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探谷(3)
第三十一章探谷(3)
周立瑋點點頭,又一氣砍下四五株來,分送給羅飛和岳東北,自己也留下一株,拿在手中仔細端詳。
那花兒的花瓣不多,但每一片都很寬闊厚實,羅飛伸手在花瓣上搓了搓,立刻有汁液滲了出來,將他的食指和拇指染成了暗紅色。
羅飛把手指頭湊到鼻子下面,輕輕地嗅了一下,味道很淡,是一種說不上來的植物氣息,和空氣中瀰漫著的腥腐味截然不同。
那這腥腐味又是從哪裡來的呢?
羅飛躬著身體,像獵犬一般抽吸著自己的鼻子,同時銳利的目光亦四下掃動,很快,他的眉頭一跳,似乎有了什麼發現。他橫跨出一步,伸手輕輕撥開一片雜草腐葉,從中翻揀出一塊灰白色的東西來。
其他人此時也湊上前,關注著羅飛手中的物事。那是一塊弧形的骨骼,中間列著一排顆粒物,很明顯能夠看出正是人類的牙齒。
羅飛把骨骼稍稍舉高,讓大雨沖刷掉表面的浮土,一邊看一邊說:「人類的下骸骨,死者為男性,年齡在三十歲左右。死亡時間……至少在百年以上。」
「這些應該是當年李清之戰時死難者的遺骨。死者既然入土,靈魂便已經安息,他們不應該受到這樣的打擾。」索圖蘭微微欠著身體,用肅穆的眼神看著羅飛,語氣中頗有勸慰之意。
「死者……」羅飛輕嘆一聲,搖了搖頭,「他們的故事已經結束了。而我們,卻正處於一個漩渦中。有些事情的答案,也許還需要死者來告訴我們。」
說到這裡,羅飛略停頓了一下,有些話似乎欲言又止,然後他把骨骼遞到周立瑋手中:「周老師,你來看看。」他自己則歪過腦袋,開始思索什麼。
周立瑋將骨骼翻轉了兩圈,沖羅飛微微一笑:「羅警官,你雖然不是專業學醫的,但你的判斷非常的準確。」
羅飛卻有些失望地瞥了周立瑋一眼:「這骨骼有個比較奇怪的地方,你沒發現嗎?」
「奇怪的地方?」周立瑋凝目再看。羅飛用手在骨骼某處一指,提示道:「這個印痕是我剛剛用指甲劃上去的。」
「哦?」周立瑋也用指甲在骨骼上用力劃了一下,然後恍然道,「硬度,硬度有問題!」
「不錯。」羅飛點點頭,「我在警校學習以及多年的刑警生涯中,也接觸了許多死者的骨骼。每一塊骨骼都像是一本書,我學會了與它們交談。」
「交談?」岳東北嗤地一笑,「它們會說話嗎?」
「不是用嘴巴,而是用眼睛,用你的心靈。」羅飛嚴肅地看了岳東北一眼,「它會告訴你很多關於死者的事情,有些是生前的,有些則是死後的。沒有一件事可以被忽略,因為對於我們警察來說,這可能就是打開血案秘密的鑰匙。」
岳東北在羅飛的目光下有些發怵,他撓撓頭,給自己找了個圓場:「好吧,那這塊骨頭,它告訴了你什麼?」
「它的質地明顯比正常的骨骼要軟了很多,這是典型的鈣質不足的表現。我開始以為是死者生前患有『軟骨病』一類的癥狀,但這個想法隨即被我自己否定了。首先,李定國覺不會讓一個軟骨病人加入到他的軍隊中,因為這種病人毫無戰鬥力可言;其次,死者的牙齒形狀非常齊整,這與缺鈣的軟骨病人的癥狀是相互矛盾的。所以我換了一個思路,這骨骼中鈣質缺乏應該是由於在死後產生了流失。」
「死後鈣質流失?」岳東北有些茫然地看著羅飛。周立瑋也凝起目光,靜待羅飛的下文。
「是的,土壤奪走了骨骼中的鈣質。」羅飛從指甲縫裡剔出一些剛剛嵌進去的土壤微粒,輕輕搓成粉末,讓雨水將其沖走,「正是因為這樣的土壤,這片土地上的生物群落才會如此與眾不同,高大的喬木無法生長,成就了『亡靈血液』的樂園。
「哦!」岳東北這下明白了過來,用手一拍腦門,「你的意思是:這裡的土壤是帶有酸性的?」
「不錯。」羅飛看著手中那紅黑色的花兒,「所以只有極度耐酸的植物才能在這塊土地上存活。這樣極端的生存環境,必然會孕育出一些獨特的物種來。」
周立瑋俯下身,搓起一撮泥土,端詳片刻后,嘆服一聲:「精彩。原來不需要進實驗室,我們就可以知道這些土壤的屬性。」
「當然,這只是我根據一塊骨骼,以及生物群態做出的推斷,要進一步驗證它,我們還需要更多的證據。」羅飛一邊說,一邊用目光四下搜尋,「這裡,應該還可以找到更多的骨骼吧。」
「這還不好辦。」岳東北大咧咧地鑽入了花叢中,伸手在地面上翻找。不一會兒,他就有所發現了。
「看,我又找到一塊,這應該是人的大腿骨吧?」岳東北舉著一根長長的棒骨,咋咋呼呼地說道,「有好多骨骼都散落在地上呢,看來這李定國對戰死的部下並沒有好好掩埋啊。」
「來,給我看看。」羅飛從岳東北手中接過那根腿骨,用指甲劃了划,然後滿意地點點頭,「質地仍然很軟。」
「現在基本可以肯定,這是一片酸性很強的土地了?」岳東北心中仍有一些疑問沒有解答,「為什麼這一大片山林中,只有這一塊土地是這樣的呢?」
羅飛笑了笑:「這就要從索圖蘭大祭司剛才唱過的那首民謠中尋找答案了。」
剛才羅飛等人討論骨骼鈣質和土壤的時候,索圖蘭一直插不上嘴。此時聽見羅飛突然又提及了自己,他訝異地張大了嘴,問道:「你是說,惡魔的戰爭?」
羅飛搖搖頭:「和惡魔無關,你們族中的先人只是目睹了一次小型的地熱爆發,然後加入自己的想象,將其編成了民謠而已。」
索圖蘭對羅飛所言並不太理解,但周立瑋和岳東北二人卻立刻明白了過來。
「對!對!濃煙從地縫中冒出,熾熱的惡魔之血在土地上流淌……這的確是地熱活動的跡象。」周立瑋連聲說道,「一點都不錯,這個猜想非常的合理。」
「所謂『熾熱的惡魔之血』,指的應該就是溫泉。」羅飛進一步做著解釋,「有些溫泉自身的酸性是很強的,這就是使得這片土壤酸化的原因。」
「原來如此。」岳東北此時也由衷地贊道,「能從民謠傳說中尋找到如此重要的線索。你俱備了成為一個傑出歷史學家的素質。不過你是一個警官,可惜了,可惜了……」
羅飛沒有理睬對方的這番感慨,他此時正入神地看著手中的那根腿骨,似乎正在思考著什麼。片刻之後,他才抬起頭說道:「岳先生,你之前說過的話,現在看起來,也是有問題的。」
「之前?什麼話?」岳東北茫然地撓著腦門,要跟上羅飛敏捷跳躍的思維,對他來說顯然是有些吃力了。
「這些骨骼散落在地面上,並不是李定國沒有認真掩埋死去的部下。而是因為後來有人把這些骨骼挖了出來。」
白劍惡已許久沒有說話,聽到這裡,他似乎也壓制不住心中的好奇,插口問了一句:「這,你又是怎麼知道的?」
羅飛舉起腿骨,向眾人展示:「你們看,骨骼上有被砸碰的痕迹,在這裡。這應該是鐵鍬一類的挖掘工具留下的。當然,在戰爭中,士兵的骨骼受傷也是常事。不過如果是生前被利器擊中,由於那時骨骼堅硬,損傷時一定會有碎裂產生。而這根骨頭只是出現一道深深的印痕,並且在印痕部位發生了彎曲形變,這隻有在鈣質流失,骨質變軟的情況下才有可能。還有,你們聞不到骨骼上濃重的腐腥味嗎?這說明這些骨骼暴露在空氣中的時間並不長。」
「的確是,我剛才也聞到了,只是沒想那麼多。」岳東北晃晃腦袋,「這麼說,骨骼是近期才被挖出來的?」
羅飛略一沉吟:「也不會很近,至少是在今年開春之前。因為這批『血花』群落完整,並沒有遭到挖掘破壞的痕迹。」
「那是誰挖的?他又為什麼要挖這些骨骼?」岳東北一眨不眨地看著羅飛,期盼他能解開所有的迷惑。
不過羅飛也只是一個凡人而已,這次他想了很久,最終還是搖了搖頭:「現在,我還回答不了這些問題。」
「不管是誰做的,這都是對死者極大的不敬和褻瀆。」索圖蘭鄭重其事地說道,「羅,如果我們要追趕的人並不在這裡,那還是……」
大祭司的話剛說了一半,突然停了下來。他抬起頭,臉上掛滿了驚愕。不光是他,羅飛等人也是神色大變,紛紛調轉目光,看向遠處的山坡高處。
一聲凄慘的悲嗥正從那個方向傳過來!
那悲嗥充滿了絕望仇恨和痛楚的情緒,和著連綿冷雨,在山谷間回蕩著,良久之後,方才慢慢止歇。聽了這聲嗥叫,眾人的心口如同被利爪抓撓過一般,刺疼刺疼地極不舒服。
正惶恐之時,迪爾加忽然抬起手,口中嘰哩呱啦地叫嚷著。緊接著,白劍惡面頰上的肌肉也抽動起來,顫著聲音說道:「是他,他在那裡!」
大家順著迪爾加所指的方向看去,只見在大約四五百米開外,接近山坡頂部的地方,一個身穿黑衣的男子正矗立在風雨中,剛才的那聲嗥叫,應該就是從他口中發出的吧?
羅飛心中一凜,記憶中某個模糊的片斷被喚醒,雖然相距甚遠,雨勢又大,那人的具體相貌看不分明,但他還是強烈地感覺到:這正是曾出現在自己恐怖幻境中的那個神秘黑影!
岳東北顯然也有相同的感受,他愣在原地,口中喃喃自語:「是他,他在看著我們,他想幹什麼?」
片刻的沉寂之後,白劍惡突然「嘿嘿嘿」地發出一陣絕望的笑聲,然後他陰森而又無奈地說道:「他在欣賞獵物。我們全都是他的獵物!就像現在的形勢,一切都在他的掌控之中。」
黑影所站的位置,正是高處一塊向外凸起的土階上,所以他可以俯瞰整個山谷,形成一種居高臨下的迫人氣勢。而在墓場中的眾人,也全都因此感受到了一種某名的壓力。
還是羅飛最先恢復了思維能力,他手指那塊土階,對索圖蘭說道:「大祭司,請趕快把我們帶到那個地方!」
索圖蘭也正有此意,他對迪爾加說了句什麼。迪爾加咬咬牙,揮舞著手中的彎刀,率先沖了出去。
眾人緊緊跟隨,很快出了墓場,又進入了叢林之中。此時由於樹木的遮蔽,已無法看見山坡上方的情形。大家由熟悉地形的迪爾加帶領,向著那土階處快步趕去。
這一段路途雖不算很長,地勢也不陡峭,但在密林中穿行,還是需要費些氣力的。約十分鐘后,眾人終於來到了目的地,那塊凸出的土階上。
可是此時,這裡早已是空蕩蕩的,剛才的黑影又不知遁向何處去了。
迪爾加見此情形,卻不停留,一轉身,向著與土階凸起相反的方向走去。索圖蘭一邊移步相隨,一邊對羅飛等人說道:「那邊有一個山洞,我們過去看看。」
果然,走出十多步遠,一個三米來寬的山洞出現在眾人眼前,那洞口被茂密的樹枝灌木遮蔽的大半,不走近了,還真是難以發現。
「這山洞是當年李定國開鑿的。與清兵交戰時,這裡就是他的指揮部。」索圖蘭對這山洞的來歷做了簡短的解釋。
而羅飛此時則更關心另外一些事情,他拉住正想往洞內闖的迪爾加,然後伸手指了指洞口處地面附近的一些藤蔓。那些藤蔓枝葉凌亂,有被踐踏過的痕迹,顯然是有人剛剛從洞口進出過。
迪爾加提高警惕,放緩了腳步。羅飛緊隨著他身後,相互間形成護衛的姿態。就在最後的兩個哈摩勇士也想跟著大家進入山洞時,索圖蘭卻對他們吩咐道:「你們在外面守候,不要進來了。」
兩人應了一聲,各自持刀,分立在洞口兩旁。
由於這並非天然形成的岩石洞穴。所以洞內的地面仍是土壤結構,踩在腳下時,頗有鬆軟潮濕的感覺。剛走進三兩步,原本就微弱的林光便已完全消失,洞內只見黑乎乎的一片。好在羅飛等人隨身都帶有攜帶型的手電筒,此時正好派上的用場。
隨著電筒的光芒亮起,眾人終於可以一窺洞中的情形。洞並不大,縱深只有五六米的樣子,一眼便看了個乾乾淨淨:這裡現在並沒有其他人存在。
羅飛忽然想到什麼,招呼了一聲:「大家先不要走動。」然後他把手電筒壓低,照向身前的地面,一些腳印呈現了出來。
腳印雖然雜亂,但看得出是由一人所留,羅飛蹲下身,乍開手粗略地量了下腳印的大小,說道:「這是個健壯的男子,他的身高應該在一米八以上。」
洞內空蕩蕩的,實在沒有什麼可看的東西。周立瑋和岳東北此時也把手電筒的光柱掃向了地面,很快,一些異常的情況出現在了光圈中。
在離眾人兩三米遠的地方,地面上出現了一個大坑,坑周圍的泥土蓬鬆雜亂,顯然是剛剛被挖開的。
迪爾加一聲驚呼,似乎受到了不小的驚嚇。羅飛警覺地抬起頭,目光剛剛離開那片腳印,便看到了前方不遠處的土坑。
「這是怎麼回事?」羅飛詫異地問了一句,同時回過頭來看向身後的索圖蘭。
索圖蘭面沉似水,神色極為凝重。羅飛還從未見他有過如此表現,可見這土坑的出現一定是意味著發生了某種極不尋常的事情。
「怎麼了?」羅飛加重語氣,又問了一次。
半晌之後,索圖蘭終於緩緩開口:「這個地方,原本應該是一座墳墓。」
經他這麼一說,羅飛等人再看那土坑時,心中都是一緊。這土坑的形狀隱隱看出,正與一個人的身形相吻合。這,會意味著什麼呢?
「墳墓?這是誰的墳墓?」羅飛的思維急速轉動,立刻抓到了問題的關鍵所在。
索圖蘭苦笑了一下:「哈摩族人都知道,這個山洞中埋葬的,正是當年的『惡魔』李定國。」
「李定國?」羅飛等人同時驚訝地叫了起來。
索圖蘭點點頭:「當時大祭司封存了李定國的血液后,特意把他的屍體單獨埋葬在這個山洞中,並且也下了相應的詛咒。」
「各類史料中,對李定國最後葬在哪裡,從未有過記載。沒想到今天竟讓我有了如此重大的發現!」岳東北興奮的撮著手,可隨即又露出遺憾的表情,「那李定國的屍骨怎麼會不見了?」
的確,這個墳墓現在被挖開了,只留下一個空空的土坑。
「他帶走了洞里的死人?他到底想幹什麼?」羅飛緊鎖起眉頭,像是在自言自語。
索圖蘭深深嘆了口氣,向著洞外走去,迪爾加緊跟在他的身後。過了不久,周立瑋和岳東北也厭煩了洞內幽暗陰森的環境,先後出去了。只有羅飛仍在洞中,一點一點地細細搜索,希望能發現一些有價值的線索。
他甚至徒手把坑旁邊新堆積的土壤都翻動了一遍。可是除了腳印,他在這個山洞中,沒有任何其它的收穫。
當羅飛帶著一身泥土走出洞外的時候,索圖蘭正盤腿端坐在一株大樹下,他的雙眼緊盯著前方的不遠處,彷彿入定了一般。
羅飛走上前,順著對方的目光看過去,只見在灌草中橫卧著一段枯敗的死樹殘軀,正是這個吸引了哈摩族的大祭司。
「大祭司,你在想什麼?」見索圖蘭的表情如此莊重,羅飛非常小心地輕聲問道。
索圖蘭的眼睛微微閃動了一下,似乎是中斷了沉思的狀態,然後他探過身,從枯樹上密密麻麻生長著的菌菇中採下一隻來,遞到了羅飛的手中。
「羅,死亡絕不意味著結束。相反,它是另一段輪迴的開始。」半晌之後,他迎著羅飛詫異的目光,幽幽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