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五章 飯螢火
第六十五章飯螢火
每個女孩,大概都曾做過這樣的夢。
漫天繁星下,有英俊王子盈盈攤開手,微笑著說:「我是來接你的,公主。」
接你離開那個滿是泥濘的世界,帶你遠離失落與痛苦。
王子還允諾說,我將帶你去一個地方。
「那裡沒有紛爭,沒有繁雜,只有美酒佳肴,歌聲歡笑。」
正是人間極樂。
少女怔怔站在原地,呆望露台上那張完美到近乎幻夢的臉。
她的嗓子忽然不能發出聲音來。
良久。
陸子箏見這樣她失魂落魄,終於忍不住噗嗤一笑,打破這靜默。
「丁丁妹,來呀~~~」他蹲下身子,半真半假朝她拋個媚眼,「怎麼,叫聲『公主』就不認得哥哥了?」
「……王……八……蛋……」
少女深呼吸,朝明月緩緩抬起臉。
——白瓷般細膩的肌膚上,有淚花正像星星一樣閃光。
陸子箏不動聲色挑高眉。
「怎麼是你?」
少女抬起手臂,胡亂而倔強的抹掉那些晶瑩,咬牙切齒,眼神狠厲。
「怎麼會又是你?」
她嘴裡喃喃自語著,似困惑,又似如釋重負的解脫。
「——能力越大,責任越大。」
陸子箏癟嘴聳肩,似乎對她的問題相當不以為意。
「有本事的人自然要身兼數職,這可是你告訴我的。」
縱身一躍,輕盈跳下露台,穿過漫漫花叢,衣袖帶風,他就這麼大搖大擺來到她跟前。
「好妹妹,快告訴我,哥哥這次的出場有沒有很驚艷?」
像所有小言經典橋段一樣,陸子箏用大拇指和食指鉗起她的下巴,鼻尖緊緊貼住她的臉。
然而琥珀色的瞳孔中卻不見絲毫調戲,只有孩童惡作劇得逞后的興奮與歡樂。
「……王八羔子!下三濫!你學什麼不好?!偏偏要去學孫悟空搞分身!變態!」
顫抖著將來人一把推開,清喬癱倒在地,嚎啕尖叫。
「說!你到底還有多少個身份?騙個一次兩次也就罷了,這次居然還敢騙到皇宮來?!說!到底哪一個才是真的你?坦白從寬,抗拒從嚴!」
她面色蒼白,小臉上沒有與友人久別重逢的喜悅,只剩委屈與憤怒。
「公主大人息怒,小的真是隱巫師應遙,千真萬確,半點假也沒有摻。」
陸子箏蹲在一旁,溫言細語安慰她。
明明是被罵,他卻面帶微笑,如沐春風,似乎對這種卑躬屈膝的角色很是享受。
「……曼陀教右使是我,噹噹哥是我,至於陸子箏嘛,自然也是我,小喬如今可都明白了?」
「靠!變來變去,難道你都不會精神分裂嗎?!」
清喬勃然大怒,伸手死死掐住對面人的脖子。
「大白天你裝神弄鬼帶什麼面具,嚇到我很開心嗎?」
「……咳咳咳,公主息怒,公主息怒……」
陸子箏先是配合的假咳兩聲,然後不慌不忙,掰開清喬緊繃的手。
「好妹妹,我可沒嚇你,隱巫師是傳說中修鍊遠古巫術的人,神力極高,百年才出一位。為了避免旁人惡意糾纏,因此需要帶著面具常年隱居,絕不能以真面目示人。」
夜色中,他的目光火炬般明亮,所及之處,灼的人皮膚微微發疼。
「真的?」清喬獃獃撤回手。
「真的。」陸子箏嘴角含笑,將一縷青絲緩緩撩至她耳後。
——啪!
然而清喬並不吃這溫柔一刀,憤恨瞪眼,飛快打掉他的手。
「哈!沒想到我運氣這麼好,竟然隨隨便便就撿了個隱巫師,還是個不喜歡帶面具的稀有品種?」
「……你介意後花園我們初遇的事?」
陸子箏不以為然,挑眉一笑。
「那不過是一場意外——五歲那年,我被選為第一百三十九代隱巫師繼承人,上代巫師說南疆有不少邪門奇術,建議我去民間研習,於是我便易容加入了曼陀教。後來嘛,我不慎中了敵人埋伏,誤打誤撞跑到你家院子里,然後被你所救……嘖嘖,看來這就是所謂的緣分吶……」
「是呀,百年修得同船渡!」
清喬抿嘴一笑,笑容卻涼的刺骨。
「明明只是客串教眾,後來怎麼又要扮演右使捉我?傳說中的巫師大人,真是難為你了!」
陸子箏嘆氣變臉,一付「往事不要再提」的懊惱神情。
「好妹妹,我去曼陀教,真的只是為了學南疆秘術,怎知這一身絕代風華難以掩蓋,誤打誤撞的就被人安了一個右使的位置坐,其實我也夠煩的,你就別跟我慪氣了。」
孔雀男難得的示弱求好,讓清喬氣鼓鼓的心一下子軟了。
「……子箏,我真的不知道,到底哪一個身份才是你?到底哪一個你才能讓我相信?」
清喬放鬆戒備,頹然靠在柱子上,用儘力氣說出這句話,然後緩緩閉上眼。
「不知道也沒關係。」
習習涼風,溫柔送來陸子箏的聲音。
「從頭到尾,你壓根就沒信過我,多上這麼一次,其實也沒什麼關係,我已經習慣了。」
「……我說,既然你這樣神通廣大,關於我的事你究竟知道多少?」
清喬埋頭蜷在柱子旁邊,雙手抱膝,雙唇緊抿。
「……並不比空空大師少。」陸子箏頓了一頓,站起身,轉頭望星,居高臨下。
清喬霎時間覺得整顆心都涼了,彷彿陷入萬年冰窖,風化為刀,刻骨陰寒。
「別怕,開始自然是不知的,直到某天我看見你手上的梅花印。」
陸子箏看她一眼,依舊盈盈的笑。
「上代隱巫師曾佔了一卦,說百年內將有異人帶著梅花印從天而降,而那位異人……」
他再看她一次,目光綿綿,意味深長。
「來自遙不可測,無法探究的遠方。」
「你!你知道我不是尚書千金?你知道我在找四靈?你知道我找四靈的目的是……」
清喬伸手箍緊他的胳膊,神情激動。
「是,我知道。」
陸子箏氣定神閑,一字一句將答案吐出唇外。
「你做這一切,都不過是為了回家。逆天復國,根本就與你無關。」
啪。
清喬頹然鬆開手。
先是不敢置信的驚詫,隨後瞳中光焰漸散,最終化為灰燼紛飛的空洞。
「……原來,你什麼都知道……」她聲音僵硬,低垂的睫毛微微顫抖,「你竟然,什麼都知道……」
「很抱歉,我不僅什麼都知道。」
陸子箏隨著她一併坐在地上,單手托腮,笑容可掬。
「而且還是從很早開始,就什麼都知道。」
「……你知道,我的家鄉是什麼樣子嗎?」
「這個嘛,因為好奇,我也曾用攝魂術看過一點點。」
陸子箏似乎想起什麼,忍俊不禁噗嗤一聲。
「……我看見了一堆奇形怪狀的建築,還看見幾個人圍在一個黑盒子前。那盒子不知被施了什麼魔法,裡頭居然有人說話。有個豬腰子臉的黑小伙正念叨著咒語,似乎挺讓人開心的,嘿,究竟是什麼咒語呢?」
「……好吧,這位大俠。」
清喬緩緩閉上眼,硬生生吞下一口氣。
「您所窺探到的,正是我的家鄉最偉大的發明之一,叫電視;而您所看到的黑小伙,是最受歡迎的娛樂偶像,民間地位和段玉差不多;至於他念的咒語嘛,如果小的沒記錯,應該是叫RAP。」
「——哦,原來你家鄉流行豬腰子臉?」
陸子箏詫異摸摸自己下巴,做恍然大悟狀。
「我說你怎麼一直都不迷戀我呢?!原來是因為這個原因……要不,改天我也去做一張豬腰子臉吧?」
「……你!你覺得這樣,好玩嗎?」
清喬咬牙切齒強忍怒火,拚命按捺頭上就要爆出的青筋。
——多可笑啊,人家一早清楚她的底牌,她卻像小丑一樣在他面前演戲,並且一演就是四年。
「不是好玩。」
陸子箏探出伸出一根手指,晃了晃,一本正經。
「——是非常,非常的好玩。」
他誇張的嘴形,特地強調了「非常」兩個字。
「你!」清喬氣的渾身顫抖,幾乎患上言語官能失調症,「你!你!你!」
「——不要驚訝,噹噹哥就是這麼的與眾不同。」
陸子箏笑嘻嘻甩頭,朝她拋去一個媚眼。
「事到如今,難道妹妹還不夠了解么?」
沉默,長久的沉默。
清喬扭過脖子,抬頭四十五度,遠目,悠然望天。
好一會兒,好奇寶寶陸子箏終於按耐不住,探頭繞到她面前,大眼瞪小眼。
「好妹妹,你眼眶為什麼是紅紅的?」
「……相士說我我命犯桃花煞,此乃桃花眼。」
「好妹妹,你臉上為什麼水汪汪一片?」
「……那是流鼻涕,我傷寒。」
「好妹妹,你的肚子為什麼這麼鼓?都裝了些什麼呀?」
「——裝的是想打法西斯一巴掌的勇氣,你丫要不要試試看?」
說是遲那時快,她舉起巴掌就朝陸子箏扇去——「啪」!
預料中的響聲並沒未到來,手到半途被人攔住了。
「……好妹妹,哥哥我雖然喜歡暴力,卻並不喜歡,別人對我用這個。」
單手鉗住她的手腕,對面人桃花眼中星芒忽閃,秋波濫。
「妹妹千萬要記得,如果妹妹的小嬌手受傷,哥哥多多少少也會有點兒心疼。」
他對上她的掌心,微微蹙眉,然後若有似無吹了口氣。
手腕彷彿被千百隻毒蟻噬咬,痛的彷彿就快裂開。
銀白月光下,對面的琥珀瞳孔漸漸變為橙色,猶如喋血的野獸看中了獵物,叫人心驚膽戰。
「……我……恨……你。」
清喬放棄掙扎,悻悻垂下手,眼中淌下兩行控訴的淚。
「恨也沒關係。」陸子箏甩開她的胳膊,不以為然撇嘴。
「如果我說我會帶你去找午門,並且幫你集齊四靈,不知道你還會不會繼續恨我呢?」
清喬停止哭泣,吃驚抬頭,怔怔看他。
「好妹妹,我已經想過了,當初你那麼喜歡西陵的那個武痴,不過是因為他肯幫你罷了。」
陸子箏莞爾一笑,容顏極其溫柔。
「對付你這種難馴服的野貓,到底用什麼招數最好?冥思苦想很久,我總算明白了——要想讓你對我刻骨銘心,念念不忘,最好的辦法就是讓你欠我的債,並且一輩子都沒法還。」
他口若懸河滔滔不絕,完全陷入了自己的世界:「如果真要找四靈,敢問現今世上,還有誰能比我幫你更多?只要我出手相助,你就一定會把我當成救世主,天天燒著高香供起來,我說一,你絕不敢說二;我說往東,你絕不會往西,哈哈哈……」
話到興頭,陸子箏滿臉都開始放射出一種名為「天上天下唯我獨尊」的奇特光線。
「……大俠,妙計也。」
清喬已經從激動中平復過來,環抱雙手,冷眼看他發癲。
「不錯,我真乃天才。」
陸子箏得意點頭。
「……大俠的智慧讓我等望塵莫及,小的佩服,佩服!」
清喬再勉強一拱手。
陸子箏氣焰更加囂張:「不用過於沮喪,人和人,生來就有等級之分。」
「……西陵一別,我還以為你再不願見我了。」
深吸一口氣,清喬不動聲色轉移話題,側臉悄悄打量身邊人。
——「從此以後,兩不相欠。」
山上訣別的話,音猶在耳,而那張血色盡失的臉,多少都讓她難以釋懷。
只是如今,陸子箏的態度為何突然來個一百八十度大轉彎?
「自然是不願見的。」提起往事,孔雀男迅速拉下一張俊臉,「可惜段玉為了查空空大師,要將你自動送上門來。偏偏我在天水閣的日子無聊透頂,僕人們個個木訥到極點,看來看去,還是幫你好玩一點。」
——什麼,竟然如此簡單?
一顆懸著的心多少安定,清喬拍拍胸部,回頭瞪他一眼:「那個空空大師,究竟是什麼來頭?」
「一個還算有些修為的老禿驢。」
陸子箏朝指尖吹口氣,吐香如蘭:「區區小僧,不足為懼。」
「他怎麼知道我的來歷?又為什麼要刻意引導我去尋找四靈?」
「這個嘛,你應該去問他本人。」陸子箏好整以暇聳聳肩,「反正除了你,誰也別想集齊四靈。」
「此話從何而來?」清喬愕然。
「哼,你還不知道自己的矜貴?午門是其他三靈彙集的祭壇,也是四靈發揮最終威力之處。可惜有人將它埋在未知的地方,並且以鮮血作咒,設下最毒的魔障。要想探知午門的真正所在,必須以這個人後代的血脈開路,方可知道正確答案。」
陸子箏掃清喬一眼,嘴角掛著詭異的笑。
「很不幸,這個人就是你的祖先。」
「咦?!以我的血開路?」
清喬失聲尖叫,手足冰涼,面色慘白。
「莫非是要讓我做祭品?需要灑多少血?」
「也不是很多……」陸子箏笑眯眯看她,「大約要裝夠一個泡菜罈子。」
眼一翻,清喬頓時口吐白沫昏厥過去。
——哀莫大於星矢,因為怎麼被作者折騰都不能死。
「……的蓋子。」
陸子箏緩緩吐出下半句,大笑著伸手一撈,帶她躍上露台。
藍青的花在夜風中搖擺,許多不知名的螢火在花上漂浮,遠看好似一場釅氳的煙花薄霧。
黑黑的天空低垂,亮亮的繁星枯萎,蟲兒飛,蟲兒飛。
露台上靜靜坐著一雙壁人。
「真漂亮……」清喬望著腳下美景,忍不住喃喃自語,「不知道離開后,還能看到這麼多螢火蟲嗎?」
「好妹妹,這些發光的不是蟲,而是花粉。」陸子箏笑容促狹,似乎嫌她沒見過世面,「這種花叫夜光蘭,因為花粉帶螢光而聞名,不過夜光蘭十分矜貴,只能在天水閣內生長,離了天水閣便立即枯萎。」
「切!」清喬沒好氣哼一聲,「你唬我呢?欺負我鄉下人!聽安妃說,皇宮裡也有一處叫留夢園的院子,每到夏夜就會有無數的螢光在花朵上飄舞,和這天水閣一樣厲害。」
「那怎麼能一樣?」陸子箏彷彿聽到了天大的笑話,笑的是前俯後仰,「留夢園是皇帝老兒看了天水閣后自己仿建的,那些飛舞的螢光也不是花粉,而是老頭派人去各處搜羅回來的螢火蟲,每到傍晚就一袋子一袋子趕進院里。等到螢火蟲飛出了院子,又再度抓回來……晚晚都如此這般,簡直沒意思極了!」
「啊?原來皇帝也盜版……」清喬怔住,然後嘖嘖稱奇,「看來山寨真是無處不在……」
「你說什麼?」陸子箏回頭看她。
「啊,沒什麼,我只是在好奇,為什麼夜光蘭只能活在天水閣里呢?」
「你想知道答案?」陸子箏眨眨眼,笑的非常神秘。
「嗯。」清喬點點頭。
「來,站近一點。」陸子箏扶著她站在露台邊,伸手朝下探去,「你知道這些嬌貴的花要用什麼肥料來灌溉嗎?」
清喬不明就裡,茫然搖頭。
「——是人的腦髓。」
他一字一句說出答案,語氣鎮定,神色坦然。
一個踉蹌,清喬差點摔倒。
「最美麗的東西,往往需要用最血腥的方式來培養。」
俯身摘下一朵花,陸子箏將枝幹緩緩插到清喬手裡。
「沒人知道夜光蘭的這個秘密,所以沒人能在外面養活它。」
手中的花瓣嬌艷欲滴,幽光暗現,清喬卻再也不覺得美,只感到渾身的汗毛都豎起來。
「你你你到到到哪哪哪裡找這麼多人頭?」
「山人自有妙計。」陸子箏那雙指尖嫣紅的手,有意無意在她跟前晃來晃去,「天水閣最不缺的東西,就是人頭和鮮血。」
哧溜一聲,清喬不由自主矮下去,雙膝硬生生跪在露台上。
——每個姑娘,大概都做過關於王子的夢。
英俊威武,神通廣大,腳踏祥雲,身披金甲。
我的意中人是個蓋世英雄,總有一天他會踩著七色的雲彩來接我。
紫霞仙子如是說。
可是我的好姑娘,當王子真正駕到的時候,你怎麼知道他將要帶你去的地方,不會是另一個人間煉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