望了望道:「放開他,來人,去取水給他洗洗臉。」
一盆清水變作了黃漿,那人的真面目終於露了出來。雖是稍顯醜陋,倒也確實是北諒人的模樣。此時他站起身來,揉捏著身上痛處,一雙黑眼珠溜溜的繞著眾人身上鎧甲轉了半天,長出一口氣道:「真是帝**隊。」
「好了,看也看清了,放也放開你了,你快說說這是怎麼回事,城中的人都到哪裡去了?」劉猛聽他就這麼一句,沒好氣地盯著他催道。
那人倒也機靈,只打量了周圍一圈,便從服色與站立的位置上認出這裡章揚的官階最高,當下也不理睬劉猛,躬身對著章揚行了一禮,道:「大人,小民原是懷州的牧人,家中世代以養馬買賣為生。這裡過於靠近草原,西鐵勒興起之後就被帝國棄守。好在懷州邊市繁盛,除了因為交戰而停止的馬市還有大量鹽鐵交易,鐵勒人除了把城牆破壞以外,倒也不想摧毀這裡。小民戀家,便留了下來。帝國大破西鐵勒之後,城中居民欣喜過望,本以為從此能安享太平,不想有許多鐵勒潰兵逃到這裡,想要翻過穆爾古冰峰東去,那冰峰上路途艱險,若是沒有足夠的衣食極難活著過去,他們就在此大肆掠奪,害的城中居民紛紛外逃。我等日盼夜盼,就盼著帝**隊早日前來啊。」
章揚見他態度誠懇,目光與自己對視良久也不畏縮,心裡不由信了大半:「你說你是城中居民,那可知道城裡一共還有多少人?現在又在哪裡?」
「留下沒走的大概有三四千戶人家,如今因為潰兵殺人放火肆無忌憚,都躲在十五裡外的落鷹谷。大人要是不信,可派人跟我一起去找。」
聽他說到還有不少人家,章揚等人俱都大喜。這附近地廣人稀,平賊軍又是人生地不熟,假如沒有當地人引導,要想重頭再來委實是事半功倍。
「那好!」章揚眼中厲芒閃動,對著那人道:「我便信你一次,要是在落鷹谷找不到人,你該知道後果。」他沖著劉猛努努嘴,示意他帶人跟著前去尋找。那人並不慌張,點頭應了下來,等到有人牽來馬匹,他熟練的上了一匹馬後,帶頭奔入了黑暗。
次日凌晨,當在城外休息了一晚的平賊軍整隊進入懷州時,劉猛他們也帶著萬餘名懷州百姓回到了城中。也許是因為嘗過了太多遠離故國的苦難,這些衣衫破敗的人們望著城頭飄揚的戰旗竟然流下了眼淚。安排林思元等人前去清點查詢了好幾天,章揚才終於拿到了一份完整的資料。
萬餘名百姓中,牧人佔了大半,剩下的都是半耕半漁的貧民。懷州土地貧瘠,幸而離著察爾扈草原第二大湖泊不遠,漁產豐富水源不缺,往昔才能滋養十幾萬各色人等。可戰火一起,那些有錢的商賈販者紛紛逃離此地,就連一些年輕力壯的勞力也不願在此苦挨。這點人手不要說是重建,就是供養自己也不能周全。好在按照林思元的分析,懷州究竟是名聲顯赫的邊市,只要安定下來,逃出去的人自然會回來,商人就更不必說了。到了這種地方遇上這等事情,林思元簡直如魚得水,得以和一干仕子盡情發揮本領。章揚知道自己不擅長這類民生,索性把各項事務全權委託給他,自己只管掃清附近潰兵,重新督建城牆。
只短短的一個月時間,懷州便恢復了些許生氣。陸陸續續聞訊回來的居民雖然不過數千人,可已經有鼻子靈通的商賈嗅著了錢味,從四面八方帶著各種貨物蜂擁而來。草原上的獸皮駿馬、帝國的鹽茶精鐵,甚至就連湖絲雲綉,也慢慢開始出現在市集之上。林思元抓住勞力短缺的機會,非但不肯提供人手修建城牆,反而倒過來要求章揚派出部分士卒幫助往來客商運卸物資。賺來的傭金小部分發給士兵,其餘的便投入到懷州重建之中。
眨眼春夏兩季匆匆而過,懷州城在平賊軍上下通力奮鬥中,終於重新屹立起來。有限的土地經過丈量,被分作軍田和民田分了下去,沿街修正一新的街市和客棧,更是為章揚源源不斷地提供著資金。軍隊不停的向著滿員前進,居民的人數也逐漸靠攏了以往。如果非要給懷州挑一點毛病,就只剩下十數裡外,那些絡繹不斷,妄想翻越冰峰的鐵勒遊民。
要說這飛鳥難渡的冰原雪峰,天生就是隔絕草原的障礙。只是冰峰雖險,也擋不住無畏者舍死的腳步。早先是那瀚等族有些血性的漢子為著不受鐵勒欺凌,紛紛冒險翻越。如今形勢轉變,又成了畏懼各族報復的鐵勒人三五成群的不斷遷涉。正所謂人力有時可勝天,有了這等孜孜不倦從不死心的苦苦求索,到底還是被他們踏出了一條崎嶇難行的羊腸小道。
說成小道,倒不如說是一條吃人不吐骨頭的死地更準確。長達百里高低不平,只容一人小心而過的山路,在稀薄的空氣與寒冷刺骨的冰風盤旋迴繞。那些想通過這條道前往騰里格烏草原的人們,若是沒作上萬全準備,十個里倒有七個在凍餓交加中,無聲無息的倒斃在路旁,化作冰原上從不匱乏的雪柱。
因為政事大多委交給林思元,章揚大半的精力都投入到阻止西鐵勒人東去上。峰上的小路雖僅有一條,可上山的途徑多得數也數不過來。弄得平賊軍不得不散成小股,輪流守護監視著各條道路。每天總有幾十個甚至上百個穿越冰峰的鐵勒漢子,身著單薄破敗的外衣,背著上簡陋的包裹,在帝**隊的槍尖下不甘的被押解到懷州。那些飽經風霜的臉上布滿了深深的菜色,抬頭望向四周的眼中,憎惡和仇恨不加掩飾也無法掩飾。
章揚並不喜歡做這樣的事,可他知道自己不能不做。穆爾古冰峰以東的騰里格烏草原上,還有著數萬弓矢在腰的東鐵勒子民。這些衣衫襤褸看似毫無威脅的小民,一旦與之合流,會不會再次崛起一個新的馬上強族,誰也無法預料。至少,海威至今沒能徹底鎮壓西鐵勒的騷亂,畢爾達也屢屢來信,透露了東鐵勒正在騰里格烏草原上和那瀚展開又一次殊死搏鬥。這一切,讓他只有一個選擇,那就是更緊、更密、更兇狠的阻截流民,把懷州變成系在東鐵勒頸項上的繩索,永遠也不放鬆。
懷州的一切慢慢上了正軌,但章揚卻始終不忘注視海威的動向,察爾扈草原上,各族間仇殺、鐵勒暴亂的消息時有耳聞,他不知道自己應該欣喜還是同情海威的處境,既然遠在懷州依然能感到劇變后的動蕩和壓力,處身於漩渦中心的海威豈不更加難熬?不共戴天的殺師之仇讓他希望看見海威一步步的走向毀滅,可身邊發生的這一切又讓他清楚的明白,一旦沒有了海威,察爾扈草原必然變成血腥的磨場。那瀚和喀羅等族心中的怨氣,如果少了制衡的力量,便會變作嗜血的野獸,瘋狂而不計後果。
矛盾,在等待中噬心裂肺,直到那一日急驟的馬蹄踏碎燦爛的陽光,使者的喘息伴隨驚天動地的巨變,不可抗拒的將他從猶豫中喚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