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章 覆水難收
第四十五章覆水難收
這種天氣,當然不適合出門,家裡又幾乎彈盡糧絕,於是良辰打了個電話,報了需要的食物,讓超市送貨上門。
送貨工到來的時候,凌亦風還沒醒,良辰身上沒錢,只好去找他的錢包。
等到從錢包里拿錢的時候,她的手指不期然地微微一停,神色有些恍惚,直到對方站在門口提醒地叫了聲:「小姐?」,她才緩過神來,不好意思地笑笑,將鈔票遞出去,說:「不好意思,耽誤你時間了。」
關了門,她順勢靠在門板上,手指滑過,那上麵皮質光滑細膩。她慢慢摸到裡層,觸到稍顯硬質的物品,遲疑了一下,抽了出來。
照片已經明顯發舊,邊緣甚至微微泛黃。那上面,極為年輕的自己笑靨如花,目光清澈湛然。
少女時代的她用熟悉的笑容和神情,在這一刻將往事統統拎了出來,又擺到了她的面前。
那時候的事,當然歷歷在目,良辰不禁微笑,翻到背面去看。
那上面,還有她的字跡,原來很清晰的,可是過了這麼多年也難免模糊老舊起來。
——我的良辰。
她寫的,正是這四個字。
可是,當她的眼神落下來,卻陡然怔住。
在那四個清秀小巧的字後面,有很大的一個問號,隨意用紅筆劃的,力道卻像很大一般,觸目驚心。
當然,那顏色也不復鮮艷,黯淡得一看便知是早已印上去的。
她的呼吸微微一滯,雖是陳年舊事,雖然如今早就覆水重收,可眼前彷彿還能看見凌亦風唇角邊強烈反問自嘲的冷冷笑意。
混亂不堪。
她搖搖頭。今天的每一件事,似乎都無時無刻不在提醒著她當年一念之間的錯誤選擇。
恰恰在這時,「啪」地輕微一響,霎時間燈火通明。
凌亦風站在樓梯口,頭髮微亂,之前略微疲憊蒼白的臉色倒像恢復了不少氣色,隔著幾米的距離,眉目一如既往的清俊。
他瞟見她手中的錢包和照片,卻只是低頭看著地上的大袋食物:「買了這麼多菜?晚上打算做什麼好吃的?」
當著他的面,良辰突然有些尷尬,一時並不答話。
凌亦風隨即走過來,在沙發里坐下,沖她招手。
「怎麼?」她半疑惑地在他身邊坐下,就見他伸手從茶几上拿起一支筆來,下一秒,相片也被抽走。
他轉頭朝她笑笑,眉眼舒展,眼神清亮,意外地帶著點孩子氣。
濃黑的墨水,帶著幽幽的反光,落在光滑的照片背面。
她有些目瞪口呆,看著那長長重重的一豎和濃重的一點出現在那個問號的後頭。
凌亦風放下筆,抬頭揉了揉她的頭髮,笑道:「怎麼樣?是不是感覺到了驚喜的語氣?」
她愣了兩秒,終於輕輕笑出聲來。
我的良辰?!
確實又驚又喜。
她突然伸出手,摟住他的頸脖,氣息溫熱地湊上去。
他把頭一偏,眼睛里笑意閃閃,「我沒刷牙。」
她搖頭,直視他,聲音有些急促:「我愛你。」
從小到大,她很少這樣直接地說出這個字,如今語出突然,顯然連凌亦風都微微詫異。
她卻主動將唇印上去,又再低低地說了一遍:「凌亦風,我愛你。」
是真的愛,所以現在看著他的笑,都會心痛萬分,生怕會就此失去,怕抓不住那四成的機會,留下永遠的遺憾。
攬在她腰后的手驀地一緊,隨即這個吻便得到更加熱切的回應。
她在那具萬分熟悉的懷抱里,在他的纏綿留戀中,一點一點地沉淪下去,直到失去所有力氣。
等他終於放開她,她深深地吸了口氣,忽然覺得眼睛酸澀難當,可是聲音卻是平穩而堅定的,她說:「去手術吧,我陪你。」
這一刻,她怕,可是卻不得不一往無前。
其實也無所謂什麼應不應允,原本就是要在第二天動身去手術的,可是現在凌亦風只是順水推舟,溫和地說:「……好。」隻字不提原定的計劃。
他心裡清楚,這半天對於良辰來說過得身心疲憊,如果在這個敏感時刻讓她知曉自己是打算瞞著她去手術,將會帶來怎樣的反應和後果,他無從得知。
於是,索性不說,總之殊途同歸。
燈火通明的屋內,他半躺在沙發里,抱著良辰,動作親昵,他說:「James是我的主治醫生,全都交給他安排。」
良辰問:「那,就在本市手術?還是北京上海?」突然想起上次他出國的事,抬起頭看他:「我們去紐約?」
他看了她一眼,「嗯,James在這邊只是座客專家,紐約才是他真正工作的地方。」
她點點頭:「好。」然後又催他:「讓他儘快準備吧,我們也好早一點動身。」
凌亦風突然笑笑:「什麼時候成了急性子了?」目光沒有離開她的臉,只是低下聲音問:「良辰,你確定要和我一起去?」
「我們說好的!」她揪住他的衣領,也不知自己的眼底是否有驚慌劃過。
凌亦風鬆開環著她的手,揉了揉她的頭髮,淡笑著垂下視線,什麼都沒再說。
當晚,良辰留了下來,親眼看見凌亦風給James打完電話,一顆心卻突然憂喜參半。
彷彿希望和末路,同時在前方招手。
在睡覺之前,她趴在他的胸前,耳邊是他的心跳聲,一下一下,沉穩有力,似乎能從他的胸腔直接傳遞到她身上。
實在不敢想像,如果有一天,它消失了,將會怎樣。
「我明天不上班。」她說。
凌亦風一怔,「怎麼了?」隨即明白過來,笑了笑:「可是我要去公司,有些事情要交待。」
她突然有些失望——現在的自己,只希望時時刻刻與他待在一起,好像只有這樣,才能彌補那些失去了的東西。
凌亦風又何嘗不懂她的心思?垂下頭吻了吻她的發頂,鼻端縈繞著洗髮乳的清香,沉下那聲低低的嘆氣,他只是說:「要不然,你和我一同去公司。」
她靜了一會兒,才搖頭,神色已恢復如常,眼睛直直地看他:「我等你回來吧。」聲音溫和寧靜。
還沒走到世界末日,她卻已開始表現得如此脆弱驚慌,那麼真到關鍵那一刻,又有何力量支撐自己等著手術燈滅?
蘇良辰,不應該是這個樣子!
他的良辰,不該這樣……
凌亦風轉過臉,夜色被層層疊疊的窗帘遮蓋住,一絲縫隙都不透。
當初,只因為自己的不甘心,因為一時的私心和衝動,便將良辰帶到了這種境地——不管中途怎樣努力,最終還是無可避免把她拖到了這一步。她的患得患失,她的憂心忡忡,和平常的狀態形成鮮明的對比,也正因此而更加不容忽視。
在這種階段,她什麼都不能做,只能跟著牽挂憂慮,還要擔心未知的結果。然而,這正恰恰是他最不想見到的。
可是,到現在才來懷疑當日舉動的對或錯,顯然已經為時已晚。
過了很久,他忽然低聲說:「良辰,你答應我一件事。」
懷裡的人輕微地動了一下,他繼續說:「這場手術也算是賭博了,既然我們已經做了選擇,既然決定要賭了,那麼你答應我,你要輸得起。」
他低下頭,只見那兩排濃密纖長的睫毛輕輕顫動了一下,投在眼底印成弧形的陰影,人卻一動不動,呼吸均勻。
他沉默片刻,輕輕扶著她的肩,將一隻手臂抽出來,替她拉好被子,熄了燈。
他吃了葯,也在黑暗中漸漸沉睡過去。
一直安睡於旁的良辰這才緩緩睜開眼睛,被子下面的雙手早已緊握成拳,緊到關節隱隱生疼。
此時此刻,她還沒法答應他的要求,甚至聽見那個「輸」字,之前硬撐起來的自以為堅固的防線,就已經快要潰不成軍。
等待和煎熬的日子,彷彿連呼吸都是痛而艱難的。
第二天,天空並沒放晴,C城的春季總是多雨的,而且一貫連綿多日不絕。
良辰醒的時候,凌亦風還在睡。她側著身凝視他的睡顏,直到目光將他唇角眼邊細小的紋路一一勾劃了一遍,這才悄無聲息地起身下床。
她在客廳坐了一會,將落地窗的窗帘統統拉開,然後才去廚房準備早餐。
凌亦風的秘書打電話進來的時候,微波爐里正溫著昨天從超市買回來的牛奶,車子已經等在門外,看來是他昨天早就安排好了的。
「我去叫他,你先進來坐。」她招呼了一聲正想上二樓,就見凌亦風換好了襯衣正下樓來。
秘書站起來,叫了聲:「凌總,早。」
凌亦風點了點頭:「早。」
「吃點東西再走。」她轉身進廚房端早餐。
誰知凌亦風也跟上來,卻沒進去,只是倚在門框邊,問:「做了什麼吃?」
她一怔,只覺得聲音有些怪,連忙轉過頭仔細地看他。
因為一大早又下著雨,天很暗,因此廚房裡早就開了燈。此刻在明黃的燈光下,凌亦風的臉色卻顯得有些詭異的白。
她一皺眉,問:「怎麼了?是不是……」
話說到一半,只見他輕輕搖了搖頭,她下意識地停了停。
可也就在這極短的停頓間,一切都如慢鏡頭一般,在她眼前上演。
——那隻扶著門框的手,修長無力,緩緩滑了下去。
她呆住,手上還端著熱牛奶,便聽見秘書驚惶的聲音。
心裡頭,彷彿有一根一直緊繃的弦,「啪」地一聲,在凌亦風猝然倒下去的那一刻,一同斷了。
James趕到醫院的時候,凌亦風剛經過了急救,被送入病房觀察。他一推門,就看見良辰雪白的一張臉,再看看床上,凌亦風似乎還沒醒過來。
還沒等他開口,良辰已經如同看見救星,一直黯淡的眼神瞬間亮了亮。
她很快迎上前,聲音急而弱:「怎麼會突然就暈倒?這表示什麼?」稍頓了頓,又問:「是不是需要立刻進行手術?」
她因為慌亂而變得有些語無倫次,James神情嚴肅,反問:「醫生檢查了沒有?他們是怎麼說的?」
良辰卻搖頭。
醫生倒是拍了片子,也叫她去看了,可當時她的腦子裡彷彿只有嗡嗡的響聲,長串長串的話聽進去,卻完全理解不了。她也不知道自己怎麼就變得這麼沒用,唯有聽見醫生保證病人暫時沒有生命危險時,心頭才一松,握成拳的手心早已布滿冷汗。
James見她這樣,不再多說什麼,只是轉身出去,親自去找醫生。
良辰垂下頭,重新執起凌亦風的手。他的手,微微冰冷,一動不動,彷彿和他一樣正處於昏迷狀態。
一時半刻,門外又有了動靜,良辰急急抬起頭,心裡卻隨之「咯噔」一聲,猛地一沉。
一向氣度雍容的凌母幾乎是跑著進來的,目光因為焦急而盈盈閃亮,她先到床邊看了看,才看向早已站起來的良辰,眉心蹙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