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憂心惙惙(1)
第三十章憂心惙惙(1)
黃麗才走進家門,思想中鬥爭了很長時間的王煷,最終還是顫顫兢兢艱難地打開了車門,踉蹌著腳步踽踽跟行。
屋內跑出個模樣漂亮的姑娘趕緊過來攙扶了他一把,聲音甜潤清脆地說:「麗麗姐說您有點不舒服,讓我來幫您。」
姑娘的聲音王煷聽了很耳熟,抬起頭與她四眼相對時感覺也很面熟,可是他一時也沒想起是在哪裡見到過,此刻的王煷,哪有心思去想別的?姑娘卻像是遇見老熟人一樣既驚訝又欣喜地喊道,「您好!您,您不是那個,那個……您還記得我嗎?『皇冠歌舞廳』……是我呀!我是十五號,肖靜,肖靜您還記得嗎?」
「什麼,肖靜?哪個肖靜?」頭腦混亂的王煷什麼也沒想起來,疑惑地看了看她,跟著姑娘走進門去。所有人都手忙腳亂地在為黃可英準備後事,沒人有功夫懷疑王煷死灰的臉色不是因為對病人的擔憂和對黃麗的關心,也沒人懷疑他領導者的身份。
「我就是那個因為父親患病突然沒有生活來源的十五號陪唱小姐,您想起來了嗎?皇冠歌舞廳,您當時給我的鼓勵我一直銘記著,畢業后,我回到了這個養育我的小山村,在這裡當老師。」
侃侃而談的肖靜快樂得像只小鳥,與王煷幾年前認識的羞怯文靜的肖靜完全判若兩人,漂亮的臉上添了許多成熟與自信,「這是我的父親,」肖靜指著出門迎接王煷的生產隊長介紹道,「爸,他就是我給您說起過的,您生病時我去打工認識的那個給我鼓勵的好人,沒想到他還是姐姐單位的領導,真是太巧了!」
「哦,是嗎?你好你好!」聽了女兒的介紹,生產隊長禮貌地握了握王煷的手,感覺冰涼冰涼的,他詫異地看著王煷目光久久地停留在他的臉上沒再挪動,心裡只犯嘀咕:「眼前這個人不就是黃麗的父親嗎?他不就是黃可英的前夫嗎?」
他一眼便認出了王煷,心底很納悶,「女兒怎麼說他是好人?黃麗為什麼又說是單位領導?難道黃麗還不知道眼前這人就是自己朝思夜想的親人?這個狠心的男人,拋棄了懷孕的妻子,既然和女兒在一起工作,為什麼不告訴她真相?既然不和她相認,為什麼要陪她回家?我的女兒怎麼會說這個禽獸不如的東西是好人?」
隊長的眼裡露出鄙夷的凶光惡狠狠地盯著面前這張既熟悉又陌生的臉,不免疑竇叢生,百思不得其解地問女兒:「靜,你,你們認識?他,他就是--」
「媽……媽媽,麗麗回來了看您了!」黃麗撲向母親的病榻嚎啕大哭著打斷了隊長後面的話,「媽,您是怎麼了?您快睜開眼睛看看我吧!媽,您快醒醒呀!我就是您朝思暮想的女兒啊!」黃麗跪在地上抓住母親軟弱無力的胳膊使勁地搖晃著。
黃可英原本削瘦的身體腫脹得如一隻大桶,浮腫蠟白的臉頰泛著怕人的凄黃,眼睛閉得死死的,一動不動躺在那好幾天了,要不是那天隊長來通知她參加「民主選村官」大會,還不知道她已經病入膏肓了。
隊長不敢擅自做主送黃可英去住院,他也沒錢替她去交昂貴的醫院門檻費,那年自己患膽結石住院,要不是肖靜利用課餘時間打工掙錢,自己到現在也交不清醫院的住院費。隊長只得急急忙忙叫來鎮里的醫生給可英看病,這才知道她已經病得無可救藥了。黃麗遠在新加坡一時半會也趕不回來,隊長便把正好放暑假的女兒叫來照顧黃可英。
「媽媽,女兒不孝,請您原諒我吧!媽,您快醒醒呀!」黃麗瘋了似的拚命搖晃著母親的身體,「媽媽,聽說您病了,您看,董事長親自送我回來專程陪我看您來了,媽,您快睜開眼睛吧!您看看我吧!嗚嗚……」
「孩子,別這樣,可英吊著一口氣就是在等你,她會醒過來的,她一定會醒過來的。孩子啊!你別太傷心,她一定會醒過來的。」隊長拍著黃麗的肩膀安撫她,眼睛卻不斷地在她和王煷的臉上掃來掃去;此刻,時間不允許隊長細想別的,可他的思緒老是分神,內心疑雲紛擾。
眼前看到的黃可英完全不是王煷一路記憶勾勒出來的樣子,聽了隊長的話以為他就是黃麗的父親,黃麗就是他和可英的孩子,這個女人只不過是和自己的前妻同名同姓罷了,剛才又聽了肖靜的介紹,雖然搞不清黃麗和肖靜是不是分別跟父母姓的親姐妹,王煷的心情已經不像開始那樣感到恐懼了。
王煷還沒記起肖靜跟他說過有弟弟,沒說過自己有姐姐,他只是按照自己驚慌的意願曲解了隊長與可英的關係,似乎尋找到了解脫自己罪惡的依據,原本沉重的心情馬上便有了種釋然後的輕鬆。
原來自己一路上想象、分析、深究,到頭來卻是虛驚一場,王煷立馬像卸了駕的驢舒展了眉頭,躬下身子望著昏迷的黃可英親切地招呼:「黃媽媽,您好點了嗎?快醒醒吧!您的女兒回來看您了。」說著,他的眼裡便噙滿了淚花。
黃可英正在死亡線上垂死掙扎著,企盼等待著,等待著她的女兒……潛意識裡,她還有另外一種渴求和奢望;而且,這種渴求和奢望使她有一種愈來愈強烈的意志力支撐著她不讓自己生命的燭光馬上熄滅,最後的心愿未了,她不想就這樣逝去,她的魂靈徘徊於暮雲蒼茫的空靈冥界幽幽地飄蕩……飄蕩著,找尋她的男人……
驀然,感覺有個聲音穿透了重圍的陰霾從很遙遠很遙遠的地方傳過來導入了她的耳膜,煩悶的前塵往事才煙霧般消散拋擲,又被這聲音滿載於愁煩的雙肩和眉宇:是誰在叫我黃媽媽?這個聲音怎麼那樣熟悉?
黃可英拼著命使勁才拉開那沉重的眼瞼,透過納米似的微縫她看見那遠處通向地獄的甬道口,好像是有一盞若隱若現的聖燈在黑暗中不斷搖曳;莫名凄愴的她期待渴望見面的她的男人心事重重的樣子,正站在那兒躬著身子向她招手,五官如噩夢中的魔鬼一樣猙獰,臉上只有陌生的表情,沒有熟悉的笑容;身旁怎麼彷彿還站著自己天使般漂亮的女兒?
就是他--我的愛,黃可英終於看到了王煷那模糊的五官,雖然臉上也被歲月那把無情的鐮刀划滿了細密的皺紋;可,那些只專屬王煷的所有面部構件她還記得清清楚楚,它們雖然已經凌亂不堪了,但是,篆刻在她腦海里的年輕的王煷是那麼英俊瀟洒,那樣令她刻骨銘心!
沒錯,就是他!黃可英恨不能飛也似的朝他奔去,她的腳下卻是軟綿綿輕飄飄的,路上藤蔓纏繞荊棘叢生,一條青花色的巨蟒吐著火紅的信子在笨拙地蠕動,她忘記了驚駭危險,奮不顧身地想衝過去:「哎呀!我為什麼挪不動腳步?我的兩腿為什麼似灌了鉛般沉重?」可英的意識慢慢有些恢復。
「媽媽?是誰在叫我?是我的麗麗回來了?麗麗啊!我苦命的女兒,我分明還聽見她在哭泣,是誰又欺負了我的孩子?……不要啊!可憐可憐我那沒有父親的孩子吧!」
黃可英的孤心對著空靈在歇斯底里地哀告,母性的摯愛催醒了她殘存的意念:拼盡最後一點力氣也要保護我苦命的孩子,「不準欺負她!放手!快放手啊!」意念中的黃可英傷心得捶胸頓足卻感覺欲哭無淚欲喊無聲。
不一會兒,病榻上的她眼睛變得有些潮濕,意識驀然活了過來,她那麻木的嘴巴在無聲地翕合,僵硬的肢體輕微地在顫動,她又聽見那個久違了的熟悉而親切的聲音在和她說話。
「黃媽媽,您好點了嗎?您快醒醒吧,黃麗,我們都來看您了。」
「黃媽媽?你為什麼這樣叫我?難道我已難看得你都認不出來了嗎?我是你的可可呀!我的心找你一輩子了。」意識仍然模糊的黃可英看見眼裡噙滿淚水的王煷,心底將要蘇醒的意識便為他擔憂起來,不理解他為什麼流淚?
「你為什麼要哭?好不容易能夠再見面,你要高興呀!你怎麼和女兒在一起?你是誰?想搶走我的麗麗嗎?不要!你個背信棄義的負心漢!沒良心的東西!你早就拋棄我和你的女兒,我們永遠不再屬於你,你那把負心的鋼刀早就割斷了我們之間那親情的鎖鏈!」
「那殘忍的歲月啊!再也不可能將這親情焊接,再也不能!你給了女兒血脈,裡面卻還夾雜著拋棄的罪惡,這是何等的殘忍?但願這殘忍緊緊鎖進你的心房,永遠不要開啟。是的,我就是要緊緊攥住這把生鏽的鑰匙一邊謾罵著,一邊走進墳墓……」
病榻上的黃可英在無聲地控訴,意識混亂得手舞足蹈一頓亂抓,痙攣似的一忽而動,一忽而停,力量卻薄弱得很。可她到底戰勝了死神的捆縛,攪動了暫時求生的意志。
突然,剛才還稀里糊塗病若遊絲的黃可英猛地一骨碌從病榻上坐起,頂著蓬鬆紛亂的花白頭髮,那雙早已乾涸的眼睛賊亮賊亮地盯著表情古怪的王煷,只是無聲地盯著他,死死地盯著。
幾十年寡居的愛恨情仇驟然從那雙眼裡噴射出來,如同千萬支利劍刺向這朝思暮想的男人;繼而,淚如泉湧。屋內的人一下子都驚愕得傻了眼,大家緊張得都能聽見自己急促的喘息和心臟的蹦跳聲,張大了詫異的嘴巴,舌頭伸縮著,個個面色死灰,呆若木雞。
人們聽說過「迴光返照」,卻沒見過這樣突然精神矍鑠的死魂靈。黃可英的靈魂彷彿是漂浮在朦朦朧朧幻影重疊的大海上突然漂進了海岸,又像是從奼紫嫣紅翠碧青森的春夢中驚醒,剎那間看見滿目不堪設想的零落、荒涼、悲凄,眼底有得救的驚喜驚詫,還有屈怨和仇視,她為什麼直瞪瞪地看著黃麗的領導?他們又為什麼愕然痛哭不語?
本已脫離塵世的苦痛凄愴撒手而去的黃可英,樣子一點也不像初醒時那樣猙獰可怖,她的臉上分明都是不舍的離愁、委屈與幽怨,眼神里分明還寫著千言萬語,萬語千言!
他們的沉默中隱伏著恐怖和危機,誰也料不到在這生離死別的悲愴時刻將要發生什麼?將如何發生?
突然清醒的黃可英端坐起來的剎那,王煷嚇得後退了好幾步,他萬萬想不到是自己的聲音將黃可英重新帶回了塵世,萬萬沒想到她端坐起來的同時,身子下面會露出留有自己墨跡的那面鏡子--眼前這個病入膏肓的女人就是自己的前妻!
千真萬確!旁人沒誰在意,王煷卻像是看見了炸雷般被震得魂飛魄散,驚詫得如一灘爛泥跌坐地上;門口團圍的人們看到眼前的情景也嚇得跟著後退的王煷,「忽」的一聲驚恐得四散開來。
天哪!果真是她!在這紅塵人寰金迷紙醉逍遙數載,恐怕只在此刻王煷的心才感覺游嬉人生的負罪與悲慘。偷眼乜斜可英冷靜凜然黃瘦浮腫憔悴中還保留著年少時的優美丰韻,眼光神情中滿溢無限的悲愁,道貌岸然的王煷強忍震驚與詫異,緊張激動得情緒有點失控。
只感覺腦袋裡強光一閃,耀眼的白光一片閃爍,愈閃愈快;猛聽得一陣隆隆聲響了好半天,自己彷彿正從一道望不見底的天梯上滾下去,眼看要滾到底了,掉進了無底的黑暗中。一剎那,他還知道;下一剎那,就什麼也不知道了。
肖靜旋即扶著王煷爬起,他驚魂未定緊閉著雙眼,抑住凄寒絕望不露驚惶疑慮,突然一個箭步衝上去兩手緊緊握住黃可英那巍巍顫顫的左手,--早已粗糙衰老瘦骨嶙峋的手,王煷早先那自信的築防頓時便嚇得匿跡了。
取而代之的是良知的鞭撻與愧憾的驚恐:天哪!是我如同石像冰雕一樣冷硬的心腸忤逆道德侵凌於可英,令她終生陷於生活的愁病之中憂憤成疾哪!
「她,你們是,是母……女?」王煷朝黃麗努努嘴迫不及待地詢問,聲音卻在喉嚨里哽咽著只有他自己才能聽得到,而後又湊近黃可英耳旁,聲音故作矜持地說,「我是黃麗的董、事、長。」他想極力掩飾自己的心驚肉跳和深重的罪惡感。
淚眼朦朧的黃可英盯著這個踐踏拋棄她情感的男人,眨了眨眼睛仍然緘默不語,如同看著一隻孤雁在默默哀聲長泣。從他驚愕的眼神中黃可英已經知道,面前這個男人似乎直到現在才陡然明白游嬉的殘酷,他明白了自己和黃麗的血緣關係嗎?還是他們早就已經相認?
女兒好幾年不回家是不是因為他?黃可英並不知道王煷和女兒還有那種有悖道德綱常的關係,將死的她敏感的眼色冷冷地盯著王煷由哀怨溫和慢慢變成了疾惡如仇的怒懣。
他只是這樣握住黃可英冰涼的手沒有再說話,默默地,只是默默地緊握著她的手撫摸著傳遞心底的悔恨:「可可,我對不起你,請允許我懺悔吧!」他這雙緊握的手像是握住了塵世的遺憾,握住了垂吊的絞索;握住了一柄正義的鍘刀。
慘然泫然的王煷眉峰緊鎖森嚴面孔淚流滿面懺悔絕望的心境如何言表?旁人還以為他是在傳遞單位領導對黃麗和病人的真誠問候。
她掙脫了他的手,抓住女兒一隻手將它塞進王煷的手中,三個人都淚流滿面,三雙手緊緊地握在了一起;還有什麼比這握手更能說明一切的言語?這握手真真切切地將王煷牢牢地釘在了道德的恥辱柱上!黃麗完全不理解母親的舉動,只是照著母親的意願讓王煷緊握著她的手滿腹狐疑地看著他們。
王煷這個情場的逃囚在他輕易拋擲了道德良知另覓新歡之際,怎知道還有今日痛心疾首的會面?自他拋棄可英后,噩運就像影子追隨著他,在他終於不敵黃麗的美艷與可愛而丟失了自己的道德底線面對即將辭世的前妻時,他才知道自己是個十惡不赦禽獸不如的魑魅魍魎!
深陷苦痛困於恥辱之中,王煷被自己的罪孽亂箭穿心。一面是情債,一面是孽緣;深刺得他心底鮮血淋漓,精神輾轉在哀泣自責的血泊中不能逃逸;他是在抱憾終生,還是頓悟了絕望的將死?
這恨憾交織的謀面,這悔不當初的懺悔,如何能補填人慾痴狂的旅途為了滿足希望和欲求而輕易的摒棄?憤慨自己鑄成了不可追悔的罪孽與痛苦如同鐵鎚砸碎了王煷的心房,他的心粉碎了,靈魂也變成了靈魂也變成了齏粉,已經沒有了平靜的寄棲,此前一切虛榮的拼爭又如何能抵消人性的泯滅道德的沉淪?!
「她……是你的,有你在,在麗麗身旁,我,我……可以放心地去了。」黃可英發出微弱的聲音在王煷的耳畔低語叮嚀,但是,別人誰也聽不清她那含糊不清的話語。
「你放心吧!我會好好照顧她的,你也要打起精神趕快好起來呀!」王煷點點頭用蘸著良知回歸的血液給了前妻一個鮮紅亦堅定的承諾;只是這個承諾對於黃麗來說真是太凄絕殘酷,太悲涼無情了。實際上,王煷嘴裡說的是什麼連他自己也不知道,他只是被動地應付著垂死的黃可英。
鬼使神差的情仇孽緣曾使王煷和黃麗在同一種愉悅和幸福中纏綿,如今卻在同一種苦痛下呻吟應和,在同一樣愁煩悶郁的心情下惜惜相憐。缺憾的生活,披肝瀝膽的心腹之談徹底麻醉了他和黃麗理智的神經,放任情感流進茫茫無涯的罪惡深淵,而只是為了滿足填補一時的精神空虛與情感的空白,多麼可憐可悲而晦暗的人性啊!
人生的災難與不幸,難道都是人慾惹的禍?始作俑者怕不只是自控力的頹廢,道德淪喪往往只在剎那間感官的情不能已,只為那片刻的銷魂;從而鑄成了永遠不得安寧,亦不可饒恕的恥辱與罪過,王煷在心底悲天愴地。
此時,黯然凄絕的王煷才知道什麼是靈魂破碎的忐忑與煎熬,才感覺凄然焦躁羞愧難當,才覺顏面盡失無地自容;他憎恨自己薄情寡義媚情沉淪成了這罪欲的囚徒,而腳鐐手銬全是用自己丟失的道德良知和自尊鍛造而成,他那不可告人的罪孽就是一道永遠也無法解開的魔咒,令他的魂靈永無寧日永無懺悔解脫的企可。
他覺著荊棘山石刺破了自己那紫黑色心臟的痛楚,覺著了黑雲壓頭抱頭鼠竄無逃路的絕望;覺著了自己罪惡的身軀正墜入十八層地獄永不能再睹光天化日;眼底收集的心海泛濫的都是奪命的討伐。
隊長並沒有因為王煷是女兒所說的好人而換了對他的仇視,他的眼睛噴著火死死盯得王煷意亂心慌,炙烤得他手足無措。王煷不知道這個男人的眼神為什麼那麼兇狠地鉗住他不放,一副疾惡如仇想痛打落水狗的架勢,每一寸目光似乎都在對他咆哮:「去死吧!該死的!」
「我是該死,死有餘辜,可我現在還不想死,造化弄人人作何逃?」王煷也盯著隊長注視半天,「如果你沒有成為罪欲的俘虜,你為什麼像主人一樣出現在這裡?我就不信純潔高尚的所謂男女朋友,男女之間要麼冷漠,要麼熱情;長此以往,必然沒有純潔可言。」
他的眼神似在為自己強詞奪理,又似乎在對他說,「你敢說自己是清白的嗎?誰又敢說自己一身清白?」
隊長才不理會王煷的眼裡是何內涵,他的心底只有滿腹置他於死地而後快的憤怒。在他還是個青年之時得知黃可英被拋棄,亦不肯接受他的愛,她以為那只是同情和憐憫,她不願意耽擱了他的前程。他只得和現在的妻子結了婚,生育了自己的兒女,就這樣偶爾抽空幫幫她,看著可英的生命熬到油盡燈滅……
如果可能,隊長真恨不得揪住這人面獸心的東西將他拋入屋外山崖的無底深淵,他要砸碎他那顆醜惡的靈魂,將他那些骯髒的碎片暴露在道德的界碑旁,牢牢地綁縛在人性的恥辱柱上。
任憑女兒對王煷有怎樣的褒獎,任憑王煷如何心情糾結淚涌如泉徒自追悔,隊長也認為他是貓哭耗子假慈悲。看著他和可英緊握在一起的雙手,聽著隱隱入耳的話語,隊長氣得瞪大了眼睛:你個好糊塗的可英,為什麼把孩子託付給他?難道你就真的沒有一點遺恨和詛咒?
隊長實在不知可英的復活是因為王煷聲音的召喚,可英的囑託是她不忍離去的牽挂;隊長怎麼知道王煷直到此刻,在他看到那面鏡子之時,在他們的手緊握在一起的時候,才確定了自己和黃麗的身份,才確信黃麗是自己的女兒?隊長怎麼知道可英和王煷手心裡握合與傳遞的是幾十載的情思幽怨萬語千言?
黃可英生命倏忽的靈光將將偷偷踱過荒蕪枯寂黝黯的甬道;便從王煷游弋躲閃的目光里看到了他的驚恐秫詫,以為他們父女早已相認,以為是上蒼眷顧自己的女兒憐惜她的牽挂與不舍,黃可英不免凄淚縱橫啜泣不已:可是,女兒為什麼那麼驚詫地望著我倆?前夫的臉色為什麼一會慘白,一會潮紅,他為什麼渾身篩糠似的顫抖?他在害怕什麼?我有那麼可怕嗎?他為什麼會陪女兒一起回來?難道……?
天哪!禽獸不如的東西!在女兒曖昧的眼神里黃可英似乎悟出了端倪:有哪個領導會為了手下而爬山涉水去看望她生病的母親?城裡那些當官的人不是都找什麼情人,包二奶嗎?難道他和自己的女兒不清不白?
天哪!想到這,黃可英突然變得像一隻瘋狂發怒的母獅,她那孱弱的回光頓時變成了尋仇之怒火,雙手猛然死死地扼住了王煷的頸項,尖長的指甲似利劍毫不留情地刺入他的皮肉。
怒髮衝冠的黃可英圓睜怒目眼底滾出絕望的淚珠,她緊咬著嘴唇,牙關咬得咯咯作響,臉色因為震怒憋出紫灰泣不成聲,所有的柔情、善良、眷念,頓時蕩然無存;她只是竭盡全力,死死地,死死地掐住了王煷的喉嚨……
王煷猝不及防本能地掙扎著慌忙去掰可英的手,卻無奈母性護犢的瘋狂,死死地掐住這禽獸的脖頸如同掐住一條死狗,她這張剛剛還晦暗的臉突然漲得血紅,看著王煷被掐得透不過氣來,臉色由潮紅變成了豬肝色也不能解除黃可英的心頭遺恨:去死吧!畜生!
「哈哈,哈……」黃可英凄慘地狂笑一聲突然倒下,七孔噴血頓時氣絕身亡,王煷隨之倒在了她的身旁,身體橫卧在床上,他也嚇得昏死了過去。
突如其來的一切令人們驚詫恐慌不已,看到病入膏肓的黃可英突然清醒坐起來的剎那,原本圍在她病榻旁的鄉親們都嚇得退避三舍,他們都以為可英是被鬼魂附了體,意識模糊得把黃麗的領導當作了親人和惡魔,她才會忽而柔情似火,忽而又疾惡如仇,舉止瘋狂得令人費解。
不知情的黃麗以為王煷是因為愛自己才對母親那麼神情專註情感外露,卻不料他們會含情脈脈,會相擁而泣,會你死我活地掙扎廝殺;她以為是母親病得神志不清才會顯得那麼怪異,當看到母親掐住王煷的脖頸那個兇殘的模樣,看到他們雙雙癱倒在床上的時候,黃麗似乎陡然明白了自己對王煷為什麼總會感覺那麼親切。
難道他就是那個自己夢寐以求的父親?母親將我們的手緊握在一起是想告訴我他就是我的父親,還是因為王煷是我的領導請他繼續給予我照顧,抑或是感謝王煷的親自慰問?難道是我想錯了?以為父親遠在天邊而他卻近在咫尺?前思後想都沒有很好的解釋,她的眉宇間隱約新添了几絲凄然尋覓的皺紋。
死不瞑目的黃可英兩手仍然死死掐住王煷的脖頸,她蜷縮著身體像弓背的蝦米,被仇恨和痛苦扭曲的臉龐猙獰得可怕,血液還在從嘴鼻里涓涓淌出;人們不知道眼前究竟是怎麼回事,也不知道黃可英已經逝去,他們只是驚愕地看著床上兩個毫無知覺的人在愕然發楞。
黃麗被眼前的一幕嚇懵了,她理解母親和王煷為什麼會含情脈脈?他們為什麼相擁啜泣?又為什麼突然你死我活地廝殺?難道是母親病糊塗了?是錯把王煷看成了那個負心的男人還是把他當成了妖魔鬼怪?
「媽,媽媽呀!」黃麗撲伏在母親的遺體上悲愴地哭嚎,「媽,媽呀!快醒醒,您不能就這樣走了,您不能撇下我呀!」屋內回蕩著黃麗撕心裂肺的喊叫聲!
「你一生為我吃了那麼多苦不就是希望我過得越來越好嗎?媽媽,我現在是真的好起來了,而您認為自己的責任已經盡到了嗎?不是那樣的,媽媽!我要把您接到城裡讓您好好享福,我要償還您含辛茹苦撫育我的債務,您就這樣走了不是太殘忍了嗎,您難道連讓我償還感情債務的機會都不給嗎?您要我永遠背負著悔恨活著嗎?媽媽,您太殘忍了!這是天底下最殘忍的事情,不行呀!媽媽,您要醒過來……!」
隊長感覺大事不妙慌忙伸手湊近王煷的鼻子:「快!快掐人中,蘇醒過來然後給他喂點水。」人們七手八腳忙開來。
可英已經含恨凄然離去模樣慘不忍睹,隊長將顫抖的右手湊近她的鼻翼作最後的判定,看她是否真的就這樣撒手人寰了,只見他哀傷地搖搖頭眼裡滾出兩行熱淚:「孩子啊,麗麗,逝者已去,生者節哀,你可不能讓自己也病倒了,你媽還有很多後事要靠你來料理啊!她,真的走了……永遠地離開我們了。」眾人忙攙扶著黃麗離開,隊長馬上安排人手開始料理後事。
王煷很快便恢復了意識卻閉著雙眼一動不動,他驚魂未定不知所措,只得緊閉雙眼仍然佯裝昏迷。他的內心只有滿腔罪惡與悔恨,恨不能就這樣死去,就這樣隨可英而去也罷,只要能贖了自己的罪孽。
他以為這就是自己的宿命,用陪著可英去死得以償還自己對她人生的虧欠對於王煷來說是件求之不得的好事,他去意已決閉目凝思,只等死亡的懲處來臨。
「可英,你撒手,放了他吧!」隊長在設法拿開可英掐住王煷脖頸的手,像對待任性的孩子般對著尚有體溫的可英輕語。
「可英,你聽話,拽住他也沒用,你就撒手吧!為了孩子……」隊長邊低語邊為黃可英擦凈臉上的血漬,可英像是聽懂了隊長的話,她緊掐著王煷脖頸的雙手真的溫順地鬆開來了,面目跟著也不再那麼猙獰,卻冷眼微睜死不瞑目。
「可英,你別這樣,安心地走吧!麗麗還有我吶!」隊長掃了掃黃可英的眼瞼想讓她保持平常熟睡的儀容離去,可是,試了幾次都沒用,「還是叫麗麗來吧,只有她才能讓可英安息。」他對大家說。
肖靜攙扶著悲痛欲絕的黃麗過來聽說母親死不瞑目她淚如泉湧,猛地撲到母親的遺體上抱著她一陣嚎啕大哭后,才抬起右手拭了拭母親的眼瞼,可英的眼睛馬上便閉上了。
然而,不待人們放下懸著的心,黃可英的眼睛又睜開來了。隊長知道可英為什麼會死不瞑目?為什麼至親的女兒也撫平不了她憤世的眼瞼?他沒再說什麼,趕快拿出裹屍的白布蓋住了黃可英的遺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