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只是個旁聽者
第四十一章只是個旁聽者
日後那寂寞的黃昏,可是那一壇酒可以溫暖的……
只是我當時不懂意思,
後來懂了,卻也晚了。
入夜。
「無聊啊。」
我一手捏卷書,嘆息一聲枕著下巴發獃,直愣愣的瞪著燭台,手撥著跳躍閃爍的燭火。
窗戶關得很嚴實,只有竹聲如海。這人跡罕至的鬼地方沒有逛的去處我忍了,簫奏樂沒有也就罷了,起碼也來點別的消遣吧……靠,書架上一冊冊的都是些醫書,連春宮情密趣事這種高追求的簿子都沒有。
燭火啪嗒一聲,一股子燒焦的氣味冒起。
我手一縮燙燙燙,丟了手中的書卷,拿袖子掃掉了一桌的花生殼,小眉毛一蹙,於是乎拍案而起,「啊啊啊啊這日子沒法過了!」
有一種叫「不安分」的小火苗在胸膛里熊熊燃燒,傲然站定,一搖一擺揮著袖子,蹬蹬地奪門而出,來到走廊后氣焰便消了大半,發覺空蕩蕩的庭院里沒有人影兒。
除了風聲竹聲,再也不見任何響動,
連那隻很吵人的鸚鵡都很頹廢的立在樹枝上……一看見我一雙眼睛賊亮……
我驚悚,倒退兩三步,站定。
小賤鳥這麼看著我,非奸即盜。
狂風卷著枯枝,一人一鳥默默對視,緘默了一陣子。
……
「餓,吃的吃的。」鸚鵡的小爪子踩在樹枝上,躥了兩下,收斂了小綠豆眼中的精光,採取懷柔政策,一個勁兒的低頭啄著翅膀,似乎一頓瞎啄就能捕到蟲子吃一般。
很奇怪,
芳華一向寵它都上了天了,怎麼今兒連鳥食都顧不上餵了。
我大人不計小人過,很豪邁地從袖子里,抓了一把花生扔了上去。
那小傢伙撒歡了,直拿爪子抓,低頭含著嚼,劈里啪啦咬著,剝去殼……忙得不亦樂乎。
我拍了拍手,
風吹得緊,
縮了縮頭,手收攏如袖子里,到吸了口涼氣,眼滴溜溜地看了一圈兒,朝一間一間屋子瞅去,全是黑漆漆的,說來也稀奇,不知道芳華是冷宮裡簡樸的日子過多了,還是怎麼的,反正夜裡很少用燭。
自從我莫名其妙被他撿回宅后,他當天夜裡就交給了我一大疊蠟燭,用白紙包著的,都是很嶄新的白蠟。
可是……他卻很少用。
偶爾也在我房間外站站,蹭蹭光亮,被我關在了外頭后,就迎著月光慢慢踱回去,背影有多蕭條就有多蕭條……
我在原地跺了跺腳,總算是暖和了一些,還凝神想了一下,還是尋著機會勸他別這麼省,回頭去了宮裡讓皇上給他撥點銀兩下。這晚上黑漆漆的哪是人過的日子。
我煞有介事地頷首且自我肯定了一下,轉身,又沖回了房間,嘎吱嘎吱的踩著花生殼,蹲在地上,趴著從床底下掏了半晌,包了一隻蠟燭,很得意地捂在懷裡拍了拍,迎著月光站到了他的房門前。
輕輕叩了幾下,
「你睡了么?」
隱約從裡面傳來床吱呀的聲響,窸窸窣窣一陣動靜后,似乎在穿衣袍。
「我這就來開門。」
「你還是躺著吧,我自己進來。」我不經心地答著,反射性的就抬手從發間取了一根簪子,往門縫裡一插,上下撥弄了一陣后,悄然一推,門便開了。
抬眼間,便看到一個影子就呆在床上,「那個……」他似乎是在笑,慢悠悠地說了一句,「果真是再好的門都防不了你。」
「嘿,嘿嘿嘿。」我傻笑,笑完便不笑了。神色一變,愣怔了,詫異的望著自己那雙靈活的手。這是怎麼了……
怎麼做起賊來,動作這麼乾淨自如流暢利索啊,怪了。
一聲輕微的咳嗽從黑暗裡傳出。
我眉一蹙,伸手探著就往床上摸去,「你不舒服么,身子不打緊吧。」
沉默了片刻。
「哎呦!」
一聲怪叫卻是從我嘴裡吐出。
他慌慌張張問了一句:「這裡黑,看清點兒走……」
「我被椅子撞了。」
他像是在輕聲笑。
我摸摸索索沿著桌子探著路,極力睜大眼睛,卻什麼也看不到,很鬱悶。
「怎麼也不點一盞燈。」
「……」
「打火石在哪兒?」
他嗯了半晌,似乎在尋思。
我也不指望他了,一路摸著,突然手間觸到了牆角一處似是木矮櫃的東西,打磨得挺滑的,腦子裡一熱,蹲下了,手沿著木質的櫃門用力一撥,手往裡一伸,果然便摸到了一小塊東西,似乎就是傳說中的打火石,不僅喜形於色,忙從懷裡掏出蠟燭,弄燃了。
一轉身,
就看到了,倚在床上的芳華,正目不轉睛的望著我。
這種眼神
似乎世上只有一天,他在用他生命里剩下的所有光景來注視我,彷彿少看一眼,便少了一點。
花一輩子的時間也看不夠……
我愣了一下,只覺得手臂上一陣滾燙,蠟燭險些打翻,忙擱在木案上,低頭把袖子拉好,將那不小心滴落的蠟油彈去。
哎呀,孤男寡女共處一室,被他盯得怪不好意思的。
一旁傳來咳嗽,我再抬頭時,芳華已經一臉平靜的側身倚躺在床上,神情稍有些倦乏。
見了鬼了,
莫非我怕剛才看到是幻影?
我晃了晃頭,掩飾臉上的尷尬,順勢環顧了一下四周。
這間房,
簡樸,雅緻。
除了一張床榻,唯一醒目的就是古樸的梳妝台,擱著面銅鏡和一把被摸得光溜潤澤的木梳。
月牙形,紅漆已經淡去了不少。
數點胭脂膏子濺在妝盒外,已經乾涸成為薄薄一片,彷彿經年落紅,已成半灰。
這間房怎麼都是女人用的玩意兒。
芳華在床上撇頭拿袖子掩面,又發出了極力抑制的咳嗽聲。
我收回了視線,忙到桌旁,給他倒了一杯水,遞了過去。
他臉色蒼白卻有病態的紅暈,淺笑著,傾身雙手來接,冰涼的指握著我的手,沒來由的讓我一陣慌亂。
縮手,
杯子卻濺出了不少水在他前襟上,他神色有些黯然。
「你身子怎麼這般冷?」
「我不礙事,只是天氣涼覺得有些冷。」
他抬頭看了我一眼,笑了。
我有些訕訕的,挑了話題,「這兒都是你一個人住么?」
「曾有一個人在這兒陪我住了十多年。」他話里淡淡的,嘴角溫柔的笑意,像是置身在回憶里,昏黃的燈極柔和的籠罩在他身上,這麼淡定如水的人臉上竟會浮現柔情的神色。
我心裡一觸動,
挨近他坐在了床沿處。
悄聲問:「那人是當今的皇上么?」
他恍若在夢中被人一驚,神情複雜的望了我一眼,側頭咳嗽了幾下,深呼吸了幾口,緩了氣說:「他也在我這兒住過,少年時在這宅里。」
「他以前是什麼樣子,也常板著臉么?」
他笑了笑,
抬起手輕輕在我袖子上拍了一拍,按住了。
「他從前可不是如今這個性子,那時候比你……」他的話音戛然而止,轉了臉,攥著被褥,眼底滿是落寞,輕聲說,「比誰都乖巧。其實那會兒最鬧騰的是我義子,子川是極怕他的,說一不敢說二,端茶倒水侍奉老爺子一般伺候他。」
他臉上有淡淡的笑意,
似乎沉靜在往日的回憶里不可自拔,那是一段只屬於他和韓子川的故事。
而我,從頭到尾只是旁聽者。
「三個人住在這人想必很熱鬧。」我四處望了望,笑了,「皇上他小時候愛吃什麼,睡得是哪間房?」
握在我袖子上的手一緊,
他指修長,瘦得有些骨骼分明,抓得我有些生疼。
咬牙,想縮卻動不得分毫,詫異的望向了他,他卻半躺在床上緩緩笑了,
這笑容在我看來,卻格外凄楚,特別是在看我的眼神時。
他說:「我們不說他了,好么……」
帶著點哀求的姿態。
那一刻,仿若心被什麼狠狠撞擊了。
「對……不……起。」我有些吶吶的。
你與他已分隔兩地,
我不該總是提及你與他記憶的那段過往,那傷心事來說。
他卻很柔和的笑了,手輕拍了一下我,眉宇舒展,用種能化開一江春水般的眼神望著我。
這是個教養很好且溫柔的男子。
這麼完美的人為何卻守候不到自己的愛情……
「對了……」我愣怔片刻后,忙替他掖了一下被褥,「你生病了,為何卻不見你的義子。」
「他不會來了。」
「為何?」
「早些年他去闖蕩江湖了,又有七個公子相伴,如何還會回這個老宅。」說完還深深地忘了我一眼。
「豈有此理,做人怎能這般,所謂一日為父終生為父。」
「他自有他的事情,我如何管得了他。」
「別便宜了那個小子,我要是你,一定把他綁了拎回來,跪祖宗牌位,餓他個十來八天不給飯吃。」
他笑出了聲,很溫柔的望著我,輕聲說:「以後就照你說的做。」
我還在徑自琢磨……
難怪,我來這兒已經有幾天了,
整間宅子里除了他卻再也沒了任何人,甚至一天里只有那隻鸚鵡在獨自叫喚。
原來,他還有這麼一個不孝子。
不過……為何他這一笑,讓我寒涔得慌。
一定是錯覺。
窗戶突然被風刮開了。
不過……
為何他這一笑,讓我寒涔得慌,一定是我的錯覺。
窗戶突然被風刮開了,我從床上起身,想將它關緊,那風卻灌了進來,一股涼嗖嗖的風吹得我直哆嗦,扭身沒忍住,打了好幾個噴嚏。
這風邪啊……
真冷,眼淚都被逼出來了。
他目不轉睛地望著我,傾身像是要起床,被子還剛被掀開了一角,我便一屁股坐了下來,按住他的被褥乜斜眼望著他,「哎,你要做什麼。」
他專註地望著我,眼神頃刻間溫柔得能溺死人,規規矩矩地半躺著,臉上盪著很和藹的笑容。
我身子發怵,警惕地望著他,有些狐疑了。
他繼續很善良地朝我招手,「你過來……」
有詐,此人無事獻殷勤,非奸即盜。
我縮著脖子,畏縮地朝後轉身就想溜掉,他卻起身扯著我的身子,卻從後面環上來,我怔住了,心怦然跳動了起來。
他笑出聲,手從我腰上緩緩上挪,拉起我的手,手臂朝兩側平托起……身子貼著我,比劃丈量了一下,側著頭,眼裡很柔和的情義,望了我一眼,輕聲說:「你看我大意了,天這麼涼,你卻穿得這麼少。這間房裡應該有你穿的衣袍。」
然後乜?
我有些懵懂,獃獃地看著他仍舊維持著揩油的姿勢,有些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
他十分安靜地望著我的神情,不放過一絲表情,小心翼翼地摸了一下我的手,繼而十指緊扣,偏著頭,溫順且輕巧地擱在我的肩頭,「瞧你,身子都這麼涼了。」
他的手分明比我的還要冰,我掀著眼望了他一下。他總是這麼睜眼說瞎話么。
還有……
我實在是忍不住想問了,別過臉,盯著他,「你還想抱我多久?」
「我……」他有些不舍地鬆了手,瞅了我一眼,「丈量了一下,剛剛好,那袍子長度剛剛好,你等著……」他掀被褥。
我卻一把按住了他。
他離我是那麼的近,睫毛很長,詫異地望著我了我一眼正強行給他掖被褥的手,卻也只是好脾氣地笑著,不掙脫也不拒絕,臉上浮現了縱容的神色。
這個人是不是病糊塗了,有衣袍早說么,犯得著這麼貼身丈量么,俺穿一穿,不就知道合不合適了。
看著他又不安分的在動了,我一手壓住他,「你身子不適,給我安靜點。」
他氣色有些不好,胸膛起伏,沒能忍住,轉頭拿袖子擋臉,咳嗽了一下,斷斷續續地說:「我要給你拿幾件禦寒的衣服,這夜裡冷……早上天氣也寒,要不……我再給你添些厚實點的棉絮被。」
「你還有完沒完了。躺著……」我惡狠狠地瞪他,聲音卻放軟了,「衣袍都放在哪兒了,你別下床,我自己拿。」
他眼微彎著,笑了,正握著我的那隻手微涼,指尖握住我皮膚的時候,有些癢。他說:「就在那柜子裡面第三個隔間處,你隨便拿幾件吧……都是新的,挑你喜歡的。」
我應了一聲。
打開櫃門之後,我才知道他所說的,隨便挑幾件……是什麼概念了。
一柜子,二三個隔子都放滿了衣袍。素白的,青色的,淡雅或是花哨的……一件件被疊得很整齊,第三層的有些舊了,尺碼也不太對,中間還夾雜了一件女人衣裳……
怎麼會有女人的衣服?!
我怔了怔,手摸上去。
「一早便說要給你找見袍子,結果身子乏了就躺了大半天。」他一臉愧疚地望著我。
我手一縮,轉而找其它的,漫不經心地回話,「不礙事。」
只是……
他為何會待我如此的好,這一切已然是超越了普通朋友間的關懷。我的身後傳來芳華的聲音,「挑好了么?」
「沒。」我應了一聲,手探上第二間隔子處,衣料摸上去都是嶄新的,明顯比第二間的尺寸大了很多,將它抖開……在我的身上比劃了一下,嘿,小了。衣袍的顏色不錯,就是樣式……
嗯,這些都是男袍,像是小少年穿的。
「壓在下面的的衣袍尺寸都比較小,第一個隔間許多衣袍都是前幾日新做的。」
「這都是誰的衣服啊?」
不像是芳華的,他穿明顯小了,我隨意比劃了一件,剛剛合身。
不過,這疊成厚厚的衣袍,尺寸倒是越來越大,只是都不見穿,全是嶄新的,這也奇怪。
「是徒弟的。」他低聲說。
「這件衣裳也是?」我捻出來,抖了一下,很漂亮的衣裳,看著身形大概是十幾來歲的姑娘穿的。聞著有淡淡的芬芳。
他恍若笑了,「沒錯。」
兩個字就把我打發了……他似乎不太想談及這個話題。
「還真是浪費,做了這麼多袍子卻又不穿。」我胡亂的披了一件,低頭系那帶子。
他在床上緩緩說了一句:「這都是我這些年替我那個不肖子預備的,雖然他離開了我許多年,可我仍舊每年都會為他添置一兩件,這已然成了習慣。他以前總是怪我把衣袍給他買大了。如今買合身了,他卻不在我身邊了。」
我呆愣住了,手僵硬在那兒,系袍子的動作也停了。
「我曾經就在想,他以後長高,長大了,會是什麼樣。」昏黃的燭光映著他的身影,格外的柔和,他隱忍著咳嗽了數聲,倚在榻上,用手理了一下鬢角,神色疲憊,茫茫然地說:「真對不住,與你說這些你不愛聽的。」
我趴在他榻邊,笑了給他掖被褥,輕聲說:「你累了,早些睡吧。」
寂靜的夜,月光柔入腸。
芳華坐在榻上,月色將他的身影勾勒得十分動人。半晌他才怔怔地翻了身子,見他又說了一句:「……想讓他多呆在我身邊,只是為何他不懂。」
許久許久后,我總是回憶起這一段。
他對我說,「其實我不是捨不得家裡的銀子而故意將袍子要做大了,也並非真正讓他穿舊袍子,而是……想讓他多呆在我身邊,我時日已不多。」
他緩緩對這我一笑,一彎淡雅的笑。
眉宇突然一蹙,仿若山水畫里化不開的煙雨,一抹愁凝聚在此,綴成紅淚凝為痣。
我做了一個夢。
夢裡有人一遍一遍的叫我勺兒,語哽咽催人淚下,令人魂牽夢繞只叫人斷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