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塞翁失馬焉知非福】
【塞翁失馬焉知非福】(本章免費)
容若誠的臉從來沒有這樣陰沉過。
毛麗站在他面前,低著頭看著自己的腳尖,只覺背後冷汗涔涔,頭暈得厲害。
「為什麼不敢看我?」容若誠的語氣冷得像是結了冰,音調不高,可是蘊涵著可怕的怒氣,「抬起頭來!」
在出版社,容若誠的嚴厲是出了名的,但對毛麗一直很客氣,即便她有時候犯了錯,他也只是語重心長地訓導幾句,就說馬春梅,沒少跟容若誠反映毛麗的種種「劣跡」,老容表面上很生氣,說要嚴肅處理,但很少真正動怒,頂多要她注意影響下不為例云云,正像白賢德說的,他一直很護她。可是這次,他沒打算放過毛麗。
都說紙包不住火,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為,容若誠到底還是知道了毛麗請王瑾代寫思想彙報的事,雖然毛麗去北海前反覆交代王瑾不要說出去,可她大概忘了這丫頭是出了名的大喇叭,要她守住秘密無異於天方夜譚。
毛麗知道這回她是死慘了。
其實她干過的壞事不少,大約是被周圍的人寵慣了,一向膽大妄為,很少有心虛的時候,但這次的事不同往日,工作上偶爾犯錯與戲弄欺騙容若誠兩者性質截然不同。她開始也沒想到後果會有這麼嚴重,直到看了王瑾寫的那篇烏龍彙報,她就意識到這回沒有好果子吃了,所以去北海之前她的心就是懸著的,昨天傍晚從北海趕回南寧,一晚上都睡不踏實,夢見許多零零碎碎的過去,心裡堵得慌。
早上匆匆忙忙上班,毛麗越發覺得兆頭不對,因為趕時間在竹溪立交橋連闖了兩個紅燈,她被交警攔下,那交警不是別人,正是白賢德的帥老公郝健一。
說起白賢德的這位老公可不簡單,郝健一是竹溪立交那塊出了名的大帥哥,一米八五的個頭,長相酷似當年一把火燒遍神州的費翔,穿上警服站在路口指揮交通,那個英姿颯爽,絕對的偶像級人物。據說很多經過這條道的美眉最喜歡被他攔下,開罰單都沒關係,只要能跟他套上話,那真是無尚的榮幸。毛麗就不明白了,這樣的極品怎麼被大大咧咧的白賢德給套上的,長得帥就算了,關鍵是人家還是標準的家庭煮男,毛麗經常上白賢德家蹭飯,每次去都是郝健一在下廚,手藝一流。吃完飯,還包洗碗,還管收拾孩子洗澡睡覺。那個時候的郝健一,伏在女兒床頭,拿著漫畫書給女兒講童話故事時的溫暖神情,讓毛麗嫉妒得咬牙切齒,為此經常擠對白賢德:「還是老大你道行深,這麼個稀罕物都被你釣上了。」
「毛麗,又是你,我大老遠就瞧見你橫衝直撞,你不要命了?」雖然是老熟人,但郝健一這回板起臉的樣子像是蠻嚴肅的,還特彆強調,「白賢德交代我了的,一定要對你嚴格要求!」
「我保證下不為例。」
「還有下次?下次讓我逮著直接扣車!快點,駕駛證、行駛證拿出來。」
「哎喲,郝大哥,您又不是不知道,我那本上沒幾分了。」毛麗嬉皮笑臉,以為又可以矇混過去,但郝健一這回是動真格的了,一邊填單據一邊說:「那也是你活該,你說我逮住你幾回了?你自己都不記得了吧?不是我說你,毛麗,你要對你生命負責,也要對別人的生命負責。」
「……」
於是毛麗被開了罰單不說,還被扣了五分,她氣咻咻地趕到出版社上班,打定主意要找白賢德算賬,哪知道一進門反被白賢德揪到裡間辦公室,告知老容要把王瑾開了,至於他是怎麼知道這事的誰也不清楚,毛麗當即嚇得腿發軟,白賢德要她主動去跟老容承認錯誤,否則讓老容來找她,後果會更嚴重。
「白姐,救我!」毛麗都要哭了。
「活該!自己闖的禍自己去收拾!」白賢德這次鐵了心袖手旁觀。可憐的毛麗挪著步子,都不知道自己是怎麼走進副總編辦公室的,早上匆匆忙忙上班她還沒吃早餐,心虛加上低血糖,這會兒她正頭暈眼花,腳像踩在棉花上,老容的目光像刀子似的剜過來,她盯著腳尖根本沒勇氣抬頭。
「你怎麼不說話?」容若誠嗓音越來越高,激動地敲著桌子,「你不是很能說的嗎?哪怕是謊話你也說啊!你覺得我很好騙是不是,你覺得踐踏別人的自尊很好玩是不是,你說啊,你覺得這樣很好玩嗎?」
毛麗的身子開始搖晃,淚水流了一臉,「對,對不起……」
「你跟誰說對不起啊?跟我嗎?無恥!」容若誠的手一掃,桌上的茶杯飛到了地上,摔得粉碎。他竟然說她無恥……
她無恥!毛麗天旋地轉,眼前的一切都在旋轉,老容的臉忽近忽遠,聲音也是忽近忽遠,直至最後她完全聽不到他在說什麼。意識開始遊離,恍然有風聲在耳畔,還有遙遠的海浪聲,在耳畔嘩啦啦地湧來,潮漲潮落,海鷗的鳴叫刺破長空,她感覺置身在一片冰冷的海水中,是她最害怕的灰色的海水,一寸寸地漫上來,她周身冰冷,漸漸窒息,直至最後溺斃……怎麼倒下去的,她完全不記得,最後的意識是容若誠撲過來抱起她,大喊:「來人,快來人!」
……
記憶的深海黑暗無邊,時光的碎影浮出水面,急救室里人影幢幢,醫院裡特有的味道撲湧上來,醫生在低聲交談,金屬器械操縱時發出輕微的碰撞聲,連無影燈照在頭頂的感覺都是那麼熟悉,是做夢嗎,恍惚間,很多的往事翻湧上來,毛麗感覺又回到了三年前的那個手術台,她也是這般意識遊離,只聽到章見飛在外面走廊上跟醫生咆哮:「必須救活她!你們必須救活她!」
她當時只覺自己快死了,原本兩人的婚姻已經陷入僵局,無休止的爭吵和冷戰耗盡了彼此的餘力,她已經決定放棄了,卻意外發現自己懷孕,章見飛堅持要她將孩子生下來,她不肯,都要分手了還要孩子幹什麼,她不想造這個孽。可是她後來才知道,當她躺上手術台,醫生將她腹中那個已經快成形的生命剝離時,她造了更大的孽,身體的疼痛已經感覺不到了,連哭都忘記了,孩子被剝離的那一刻,她竟然悔了……
回想兩人三年的婚姻,她忽然自責起來。一直是她拒絕他,打擊他,傷害他,每次都是他以自己的遷就和忍讓換取她短暫的平和。她不愛他,她固執地認為自己不愛他,於是無視他的感情,直至最後將彼此逼到絕路。但是因了那個未出世孩子就被剝奪生命的孩子,她開始反思,是不是自己要求太高,抑或是她根本不懂愛,不相信愛?
那天下著雨,天氣陰冷,毛麗手術過程中大出血,差點連命都丟了,醒來正是翌日清晨,窗戶開著的,大團大團的霧從窗外湧進來,又濕又冷,房間里光線昏暗,一切都是模糊的,明明是清晨看上去倒像是黃昏。章見飛站在她的床邊,表情木然,他當時盯著她的肚子,眼裡寒徹似冰,她從來沒見過他用那麼冷的眼神看她,即便兩人有時候吵架吵到要離婚,他也沒有那麼冷冷地看過她。
「我們完了。」許久,他才吐出這麼一句話。
是的,完了,一切都結束了。簽字離婚的那天,她在他面前哭得崩潰,他只當她是演戲,連自己的骨肉都不要,她還有什麼臉哭。那時候她多想他能說句挽留的話,哪怕一個緩和的眼神都好,那麼她一定會死心塌地跟他過日子,再也不鬧,再也不跟他慪氣了,可是他最終決然地簽下了自己的名字……不久他回了馬來西亞,除了給她寄過一封信,再無聯絡。而她看完那封信,她才真的崩潰了,放聲慟哭,在海邊哭了一夜,直至最後昏倒,被漁民發現抬去醫院。那封信她後來又看了無數遍,三年了,她記住了每一個字,甚至是標點。
最後一段話是這麼寫的:
「對不起,我沒能帶給你幸福,雖然知道你從來不愛我,但是能守在你身邊愛你是我曾經最大的幸福,可惜,你不幸福……你知道嗎,我現在也學會了看星星,在我們檳城有一座升旗山,在山頂看星星再好不過了。在同一片星空下,我們還是在一起的,請相信,你所看到的星光一定有我淚水的折射,現在每每面對星空,我就會流淚,毛毛,你看得到我嗎?我不是月亮,我就是浩瀚星空中最卑微的那一顆星,因為你不愛我,所以我只能是卑微的。此生無緣,只願有來世,讓我們真正地好好愛一回,這樣我餘生也就有希冀了,我也才能活下去。有時候我竟然盼自己快點死,這樣就可以快點到來世……希望你能走出這個悲劇的陰影,好好生活,嫁一個你真正愛的男人。在你重新找到歸宿前,我會保證讓你生活得很好,我是真心希望你能生活得好,我不會食言。就此別了吧,期待來世我們再見。珍重!」
毛麗從此不敢再看星星。
即便再美的夜,再多的星星,她也連望一眼的勇氣都沒有。她害怕看到他淚水的折射,那是她承受不起的痛,今生今世,不得解脫。
這會兒已是深夜,窗外高大的鳳凰樹在風中輕輕搖著,空氣中有隱約的花香,其實窗戶是關著的,花香應是床頭擺放著的百合彌散出來的香味。毛麗醒來已經很久了,一直獃獃地躺在病床上,任護士在她的手腕紮下那一針,疼痛很輕微,冰涼的藥液迅速滲入血管,流遍全身。又是那種最深處泛起的悲慟,讓她陷入無邊無際的茫然無助,只有淚水洶湧而瀉。好在白賢德出去買水果了,她一個人靜靜地流淚,沒有人看見。
片刻后,白賢德買了水果進來,她老公郝健一也提著保溫瓶送來了粥。毛麗極快地轉過臉,拭去臉上的淚痕。白賢德問她怎麼了,她笑笑,說沒事,打針疼的。白賢德知道她撒謊,估計看到郝健一在場,倒也沒有深問。
但郝健一看到毛麗就頗不自在了,傻笑著跟毛麗打招呼,撓著腦袋不知道說什麼好,毛麗強作鎮定,回應郝健一的問候,自然也問起罰單的事,白賢德一聽,差點將他轟出病房,「你個死東西,竟然敢開毛毛的罰單,還扣她的分!難怪她會暈倒,沒準就是被你氣的!明天早上你立馬給我把單撤了,要不有你好果子吃,膽兒大了你,無法無天了……」
「大姐,人家是為工作。」毛麗反倒幫郝健一說話,她自己闖的紅燈,自己心裡有數。可白賢德不依不饒,硬是把郝健一罵了個狗血淋頭,郝健一在外頭威風八面的,但一面對老婆就矮了半截,低眉順眼地活像個小媳婦。毛麗吃完了粥,他乖乖地洗了蘋果送來,白賢德要他滾,他就乖乖地滾,回家給喜兒講大灰狼的故事去了。
喜兒是白賢德的閨女,剛滿三歲。毛麗過意不去,要白賢德回去,想都想得到,她是上午昏倒的,現在是晚上了,白賢德整整在醫院耗了一天。
「這麼晚了你回去吧,我一個人能行,喜兒沒你可不行。」毛麗知道喜兒最黏白賢德,晚上沒見娘就不睡覺。
白賢德說:「沒事,一個晚上而已。你家人不在南寧,我多少還能照應著點,也正好有機會聊聊天。」她給毛麗削了個大蘋果,遞過去,「醫生說你低血糖,加上疲勞過度,休息下就沒事了。你安心躺著,許總編在外地開會,說批你三天假,讓你好好養養身體。」
毛麗接過蘋果,脆生生地咬了口,「這蘋果,真甜。」白賢德很高興,她肯吃東西就表明問題不大,吃了點粥,臉色好看些了,精神似乎在慢慢恢復。毛麗一邊低頭啃蘋果,一邊翻雜誌,「愛人,有什麼話就說吧,你這麼深情地看著我,實在讓我招架不住。」
白賢德撲嗤一笑,這死丫頭,身體稍微好點又開始貧。兩人貧慣了,靜默不過一會兒,又掐上了。白賢德也削了個蘋果給自己,咬得脆響,「見識了啊,認識你兩年,只知道你的拿手好戲是梨花帶雨,不想你還有絕招沒使上。」
「你在胡說八道什麼,我是真暈。」毛麗白她一眼。
「真暈啊,我還以為你是裝的。」
「我要是能裝得這麼像,我可以拿奧斯卡獎了。」
「可也不至於吧,憑你毛麗的膽子,還真能嚇暈過去?老容雖然嚴厲,他發脾氣的樣子我也見過,不至於會把人嚇暈吧。」這是白賢德最好奇的地方,不僅她好奇,全社的人都好奇,我行我素天不怕地不怕的毛麗小姐居然還能被副總編大人給嚇暈,當時隔壁的一編室和走廊對面的其他三個編室並沒有聽到什麼咆哮如雷的聲音,只聽到什麼東西被摔碎了,接著就是容若誠大喊快來人什麼的,大家還來不及衝進副總編室,容若誠就抱著毛麗衝出來了,直奔電梯。
「哇,你當時沒看到老容那臉色,比你的還白!」白賢德嘴大,一個蘋果沒幾口就啃完了,咋呼著說,「我跟他共事十幾年,從來沒見過他那麼緊張,乖乖,你快說,他怎麼把你嚇暈的。」
毛麗的臉色黯淡下來,「我暈倒跟他沒關係,是我自己要暈,這事就不要再說了吧。」
白賢德點點頭,這才不再追問,替她掖掖被子,「那你睡吧,睡好了才有精神,也怪我這陣子給你布置的活太多,你放心吧,你手頭的工作我挪了部分給三編室,讓你有更多的時間休息。」說著不知怎麼,眼眶陡地就紅了,「毛麗,你能不能對自己好點呢,平常見你挺鬧騰的,其實我知道,你過得不開心,我不知道是什麼事讓你不開心,但你還這麼年輕,甭管過去經歷了什麼,好好對自己,日子總可以過下去的。」
「是嗎?」毛麗神色恍惚,無力地靠著床頭,淡然道,「我並沒有刻意要虐待自己,其實我過得還算可以的吧,能吃能喝能睡能玩兒……我累了,想睡覺。」
「好,好,我不說,什麼都不說了,你休息吧,我出去透透氣。」白賢德只得離開病房,順手幫她把門帶上。剛出大樓,就看到了容若誠,一個人悶悶地坐在花園的榕樹下抽煙,從地上一堆的煙頭看,顯然他已經來了很久。
白賢德正尋思著過不過去,容若誠倒先看到了她,明顯有些不自在,白賢德想裝沒看到都不成了,只得走過去打招呼:「容總,您來了,內(那)個……您吃了沒?」話一出口,她就想掌自己的嘴,都十點了,還問這。
容若誠起身,路燈下的他顯得格外蕭瑟沉默,一身的煙味,他彈彈身上的煙灰,以掩飾自己的不自在,「吃了,你……還在這啊?」
白賢德說:「可不是,那丫頭沒什麼家人在南寧,我晚上反正沒事,陪陪她。」
容若誠點點頭,猶豫了一下,還是問了句:「她,還好吧?」
「挺好的,晚上吃了點東西,精神恢復得不錯。」白賢德雖然一肚子的疑問,卻也不敢貿然問容若誠是怎麼把毛麗嚇暈的,作為下屬,遇到不方便問的事情最好是裝糊塗。
容若誠顯然也沒有要解釋的表示,兀自又坐回到長椅上,他抬起頭,醫院外的霓虹閃亮,街燈如珠,參差的高樓間夾著一輪月亮,模糊而朦朧。城市的森林一到晚上,就顯得格外凄清冷漠。而月光透過頭頂的樹葉間隙漏在他肩頭,唯獨他的臉罩在陰影里,看不真切,只聽到他的聲音發澀,莫名問了句:「小白,毛麗……來出版社多久了?」
有句話怎麼說來著,塞翁失馬焉知非福,用這話來形容倒霉的王瑾再恰當不過,本來很嚴重的事情在王瑾這裡最後來了個驚天大逆轉,別看這丫頭身材滾圓憨頭憨腦,可她的文筆文磨礪出來的,功底深厚,隨便掰篇文字都美得像詩,站的當家花旦,花旦啊,所以說人不可貌相這話也是沒錯的。毫無疑問,王瑾幫毛麗寫的那篇思想彙報雖然鬧了個大烏龍但也顯露了她的才華,老容是個惜才之人,經過深思熟慮他收回了辭退的決定,還要給王瑾成立專門的上發表的全部作品也將陸續出版……
毛麗回社裡上班得知這消息時事情已經定了,她嚇了一跳,瞪大眼睛問白賢德:「工作室?老容要給她成立工作室?」
「沒錯,這得感謝你,功德無量啊,毛麗。」
「……」
下午開例會,容若誠果然在會上宣布給王瑾成立工作室的事,還交代一句:「社務會通過後,就由毛麗負責這件事吧。」
「那很好,王瑾就是毛麗發掘的。」白賢德接話接得真快,會議室里的人全笑了起來。
毛麗狠狠剜了眼白賢德,恨不得拿膠帶封上她的嘴巴。
說起這次的緋聞事件,毛麗真是想死的心都有,現在每個同事見到她總要拿這事開涮,其實容若誠已經很避嫌了,毛麗住院那兩天他都沒敢明目張胆地去病房看望她,只發了個簡訊向她道歉,毛麗回復說不關他的事,希望他不要放在心上云云,儘管這樣還是沒能化解兩人間的尷尬。早上碰巧在停車場遇到他,兩人一同進電梯,結果很快就傳開,說他們「戀情」進展迅速,已經同進同出了。毛麗縱然有一百張嘴都說不清,她是真的想死!
這會兒白賢德又哪壺不開提哪壺,容若誠沒有再接話,岔開話題說別的事去了,但他的臉色明顯有些異常,說不出是種什麼感覺,像是不大好意思似的。毛麗礙於那麼多同事在忍住沒吱聲,散了會一回到編輯室,她就和白賢德掐上了,白賢德還一臉無辜,「工作安排嘛,你也未免太敏感了,大家抬頭不見低頭見的,我這也是為你好。」
叢蓉在外面辦公室聽到了兩人的對話,插了句:「呃,你們有沒有注意,老容的臉好像紅了呢,不知道是不是我看錯了。」
唐可心說:「沒看錯,沒看錯,我也發現他臉紅了。」
「閉嘴!」毛麗衝出去,敲著她們的桌子說,「你們一點同情心都沒有,我都落到這地步了,你們還幸災樂禍!」
叢蓉怪聲怪氣地說:「怎麼是幸災樂禍呢,我覺得這事挺好的,老許的緋聞我們都聽厭了,容副總編的,哇,刺激!」
毛麗作勢就要去掐死她……
兩日後,許茂清從外地開會回來得知事情經過,羨慕得不行,逢人就說:「還是老容深藏不露,潛伏,這就是潛伏啊。」這話傳到毛麗耳朵里,她只有裝聾作啞的份。但她不是傻子,自她到社裡來上班,許茂清對她的寵溺和偏愛她又豈會不知?行事大膽的許帥也從不掩飾對毛麗的喜愛,若不是礙於領導身份,以他的作派只怕早就公開追求她了,這事在出版社也是人盡皆知,以往不管是開會還是飯局上,同事們最喜歡拿兩人開涮,毛麗卻從來都是打哈哈。
她並不否認許茂清的魅力,只是她從未動過與上司談戀愛的念頭,兔子還不吃窩邊草呢,何況許茂清緋聞太多了,出版社有句戲言,說許總編每月一個女朋友,到年底還沒女朋友過年,全社除了馬春梅大驚小怪,大家都見怪不怪了。馬春梅曾在會上公開批評「某些同志,生活腐化墮落,作風極端的不正派」,指的就是許茂清。可是他毫不在意,還笑著作總結性發言:「對於我們這些文化單位來說,實踐是檢驗生活的唯一標準,多體驗生活是有助於我們整體把握圖書出版的流行動向的……」
當時毛麗接了句:「是的,從最近接到的一批稿子來看,多是婚外情三角戀,由此判斷,現在流行不正當男女關係。」
此言一出,滿堂鬨笑。許茂清從此視毛麗為知己,兩人早就撇開了上下級關係,除了談工作,就是交流吃喝玩樂的經驗,但是絕對不會逾越底線,每次許茂清旁敲側擊地試探毛麗:「毛毛,我們什麼時候也發展發展不正當男女關係?」
毛麗總是狡黠地打太極,「我們的關係一直就不正當嘛,沒聽說有人在背後議論啊,說我們是臭味相投。」
別看毛麗一天到晚嘻嘻哈哈沒個正經,她在這方面也是箇中高手,不露痕迹地拒絕,又不傷著對方。而聰明的人總是會有聰明的方式處理微妙的人際關係,許茂清就是那種極品的聰明男人,幾次試探未果,不管是不是自己期望的他都欣然接受,這正是他的魅力所在,對人對事都是處理得剛剛好,極善把握分寸。
那天不知道是為什麼事,一幫年輕人又成功攛掇許茂清請客,席間他喝了不少紅酒,剛好話題又扯到毛麗和容若誠的緋聞上,許帥明顯情緒外露,頗不甘心地再次試探毛麗:「哎,毛毛,我吃醋了呢,你什麼時候也跟我傳傳緋聞?」
毛麗也喝了不少酒,她有個特點,一喝酒眼睛就格外亮,她咯咯地笑,「許帥,咱倆啥時候沒有緋聞過?」
「可是一直沒修成正果嘛。」
白賢德那天也去了,這位大姐說話一向有化腐朽為神奇的本事,一邊剝大蝦,一邊指著許茂清說:「那是你潛伏得不夠深。」
「哈哈哈……」許茂清開懷大笑,他倒還真是個豁達的人,雖然話里話外難掩失落,但他一向寵毛麗,也是由衷地喜歡這個冰雪聰明的姑娘,既然註定無緣他也就樂於順水推舟了,還不忘擠對容若誠,「這點我不如老容。」
那天吃完飯出來,已經是九點多,毛麗有點喝高了,許茂清愛憐地揉揉她的頭髮,意味深長地說:「丫頭,可不許再暈倒,你要快樂才是!」毛麗拍拍他的胸膛:「老許啊,你也老大不小了,該找個正經姑娘成個家了,別老這麼晃著。」
許茂清搖頭,「得,一頓飯的工夫,許叔叔成了老許,我有這麼老嗎?」
「男人越老越值錢,你現在呀價值連城,全城的姑娘都待見著你呢。」
「可就是你不待見我。」
「我怎麼不待見你啊,我一直就待見你,要不我怎麼不攛掇著別人請客,就攛掇著你請客啊?」紅酒的後勁很大,毛麗只覺眼前的燈啊人的都在晃,說話都不利索了,但興緻不減,拽起許茂清說,「走,走,到皇冠K歌去!」
「死丫頭,原來你的待見就是待見我請客啊?」許茂清大方地揮揮手,「行行,去K歌,賢德跟我們一起去。」
白賢德不想湊這熱鬧了,「你們去吧,喜兒還等著我回去哄她睡覺呢。」
毛麗哪裡肯依,拖起白賢德就往酒店外走,正拉扯著,霓虹燈的暗影里突然有人叫她,像是從很遠的地方傳來,聲音醇厚動人:「毛小姐,是你嗎?」
毛麗雖然醉眼矇矓,但還是一眼就瞧見了酒店門口站著的趙成俊,一身休閑的淺色西裝,昏暗的光線下,依舊是漫不經心的樣子,他也像是剛從酒店用完餐出來,身邊還簇擁著幾個西裝革履的男人,還有兩個衣著華貴的女士,男男女女站在一起,一看都是非等閑之輩。看到毛麗時,趙成俊正面帶微笑地聆聽著旁人的高談闊論,那笑容無可挑剔,但怎麼看都像是出於禮貌。他撇下友人,從容走到毛麗跟前,仍是微微一笑,「真巧,我們又見面了。」
毛麗一直有個毛病,就是不大認人,有時頭天在一起吃過飯但第二天睜眼就忘了對方姓甚名誰,張冠李戴這樣的事她經常干,但趙成俊是個例外,也許是此人光芒太甚,也許是別的什麼原因,毛麗對他印象深刻,不過見過一次面,順便吃了頓飯,她在喝高了的情況下還能認出他來實屬不易。
兩人站在酒店門口的台階前說話。
「趙先生怎麼在這裡?」毛麗醉醺醺地問他。
「約了朋友談事情。」
「對這邊生活還習慣吧?」
「不錯,我很喜歡這裡。」興許是燈光正好打在他身上,趙成俊整個人都像是個發光體,目光探究地看著她,「毛小姐明天有空嗎,我請你吃飯。」
「我們好像吃過飯吧。」毛麗雖然喝高了,腦子還不糊塗。
趙成俊忙解釋:「沒有別的意思,我剛來這邊,不是很熟悉,想讓毛小姐介紹點你們本地有特色的地方,我想儘快融入這邊的生活。」
吃個飯還要找這麼複雜的理由,他也不覺得彆扭。不過從跟房客搞好關係的角度考慮,毛麗還是答應了,但是過後就忘了,到第二天趙成俊打電話過來時,她好半天沒反應過來,「吃飯?」
「唔,你不記得了,昨晚你答應了的。」趙成俊在電話里輕笑。
「……」
你見過星空下的大海嗎?
毛麗不由想起那天他發的簡訊,傍晚下班前,她望著窗外迎風搖曳的鳳凰木,陷入沉思。星空,大海,這世上有這麼巧的事嗎?
趙成俊很闊綽,請毛麗上地王大廈的雲頂飯店吃飯。地王大廈高59層,是西南地區最高的樓,位於琅東五象廣場的軸心地段。飯店設在52和53層,毛麗曾經到那吃過一次飯,是誰請的客她都不記得了,就記得那裡的菜死貴。當時白賢德也去了,白賢德私下跟毛麗嘀咕,如果可以選擇,我寧願他們兌成現金給我。
兩人坐觀光電梯上去。電梯里燈火通明,玻璃幕外,萬頃燈海置於腳下,民族大道車燈如河,輝映著燈火熥明的五象廣場,璀璨得不似在人間。
趙成俊凝視腳下的燈海,不由讚歎:「沒想到南寧還有這麼美的夜景。」
毛麗聽到這句話不由得望向他,淡淡一笑,「趙先生應該見過很多城市的夜色吧,南寧未必是最美的。」
他目光掃過她的臉,禮貌而剋制:「美不美,其實在於人的心情和情境。」
毛麗只笑不語,懶得接茬。剛好電梯來到了53層,趙成俊作了個請的姿勢,讓毛麗走在前面。毛麗大搖大擺地走出電梯,當下決定,今晚得好好款待自己的胃,她根本不看菜名,專挑價位最貴的點。最後還要了瓶陳年的紅酒,價格更是不菲。
包廂內的天花板上,裝有密密的射燈,宛如璀璨星空。與之相襯的是身邊落地窗外璀璨的夜景,閃閃發光的竹溪立交橋仿如金線縱橫交錯,民族大道似流淌的銀河,五象廣場上的噴泉在燈光下五彩斑斕,還有數不盡的高樓,各色霓虹在樓頂閃爍,襯得天空的星光都黯淡了,這樣的夜,實在是太過奢靡。
兩人有一句沒一句地搭著話,趙成俊始終是那種漫不經心的調子,絲毫看不出有奉承的意思,但說的話又很得體,毛麗隱隱覺得,這是個厲害角色,表面不露聲色的人,內心才可怕。毛麗很清楚,他決不會是簡單地要租她的房,他那雙幽深似海溝的眼睛彷彿暗夜裡的流光,無端地傳遞出某種危險的信息,毛麗的感覺一向很靈敏,他不會僅僅要租她的房……
於是她開始發力,決定撕破他的偽裝,淺笑盈盈地給他斟了酒,道:「趙先生一個人嗎?也沒見你帶個伴。」
趙成俊笑著端起酒杯,「我現在並不是一個人啊,不是和毛小姐共進晚餐嗎?」這麼說時,目光有意無意地落在毛麗身上。
毛麗跟街上那些尋常的漂亮女人是不一樣的,不會刻意打扮自己,卻別有一種慵懶的風情。她一襲黑衣,越發顯得清瘦,襯得她的臉通透素白,雙眸彷彿寶石一般,安靜地望著人時,像是要望進人心裡去。很少有人像她這樣不化妝比化妝還炫目,是真漂亮,漂亮得幾乎可以奪去人的呼吸。趙成俊看著她時的目光頗有幾分恍惚,但隨即恢復鎮定,他等著她的回答,他剛才故意這麼說,她會如何反應?
毛麗仍舊是笑眯眯的,那雙勾人的丹鳳眼都眯成了彎月,她仰起她最引以為傲的優美下顎,纖細的指尖劃過酒杯,她並不看他,只看酒杯,淡淡地問:「你是怎麼知道我有房子要出租的?」
他回答得天衣無縫,「唔,是我的屬下幫我找的,因為經常要去北海,我又不喜歡住酒店,就吩咐他們找一棟海邊的房子。」
「那應該是你的屬下跟我見面,你又為什麼來見我呢?」毛麗冷冷地抬眼看他,眼中迸射出刺人的光芒,嘴角透著狠勁。
趙成俊一看就是見過世面的人,眉毛都不動一下,直視她的目光,「你想知道什麼,大可以直接問,如果我能回答的,必然回答你,如果不回答,肯定是有不回答的理由。毛麗,這應該是很公平的對不對?」
他第一次叫她「毛麗」,而不是毛小姐。
毛麗凝視著他,四下里很安靜,靜得連彼此的呼吸都聽得到,她強忍住就要奪眶而出的淚水,顫聲道:「你——跟章見飛是什麼關係?」
「這個問題,我不會回答。」趙成俊淡定自若地拒絕了毛麗,神色冷淡而疏離。這疏離令毛麗心底深處翻出痛來,但她只是輕輕地放下酒杯,唇邊浮起一個蒼白的微笑,「謝謝,你的回答已經告訴了我答案。」
說完起身,拿起手袋款款地走向門口。
趙成俊紋絲不動,饒有興趣地問她一句,「你如何知道答案?」
毛麗已經把包間的門打開了,還是忍不住回頭,她看著他,唇邊的笑意在寡白的臉上漸次綻放開來,眼底掩不住那種凄厲的森冷,聲音低而微,「我在你身上聞到了章見飛的味。」
趙成俊眉毛一挑,「你太敏感了吧。」
毛麗輕哼了聲,冷笑著說得極慢,可是一字一句,極是清晰,「你告訴章見飛,他大可不必這樣費盡周折地躲在暗處窺視我,我們兩個已經這樣了,我讓他下了地獄,他也把我拖進了墳墓,我跟他這輩子都不會好過了,就這樣了,我不會祈求他的憐憫,永不!」
回到公寓,毛麗進門就伏在沙發上抽泣。
他終於「現身」了!只不過是由別人代替的,他借了別人的眼睛來盯她。什麼意思,難不成還怕她糾纏他?三年杳無音信,她縱然有意想挽回,只怕也冷了心。她想不通,這段婚姻再不堪,也不至於避而不見吧,他究竟是什麼意思?!哭了許久,毛麗疲憊不堪地到浴室泡澡,恨不得把自己淹死在浴缸里。可是洗完澡躺在床上又睡不。一登錄MSN,頁上,好像是在等她似的。
果然,塵見她上線,馬上發來問候:「這兩天你不在。」
「嗯,是的,我生病了,住了兩天院。」
「要不要緊?」
「沒事,已經出院了。」
「一直沒有問你的家在哪裡,方便說嗎?」
「在北海,一座很美麗的海濱小城。」
「聽說過,是很美麗。」
「塵,問你個問題,你有時候會不會很悲傷?」
「Mickey,其實我一直覺得你很悲傷。」
「哦?你怎麼會覺得的?你並沒有見過我。」
「感覺吧,說不清。我們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悲傷,以為自己會掩藏得很好,瞞得過所有的人,其實那都是自欺欺人,不過我最近……有些快樂。」
「最近?哈哈,肯定是戀愛了!」
「沒有,只是有心儀的人,看著她就會很開心。」
「那個姑娘一定很漂亮。」
「是,她很漂亮。」
「哈,快說,你愛上誰了?」
「我愛上你了。」(笑臉)
「沒想到你也學會說笑話了。」
「你怎麼知道我是在說笑話?也許我說的是真話呢?丫頭,你太武斷!」
「拉倒吧,你別逗我了,過幾天是我的生日,你提前祝我生日快樂吧!」
「真的嗎?你的生日?」
……
一個晚上,毛麗都在跟塵討論悲傷和快樂的話題。下線的時候,已近凌晨,毛麗正準備上床睡覺,趙成俊發了條簡訊:「今夜無眠,你會看星星嗎?」
第二天上班,毛麗眼睛都是腫的,精神不濟。趁白賢德不在,她泡了杯紅茶,站在窗戶前發愣,窗外是出版社的前院,高大的棕櫚樹隨風搖曳,天空藍得晃眼。
南寧不愧是綠城,到處都是密密的榕樹和線毯一樣的草地,很多建築的外牆都爬滿綠色藤蔓植物,不過毛麗最喜歡的是那些鳳凰樹,每年一到夏天,鳳凰樹的葉子青中帶黃,翠亮耀眼,花是一簇簇冶艷的腥紅,紅得像著了火。現在是鳳凰花凋謝的季節,街頭少了那種紅與綠的生命熱力,顯得單調了不少,毛麗覺得心情格外煩躁……
早上上班聽到一個不好的消息,許茂清要調走了,據說是上頭要成立出版集團,許帥被調去集團當副總裁,雖說是高升了,但事情太突然讓社裡非常意外,同事們連班都沒心思上了,都在議論許總編調走的事。而議論的焦點就是許茂清突然調走與容若誠很有關係,原因是容若誠與毛麗傳的緋聞讓許茂清「心灰意冷」,社裡誰都知道他與容若誠私交甚好,涉及毛麗,一向極有風度的許帥自然而然選擇「退出」。
其實半年前就傳出風聲,上頭有意調許帥走,大家猜測他一直捨不得離開,很大程度上可能是因為捨不得毛麗。
剛好這陣子毛麗與老容傳出緋聞,許茂清是否相信另當別論,但他倒是因此下了決心離開了,其實是很簡單的事情,結果被大家傳來傳去就走樣了,說什麼的都有,大體就是老容橫刀奪愛,許帥傷心欲絕心灰意冷最終決定忍痛割愛,以成就兩人萬古長青之友誼。說得有鼻子有眼,跟真的似的,作為當事人的毛麗只覺好笑,因為她太了解許茂清的底子了,他怎麼著也不像是個「傷心欲絕」的人,他從來就不缺女人,他去或留,與她毛麗半點關係都沒有。
下午上班前,白賢德和毛麗在洗手間撞上,兩人不免又談到許帥要調走的事,白賢德說社裡同事都捨不得許帥走,因為許茂清拋開領導身份不說,更是個難得的良師益友,沒有架子,懂得尊重人,他的年紀在領導中算是年輕的,可是社裡上上下下,包括最有威望的汪社長,沒有一個人不敬重他,就說容若誠,跟誰都合不來偏偏跟他成了摯交。說到底,白賢德就是捨不得這麼好的一個人離開出版社,心裡難免黯然神傷。
毛麗也連連嘆氣,「也是啊,許帥走了,以後就沒人請客了。」
「怎麼沒人?你可以攛掇老容請嘛。」白賢德簡直是居心叵測。毛麗橫她一眼,「那你怎麼不攛掇他請呢?」
白賢德粲然一笑,「我又沒給他寫過思想彙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