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距西門約有三四里,路旁建有一座土地廟,四周都是蒼鬱的樹林,是一處歇腳的好地方。
一個雞皮鶴髮,老眼凶光閃爍,握了一根渾鐵壽星杖的老太婆,從廟后踱出,在大路中間攔住了。
老太婆身後,酆都五鬼中的四鬼,魚貫跟出,像四具行屍,相貌猙獰鬼氣衝天。
五鬼只剩下四鬼,其中一鬼氣色甚差,顯然傷勢仍沒痊癒,但仍然可以動劍行兇。
這種兇殘惡毒的魔字型大小人物,除非被砍掉腦袋,不然死不了,而且兇悍依舊,些小創傷算不了什麼。
四雙鬼眼狠盯著泰然趕路,漸來漸近的飛災九刀和青衫客,眼中有怨毒的火花,是被仇恨激昏了的人,這種人十分危險。
老太婆又老又丑,而且生了一隻鷹鉤鼻,真像個巫婆,即使不激怒,也會令人望之生畏,半夜裡出現,真可以把膽小的人嚇死。
飛災九刀老遠便看清了這五個攔路人,但神色絲毫不變,腳下更從容,更穩實。
青衫客也認識四鬼,也神色不變。
「如果碰上可怕的強敵,大叔,知道該怎麼辦嗎?」飛災九刀一面走一面問。
「老弟,我並非什麼都不懂的人。」青衫客笑笑:「不瞞你說,我曾經碰上不少高手,也聽說過不少人物的根底,只不過不曾開殺戒而已。」
「在我面前,你懂得太少了,大叔。」
「我不否認。老弟,你是問我的看法呢?抑或是江湖朋友武林英雄的看法?」
「兩者都有。」
「如果是我,我會在腳板底多抹些油,加快溜之大吉。如果是江湖朋友武林英豪,為了名頭聲譽,不能輸氣,不能辱沒名號,所以必須儘快地拔刀。」
「哈哈哈……」飛災九刀大笑。
「我好笑嗎?」
「你不可笑,你的話好笑。」
「什麼意思?」
「你在說相反的話,也有意諷刺人。」
「我沒有呀……」
「你並沒在腳底下抹些油。」
「哦!你是指前面攔路的幾位仁兄是勁敵?」
「他們是很有名氣的勁敵。」
「錯了!老弟,我對付得了他們。何況,有你在,有你的飛災刀在,我更甩不著腳底抹油溜之大吉,他們根本不是你的敵手。好像,他們少了一個鬼,那成了真鬼的仁兄,是被你殺掉的,是嗎?」
兩人談笑自若,已接近至十步之內了。
老太婆和四鬼不言不動,鬼眼中怨毒的火花更熾盛,更凌厲懾人。
「酆都五鬼其實十分了得,陰風與障眼迷魂大法合擊,武功自成一家,雷霆劍客與八荒人龍兩個人,也休想在他們五人合擊下全身。」飛災九刀止步,嗓門更大:「我所說的勁敵,並非指他們五鬼,雖則他們十分了得,我也曾栽在他們手下。」
「你是指……」
「那可敬的老太婆。」
「她?可敬?」
「是呀!她,沒錯。她的可敬處,是殺人乾淨利落,不會讓死者在痛苦中死去。有些人生性殘忍具有獸性,喜歡把對手凌辱得痛苦萬分,再殘忍地處死。你看過貓捕鼠嗎?先一口咬傷頸骨,再播弄老半天,再……」
「再一口吞食。」青衫客介面:「所以稱靈貓戲鼠。她,她是……」
「酆都長生殿的住持女法師,冥婆道婆。酆都五鬼是座主,也是冥婆的師侄。」飛災九刀揭開對方的身份:「在上一代的凶魔魁首中,冥婆的地位甚高,威望甚至比毒手睚眥高,至少也相等。」
「哎呀!這時趕快在腳底抹油……」
「來不及了,大叔。」
「那……我們……」
「學江湖朋友武林英豪,為了名頭聲譽,拔刀而斗呀!俗語說: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躲,不是辦法,躲得今天,明天呢?」
「小輩,你不會有明天。」冥婆陰森森地介面。
「真的呀!」飛災九刀笑問。
「我冥婆的話,千真萬確。」
「好,就算你冥婆金口玉牙言出如山,在下卻不怎麼相信。」
「你殺了老身一位師侄。」
「老太婆,你這句話,就不像出於金口玉牙了。」
「小輩大膽!」冥婆怒叱。
「把話說明白,不平則鳴,無所謂大膽。」飛災九刀冷冷一笑:「令師侄為了賞金,一而再設計謀殺在下,你一個老一輩的成名人物,魔道至尊,豈可顛倒黑白,指責在下殺了他們?
而且,那晚五鬼夜襲,倉猝間,在下僅砍下一鬼的一條右臂而已,沒能親手砍下他們的腦袋,在下一直耿耿於心呢!」
「是你這個混蛋同伴,躲在外間偷襲。」一鬼咬牙切齒指著青衫客厲叫。
「你是見了鬼了。」青衫客也大聲說:「飛災九刀的武功比在下強百倍,不需要在下相助;而且,在下也不是他的同伴。到你們的住處,把你們打下屋的人確是我,沒錯。」
「我們都是小有名氣有身份的人,不要像癟三混混一樣羅織莫須有的事吵吵鬧鬧好不好?」飛災九刀沉聲說:「雙方目下的情勢,已經不需要講理,三刀六眼直截了當,早些了斷豈不光彩些?」
「小輩,你夠狂了。你說得不錯,老身不是來和你講理的。」冥婆揮手示意,要四鬼退至一旁:「師侄之仇,老身不能不報。你準備了。」
「在下隨時隨地,都準備好了的。」飛災九刀也示意要青衫客退,虎目中冷電閃爍:「令師侄兩度偷襲無功,不會有第三次了。」
「你也不會有明天了,小輩。」
壽星杖長有八尺,重量不下於四十斤,在一個古稀老太婆來說,確也嫌太重了。
但冥婆功臻化境,修鍊有成,囚十斤的渾鐵壽星杖,在她手中輕如無物。
雙手一分,杖尾向前虛探,兩丈圓徑內,都是杖的威力範圍。
這一探雖是虛探,但杖身傳出隱隱風雷聲,可知神功已注入杖身,沉重如山,任何刀劍觸及,都可能刀斷劍折,或者崩飛脫手。
一聲刀吟,尖刀出鞘。
尖刀長僅兩尺二,是單手使用的輕兵刃,與渾鐵的沉重壽星杖相較,真有小兔搏獅的感覺。
「得罪了!」飛災九刀豪勇地持刀行禮,表示他要不客氣搶攻。
生死相決,不是印證較技,不需相讓,出手可能就是致命一擊。
老太婆其實不是虛探,功貫杖身潛勁澎湃,突然向前疾吐,反而先一步搶攻。
飛災九刀的刀短而輕,按理決不可能用刀封架,必須閃避遊走,找機會切入反擊。
又是意外,尖刀竟然拂出搭杖。
刀身閃電似的搭住杖尾,龍吟虎嘯陡然迸發。
一沾即分,兩個人同向左側閃移兩步,勁氣激蕩,分開后刀和杖皆餘音隱隱。
冥婆臉色一變,杖撼動了兩下。
「你……你迫回我……我的陰煞大潛能……」冥婆的嗓音走了樣:「我不信!」
「錚!」刀光一閃,人影重現,尖刀的刀身,平搭在壽星杖的尾部近尺處。
「你不信,再發勁吧!」飛災九刀的左掌,搭在握刀的右掌背上,馬步略沉:「挑得開在下的刀,在下放你一馬,不然……哼!」
一聲厲叫,冥婆雙手上挑,馬步疾沉,勁道發出山洪,用上了平生所學。
刀上升三寸,片刻,杖開始逐分下沉,龍吟虎嘯聲漸增,刀身閃爍著懾人心魄的熠熠光華,似乎重量突然增加了十倍,百倍,將杖逐分往下壓。
尖刀厚背薄刃,不宜加重壓力,那會將刀身折斷,是不便用力的輕型刀,甚至不宜用砍劈二訣馭使,用這種刀比力,簡直開玩笑。
雞卵粗的壽星杖,竟然抬不起小小的尖刀。
僅片刻間,冥婆大汗徹體,握杖的雙手,呈現小幅度的顫抖。
飛災九刀寶相莊嚴,額面也汗光閃亮,呼吸像是停止了,人與刀沉穩得有如岳峙淵停,任何外物異象也撼動不了他的情緒。
當冥婆的馬步漸向下挫,膝的彎度增加時,旁觀的四鬼大驚失色。
「師叔……」大鬼駭然低叫。
「咱們上!」二鬼咬牙叫。
青衫客搶出,一拉馬步,左掌虛引。
「咱們再來玩玩。」青衫客沉聲說:「你們四個一起上,把你們的五毒陰風抖出來吧!」
「咱們用劍!」四鬼沉喝,伸手拔劍。
「不要臉!你們輸不起。」青衫客大罵:「該死!我不該將刀丟掉的。」
赤手空拳斗四把劍,青衫客真有點心怯。
「不許妄……動……」冥婆吃力地叫,聲落,口角有血溢出。
「收勁!」飛災九刀低喝:「你該已修至收發由心境界,在下讓你的先天真氣徐匯丹田。」
冥婆徐徐呼出一口長氣,雙手不再顫抖。
一聲刀吟,尖刀脫杖。
冥婆連退三步,幾乎失足坐倒。
「師叔……」四個鬼同聲驚叫。
「我很好。」冥婆以杖拄地,緩緩佇穩用衣袖拭口角的血跡,臉色泛灰,似乎一下子老了十年,眼中厲光已隱,這才像一個蒼老的老太婆。
「帶了你的人,走,走得越遠越好。」飛災九刀收刀入鞘:「最好回酆都苦修,今後不要讓我飛災九刀碰上你們,不然,哼!」
「閣下,我三師弟的仇……」大鬼厲叫。
「你給我閉嘴!」冥婆沉叱。
「師叔……」
「你們謀殺他在先。」冥婆居然講起理來了。
「這……」
「即使他殺了你們的老三,也是應該的。」
「是他殺的……」
「如果是他殺的,今天你我全都得橫屍此地,蠢材!你們還不明白?」
「這……哎呀!」
「你叫什麼?」
「那天晚上,如果不是這個傢伙躲在外間……」大鬼指指青衫客。
「那天晚上我根本不在客店。」青衫客說。
「李小輩只砍斷老三的手臂,那外間的人……」
「只有一個可能。」二鬼急急介面。
「誰?」
「女魃!」二鬼肯定地說。
「師叔,咱們走。」大鬼咬牙切齒說。
冥婆瞪了飛災九刀一眼,轉身便走。
五人匆匆走了,飛災九刀呼出一口長氣。
「你又顯得心事重重了。」旁觀的青衫客苦笑。
「是的,煩人。」
「女魃?」
「我又不能說謊。」
「真是女魃殺的?」
「是的。」
「就是那個什麼呂綠綠或是呂春綠?」
「別提了好不好!」
「你和她……」
「大叔!」飛災九刀大叫。
「好好,不說就不說。天曉得,女人!」
「天下間千萬蒼生中,有一半是女人。」飛災九刀舉步往東走:「別笑我,大叔,你也在為女人而煩惱,我沒說錯吧?」
「這……」
「床上多了一個人,一定是男人。」飛災九刀情緒開始轉佳:「多一個女的,決不會鬧分居,女人可以忍受床上多一個女的,但男人決不會容忍床上多一個男人。
男人有三妻四妾平常得很,女人有兩個男人一定會打破頭。武則天一代英明女皇,就因為多有兩個男人,便成為千秋唾罵的對象……」
「你有完沒有?」青衫客又氣又急怪叫。
「完了完了。」飛災九刀怪笑:「趕兩步進城,找酒樓填五臟廟。」
「我說過我作東。」
「先謝啦!這一段路,大概不會有人打劫了。」
「天殺的!我一定得找一把趁手的刀。」青衫客自怨自艾:「沒有刀,活得一定很艱難。」
「你現在才明白呀!我替你再弄到一把刀。」
「我也先謝啦!」
「喂!我替你想起一個妙綽號。」
「什麼綽號?」
「我的綽號叫飛災九刀。」
「誰都知道你是飛災九刀。」
「飛災橫禍。」
「你是說……」
「你叫橫禍九刀。」
「什麼?橫禍九刀?多難聽。」
「越難聽越響亮。」
「不要!」
「一定要。飛災橫禍走在一起,咱們把江湖搞個天翻地覆,妙極了!」
北門內的申伯祠左首不遠處,有一座本城最有名氣的申州酒樓。
兩人一進店堂,見多識廣的店夥計便心中叫苦。
再登上樓座,跟來照料的兩名店伙直打哆嗦,說話也結結巴巴,能說會道的嘴巴,似乎塞進了一枚麻核桃。
六味下酒菜,先來四壺高梁燒。
樓上分三間,有三十餘副座頭,食客不多,只有四成座,食客有一半是江湖豪客。
飛災九刀選申州酒樓喝酒是有用意的,申州酒樓的食客以江湖豪客居多。在這種地方傳播消息謠言,是最理想的所在。
「夥計。」飛災九刀拍拍斟酒夥計的肩膀和氣地說:「我們自己照料,你請便。」
「是的,客官。」店伙唯唯應諾。
「我叫飛災九刀,他。」飛災九刀指指坐在上首的青衫客:「橫禍九刀。不招惹我們,就不會有飛災橫禍。勞駕貴店的夥計們招子放亮些,別讓那些吃了豹子心老虎膽的人,來找咱們飛災橫禍。」
「是的,客官,小的已受到東主關照,儘管勸其他的客官遠離兩位。」
「遠離飛災橫禍。」
「小的告退。」
「請便。」
不久,全樓的食客一空,沒有人再逗留,誰也不願身邊有飛災橫禍。店伙所擔心的事,終於發生了。
連店伙也紛紛走避,樓上除了他們兩個人開懷暢飲之外,空蕩蕩像是無人的空樓。
「你這股霸氣,還真有十足的效用呢!」青衫客流覽空闃的雅座苦笑:「你是有意示威?」
「不錯,示威必須有霸氣。俗語說:鬼怕惡人蛇怕趕;你沒有霸氣,人家就吃定了你。」飛災九刀的嗓門,大得連樓下的人也聽得一清二楚:「你走著瞧吧!要不了多久,全城都知道有飛災橫禍這兩號人物,那些妄想吃定我們計算我們的牛鬼蛇神,要面對的九刀已經心中怕怕,現在變成面對十八刀,我敢打賭,最少有一半狗娘養的雜種心虛膽落,溜之大吉逃避飛災橫禍。」
「難怪人人都想稱王道霸。」
「大叔,你想嗎?」
「這……」
「你現在已經是橫禍九刀,擊敗了宇內有數的怪傑八荒人龍,已具有強烈的霸氣,有了初步根基,以後……尚須努力了。」
「我已經年近花甲,還有幾天以後?」青衫客語氣有點蕭瑟:「那是你們年輕人的事。」
「大叔,我發覺你對八荒人龍……」
「別提這些,好嗎?」
「呵呵!好像你我都在逃避某件重要的問題。」
「也許是吧!」
「逃避得了嗎?」
「至少,我逃避了三十年。」
「如何?」
「問題還存在這裡。」青衫客指指自己的心口、腦袋:「好在我看得開,家境也還不錯,日子過得不壞,所以……」
「所以,創傷和痛苦不算強烈,你承受得了,只是有點牽挂和不甘心。」
「說得也是。」青衫客一口喝掉一杯酒:「我平平庸庸過了大半輩子,也許真的不甘心。所以,我要過一段……一段……」
「一段截然不同,逍遙自在也天翻地覆的日子。」飛災九刀說:「不平凡庸俗的日子,你能過嗎?」
「不試怎知?」
「好,值得一試。不過,我看得出來,你還沒拿定主意。上了年紀,顧忌太多,下決心改變自己是很困難的事。告訴我,大叔,你從前的所平平庸庸的日子,到底是怎樣平庸,好嗎?」
「真是平庸,老弟。」青衫客又幹了一杯酒,酒意上涌:「耕讀,練武,考功名,中了秀才。然後遊學,然後返鄉,考上了學舍教諭,然後成家,養兒育女,就是這麼一回事。天底下絕大部分的人,就是這樣活,這樣死,平庸得像一口無波的死井……」
「然後,是發現本來應該只有夫妻兩個人的床,多出一個人,一個並不存在卻又存在的男人……」
「是的,我實在無法和那個並不存在,卻又存在的男人爭床,因為那個並不存在的男人比我強。」
「每一個女人的意識中,不存在的人所留形象,必定比存在的人深刻強烈。失去了的,永遠是最好的。就像釣魚,脫鉤跑掉了的那條魚,永遠是最大最肥的一條。」
「我懂你的意思,但我無法克服這種心理的障礙。後來,與其同床異夢,不如分床,把床讓給那個男人,我搬到學舍睡自己的床。我把愛寄托在兒女的身上,所以有了牽挂,有了寄託……」
「所以,你一直在暗中呵護這點牽挂,這點寄託?」
「是的……」
「真的嗎?」飛災九刀像個坐公堂的問案大老爺:「僅僅為了這點牽挂這點寄託?」
「你煩不煩呀!」青衫客扔掉了一隻酒壺:「你一點也不像一個好聽眾。」
「你也一點不像一個秀才,不像一個教學生的教諭。你瞧,連我這糾糾武夫,也不在激動時扔酒壺;我又不是那個賴在你床上的男人。」
「你這……」青衫客扔酒杯了。
「好啦好啦!我不說,我多嘴,不是東西。」飛災九刀笑吟吟地說。
「你是個好人,佳子弟。」青衫客也笑了:「本來,我想招你做女婿。」
「什麼?招女婿?你胡說什麼?」飛災九刀笑不出來了:「好妙的想法。」
「我那女兒很可愛,她也對武功高強的人有好感,所以我看中了你……」
「慢點慢點……」
「你聽我說好不好?最近我發覺你心目中已經有了別的女人,所以我打消了招你做女婿的念頭,我不能把女兒的婚姻大事作冒險的賭注。」
「我心目中有了別的女人?」飛災九刀臉色沉下來了:「胡說八道……」
「呂綠綠,或者呂春綠。」
「這……」
「不必急於否認,說來聽聽好嗎?」
「我不想說,也沒有什麼好說的。」
「你一定要明白,和活的人爭,畢竟還有希望;與死了的人爭,那是毫無希望痛苦萬分的事,男人女人都一樣。」青衫客誠懇地說:「我就是一面鏡子,和那個男人爭,雖然很辛苦,畢竟不曾完全輸得精光。」
「你是說……」
「如果你忘不了蒼鬱佳城裡面的女人,你永遠不會接納另一個女人的感情。即使這個女人的心屬於你,愛你,但她永遠不可能與蒼鬱佳城裡面的女人爭,她永遠是個輸家,她永遠覺得床上多了那麼一個女人,永遠覺得與你同床異夢。
最後,除了彼此互相傷害之外,她得不到什麼,結果只好分床啦!她怎能與一個死了的女人爭床?」
「你……」
「我是過來人,老弟。」
「你把你的感受,你的心態意識,抬出來為我指示迷津,卻找錯了對象,大叔。」飛災九刀不勝煩惱大搖其頭,心情仍然鬱結。
「怎麼找錯對象?」
「我的情形與你完全不同。」飛災九刀神色有點落寞:「我踏過成千上萬具屍體,我殺過數不清的人,知道人死了是怎麼一回事。
死了就死了,如燈之滅,如煙之散,天人永隔了無痕,屍體餵了蛆蟲,肥了泥上,這就是人的終局,決無例外。
我的妻子死了,我愛過,恨過,遺留下來的僅有綿綿的思念,並不妨礙我愛著的人。我不否認內心深處有影沉秋水歡期絕的感覺,但不會讓活的人憔悴幽花泣殘紅。
如果我重新愛一個人,而這個人忍受不了我對仙逝愛侶的思念,我根本不會愛她娶她。廢話少說,酒足飯飽之後,你如果拿定了主意,和我過一段天翻地覆的日子,我帶你去買一把趁手的刀。」
「我已經拿定主意了。」青衫客鄭重地說。
「如何?」
「買刀。」
「橫禍刀?」
「橫禍九刀,或者十刀。」
「不,九為數之極,極終則變,變則不測。」
「好,就是橫禍九刀。」
「好,為即將入世的橫禍九刀乾杯。」
出北關踏上北行官道,已是末牌正未之間,道上旅客漸稀,不時有些車馬飛馳而過,掀起陣陣塵埃,北上的車馬旅客卻廖廖無幾。
飛災九刀仍是那一身刺目的黑勁裝。青衫客不再穿著青衫,改穿黑長衫,衫尾塞在腰帶上。
所買的刀是狹鋒單刀,也是黑靶、黑鞘、禿柄。
現在他自稱橫禍九刀,姓名秘而不宣。他像是換了一個人,文質彬彬的氣質蕩然無存,換上了英氣勃勃的刀客面孔,變成驃悍粗豪的江湖浪客。
兩人灑開大步向北行,腰間僅帶了一隻盛了需用雜物的大百寶囊,行李留在客店裡,表示他倆在信陽仍有一些日子逗留。
「你的估計正確嗎?」橫禍九刀信口問。
「有七成正確。」飛災九刀肯定地說:「有人說,做任何事都必需有十成把握才能進行。但在我這種人來說,五成甚至三成我都要干,天下間哪有十成把握的事?什麼事都不要幹了。」
「那是因為你年輕,狷狂有衝勁。」
「失敗的機會也多。」
「成功的機會也大。」
「不錯。我這七成估計,是有根據的,並非憑臆測賭運氣,而是綜合所獲的消息詳加分析,所獲致的頗為正確的結果。」
「雷霆劍客、八荒人龍、鬼影邪丐、一劍愁,這些頂尖人物皆在信陽出現,那表示路莊主……」
「路莊主不是笨蟲,該已摸清鬼面神的動向了。鬼面神上次在陳州,出其不意火化了佛光禪寺,普度三僧的普明受了傷。這次快速南下汝寧,事先派有人在信陽鬧事,目的何在?路莊主應該知道。」
「咦!你的消息……」
「消息可靠。信陽地區,有路莊主最重要的助拳人,一筆勾祝夢筆的家。如果你是路莊主,你會怎樣?」
「我明白了。」
「明白就好。所以,我算定這是一場決定性的拼搏,雙方都將各展神通全力以赴,八方風雨會洋山鎮,咱們飛災橫禍必定可以趕得上這場暴風雨,正好先坐山觀虎鬥,再撿死魚打落水狗。」
「這就前往洋山鎮?」
「是的,洋山鎮。我已經得到洋山鎮地圖,知道有關洋山鎮生花庄的形勢。圖和信息,是信陽的地頭蛇供給的,十分可靠。」
兩個談談說說,腳下漸快。
「你知道洋山鎮?」橫禍九刀耐不住沉悶,信口問。
「知道。」飛災九刀說:「我脅迫信陽的地頭蛇,打聽兩方面人馬的活動情形。最重要的事,是路莊主那些助拳人,有哪些重要人物住在汝寧府境內。我不去作盲目的追逐,改變策略守株待兔。果然,知道一筆勾祝夢筆是信陽人,他的家在洋山鎮,叫生花庄。」
「唔!妙著。」橫禍九刀稱讚:「看樣子,果然被你料中了。」
「從雙方人物在信陽的活動情形估計,雙方都在用聲東擊西將計就計的謀略鬥法,我這局外人旁觀看清,所以我的七成估計相當保守了,很可能十成料中。」
身後蹄聲急驟,五匹健馬揚塵飛馳,漸來漸近。
「那五個傢伙我認識。」橫禍九刀回望:「江漢間的五個水盜頭領。」
「對,鬼面神暗中請來助拳殺人的兇手。」飛災九刀虎目中殺機怒涌:「強盜殺人,天經地義,所以他們可以肆意屠殺而不被責難,鬼面神也可以把濫殺的責任推得乾乾淨淨的。」
「太過分了。」橫禍九刀也怒形於色。
「這幾個強盜十分了不起,水陸能耐皆超塵拔俗,氣功到家,陸上刀劍難傷,水底可久潛換氣。」
「聽說過。」
「應付得了他們嗎?」
「他們比酆都五鬼如何?」
「在伯仲之間,但敢拼的勇氣要比五鬼旺盛,水中能耐當然高明多多。」
「那麼,我可以應付三個。」
「好,三個給你。」
「你是說……」
「揮出你的橫禍九刀,開殺戒。大叔,害怕嗎?」
「殺強盜,我不會害怕。」
「那就好,準備。」
兩人相處的時間雖然並不長,但雙方皆把對方看成投緣的朋友,因此心意之間有神意相通的默契。有許多人做了一輩子的朋友,也無法達到這種境界。
兩人左右一分,暗中戒備。
飛災九刀在路右,搖手示意不必主動挑釁,因為橫禍九刀正在折樹枝作暗器,準備主動挑釁,射人先射馬,攻擊馬匹就可以引起一場暴風雨。
兩人一身黑,最為顯眼刺目。五騎士老遠便看到他們了,健馬保持速度狂馳而至。
沖近至五十步內,健馬逐漸收勢。
第一名騎士,是老大青蛟郭義。雲夢五奇五個強盜中,郭老大的確有做司令人的充足條件,不但武功最高,也最暴躁,誰要敢不聽他的,保證肝腦塗地。
老大勒住了坐騎,後面四匹馬也勒住了。
五雙怪眼不住打量兩個黑衣人,眼神越來越凌厲,氣氛一緊。
「這兩個混球,很像那個什麼飛災九刀。」老大青蛟的嗓門像打雷:「賢弟們,你們看像不像?」
「應該像。」老二水虎黃濤說:「但是,到底哪一個是?左?右?」
「老大,別管閑事。」老三神鰲汪洋是屬於精明型的人:「飛災九刀不關咱們的事,不是咱們的買賣,沒好處事,不管為妙。」
「河南湖廣的人,提起飛災九刀人人自危。」老大青蛟不是怕事的人,不願罷手:「早晚他會騎在咱們的頭上作威作福,我寧可早些和他說個明白。喂!你。」
老大青蛟的手,指向橫禍九刀。
橫禍九刀不但年紀大了將近一倍,而且臉上成熟的線條,也具有一個高手名宿的風采,所以青蛟找錯了對象,誤把馮京當馬涼。
「我怎麼啦?」橫禍九刀劍眉一挑:「有話你就講,有屁你就放。」
老大青蛟狂傲,橫禍九刀強硬,釘對釘鐵對鐵,沒事也會出事。
「混蛋!」老大青蛟冒火了:「你,就是那個把湖廣河南鬧得天翻地覆的飛災九刀?」
「是又怎樣?」
「太爺找你親近親近。」老大青蛟獰笑,掛上韁跳下馬,挪了挪腰間的分水刀。
「我不是飛災九刀。」橫禍九刀也挪了挪單刀,盯著老大青蛟怪笑。
「你不是?」
「我叫橫禍九刀。」
「什麼?橫禍九刀,胡說八道!」
「閉上你的狗嘴!有飛災,當然有橫禍,你這混蛋怎麼說我胡說八道?去你娘的狗王八!」
說變就變,橫禍九刀的話不再帶有文味,完全是粗俗浪人的口吻,罵起人來居然怪順口的,一點也不像一個秀才,更不像執教鞭的教諭。
老大青蛟怒火焚心,一躍而上,大喝一聲,鐵拳如電,兜心來一記黑虎偷心。
橫禍九刀一聲長笑,扭身切入,右掌斜架攻來的大拳頭,右拳發似奔雷,搗在青蛟的右脅下,力道千鈞。
「嘭!」
一聲悶響,青蛟被震退了兩步,如山拳勁居然打不斷肋骨,沒造成任何傷害,護體氣功足以抗拒刀砍劍劈,內家重拳同樣勞而無功。
「唔!好精純的三陽神功。」橫禍九刀臉色微變:「我估錯你這混蛋的修為,真該多加三成勁,就可以把你打個半死了。」
其他四騎已下馬戒備,看到老大被人一拳打退了兩步,全都吃了一驚,怎麼一上去就挨了拳頭?這表示對方的武功比老大高明了。
「趕快劈了他!」老二拔刀叫:「老大,拔刀,咱們要趕往洋山鎮,別讓這兩個傢伙耽擱咱們的行程,我堵住他的背後。」
「我要裂碎了他!」老大青蛟怒叫,大概被打得不怎麼好受,怒叫著拔刀狂野地衝上。近身的剎那間,橫禍九刀的狹鋒單刀,以令人目眩的奇速出鞘、切入、揮刀……
風雷驟發,人與刀急閃疾旋。
「橫禍一刀……」沉叱聲從狂野地閃爍的漫天刀光中傳出。
人影就在這瞬間分開,刀光流轉,破風的銳嘯徐斂,一接觸便有了結果。
這瞬間,堵住身後的老二水虎,看到流轉而至的眩目刀光,不假思索地一刀揮出,反應超人,揮刀自保完全出於本能,封招綿密形成無隙可入的刀網。
「橫禍二刀……」喝聲與刀光齊至。
流轉的刀光破網而入,立即陡然中分。
「砰!」老大青蛟倒了。
「啊……」老二水虎接著狂嚎著摔倒。
老大的三陽神功,擋不住橫禍九刀的神功馭刀致命一擊,割開了左腹肋,一刀斃命。
老二水虎丹田被刀貫入,刀尖擊碎了脊骨透背三寸,也是一刀致命。
內功對內功,功深者勝,決無例外。所謂刀槍不入的內功絕學,是指對方不是內功高手用刀砍劍劈。
碰上對方也是內功高手以內功馭刀劍,而且內功的火候更精純,那就註定了優勝劣敗,無所謂刀槍不入了。
剎那間,一人一刀幾乎同時斃命。
橫禍九刀斜掠出丈外,舉刀齊眉,注視著沾了鮮血的刀身,不敢向死屍注目,臉色泛青。
老三神鰲飛躍而上,分水刀如雷電臨頭。
橫禍九刀像是失神,屹立不動忘了移動。
黑影與刀光電射而至,飛災九刀及時到達。
「錚!」
尖刀的刀背,崩開光臨橫禍九刀肩頸的分水刀,順勢反抽,危機間不容髮。
「天斬刀……」飛災九刀的喝聲同時傳出。
「呃……」老三神鰲叫了半聲,摔倒出丈外,咽喉已斷,所以只能發出半聲悶叫。
老四老五大駭,急沖的身形猛然剎住。
「我才是飛災九刀。」飛災九刀迎面衝進。
兩個強盜心膽俱寒,轉身飛躍而走。
飛災九刀強抑追上揮刀的衝動,反向後急退。
「大叔!」他大叫。
橫禍九刀的左肩頸鮮血染紅了一片,衣領也沾濕了,可看到一道刀創,傷了皮膚,再深半分,便可砍傷血脈,好險。
他仍在發獃,似乎不知道痛楚,死瞪著刀身上的血跡,仍深陷在震驚的情緒中。
假使飛災九刀晚到一剎那,他的頭很可能被老三神鰲砍下來了。
飛災九刀從百寶囊中,取出瓷葫蘆倒些金創葯,敷住那道淺淺的創口,血立即止住了。
啪一聲響,飛災九刀給了他一記不輕不重的耳光。
他猛然一震,打一冷戰。
「你回家去吧!你的本行是教書,不是殺人。」飛災九刀鄭重地說:「很抱歉,我不該鼓勵你用刀,更不該鼓勵你開殺戒。」
他呼出一口長氣,脫手將刀丟掉。
「我死過一次了,是嗎?」他的嗓音走了樣,眼中仍有驚恐的神情。
「是的,你死過了一次了。」
「我……」
「我見過許多懦夫。」飛災九刀冷森的語音震耳:「他們碰上官兵或匪盜,便像羊一樣跪伏下來哭叫,任由對方毫不費力地戮殺,連看刀的勇氣都沒有,更不用說起而反抗了。」
「我……我從沒……」
「我知道,你在震驚下失神。問題是,你事先已經在心理上有了殺人的準備,居然發生失神麻木的現象,任由另一個強盜的鋼刀臨頸,似乎完全麻木了。
可以預見的是,你心中仍有強烈的罪惡感,你不是舉刀橫劍做嘯山河的人,你會很快地死在別人的刀劍下。」
「這……」
「回家吧!你的手只配執教鞭戒尺,或者握筆畫山水翎毛賦詩填詞。不要在刀劍中浪費你的生命,難怪你沒有勇氣趕走佔了你的床,並不真實存在的男人。」
說得刻薄尖酸,也鋒利得像刀。
「你……」他大聲抗議。
「你沒有勇者的形象,不如早歸。江湖是弱肉強食的血肉屠場,你不殺人就被人殺,你們讀書人那套仁義道德,在這裡不值半文錢。你走吧!免得我感到罪過和歉疚。」飛災九刀大踏步走上官道,頭也不回揚長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