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上帝的手指

第二章 上帝的手指

第二章上帝的手指(本章免費)

我努力回憶我們相處的每一個細節,我們交談的次數歷歷可數,關於生死災難命運糾葛,她從未對我說起過,並且我確信,起碼在學校里,她不會對第二個人說起,因為她真的沒有別的朋友。我閉上眼睛,很難想象她十七歲稚嫩的心怎樣去獨自承擔有關死亡的沉重預言。

我本應該可以做點什麼,可是什麼都沒做。我覺得心裡有股異樣的痛,那一夜整晚失眠。

我一廂情願地認為,溫雅放在書桌抽屜里的書,是故意留給我的。因此,在她的家人來學校辦手續收拾她的東西之前,我偷偷拿走了那幾本算命書。每一本書都寫滿了她密密麻麻的筆記,她娟秀的鋼筆字淹沒了書上原有的鉛印字。

我在心裡默默為她祈禱。如果她還能活下來,還能醒過來,我一定答應做她的徒弟。

但是,我惴惴不安地等了很多天,卻再沒見到她。一個月之後,從班主任的嘴裡得知,她已經變成了植物人,恐怕再也無法醒來。消息傳來的那一天,我破天荒地逃了半天課。我一口氣跑到我們爬過的那座小山上,在那眼山泉旁邊坐到天黑日落。

那是九九年的深秋,離千禧年還差一個冬天的距離,而在我的心裡,一個時代就這樣結束了。

我曾經去探望過她,那是我唯一一次單獨探望病人,也是我第一次給女孩子買花。可是當我捧著一大束康乃馨提著一袋水果來到她家樓下,卻猶豫著不敢上樓。過分羞赧的個性讓我不敢給一個可憐的女孩送上關切與祝福,哪怕是以同學乃至同桌的身份。我害怕引起她父母的懷疑和追問,為什麼偏偏是我,為什麼只是我?

念叨著這些不是理由的理由,我把花和水果靜悄悄地放在她的家門口,之後悄然離去。後來我想,一定是我不忍心看到僵硬而毫無生氣地躺在床上的她。一切過往都不會再回來,而我只希望,在記憶中依然保存著她的美麗與鮮活。

此後兩年,我並沒有去學溫雅留下的書。我還有做不完的練習題考不完的試要應對,而且那些東西,並不是每個人都能夠輕易讀懂。我試著讀過一些篇幅,卻發現完全不知所云。也許是我根本就讀不進去,因為一翻開書,我眼前就晃動著那幅畫面,荒冢,小鬼和黑夜,想起小山上的她,身體深處的某個地方就會莫名其妙地痛。為了讓自己的大腦清明平和,我不得不把那些書束之高閣。

兩年之後我順利考入北京的一所高校,接下來的時間,我就像一位錯以為到了終點的長跑運動員,一下子鬆懈了精神,甚至趴在地上不樂意再站起來。像那個年代很多大學生絡遊戲。在遊戲里,我給自己起了一個看起來很前衛的名字,叫「魔法水瓶」,因為我出生在二月,是水瓶座。

很長一段時間裡,朋友們都不知道所謂水瓶之類星座跟西方的占星術有關。而星座真正在我們這一代人中間開始稀里糊塗地流行起來,大概緣出於那部描寫聖鬥士的日本動漫。哪怕根本數不上來黃道十二星座都是些什麼,我們還是各自查經閱典並牢牢記住了自己出生時在天上值班的星辰,因為總有人不斷地詢問,喂,你的星座是什麼?

是的,我的星座是水瓶。因為我一時興起的命名,在遊戲里,不得不一次次重複著這樣的回答。有一天半夜,,跑到遊戲裡面亂逛,趁著夜深人靜在那胡亂敲字喊話,像瘋子一樣大唱情歌,正一個人在安靜得只有NPC的遊戲世界里玩得興起,忽然收到另一位玩家的問話。她的名字叫莉莉絲,問題很簡單也很直爽:「水瓶座的瘋子?」

我慢慢悠悠地敲了一串回復過去:「你是問我這問題的第一千零一個人。」

她很快又發過消息:「深感榮幸!你平時也是這麼瘋瘋癲癲嗎?」

我知道她故意錯解了我的意思,但又樂得有人陪自己聊天,就回復說:「瘋瘋癲癲才是水瓶,不是有句廣告語嗎,不走尋常路!」上翻過一頁資料,關於星座的個性特徵。據說水瓶座的人很有標新立異的特質,大概就是常被誤認為是火星來客的那種。而我,恰恰不喜歡循規蹈矩,用王小波的話說,就是一隻特立獨行的豬。

那天夜裡我們聊了很久,並跑到一塊兒打怪物練級,導致我的睡眠時間嚴重縮水。從她的話里我了解到,她是個職業占星師。在此之前,我還不知道有占星這種說法,更不知道那也可以當一種職業來做。她說,占星是西方的東西,就好比我們中國人所說的算命,絕不是我們平時所說的什麼星座決定什麼性格那麼簡單,而占星師說白了也就是算命先生,跟那些批八字的測紫微斗數的應有同門之誼。

我忽然就想到了溫雅。距她出事已經兩年多了,我早已把她埋在內心的最深處,卻不經意地被莉莉絲三言兩語挖了出來。我告訴她,我曾經遇到過跟你一樣的女孩,喜歡研究命運,可惜的是,她沒有你這麼幸運,可以把這當做職業來做。

莉莉絲一下子來了興趣,要求我把溫雅的出生時間和出生地報給她,她想看看這個「同門」師妹的星盤。可我並不知道溫雅的生日,只好把心底熟記的那個八字告訴了她,至於出生地,大概就是我們那座城市吧。我說,是四川綿竹。

她根據八字反推了一下時間,雖然不是很精確,但是仍然勉強起了一張星盤。我沒有看到那張盤,即便看到了也看不懂。她足足有二十分鐘沒在遊戲里說話,爾後突然問我:「這個女孩是不是出過什麼嚴重事故?九九年前後?」

我的心像被高壓電突然擊中了一下,手指都變得麻木不聽使喚,雖然急切地想肯定她的判斷,敲了半天鍵盤才敲出幾個字:「對對!她出了車禍!」

這是我第二次看到有人能夠準確地論斷人命。第一次是溫雅,在那座小山上,而我當時堅決並近乎耍賴式的不信。在溫雅出事以後,我感覺到從未有過的後悔。現在,又一個溫雅似的女孩出現在我面前,這一次我信了。

我對她講了很多,她默默聽著。其實我和溫雅的故事並不多,能說的無非是那幾句。我發現自己這個平時啞巴一樣的傢伙突然變成了祥林嫂,也許,真的很想轉過身,抓住那點溜走的時光吧。她聽完之後問我:「你很喜歡她嗎?」

我敲了半夜鍵盤的手指終於安靜了下來,猶豫了很久,打了一個字:「是。」

她說:「你把你的出生時間和地點告訴我,我幫你們合盤,看看你們倆的緣分怎樣。」

我們倆的緣分?我想,溫雅醒過來的可能性微乎其微,我們倆的緣分還可能再有嗎?再說,我從未覺得她喜歡過我。我這樣問莉莉絲,她卻叫我不必擔心這些,只需要把時間地點報給她。我乖乖地照做了。接下來,她又陷入了長時間的沉默。

我猜她真的在給我們「合盤」,就好比中國古人結婚前給夫妻雙方合八字看姻緣那樣,只是時間未免太久。我一直等到懨懨欲睡,上眼皮跟下眼皮打得不可開交,才見她發過一行字來:「今天累了,改天再玩吧!」說完,她也沒等我回答,就悄沒聲地下了線。

我悵悵然地盯著電腦屏幕看了又看,昏昏欲睡的大腦根本弄不清她為什麼會突然溜掉。此後我每天進遊戲的目的變成了尋找她,可是她再也沒有出現,於是我的遊戲樂趣也漸漸消失不見。每到夜裡睡覺之前我都會進遊戲看一看,發現她不在,就下線睡覺。最後我確定她已經在遊戲世界里消失,便全然沒了玩這款遊戲的興趣,便跟著同學一起絡遊戲。

我沿用了以前的名字,魔法水瓶,而且我仍然喜歡在夜裡上線,享受清靜的感覺。沒多久,我開始注意到一個女孩子,她叫黑月。

莉莉絲曾經說過,她的名字來自於占星術中的一個虛點。占星術是根據人出生時天空中日月星辰的位置來預測人的性格與命運,但是在星盤上,除了真實存在的星體,還有些人為規定的特殊記號,叫做虛點,「莉莉絲」就是其中的一個,而它的另一個名字,就叫「黑月」。

我發現黑月真的很像以前的莉莉絲,白天見不到她人影,每到夜裡十二點準時上線。她從不呼朋引伴,向來孤單一人。即使她不是莉莉絲,我也對她這種玩家抱有好感。因為我們同屬一類,都是獨行大俠。我嘗試著去接近她,沒多久我們就成了朋友。有一次我問她:「黑月就是占星術中的莉莉絲吧?我以前有個朋友,就叫莉莉絲。」

她那時候正在打怪,聽了我的話忽然停止了動作,任憑引來的一群怪物圍著自己狂抓亂咬,害我不得不跑過去幫她解圍。爾後她突然對我說:「我們見面吧!」

我沒猜錯,她的確就是莉莉絲。她說自己前段日子搬了家,。一直以來,她根據占星術尋找最適合自己居住的地方,可星圖總在不停地變化,因此她總在搬家,平均一年要搬一次,從一個城市到另一個城市,而現在,剛好在北京。我驚喜莫名,向她詢問我念念不忘的合盤的結果,她說要當面講給我聽。

我們約定在一家咖啡廳見面。為此,我特意打扮了一下自己,藉機會短暫告別多日來的蓬頭垢面,對著鏡子照一照,發現自己的樣子還是蠻帥的,儘管眼圈有點發黑。可是當我按照約定時間找到那家咖啡廳的時候,她卻沒有出現。我一進門,服務小姐就問我是不是「魔法水瓶」。我驚詫莫名,問她怎麼會一眼就瞧出我是誰。她友好地笑著說,是一位漂亮的小姐臨走時說的,她說有一個男孩子會來找她,這男孩有一米八的個頭,略顯瘦削,眼睛大大的很漂亮,有股憂鬱的氣質,並染著淡淡的書卷氣。

那一定是莉莉絲。我猜她是從星盤裡看到了我的長相。對於她的爽約,我感到憤懣而又不解,好在她托服務小姐轉交給我一封信。

我匆匆地回了學校宿舍,迫不及待地把信打開。信里用各色彩筆工工整整地畫了一張星圖,圖上有各種符號、英文縮寫以及縱橫交錯的各色連線,其間有個用粗紅線著重標出的等腰三角形。那個三角形的頂角大概三十度,三個頂點分別是三顆星體,看起來整個形狀很像一個尖尖的手指。

莉莉絲在下面寫道:

「瓶子,這就是你的出生星圖。注意看那個尖尖的三角形,那在占星學上稱作『上帝的手指』,據說是上帝在命運之輪上按下的手指印,指向躲不掉的宿命緣分,和永遠無法完成也無法逃避的生命任務。換句話說,是掌管命運的神靈哭喪著臉指給你一條路,這條路漫長深遠,荊棘密布,迷霧重重,會讓你時刻記住宿命的強大。」

看完這段話,我嘆了口氣。幾年前,溫雅用一場災難讓我領悟到宿命的存在,而現在,莉莉絲又以上帝的名義在我心底打下一塊宿命的烙印。我的星盤上居然會跳出這樣的名目上帝的手指?

我接下去把她的信讀完。她笑稱自己是個新世紀的丑絡後面讓人想象她的千嬌百媚似水柔情,這次本來下定決心跟帥哥見面,但最終還是鼓不起這個勇氣,臨時打了退堂鼓放了帥哥的鴿子。

我知道她並不醜,這只是她推搪的借口,因為我記得,咖啡廳的服務生提到她的時候說是一位漂亮小姐。總之,她隨隨便便就放了我兩次鴿子,連句道歉都沒有。

在信的最後,她回答了我念念不忘的問題。她說:「你和那個女孩的緣分很深,是你根本意想不到的。至於什麼時候還能繼續,送你兩個字等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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