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情緣孽債(2)
第二十八章情緣孽債(2)
不知不覺黃麗到新加坡已經過去三年,期間她沒有回國,她不想回去,像別的留學生一樣,黃麗利用假期去華人社區附近的餐館打打工,幫人賣花,靠自己的勞動賺取新幣她很樂意。儘管N反對,可她堅持說要學習地道的咖喱雞飯等烹飪技藝,體驗生活。
知道黃麗假期整天一個人呆在家裡會覺得無聊,自己不可能總陪著她N,也不好堅持不讓去,然而,早就脫離體力勞動的黃麗第一個假期沒做幾天便累得選擇了放棄。
N這才心疼地說:「你是我的寶貝,以後千萬別再任性,我怎麼忍心讓你去受累,為了讓你高興,都依著你,看把你累成這樣。」
心底,N更擔心的是萬一黃麗懷孕了會影響孩子,他盼子心切,不免擔憂:「沒錢就說,累壞了身體得不償失。你不想回國休假,我們去週遊世界怎樣?」
知道他忙,不可能真正做到,黃麗還是很感激N的真摯。眼看著黃麗還有一年就要畢業,N不免有點心急。
黃麗很明白他的心思,便及時給他吃了一顆定心丸:「親愛的,您放心吧!不為您生個孩子我是不會回去的,您這麼愛我,我一定會報答您的!」
N又出差了,去美國佛羅里達和紐約。
是夜,黃麗輾轉反側難入睡,張鑫、王煷、林曉笱、鄧國,這些模糊記憶的幻影都在她的腦海里縈繞,纏綿的往事如特寫畫面在羅列,記憶猶新的卻只有鄧國,和他在一起銷魂的快感從身體的隱秘處悄悄地復甦,心魂震顫的回味令她更是毫無睡意了。
自那次從張鑫眼皮下驚慌逃竄又與黃麗擦肩而過後,黃麗沒再給鄧國任何親昵的機會,她把他給徹底甩了--為達目的,連人格尊嚴都不在乎,況乎一個鄧國?儘管她是那麼捨不得,那麼想和他在一起,她還是選擇了忍痛割愛。
即使後來張鑫移情別戀石沉大海,被欲的需求煎熬折磨,她也默默地承受著,沒再與鄧國有任何情感上的瓜葛,儘管她是那麼想要他,也有的是機會和他在一起,她卻沒那麼做,也沒與身旁任何地位低下的男人有瓜葛。
那時的她已經學會了向前看,懂得了掂量情慾與自尊的輕重,為了出人頭地她的外表已經裝得很像一個淑女,微笑著游刃於官場,青雲直上。
鄧國只能在遠處默默無奈地注視著黃麗,能遠遠地看著她,他也感到很滿足。去香港前,他很想當面跟黃麗告別,想再聽聽她親密的呢喃,再和她沉溺情海;再次淋漓盡致地發泄,再感受感受那噬魂的快感。
然而,他沒去找她,也沒告訴她自己要走了,他比誰都知道,逝去的,不再來;無論自己怎樣留戀不舍難以忘懷,那都是自己生命中不該有的放縱和背叛。
他和妻子生活得很不好,他很想對她好,就是沒有激情,他把他的愛和激情都留給了黃麗;帶著他的念想和遺憾鄧國依依不捨地離去了。
雖然繼承了豐厚的遺產,他卻感覺自己一無所有,猶如深秋飄零的黃葉被「回歸」的風潮刮過羅浮橋去,享受著購物天堂的優質生活,挽著妻子的胳膊,想著勾魂的黃麗,心不在焉地徜徉在紫醉金迷的香港。
得知鄧國的離去,黃麗沒有他那種悵然若失的感覺;此刻,她的心海里卻泛起了噬魂的記憶和不舍的漣漪……
夜空,漆黑漆黑的伸手不見五指,魅惑,陰森,怕人,像是普天垂掛著哀悼的祭幛,亂風疾吼,凄厲地嘶鳴,是在為誰悲憫?
惹得黃麗心緒不寧,躺在床上徹夜難眠,天將黎明她才昏昏睡去。一忽兒看見自己孤獨地在荒漠中跋涉,被生活的足蹤踏亂的秀髮如枯草般耷拉著遮住了雙眼,眼前怎麼全是幻想的虛影在疊加?
一忽兒她又看見母親在前方泥濘的河潭中泅渡,那河潭一會幹涸得龜裂,一會濁浪滔天;將母親拋入谷底拖上浪尖,又墜入塵埃地心;天幕上罩著黑黑的重重的雲影,一重一重地迫近一隻怪獸,直到它變成黑糊糊的龐然大物。
突然,似鍋底般黑沉沉的天宇響起了炸雷,震得地動山搖,怪獸像旋風一樣捲起母親的軀體,將她拋進那黑暗可怕的地底深淵……
鬼怪,殭屍,遊魂朝她張牙舞爪,沉睡夢魘的黃麗嗚咽哀號著慘叫:「不!不要!……還我媽,還我媽媽!你們為什麼將她從我的身邊搶走?」朦朦朧朧的噩夢中,黃麗隱約聽見了急促的電話鈴聲,她習慣地將手伸向床頭櫃摸索著拿起了話筒:「喂,你好!」
「黃麗嗎?麗麗,我是隊長叔叔,」停了很長時間對方才猶豫地接著說,「麗麗啊,你媽,病危,你快……快趕回來吧!」
隊長聲音急促又不安,「要快啊,孩子,你媽……這回真是病得不輕……!」
「啊!什,什麼?你是誰呀?媽,我媽怎麼了?」她感覺頭很重,稀里糊塗地問。
沉浸在夢境被隊長既熟悉又陌生的聲音驚醒,萬萬沒想到以往都是母親來電話,今天卻是隊長叔叔深更半夜來電話,而且聲音這麼急;雖然被隊長的電話震驚了,黃麗的意識還在夢境沒真正清醒過來,不知自己是仍在夢靨還是身處現實,心慌意亂,恐懼不安,身體發涼,各種感覺朝她襲來,頭也疼得像要炸裂,手心裡汗津津的。
開了燈,睜大眼睛冷靜了好長時間才終於明白了電話的含義:母親病重,她真的病得很重,猛然間淚如泉湧,一骨碌爬起,拉開衣櫃找換洗衣服,心卻已經生出雙翅飛去母親的身旁。
深夜,整個新加坡市都在靜靜地安睡……風不颳了,樹葉不響了。
天邊的月亮十分紅,神態陰沉,彷彿還了病似的;星星也昏蒙蒙的,暗影更濃了,遠處也更朦朧;大自然好像有了什麼預感,心裡難過似的。
黃麗著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在卧室、涼台、衛生間不由自主到處亂轉,坐下又起來,起來又坐下,哭了停,停了哭,哭了很長時間,直到她意識完全清醒才想起必須馬上趕回去,急忙收拾行裝趕往機場,甚至都忘了要給遠在美國出差的N留下隻言片語。
她和N平時約定不直接給他打電話,每次都是他打給她。驚慌之中,黃麗的內心只有將要失去親人的悲慟和恐懼,母親是她最放心不下的人生繫念。難道她就這樣扔下黯淡蒼灰的世界,扔下孤苦伶仃的我不管了嗎?她的腦海里只有一片空白。
人生是一種罪惡的交替,還是一種命運的玩弄,或是水枯魚亡的簡單哲理?人總在這深淵徘徊掙扎,眼睜睜看著別人死去,又無可奈何地等待自己的死期;這是何等絕望的瞬間,何等殘忍的輪迴?為什麼人都難逃悲天愴地人寰隔絕的境遇?
真公平啊!幸與不幸的人,誰也躲不過這世間唯一最公平的宿命!天底下唯有死亡才是人類最公平的審判師。可,死亡你來得太殘忍,為什麼不給我多一點時間讓我多一點承載情感之重的能力而要早早地來臨?那麼無情地想要奪去我母親的生命又不給我思想上充分準備的時間讓我去承載那生離死別的情感重荷,這公平嗎?母親病危黃麗猝不及防悲痛欲絕,要命的是眼前她連一個可以商量依靠的人也沒有。
「小姐,發生什麼事了?怎麼令你那樣悲傷,你要去哪?先生回來我該怎麼說?」傭人驚恐地望著傷心欲絕的黃麗輕聲問,「小姐,您這是要去哪?請你快告訴我,不然先生回來我怎麼辦?」
「哦--先生?」黃麗這才想起出差在外的N,恍然哽咽道:「我,我要回國,我的母親病了,她病得很重,我必須馬上趕回去。」
此刻,黃麗哪有心思顧及到N?心裡只在禱告祈求,甚至天真地默想,電話只不過是隊長幫母親開的一個玩笑,是因為母親太想念女兒的緣故,也許是個善良的苦肉計,回到家裡卻發現母親依然安然無恙。
轉念她又想:編什麼緣由不好,為什麼非要說母親病危?黃麗知道隊長不會拿母親生病作戲言,而且是在深夜;反覆揣摩思考,終於得出個確信的界定:母親一定是病了,而且真是病得不輕。
她怎能抑制那奪眶而出的淚滴?怎麼不滿心的懊悔自責:我為什麼幾年都不回去看母親?為什麼自私得心裡只有自己,甚至連電話也很少給母親打?
最早飛往廣州的航班還要兩個小時起飛,買好機票,穿著華麗,氣質優雅的黃麗才想起應該先給王煷打個電話,請求單位派車到白雲機場接她,然後驅車趕路,儘快回到母親的身邊,再去為母親多盡一點孝心;滿心希望母親能挺過去,希望母親能長命百歲。
她真不希望這是最後一次回去那裝滿夢想,裝滿屈辱;裝滿回憶,裝滿鄉愁的山村;她不想就這樣與親人訣別,不想留下終身的遺憾;她心急火燎,神情憂傷。
生命的脆弱往往令人始料不及,而人們則往往會忘記時間的殘酷,忘記人生苦短,生離死別近在咫尺。父母健在時,孩子總是忘記要常回家看看,要常寫信,常打電話。
多盡一份孝心,自己將來便會少一點遺憾;許多事情,年輕時無法懂得,真正懂得時已沒有了彌補的可能,歲月總是不給人知識增長的任何空間。
黃麗以為來日方長,等到學成回國衣錦還鄉可以從容盡孝,此刻,除了悔恨,只有啜泣。紅著雙眼登機坐定,心依然沉浸在痛苦的谷底。
母親到底患了什麼病?為什麼病入膏肓了才告訴我?自己還來不及好好報答她的養育之恩,難道母親就要離我而去了?心急如焚的黃麗懊喪不已,和母親相依為命的過往,撲朔迷離的父親,許許多多凄涼凄慘的疑團縈繞著撕裂了她悲慟欲絕的心房。
王煷連夜通知辦公室找張鑫,希望他能跟車去廣州接黃麗,然後陪她一起回老家。
「深更半夜的吵醒我的瞌睡,搞什麼搞?黃麗要回來?去接機?我為什麼要去?她母親生病關我什麼事?不去!」張鑫冷冰冰的回話連普通人的惻隱之心都沒有,放下話筒極不耐煩地嘟囔,「病危?死了也不關我的事!我為什麼要去?」
他倒頭想繼續睡覺,岳母平日里待他的好卻久久揮之不去,輾轉反側張鑫再也無法入眠,而這些終究沒能激起他任何一點良知與道義的回歸。自己奶奶去世,借口工作忙都不願意前去盡孫子的孝道最後送老人一程,何況是黃麗的母親?
張鑫不但是個壞男人,還是個忤逆不孝的逆子,做人已經完全到了喪心病狂的地步,既不近人情,也沒有良心道義,長著一副人的骨架,卻披著一張魔鬼的畫皮。對於張鑫來說,他自己就是一個孤獨的世界,他和任何人的意識與存在都毫無關係,只有他自己的生活和享受才是最至高無上的,其它的都是外在的,都與他毫無關係。
和張鑫講什麼良知道義無異於緣木求魚,徒費口舌功夫還自討沒趣。他無時無刻不在想著怎樣給妍菲獻殷勤,哪有心思為黃麗的家人擔憂、悲傷、痛苦?他抵擋不住妍菲那甜蜜狡猾又誘人的吻和她那讓人痴心幻滅的沉醉感覺。
這是一個非常重要的時刻,假裝睡著的妍菲,沒有因為自己是女人而萌生同情與憐憫,她與張鑫保持著距離,躺在他的身旁眯縫著眼偷偷觀察著張鑫的神情;聽著張鑫明顯心不在焉的話語,她知道這個平庸的男人,平時不愛多言,遇事向後躲,把什麼都壓在心裡,但在他內心裡其實很愛她,妍菲很欣賞張鑫此時的表現。
她並沒催促張鑫儘早準備啟程去探望岳母,也沒覺得張鑫的冷漠與絕然不近人情;而只是從張鑫對待自己去世的奶奶和對待岳母的態度里,讀懂了這個毫無人性可言的男人對自己的愛,她只是躲在被子里竊喜不已。
黃麗不見張鑫,卻見王煷親自來接機,她不知道王煷背後已經通知了張鑫,不知道張鑫會這樣做得出。張鑫沒來,她的心裡多少有點失落,卻也在她的意料之中,這個莫名其妙的男人,做出來的事情經常不可理喻,黃麗早已經見怪不怪了。沒有責任感的人,不僅缺少良知道義,還缺少最起碼的愛心與同情心,才會對親人的病痛和逝世無動於衷。
黃麗又記起關於自己手臂疼痛的一段往事:
「麗麗,張處長的手臂痛,老婆找了草藥給他吃,若是吃好了,你也去吃幾副葯,我幫你去抓藥。」張鑫那天好像很關心黃麗一般笑著對她說,「聽說這種草藥效果很好,你說好不好?」
「噢?」黃麗裝出很詫異的樣子一本正經地看著張鑫說,「這就奇怪了,張處長他為什麼也會手臂痛?難道也是穿裙子穿的?」想起自己深夜手痛得不能入睡,張鑫不僅不關心,還說自己是因為經常穿裙子的緣故,黃麗故意訕笑著反問。
「我的天啊!黃麗,你怎麼這樣記仇?」以為黃麗小心眼張鑫順口說道,「我那不也是好心嗎?你呀!」張鑫無可奈何地笑了。
「是我記仇還是自己不講道理?我手痛,你說是穿裙子穿的,張處長是男人,從來也不穿裙子,那他的手怎麼也會痛?」想起這樣的往事,張鑫對母親去世的冷漠無情也就釋然了。
黃麗沒想到王煷會出現在機場,沒想到他這麼有情有義,更沒想到王煷因為張鑫的缺席執意陪著她回去,黃麗並不知道這背後發生的一切,看到王煷只有滿心升騰的溫暖與感激。
此刻,任何感激的話語都顯得那樣蒼白無力了,極深極厚的溫暖慰藉充盈著黃麗極度傷痛的心房,她複雜的心中隱隱地滲入了一絲蜜意,撲簌簌的淚滴流進她的嘴角,她彷彿感覺味道都是甜甜的,那每一顆淚滴可都是她的心語啊!宣洩著她極度的悲慟、絕望和對王煷的感激涕零。
黃麗神情哀傷地隨著轎車風馳電掣般駛出廣州,穿過林邑,駛下了京珠高速公路,便沿著美麗的南嶺山脈從騎天嶺山崖的腳下綿延的盤山公路朝自己的家鄉疾駛而去。
蜿蜒的公路如匍伏在谷底的蜈蚣一樣緩緩延伸,路的兩旁峰巒疊嶂鬱鬱蔥蔥,保護得非常好的亞熱帶森林植被將大大小小的山丘都披上了黛綠的絨裝,滿眼的綠絨從黃麗的眼前一閃而過;偶爾會有一簇山花或一片紅葉點綴在萬綠叢中,把那山林襯托得鮮活滴翠;鳥兒或在枝頭嘰啾鳴唱嬉戲,或抖振羽翅鑽入雲霄劃破山林的靜謐。
遠處山谷里升騰著溟濛裊繞的白霧,淡淡的,自在飄渺,縱情游弋,卻透著幾許哀傷,像畫家不經意間一抹,便讓青山玉帶纏延,朦朧雅緻之極,又似有幾許感傷的情愫在飄逸。
只是車上的他們毫無欣賞飽覽的興緻,黃麗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悲慟里,因此,那面前的景物也彷彿跟著哀傷起來了。
被礦石尾沙鋪就的銀帶似的蜿蜒曲折的公路牽著走向大山深處,眼前的一切王煷再熟悉不過:長長的峽谷里溪水潺潺,墨綠浸染的山林里不時傳來幾聲鳥兒的悲啾;成片成片的竹林鑽入雲天,隨著風聲水語搖曳著低吟,將王煷記憶的閘門重重開啟,愈來愈多的疑竇如破殼出土的春筍,猙獰的筍尖兒個個都頂著王煷的臠心,做賊似的悸動、痙攣、疼痛、驚慌,他的四肢變得僵硬冰涼,全身則汗流不止;恐懼的思潮彷彿旋風似的在他的心裡刮個不停:
黃麗是前面哪個山村的人?她是誰家的孩子?她的母親是誰?一定是個美人坯子。黃麗曾說過自打出生就沒見過父親,她的父親怎麼了?這孩子真是可憐,馬上又將失去母親了。憐惜地瞥一眼黃麗溢著悲傷卻不減美艷的面容,王煷突然想起一個人來,一股複雜的情感頓時湧上他的心頭。
陡然記起那個被自己拋棄的女人,心底第一次猛然湧出無限的思念與牽挂。二十幾年時光一閃而過,王煷從沒像今天這樣觸景生情,兒女情長,緬想不斷……被他親手埋葬的愛的墳冢那表面的塵土只是隨便一拂,便又露出那凄美故事的棺槨。
她一定是再嫁了,她那麼漂亮,一定又嫁了個很好的人家吧?現在生活得幸福嗎?有幾個孩子?望著眼前的景物王煷真可謂思緒萬千:
玉碎香消將有恨,
腸斷蒼嶺百感生;
人生雲散夢煙去,
卻把離魂吊故人。
徜徉秀麗的風景,走著既熟悉又情深的道路,想著早已淡忘了的嫻淑前妻,王煷的表情變得愈來愈凝重;眉宇緊鎖,嘴唇嚴肅地抿在一起,眼裡慢慢溢出晶瑩的淚花,努力抑制著不讓它掉出來,也盡量不讓自己的目光和黃麗對視,他不想讓她窺視到他內心觸景傷懷的複雜情感。
但是,他還是不由自主地看了看已停止哭泣,閉目靠在椅背上似乎熟睡的顯得很疲憊的黃麗,這是他第一次這麼近距離仔細認真地觀察黃麗,不知為什麼他的眼睛就像被鉗住了似的,不由自主把她和自己的前妻緊緊地聯繫在一起想象,也許這只是一種無意識的感覺吧?
黃麗那鼻子、眼睛、睫毛、小嘴怎麼都有點像前妻?儘管王煷早已記不清前妻的模樣,可他內心對前妻還是有著無比的同情和憐憫,他不知為什麼今天卻總是情不自禁將她們聯繫在一起,在腦海里竭力想象勾勒著前妻的面龐,黃麗和前妻的長相實在有很多相似之處……
他走不出紛擾的記憶……一個是前妻,一個是情人,他的內心深處有種愧疚、愕然、驚秫、焦慮,抑或還有莫名的空寂與恐懼,五味雜陳的感覺連他自己也說不清道不明從何而來,來得如此莫名其妙卻又如此強烈。
他的腦海里,心裡,鋪添的都是驚魂不定的默想,臉色隨著那默想變得如死灰般蒼白,儘管往事早已失去了發酵,沸騰,噴發,爆裂的熱力,可他還是透過它那表面只有一層渾圓光滑的烏雞白鳳丸似的薄薄的蠟衣,想見到前妻生活的沉寂哀漠與苦澀凄楚,這種感覺竟然是那樣的強烈,那樣令他心緒不寧。
瞄一眼黃麗俏麗的容顏,然後細緻地在腦海里搜尋前妻美麗而模糊的影像,過後又一眼眼瞄過黃麗的眉毛、鼻子、嘴唇、閉目勾勒比對前妻和黃麗五官的差異;前妻的模樣終於又在腦海中完整地尋了回來,和黃麗簡直一模一樣,似乎還有自己的影子,愈看愈像,愈想王煷愈驚魂不定;他似乎感覺到了今天將要發生什麼意想不到的嚴重事件,給他徹底的震撼與打擊。
難道世間真有這樣湊巧的事?和我一起工作的同事原來就是前妻的女兒?這可能嗎?不可能,想哪去了?倘若是前妻再婚生的孩子應該比黃麗小几歲才對,王煷馬上否決了自己的猜測。
是因為這條通往黃麗家的路自己太熟悉,太情深了,自己是條件反射般的把黃麗和前妻有意識地聯繫到了一起;想到這裡,他苦澀地笑了。但是,在他的潛意識裡這種比較還是固執地不離不棄。
他又在想:那要是,假如,如果黃麗真是前妻的孩子……她就有可能是我的?「啊!」想到這裡王煷驚出聲來嚇得冷汗直冒:天哪!我跟她……她,王煷馬上想起了東方賓館……我,我真是她的父親?!我,我們還……
這時,汽車突然一聲鳴笛,把王煷從深深的思索中驚醒,他又苦笑著搖了搖頭,默默地沉思:這怎麼可能?不可能的,天底下哪有這麼蹊蹺的事情?
可能是剛才假設可能的情節和巨大的恥辱和羞愧感煎熬著他那魂飛魄散的心靈,王煷感覺自己無地自容,目光變得獃痴痴的,心裡有種酸酸的感覺,他已經沒有勇氣再瞄一眼疲憊昏然的黃麗了。生怕在自己看黃麗的剎那她正好睜開了眼睛,他哪還有膽量與黃麗的目光對視?生怕被她會識破他們曾經骯髒媾合背後的真實,更怕黃麗真的就是自己的女兒,設想這種罪惡的結果會將自己那齷齪的靈魂和美好的前途全都焚毀。
不會的!他又默默地想:天底下哪有這麼巧合的事情?
黃麗是我的女兒?這怎麼可能?!她不可能是我的女兒,這種巧合也不可能發生。他清楚地記得結婚不久就離了,即使黃麗是前妻的女兒,那她也一定是前妻改嫁後生的孩子。
不對啊,照黃麗的年齡算,正好能對上我們的婚期,「天哪!」王煷心底驚叫一聲,猛然記起那個大雨瓢潑分手的夜晚,前妻說有好消息……後來,他提出分手后,她卻緘默不語了。
王煷聯想不斷,如坐針氈:難道她就是要告訴我這個?告訴我她有了我的孩子?不對呀!真是那樣,前妻為什麼不說出來?她為什麼不挽留我?又為什麼要把孩子生下來?她為什麼要獨自承擔這一切?
「只要你過得比我好,有好的前途,我答應離,你走吧!」前妻的話在他的耳畔響起,難道這就是她真摯樸素的愛?為我犧牲的愛?萬劫不復的愛?多麼愚蠢的愛啊!
世間相像的人多了去了,我們早就離了,黃麗一定與我沒關係,我幹嘛要這樣牽強附會胡思亂想?王煷有點責怪自己莫名其妙稀奇古怪的念想,昏昏然不著邊際的荒唐臆測,一個個巧合故事湧現,又一個個否定。
這些意念令他輕輕地不易察覺地搖搖頭又點點頭,思緒像神經病人似的一會沉默,一會張狂;神情紛亂的王煷沒有一絲釋然,一絲輕鬆的感覺,沉重的心情猶如初次登上稀薄缺氧的高寒山區的人,渾身乏力,心跳加速,胸悶暈眩,卻無計可施。
沉重的道德心理壓力使他感覺身心十分疲憊,眼皮無力地垂下,像在試圖助他與這面前的世界隔絕開來,想助他擺脫心有餘悸的窘境般突然襲來了強烈的困頓感覺,令他過度疲勞的大腦和眼睛都一同進入了休眠狀態。
轎車喘著粗氣「哼哼」著越爬越高,山上的煙雲翻滾著鋪得愈來愈重,濃得像一床又大又厚的棉被將整個山頂包裹得嚴嚴實實不透一絲氣息;那平而朦朧的山頂像是有人用利斧將它砍得參差不齊。
濃霧壓得轎車喘息不已,如同此刻王煷波瀾起伏的心境一樣,蟄伏著不可深測的隱痛,游弋著一個噩運的鬼靈,撕咬著他不無罪惡感的心魂。
睡夢中,王煷看見自己手握一把柴刀獨自走在山澗小路上,林中突然竄出一隻孤獨的餓狼,不遠不近地跟在他的身後,伺機撲到他背上,咬斷他的喉嚨,撕吃他的肉體,嚇得要死的他,撒腿想跑,邊跑邊嚎:「救命,救命啊!」
餓狼窮追不捨,他慌不擇路,幸好仗著柴刀壯了膽,餓狼才未得以靠近,又凶又怯像鬼火似的綠色目光似乎遠遠地便穿透了他的皮肉,直指他的胸膛;又尖又利的爪子鉗住了他的脖頸撕咬著,咀嚼著,吞咽著,引來無數餓狼的眼睛們似乎連成一片,在那裡撕咬他僵死的靈魂。
「救命呀!它們在撕扯我的靈魂,吞噬我的軀體,誰來救救我?」搞不清楚是自己的幻覺,還是被噩夢驚醒,王煷嚇得眼睛再也沒敢閉上,驚魂未定的他長時間瞪大眼睛望著窗外的群山,避免自己再睡著重新又回到那駭人的噩夢中去。
悲傷過度的黃麗迷迷糊糊地回到了似夢似幻的以往:狂風大作電閃雷鳴,瓢潑大雨鋪天蓋地,她看見自己獨自在田坎上狂奔,強風將她捲入陡峭的峽谷,驚慌失措的她掉入了冰冷咆哮的山洪里。
她的手緊拽著空空的竹籃,打滿的豬草早已被洪水沖得無影無蹤,她隨波逐流拚命掙扎……咆哮的洪水眼看就要將她衝下大壩,情況萬分緊急,求生的慾望令她毫不猶豫扔掉了手中的竹籃,兩手拼著命一陣亂抓,好不容易抓住一塊凸起的岩石,她終於脫離了險境,爬上岸來。
天,漆黑漆黑,什麼也看不見,驚魂未定的黃麗來不及擰乾濕漉漉的衣褲,便嚎啕大哭著,一聲聲尖叫著:「媽媽……媽,我怕!」她跌跌撞撞一路狂奔。
她看見自己順著蜿蜒泥濘的小路,邊呼喊,邊飛奔回家。沒有親切的回應,沒有熟悉的身影;沒有爽朗的歡笑,沒有盛情的招呼;沒有人疼愛地為她洗頭、沐浴、換衣;翻遍了木箱,她也沒能找到一件適合自己換穿的衣服……
她根本就沒有衣服可換,身上僅有的一條褲子還是隊長叔叔給她買的,早已經補丁摞補丁了;她也沒有鞋可換,她那雙露著腳趾的鞋早已經被洪水沖得不知去向了。
她仍然在瓢潑大雨中哭泣著狂奔……看見自己光著腳丫神情沮喪地推開了家門,堂屋內黑漆漆的,肅穆、陰森、怕人;只有一具孤零零的黑漆棺木,裡面躺著骨瘦如柴氣息尚存的母親。
「媽呀……!」黃麗尖叫著從噩夢中驚醒又嗚咽不已,聲音隨著汽車的顛簸發出顫抖的嘶鳴,聽了讓人既悲傷又同情。
王煷表情複雜地望她一眼馬上便移開了目光,憐惜疼愛的感覺油然而生,喉嚨像被一隻生鏽的鐵球堵住了一般卻沒有任何言語的安慰出口,他的心裡絞著一團亂麻,剪不斷;理還亂;看了司機一眼,用手輕輕地拍了拍黃麗的肩膀表示關心與安慰,這種場合他不能再說什麼,也不好多說什麼。
歸心似箭的黃麗仍在低聲啜泣,她的眼睛又紅又腫,出門前修飾的妝容已被淚水洗凈,象牙白的臉上布滿絕望的愁雲,她沒抬眼,卻能感覺王煷愛憐而複雜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