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七章 飯回家
第七十七章飯回家
十月的夜正好,將涼未涼,段玉坐在雕花床邊,華服微松,神情慵懶,喝酒聞香。
「……王爺真的決定明天就動身?」座下的邢四怯生生開口。
「我決定了的事情,什麼時候變過?」有些微醺,段玉的臉頰泛紅,眼若星辰,「你傳令下去,只管準備就是。」
「可是……」可是王爺怎麼看怎麼不情願啊,該不是在和那個殺千刀的顧家小姐慪氣吧!
「她走不了的,我心中自有分寸。」段玉破天荒沒有對他的猶豫生氣,反而沖他一笑。
邢四被這傾國傾城的一笑震撼了——無論看王爺笑過多少次,-再看他都會覺得頭暈目眩的。
「她心有眷戀,捨不得。」
端起杯,抿一口,段玉的聲音甘冽醇厚彷彿陳年美酒。
「我陪她走這一遭,不過是遊戲罷了,最終她還是會回到我身邊,你等著看便是。」
邢四趕緊叩首,躬身退下。
——王爺一向是這樣的篤定,胸有成竹,一切盡在掌握,可是……
他忍不住回頭看窗邊那對影獨酌的人。
——可是他是否知道,這世上最不能篤定的事,便是感情呢?
喝完了小半壇上好的桂花釀,段玉放下酒杯正準備歇息,房門忽然發出砰的一聲。
「顧小姐,還未通傳……」
烏衣衛們又驚又急聲音響起,似乎正在和誰拉扯,卻又生怕傷了那人半分。
心中一盪,等的人來了,於是整衣,轉頭,開門。
卻見顧清喬站在門前看他,渾身濕漉漉的,彷彿一隻不幸溺水的禿毛雞。
「怎麼這樣狼狽?」
心頭想好的話全部都咽回去,段玉大吃一驚,趕緊伸手將她拉進房裡,拿出自己的外袍為她擦拭。
擦著擦著,忽然覺得不對勁。
從頭到尾,清喬沒有說過一句話,她只是緊緊咬住下巴,眼神暗如死灰。
「小喬,怎麼了?」
他捧住她冰涼的臉頰,心中有不好的預感。
「……沒事,我只是需要冷靜。」
清喬忽然清醒過來,捉住段玉的手,目光炯炯。
「——王爺,你聽我說,有件事要告訴你,請你務必保持鎮定。」
她望著他,神色凝重,一字一句,聲音堅定。
段玉點點頭,反握她的手。
深呼吸一口氣,她用平和,連貫,不帶感情的陳述句說道:「神官應遙是真正的邊牧皇族遺孤,他現在拿了三靈去找午門了,他的目的是改變歷史,讓段家人償命。」
段玉的臉色在燭火映照下頓時如紙一般,幾近透明。
「王爺,不要怕!我們還有左青!現在我們馬上動身去龐坨關,還來得及,來得及!」
清喬緊緊握著他的手,滿臉堅毅,彷彿一個久經沙場的將領。
「左青是神駒,我們連夜快馬趕去,最多只需一天。沒有三靈也不要緊,我們在龐坨關守著,一定要攔住神官,一定要攔住他!」
方才巨大的震驚,讓她的頭腦變得非常清晰。
她是這樣的冷靜,因為再也沒有什麼可以害怕了,再也沒有什麼可以失去。
月朗星稀,牽了左青出來,段玉飛身上馬,拉起清喬的手,將她抱在懷裡。
策馬揚鞭,雲端馳騁,大漠豪情,佳人在懷,這本該是多麼令人高興的事。
然而目的地是這般險惡難測。
然而懷中的佳人冷的像冰。
她對身邊的一切都置若罔聞,只是緊緊盯著前方,除了黑暗,眼裡什麼都沒有了。
段玉突然感到莫大的恐懼。
即使在他得知佳人來自異鄉,打算離開此地回家的時候,他也沒有這麼恐懼。
因為那時他在她眼裡還看到了感情。
不管那份感情是對誰,他知道她心裡多少是不舍的,他覺得自己一定還能留住她,所以才甘心陪她踏上這回家之旅。
——她說過,愛是很喜歡很喜歡一個人,她開心,你便開心;她傷心,你便跟著傷心;你的世界有一半都是她的,她的幸福便是你最大的幸福。
她說他不懂,於是他學著去懂,學著去明白,學著去改變自己的一點一滴。
可現如今,她心裡似乎什麼都沒有了,完全的空蕩蕩,彷彿這裡再也沒有什麼能牽絆住她。
他開始覺得害怕,前所未有的害怕。
於是他用披風緊緊裹住懷裡的少女,生怕她像蝴蝶一樣,展翅飛去。
快馬加鞭,二人終於趕在拂曉前到達了龐坨關,左青大約是發揮了全部威力,當場倒在地上口吐白沫,渾身抽搐不已。
正在查看傷勢,身邊忽然響起熟悉的輕笑聲——「段王爺,原來你也只有這點本事。」
轉頭一看,卻見潔白寬廣的沙石地上,陸子箏身披龍袍,踏著銀光慢慢走來。
他坐下的是魔獸天馬,用血飼養,卻極端優雅美麗,寬大而潔白的羽翼在空中飛舞,每走一步彷彿都踏在悠揚的弦樂里。
原來他從來不做沒有回報的事情,哪怕養一隻寵物,也是經過深思熟慮的。
「我和夜叉鬼在這裡等了你們許久,差點兒還以為你們就趕不上了。」
陸子箏居高臨下看著他們,臉上的笑容彷彿溺死人的毒藥。
烈火熊熊之際,突然被兜頭砸下漫天的冰,地上兩個人都沉默了。
「本來我覺得,先殺了你們也可以。」
陸子箏上下打量著他們,眼神趣怪妖嬈。
「可是現在我覺得,親眼讓你們看著我顛覆歷史,更有趣,更刺激。」
段玉的肩膀忽然微微動了一下,然後有鮮血順著他的袖管流下來,滴嗒落地。
「——嘖嘖嘖,段王爺,你為什麼這樣不自量力?」
陸子箏朝他搖搖頭,語帶嗔怪,滿臉可惜的表情。
「雖然你們段家人遲早都要死,可是,你也不用這麼急。」
「你對他做了什麼?!」
清喬扶住身邊人搖搖欲墜的身軀,望向陸子箏的眼裡是刻骨的恨與仇。
「好妹妹,你心疼了?」陸子箏笑嘻嘻看著她,不以為意。
「哥哥我只是用咒術縛住了他的身體,越掙扎便傷的越深,妹妹你還是勸他不要輕舉妄動的好。」
話音落畢,輕調馬頭,轉身朝旁走去。
「妹妹不是想見午門么?隨我走便是,我帶你。」
「……你為什麼會變成這樣?!」
清喬在他身後喊著,帶著哭腔,撕心裂肺。
「這才是本來的我,以前你看到的,全都是做戲。」
陸子箏沒有回頭,就這麼一路朝前走著,背脊挺的筆直。
「……以前你曾說過,願意和我一起浪跡天涯,是不是真的?」
清喬的聲音再度響起,悲戚而蒼涼,彷彿用盡了所有力氣。
策馬揚鞭的身影頓了一頓。
「假的。」他輕輕說。
「假的。」他又重複了一遍,也不知是說給誰聽。
然後他朝夜叉鬼狠狠抽了一鞭子,夜叉鬼吃痛,仰天長嘯,撒開蹄子朝前奔去。
清喬跌落在地上,捂住眼睛,肩膀拚命顫動。
沒有淚了,從今以後,再也沒有淚了。
——曾經有個穿越的女孩,她自以為是命運的寵兒,意風發高舉寶劍對老天說:賜予我力量吧!我是希瑞!
哪知風雲際會的天雷,不偏不倚恰好打在劍上,將希瑞劈焦了。
午門原來是一個這樣小的祭壇,彷彿簡陋的山洞一般。
祭壇上放了三個空的盛器,分別是環形,圓形,長方形,應該就是專門用來裝靈物的。
清喬和段玉都被施了縛身術,咬牙切齒站在祭壇的角落裡,面色痛苦。
段玉幾次想掙脫法術,最後陸子箏索性將嘴巴也給他封住,不許他說話。
然後,在這個破舊的小祭壇里,出現了清喬以為這輩子再也不會見到的人。
——空空。
「殿下。」
空空還是那麼胖,那麼圓,臉也還是和諧的糯米老頭臉,可是他對陸子箏的稱呼已經變了,他的身份也變了。
「一切都準備好了,請殿下啟動祭祀。」
如今他穿的不再是僧袍,而是法師的服飾,只見他來到陸子箏面前,恭謹呈上放著靈物的托盤。
陸子箏點頭,拿起托盤。
然後空空卑躬屈膝退到一旁,抬頭用熱烈的目光注視著他的小主人。
他眼神是這樣驕傲,彷彿陸子箏就是他這生最大的成就,這一輩子的寵愛。
從頭到位,他都沒有看清喬一眼。
面對祭壇,陸子箏開始焚香,凈手,面色虔誠。
「說謊的最高境界,是九句真話里摻一句假話。」
「演戲的最高境界,是已經完全不知自己是在表演。」
蒼老的聲音幽幽傳進清喬的耳朵里,居然是空空。
「真亦假來假亦真,顧姑娘,你雖有防人之心,也算機智過人,可惜你的對手是我們,一開始就沒有勝算。」
「殿下早已習的頂尖法術,這世上再也沒有什麼能阻止他了,你若是乖乖聽話不反抗,也許還能留一條性活路。」
清喬沒說話,只是眼神空洞,無助看著前方。
「其實,老夫還有一事沒有告訴你,關於你身上的梅花印……」
話到這裡,卻見陸子箏已經祈禱完畢,開始朝祭壇上依次放入靈物。
——定天珠放進去了。
——九轉清音鈴放進去了。
——然後,是青木人形劍。
清喬眼睜睜看著他咬破了中指,分別將血滴到靈物上。
一滴。
兩滴。
三滴。
她絕望的閉上眼睛。
祭壇上忽然騰起大片粉色的煙霧,半空中出現一個巨大的漩渦,呼嘯著颳起風,洶湧莫測。
陸子箏和空空臉上頓時露出喜色。
漩渦颳了許久,漸漸的,有光亮從漩渦中心一點點擴散開,最終推開了所有風浪,空中現出一道五光十色瑰麗的門來。
「何人擾我清夢?」
門中有聲音問話,中氣十足,器宇軒昂。
「邊牧王陸思空,集齊四靈求神仙了我一個願望。」
陸子箏答的畢恭畢敬。
「你有什麼願望?」門中聲音問,「想去哪裡?」
「我要去一百年前,我要改變邊牧國被屠城的歷史,我要光復我的國家!」
陸子箏答的咬牙切齒,斬釘截鐵,他身上的每一個細胞都在咆哮,都在歡騰,都在呼嘯——等了這麼久的願望,終於可以實現了!
完了,一切都完了。
再也沒有眼淚可流,清喬頹然的靠在牆上。
段玉拚命掙扎著想掙脫縛身術,雙眼猩紅,可是這樣反而傷的更重,血流過多,幾近虛脫。
「……你剛剛說,你叫陸思空?」門裡的聲音似乎遲疑了一下。
「是。」陸子箏被問的愣了一下。
「……不對呀。」門裡的聲音小聲嘀咕起來。
陸子箏和空空的臉色頓時變了。
「敢問神仙,我的名字有何不妥?」
陸子箏咬牙切齒鐵青著臉開口,手緊緊捏成一團。
「你等等啊……我們這裡有常任理事投你反對票……得開會商量……」門中聲音似乎非常為難。
「我反對!」
光影變換的門裡,朦朦朧朧走出一個人來,藍衣飄飄,青絲飛揚。
「——我反對,因為我這一票,是留給她的。」
搖曳的波光里,那人正面帶微笑看著清喬,他依然是這樣英俊,這樣溫柔。
所有人都呆住了,
清喬傻傻看著他。
「是你。」
原本以為流乾的淚,順著臉頰緩緩流下。
「是我。」
藍衣人踏著光,自半空飛渡而來,溫柔牽起她的手。
「我一直在這裡,等你。」
段玉忽然發現,少女原本昏暗的眼睛里閃著奪目而璀璨的光,彷彿枯屍一瞬間重新獲得了生命。
「師叔……師叔……師叔!」
磅礴的淚如泉水噴涌而出,清喬緊緊抓著來人的手,哽咽不能成句。
「不用怕,師叔在這裡。」
男子身背金光,安慰她的面容無限溫暖。
「我終於等到你了。」
天與地都化為了虛無,彷彿只剩下他倆。
「咳咳!」
門中聲音裝模作樣咳嗽兩聲,打斷他們,重回嚴肅。
「那個,我說,時空之門已開不能關閉,小姑娘既然你有內部推薦,就給個例外吧!你想去哪裡啊?」
「……我要回家,我想回我穿越前的世界去。」
清喬看著身邊的阮似穹,淚眼迷茫。
阮似穹點點頭。
「你會永遠陪著我嗎?」清喬仰著臉問。
阮似穹不置可否的笑著,笑顏全部融進光影里。
然後他牽起她的手,一步一步朝瑰麗的大門走去,門中光芒大盛,漩渦重新開始呼嘯。
清喬也隨著他,一步一步朝前走著,沒有遲疑,沒有回頭。
這裡的一切就像一個巨大的夢,她曾義無反顧,她曾魂不守舍,經歷了歡笑和淚水,也經歷了苦痛與掙扎,事到如今,夢醒了。
昨日種種譬如昨日死,今日種種譬如今日生。
再見,我的穿越生活。
「不!」陸子箏像瘋了一樣伸手去抓那扇虛無的門,然而什麼也沒撈到,最終只是鏡花水月一場空。
段玉躺在地上,迷茫的看著門中那越去越遠的身影。
血液流的太多,他這樣無力,甚至不能伸出手觸摸那道背影。
「小……喬……」他喃喃叫了一聲,精疲力竭合上眼睛。
隨著漩渦越來越盛,光亮漸漸微弱,最後終於在漩渦中消失殆盡——時空之門徹底關閉了。
啪嗒!祭器中的青木人形劍忽然落在地面上,摔成兩半。
空空失魂落魄的跌坐在原地,嘴裡只有兩個字。
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