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二 章 洞中奇人
丁浩從沒聽說過這名號,激奇地道:「黑儒?」
靈鷲姥姥點了點頭,道「不錯,黑儒!」
「什麼樣的人物?」
「為人剛愎自用,功力高到什麼程度,無人知道,因為從沒聽過他有三招以上的對手,黑白道聞名喪膽,望影而逃,老身僅見過他一次,那是三十年前的事了……」
「這樣的人物,怎不聽人提起?」
「他可能已不在人世,究其實,他是受了剛愎之害,率性而為,難免偏失。」
「怎樣死的?」
「你想聽這段武林秘辛?」
「是的,如果婆婆願意講的話。」
靈鷲姥姥默然了片刻,似在整理思緒,然後才悠然啟口道:「那是二十年前的事了,當年中原武林一共有九大門派,因其時魔焰氣張,那些自命名門正派的不堪其擾,後來由居武林領袖地位的少林派掌門方丈明凈大師,傳帖邀約各門派掌門人,集會少林寺,共商量衛道大計,結果議決九派聯盟,仍奉少林為首,製作了一面九龍令符……」
「啊!這是件武林盛事!」
「當然,那面令符,存放少林,由各門派各選派一名代表,常駐少林,如有行動,主盟人明凈大師先與各代表集議,然後憑九龍令發令,各門派必須遵守行事,不得違抗…
丁浩聽得津津有味,一目不瞬。
靈鷲姥姥話鋒一頓之後,接下去道:「武林因之安靜了一個時期,邪魔斂跡,宵小藏蹤,但一年不到,便發生了意外,震撼了整座武林……」
「噢!那是什麼?」
「九龍令被竊,各門派代表悉數遭害,少林弟子也賠了上數十名……」
「誰下的手?」
「黑儒!」
丁浩大感意外地一震,道:「那黑儒是邪魔一流的人物了?」
「那又不然!」
「為什麼?」
「他一生無惡跡,反之儘是俠義之行,為人除了剛愎自用之外,卻是嫉惡如仇,如果說惡行生平只這麼一件,老身一直懷疑,黑儒竊九龍令目的為何?九龍令只是面信符,本身並無價值,得到了也不能對九大門派發號施令,而且當時九派會盟,也不是對付他……」
「但他殺人劫符不假?」
「可是九龍令始終沒有追回,九派之盟也告瓦解。」
「當年黑儒殺人劫符是明裡做的?」
「不,是暗中,所以老身說被竊,而沒有被劫。」
「既是暗中,誰見到他。」
「他留了名!」
「如果是別人假他的名號呢?」
「不錯,有此可能,但既有留名,當然只有認定是他,同時,像這種事除了他想不出第二人能有這高身手,各門派在少林寺的代表,都是在派中地位崇高之士,而少林寺高手如雲,竟能不驚動一人,豈非不可思議?再說,這件公案傳出江湖之後,黑儒沒有出面解說……」
「於是便坐實是他了?」
「是如此!」」
「後來呢?」
「九大門派,精英盡出找黑儒算帳!」
「找到了么?」
「不須找,消息傳出,他如時地赴約!」
「啊!後來呢?」
「那是個月晦之夜,九大門派出動高手近六七百人,齊集邙山古陵,再加上黑道人物聞風而至的,全部人近千,黑儒果然現身……」
「他沒分辯?」
「只說了一句話,不是他所為,但這句話不為各派所接受,於是,酷烈的搏鬥開始,近千高手,前仆後繼,輪番攻擊,黑儒是人,不是神,人的精力是有其極限的,最後,他身披百創而倒了……」
「他為何不走,走不脫么?
「要走他何必來?一個剛愎任性的俠士,決不退縮的。」
「他的生命便如此結束了?」
「不錯,但黑白兩道賠上了數百條人命,九大門派幾乎精英盡失,其中華山、太極兩掌門人應劫。」
「事實便是如此了?」
「嗯!事後,在現場找黑儒的屍體,說明確定斷氣,恰逢大雷雨,驅散了那些殘存的高手,但據善後的人傳出,在清理遺屍時,不見了黑儒的屍體,一般判斷,可能被他的門人或朋友移走了!」
「他有門人弟子么?」
「二十多年來沒聽說過,娃兒,歇憩吧!」
靈鷲姥姥移身洞底,盤膝而坐,不再言語。
丁浩的情緒仍在起伏中,便他已沒有開口的對象,只將倚壁合目而寐,不久,便沉沉睡去。
那堆火因沒添柴薪,此刻已逐漸化為灰燼。
第二日日出之後,丁浩飽餐了一頓,帶了乾糧,出發尋找九靈草,那頭靈鷲,在他頭頂飛旋著。
他照靈鴛姥姥的指示,專註意陰濕的岩壁。
荒山無路,一個絲毫不會武功的人,其艱辛是可想而知。的,本來會武功的一跳而過的斷澗或山岩,他必須要繞上半天才能通過。
直到日落,也不知翻越了多少峰澗,卻一無所得,仗著靈鷲支持,倒不怕迷失,黑夜來臨,他攀上一株大樹,用山藤縛車身軀,渡過了一夜。
第二天,下樹繼續尋找。
日中時分,他感到累了,坐在一處山岩邊食用乾糧。
突地,他瞥見不遠處的岩壁間,苔蘚叢中,出現一撮悅目的金黃草叢,由於蒼苔的襯托,份外顯目,仔細一辨認,不由大喜若狂,那正是他尋找的九靈草。
他拋去了手中尚未吃完的兔肉乾,向岩邊挪去,一看,不由倒抽了一口涼氣,原來這是一個斷岩,走近了才發覺,岩下煙霧迷漫,不知有多深,而那株九靈草,卻長在距岩頂約兩丈長的岩壁間。
以他的能力,無論如何采不到那株九靈草。
已經費了一天半的時間,他不能舍此他圖。
左思右想,他決定冒險一試,於是,他在附近採集了一些山藤,連結起來,一端捆牢在岩頂的樹上,另一端估計在三丈長處,纏緊在腰間,然後,抓牢著藤身,一段一段地向下滑去。
他不敢向下望,只凝住握手之處。
下滑了一丈左右,全身已被汗水濕透,一顆心「怦怦」直跳,全身的肌肉都抽得緊緊,一個不好,便屍骨無存。
那頭靈鷲,不知何時又已飛臨,停在岩頂,一雙紅眼,骨碌碌地望著他。
岩壁儘是青苔,滑不留足。
他透了一會氣,鼓起餘勇,雙手交換著向下移。
好不容易,捱到了那株九靈草眼前,才真正看清這天生奇物,每一莖有指頭粗細,只約半尺金黃透明,溢著一縷極淡極淡的香氣,這香味隔遠是聞不到的。
他深深吸了一口氣,鎮定心神,纏在腰間的粗藤,還剩數尺長一段,如果放盡,人便可懸住而不需雙手握藤,但尺度便夠不上了,至少低了五尺。
想了想,用腳尖在岩壁間探索,希望能找到岩隙插足,減少手力的負擔。但找來找去都找不到可以借力的地方,雙臂業已酸麻難耐。
他不能再耗時間了。
一咬牙,單手握藤,另一雙手伸出去把九靈草連根拔起。
東西已到手,但必須雙手才能揉升,他想含在口中,又怕不小心弄斷,那便前功盡棄了,沒奈何張口呂叫一聲:「靈鷲,助我一把!」
那靈鷲竟也通靈,一展翅,徐徐降下,丁浩手一送,那靈鷲含起九靈草飛上岩頭,丁浩趕緊雙手握藤,向上揉升。
山藤粗糙,他的手掌已皮破血流。
上升了丈許,距岩頭還有一半距離,他已是手痛如折,喘得透不過氣來,但生死交關,豈敢大意,咬著牙,拚命上畔。
驀地,山藤突然一松。
「呀!」
口裡本能地發出一聲慘呼,身形如殞星般直朝無底的絕谷墜去,他連意念都不曾轉過來,便失了知覺。
一陣徹骨劇痛,加上奇寒,使他知覺恢復,奇寒的水,朝口鼻直灌,他雙足亂蹬,兩手亂划竟被他抓住了石頭,拼出了一生吃奶的力氣,爬上大石,人又昏迷了過去。
不知過了多久,知覺再次回復,眼前暗沉沉地景物不辯,只能約略看出一些石影與水光,上望也是一片迷濛,不見天日。
全身濕透,凍得直打抖。
久久,他才回過意念,自己沒死,真是僥天之悻,正好掉在水潭裡,如果偏一些摔在石上,不用說早已粉身碎骨。
他努力轉動目光,才隱約看出前一個四五丈方圓的水潭,自己正在潭邊,這是一條絕澗,耳邊還可聽到淙淙水流之聲。
他試著起身,只覺全身宛若拆散了般的,劇痛難當,「哎喲」一聲,又躺了回去,落水時灌了不少水,腹脹難當。
躺了約莫半個時辰。覺得力氣已回復了些許,叉撐著掙起身來,這一下,算是站直了摸索著下了大石,心想,雖然僥倖不死,但如找不到出路,還是活不了。
他不敢往下多想。活活困死是什麼滋味?
靈鷲通人性。它必會回報主人,靈鷲姥姥會設法來救自己么?
但她雙目失明,雖尋到了葯,也不是一日半日便可復明,看來這希望十分渺茫,而且這是絕地,無法上下,她又怎知自己墜谷不死呢?
突地,他心頭靈機一動,既有水流之聲,洞水必通往谷外,如果順水而行。也許可以找到生路。
於是,他強振起精神,慢慢摸索著沿潤水而行。
谷中儘是嗟峨怪石,走起來艱難萬分,但在求生慾念的支持下,還是鼓勇前進。
直到筋疲力盡,他才坐下來休息,還好,身邊尚有少許肉乾未失,他取出來啃了些,肚子一飽,力氣又來了。
時間一久,目力漸能適應,可以看出三四丈遠,雖不怎樣清晰,但已可辨物。
這樣走了數里,霧氣漸薄,隱約可見青天白雲,但兩旁谷壁如削,除了脅生雙翅,根本上不去。
他只好繼續順流而下,走著走著,天色昏暗下來,仍沒有任何可以出谷的跡象,沒奈何,就地尋了個石隙過夜。
由於疲乏過度,這一夜倒是睡得安然。
一覺醒來,天未破曉,手足業已凍僵,搓揉了一陣之後,摸黑前行。
不久,天便亮了。
突地,眼前形勢一變,澗道一分為二,正中央聳起一座高峰,上接雲表,他躊躇不定,到底走左邊,還是右邊?
思索了一會,忽然得了一個主意,攀上中間的高峰,認明了谷勢方位,出谷便不難了,於是他開始慢慢爬登。好在這谷中突起的高峰,並不怎樣陡峭,還不可資借力攀援之處,不似兩側的岩壁,刀砍斧削。
話雖如此,爬升起來可沒那麼簡單,左盤右折,險象叢生。
直到日中,才登上峰頂,放眼遠眺,只見層巒疊翠,無邊無際,根本不見人煙,再往前望,一顆心頓往下沉,這是一座孤峰,澗道繞過兩側,又在前面會合,谷勢依然,竟不知通到那裡。
他頹然坐在石上,真有些欲哭無淚。
如再下峰,又得半日工夫,不禁長嘆道:「真是天絕我了!」
話聲甫落,只聽一個聲音道:「在老夫而言,是天無絕人之路!」
丁浩這一驚委實非同小可,想不到這絕地之中,竟然還有人在,當下一躍而起,四顧之下,卻又不見半絲人影。心想:「怪了,大白天鬧鬼不成,但方才那一聲,分明是發自人口,決沒有錯的,可是發話的人呢?
「小子,天假其便啊」
每一個字,清清楚楚,就是不知發自何所?
丁浩頭髮了炸,看來又碰上不可思議的怪人了,但有人總比一個人困在絕地里好些,既有人跡,必有出路,當下學著用江湖言語道:「老前輩肯賜見么?」
「你叫何名?」
「晚輩叫丁浩。」
「怎會到此處來?」
「失足落澗,已行了一日夜了!」
「你不是江湖人」
「老前輩說得對,晚輩沒練過武!」
「嗯,渾金噗玉,正好雕琢,你過來!」
「老前輩在那裡?」
「朝前直走,山石之後!」
丁港抬頭一看,後半峰巍然聳起,像是椅背,一塊巨大的山石,如石塔般矗立,距自己立腳之處,至少也有十來丈,這遠的距離,話聲如在咫尺,這未免太驚人了。
他懷著忐忑的心情,走了過去。心裡暗忖:不是自己上峰之時,就已被對方發現,對方也可能隨在自己身側,只是自己沒覺察而已,不然「渾金璞玉」四字從何說起、這些怪人,有一個通病,喜歡收徒,聽話音又是那意思。
那巨石立在岩壁之前,宛若屏風。
轉過巨石,黑黝黝一個洞口,呈現眼前,往裡一張,什麼也看不到。登時心頭一窒,停住了腳步。
「進來!」
洞中傳出了話聲,冷冰冰地有些刺耳。
丁浩心裡有些發毛,但迭經劫難,膽子是大多了,一橫心,硬著頭皮進入洞中。躲脫不是禍,是禍躲不脫,反正已到了這步田地,不必瞻前顧後了。
洞徑看是很深,四五大之後,伸手不見五指。陰森森地有些鬼氣迫人。
丁浩意褒地喚道:「老前輩……」
洞中人冷峻地道:「你膽子太小!」
這句話激起了丁浩的少年盛氣,不管三七二十一,大步往裡闖。
「站住!」
聲音已在面前,丁浩止步定睛一看,不由起了一陣寒慄,眼前隱隱可見一團黑影,看不出對方形態,只是兩顆寒星卻十分明顯,這使他想起了野狼,暗夜中狼的眼睛便是這樣。
「小子,別怕,過一會你便習慣了!」
一雙怪手,摸上身來,丁浩本能地向後退縮,但對方的手似有上股吸力,使他絲毫也不能動彈。
洞中人把丁浩周身摸探了一陣之後,突地哈哈狂笑起來,笑聲如裂金帛,加上洞窟回聲,只震得了浩耳膜欲裂,如置身驚濤駭浪之中。
久久,才斂了笑聲,道:「天從人願!天從人願!」
丁浩可不明白對方語意何指,但他直覺對方不是什麼好路道。
洞中人又道:「現在閉上眼,叫你睜開時再睜開!」
丁浩依言閉上雙目。
洞中人跟著說道:「小子,你一身糧骨奇佳,是百年難得一見的奇材,可傳老夫衣缽。」
丁浩心想,不出所料,果然又是那句話。心念之中,道:「老前輩如何稱呼?」
「還不到告訴你的時候!」
「老前輩的意思是……」
「收你為徒,這是彼此的造化,各得其所。」
「可是……晚輩無意習武……」
「小子,收定了,由老夫不由你,這是絕地,你走也走不了,武林中盛傳的『無回谷』,便是這地方!」
丁浩心神皆震,原落對方之手,看來只有聽任擺布了,但倔強的性格,不能使他立即就範,抗聲道:「老前輩,收徒拜師,必須兩廂情願……」
洞中人冷哼了一聲道:「老夫不作與這一套,現在可以睜眼了!」
丁浩雙目一睜,時驚得連連倒退,眼前坐著的,是一個怪物,長發紛披,鬍鬚虯結,所能看到的,是那雙精芒閃閃的眸子。
如非經過一段時間的交談,乍然見到的話,真要把人唬壞。
洞中人冷冷地道:「拜師!」
丁浩抗聲道:「不拜」
這樣頂撞,他以為這怪物會大發雷霆,但事實完全出乎意料之外,洞中人不但不發火,反而哈哈一笑道:「有骨氣,老夫很欣賞你小子這付性格!」
丁浩雙手一拱,道:「晚輩告辭!」
洞中人點了點毛茸茸的頭,道:「你走吧,想回來時再回來!」
丁浩心想道:「我死也不回來!」但他口裡並沒表示什麼,轉身便朝洞外走去,他一刻也不停留,立即下峰,落到谷底,已是薄暮時分,他吃完了身邊最後一點乾糧,喝了些洞水,然後尋了處乾淨的石隙過夜。
這一夜,他想得很多,他從有記憶時開始回想,直想到現在,娘生前不斷掛在口頭的一句話,又響在耳邊,「孩子,這是命,這是命啊!」沾沾地,在流血。
幻除消失了,周遭仍是無邊的黑暗。
他記起他娘自盡前叮囑的話:「……雲找竹林客,便什麼都明白了!」
竹林客,竹林客是誰?何處去找?
他出了一身冷汗,幾乎把這件大事給忘了。
「回去,為了枉死的娘,不能死!」
他抬頭望了望那座高入雲表的孤峰,理智告訴他,乘著還有一絲力氣,趕快上峰,答應洞中人為徒。但執拗的個性卻阻止他回頭,他離峰時,曾暗中發誓死也不回頭的。他躺著沒有動,心裡亂得像一團麻。
又是一天的開始,飢感之感倒不怎樣劇烈了,只是腹內空虛得難受,他站起身來,一陣暈眩幾乎使他栽倒,他努力定神,挪步向墜谷的方向走去,希望能有奇迹出現,他想,那頭靈鷲必然會入谷搜尋自己下落的。
腳下虛飄飄地,一點不著力。
只走了四五丈遠,眼前金星亂進,雙腿一軟,癱了下去,再起不來了。
他知道死還有一段很長的時間,兩天,甚或三天,但必須一分一秒的挨過。
現在,即使想回頭,已無力攀升那千仞高峰了。
不久,他在虛脫的狀態中沉沉睡去。
醒來時,又是黃昏,穀道上空,出現了幾顆寒星,他憶起兒時在望月堡中,展在娘的懷裡,數天上的星,聽娘說天上的種活,曾幾何時,一切都幻滅了。
「娘啊,等我,孩兒快來了!」
斷腸的呼喊!絕望的叫喚!
本來已經麻木的飢餓感,又告抬頭,肚腹里如蟲行蟻咬,他欲哭無淚,掙扎著匍匐行向澗水,一滑,從石上栽了下去,意識一陣模糊,便什麼都不知道了。
再度醒來,沉得暖暖的,睜眼一看,自己躺在一堆火旁火光照下,可見鱗峋不整的洞壁,心裡登時一震,莫非已回到了峰頂石窟中?
側頭,轉目,可不是,對面正坐著那毛茸茸的怪物。定是自己昏迷之後,洞中人把自己救上峰來。
不知那來的一股力氣,他翻身坐了起來,怵聲道:「是老前輩救晚輩上峰?」
「不錯,你身旁有東西,先吃些吧?」
丁浩低頭一看,是一隻烤山雉,當下不說什麼,抓起來便啃嚼。他差一點連骨頭都吃下去,吃完,精神立刻便恢復了一半。
洞中人冷冷地道:「你與靈鷲姥姥是什麼關係?」
丁浩一愕,道:「老前輩問這話……」
「今天下午那隻江湖盡人皆知的靈鷲曾來谷中搜尋。」
「哦!」
「是找你吧!」
「可能是的!」
「你是姥婆婆門下?」
「不,一面之識」說著,把經過前情述了一遍。
洞中人頷了頷首,道:「老夫不勉強你,你要走可以再走!」
丁浩一連數轉,突地下了決心,道:「晚輩不走了!」
「你願意拜老夫為師?」
「原意,不過……」
「不過怎樣?」
「雖有師徒名份,但將來晚輩不得亂令。」
「何謂亂令?」
「有餑天理人道的命令,晚輩不從。」
「可以,現在就拜師吧!」
丁浩站起身來,隔火堆面對洞中人恭謹地行了三跪九叩之禮。
洞中人受了禮之後,嚴肅地道:「現在你是老夫傳人了,記住,從現在起,你必須儘力模仿老夫的動作、言詞、聲音,辦得到么?」
丁浩雖無法付度洞中人的用心,但料想這倒無害,當下點頭道:「辦得到!」
「好,現在你歇息,明日一早開始練功。」
「遵師父之命!」
洞中還有洞,丁浩被指定在靠里的一個小洞中安身,洞中鋪一些乾草,其餘什麼都沒有,丁浩躺在草上,索性什麼都不想,反正想了也沒用,徒增心神的不安。
第二天一大早,丁浩吃了些野果當早餐,食畢,隨同洞中人到窟外的石坪上,洞中人取出三粒紅丸,命丁浩吞下,然後道:「要為人上人,必須要吃苦中苦,你懂這意思?」
「徒兒知道!」
「首先要為你脫胎換骨,洗髓伐毛。」
「現在就……」
一句話尚未說完,一股熱流直衝喉頭,把話聲堵住了,接著丹田穴中,熱流滾滾而生,直透四肢百骸,渾身如火焚似的,筋肉脹得難受。
洞中人大喝一聲,劈出一掌。
丁浩被震得離地飛起,慘號聲中,栽落三丈之外。
洞中人彈身越前,手掌再揮,丁浩又被震回原地,一股血箭,射出八尺遠。
「師父……這……這」
「老夫要好好教訓你!」
說完,又出掌猛劈,如此往複來回。
丁浩連開口的機會都沒有,滿腔的怨毒,使五內皆炸,想不到碰上了這狂人,今天非死在他掌下不可。
先時還慘號出聲,五六掌之後,便沒聲息了。
「砰!砰!」聲中,丁浩失去了知覺。
洞中人停了手,另取出三粒藥丸,塞入丁浩口中,然後返身入洞,自願自歇息去了。
不久,丁浩醒來,發覺痛楚全無,渾身舒泰,當下一躍而起,心中大感駭怪,這是那一門子的練功法?
心念未已,洞中人又告出現,如前拿了三粒紅丸,要丁浩服下。
丁浩餘悸猶存地道:「師父,又要打么?」
洞中人目無表情地道:「當然!」
如此,每天如法泡製,分上下午兩次,丁浩打得每天死去活來兩次。
晚上,洞中人授以打坐心法。
隨著時日的進展,洞中人掌力逐漸加重,而丁浩被擊昏的時間也漸告延長,最終,可硬挨十掌而不昏死,但那痛苦就非言語所能形容的了。
轉眼一過一個月,洞中人毫無停止的表示。
這一晚,打坐練功之前,丁浩忍不住問道:「師父,這種,挨打的練法還要多久?」
「一共要百日!」
丁浩咋舌道:「百日?」
洞中人道:「不錯,脫胎換骨要九十日,最終十日是伐毛洗髓!」
「不能縮短……」
「不能,你夙根深厚,所以暫定為百日,否則還要增加。」
「啊!」
「這只是入門的初步,真的練功還未開始。」
丁浩倒抽了一口涼氣,苦著臉道:「徒兒認了!」
洞中人哈哈一笑道:「你不認也不行,好的還在後面。」
丁浩簡直無法想像所謂「好的」是什麼慘酷的方式,打了一個冷顫道:「師父的練功方式與眾不同?」
「你將來的身手也與眾不同!」
又是一個月過去,丁浩自覺身上產生了一種抗力,掌力上身,會發出反震的現象,不再似先前動輒被震飛,承受一擊,至多退四五步。
晚上內功心法也有顯著的進步,已能以意卸氣流行周天。
整整九十天,不多不少,洞中人宣布脫胎換骨完成,接下去是伐毛洗髓。這種練法,真是慘無人道,先用藤條,狠抽一頓,直抽得丁浩叫苦連天,皮開肉綻,之後,被拋入一窪藥水中浸泡,藥水辛辣,皮肉綻處,如被火灸。
十天,在丁浩的感受中像是過了十年。
百日之後,練法改變了,全修內功,期限仍是百日。
每日十二個時辰,有八個時辰在打坐。
二個月之後,坐著的身形,能憑一口精純之氣,離地升起三寸。
這一階段完了,洞中人才開始傳授掌指功夫,身法,步法,以及其他小巧雜技,不知不覺,打發了一年。
第二年開始,專學劍術,學劍之餘。便是文事,洞中人學識淵博,一切均憑口授,而丁浩也能強記領悟。
師徒相處日久,丁浩漸漸看出這怪物除了脾性古怪之外,為人倒是十分正派,先前對他所持的看法,完全改了觀。
他只知道苦練,但究竟功力到了什麼境地?在江湖中是否能立足?他一概不問。
洞中人同時也利用交談的機會,向丁浩講解江湖禁忌,各種規矩,及一些從前未之聞的武林軼事。
光陰荏再,不知不覺又過了一年,丁浩已是十九歲的青年了。
這一天,師徒倆在石坪上考較了一會功夫,洞中人忽地正色道:「丁浩,你來此多久了?」
丁浩恭謹地道:「徒兒如沒記錯,是兩年另十天。」
「不錯,你已盡得我學,該出山了……」
「徒兒……能盡得師父所長?」
「所差的是經驗與火候,經驗必須自己去求,至於火候,為師的成全你。」
丁浩眼圈一紅,不勝依依地道:「徒兒……想多陪師父些時日。」
洞中人豪笑道:「痴兒,天底下無不散時筵席,你必須尋安身立命之所。」
丁浩垂下頭,沒有作聲,兩年的時日不短,但一回首似乎一切都在昨日。
洞中人大聲道:「大丈夫提得起,放得下,不要惺惺作女兒態,我平日如何教你的!」
丁浩改容道:「徒兒不敢忘,但,人非太上啊!」
洞中人默然,不錯,人性之可貴,一方面是理智,另一方面是情感,雖然也有例外,但那是極少數的,有的俠士,在表面上裝得冷酷無情,但內心裡並非那麼回事,只是為了表現俠土風度不得不然罷了。
良久,洞中人才又開口道:「兩年來,你不知道為師的出身來歷,心裡有芥蒂么?」
丁浩一本至誠地道:「先前有,但現在已無所謂!」
「為什麼?」
「名姓是代表人,徒兒認識師父,這就夠了,又何必定要知道名姓呢?」
「不錯,有理,但為師仍要告訴你。」
丁浩心頭大感激動,究其實,他仍是希望知道的。
洞中人一擺手道:「隨我到洞里來!」
「遵命!」
師徒倆進入洞中,洞中人盤膝坐定,道:「面向外,在為師的前面坐下!」
「師父……」
「不要多嘴!」
丁浩滿腹疑雲,仍然遵令坐下。
洞中人的手掌,突然分別按上了丁浩的「命門」「天突」兩大穴,口裡道:「抱元守一,注意接引!」
丁浩立刻意識到是一回事了,急聲道:「師父,徒兒不安「胡說,注意接引,否則師徒俱毀!」
「徒兒不能……」
「注意,精氣神歸一!」
一冷一熱兩股勁流,分別從「命門」「天突」二穴緩緩注入,丁浩可不敢大意,急收劍心神運起本身內元,循經接引,勁流由緩而急,滔滔滾滾,有如長江大河。
冷熱勁流相交,發生拒斥作用,必須以本身真元接入,使其融合。
約莫一盞熱茶工夫,洞中人輕喝一聲:「連行三十六周天!」話聲中,撤回了手掌。
丁浩進入了忘我之境。
老人鬚髮之交,儘是汗珠,精芒灼灼的眸子,突然變得黯談了!
丁浩也是汗如雨落,衣衫盡濕,頭上白氣蒸蒸,他此刻正處於最痛苦也是最危險的分際,冷熱氣流,融合了本身真元,撞向生死玄關。
他腦內「轟」然一響,全身震動,「生死玄關」被撣開了,真氣無所不連,暢流全身,再連行十周天,符三十六之數然後收功醒轉,只覺神充氣足,有一種飄然欲舉之感,正在喜不自勝之際,突然想到這是師父犧牲真元來成全自己,心頭一凜,忙站了起來,回過身去。
「呀!」
他驚呼了一聲,連退數步,只見眼前站著一個面目冷漠,木然無表情的黑衫中年文士,師父卻不知何處去了。」
「閣下何方高人?」
黑衫中年文士用手一摸臉,現出了本來面目。
丁浩驚聲道:「師父,是您老人家!」。
「你覺得怎樣?」
「謝師父恩典,但徒兒問心難安!」說著,跪了下去。
「起來!」
丁浩依言起立,一見師父雙目失神,像是突然間蒼老了十載,不禁激動得渾身發抖,淚水直在眶里打轉,但他忍住不讓它流出來。
「師父,你為徒兒毀了自己?」
「不,成全自己!」
「師父,這……這怎麼解說?」
「為了我的聲名在中原武林不墜。」
「徒兒還是不明白?」
洞中人第一次顯出了激越之情。
「孩子,你將要以為師的面目出現江湖了!」
「啊!」
「就是方才的形象。」
「師父的尊號是……」
「黑儒!」
「黑儒?」
丁浩驚叫一聲,呆了,他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師父,這野人也似的老人,便是當年不可一世的高手「黑儒!」
兩年前,聽靈鷲姥姥談武林秘辛,她推崇師父是百年來僅有的第一高手,當時,是當作故事聽的,想不到現在成了他的傳人。
「孩子你很感震驚么?」
「太……太意外了,徒兒做夢也想不到!」
「你聽人談起過我?」
「是的,靈鷲姥姥,她說得很詳細,一般咸信師父已不在人間。」
「哈哈哈哈,黑儒能死么?哈哈哈哈,第二個黑儒要重臨江湖了!」
丁浩皺緊眉頭道:「師父,您老人家把真元全部賜給徒兒……」
「不是全部,是八成,為師的保留了兩成,而你加上本身這兩年的修持與藥物之助,功力已超過為師當年了!」
「師父僅保留了兩成功力?」
「舊的黑儒已死,一個遁世的老人,兩成功力已足夠自保了。」
「師父……」
「這無回谷無人敢闖,你放心。」
「師父天恩,粉身難報萬一!」
「別說那樣的話,這是我傳給你的衣缽,記住,黑儒之名不可墜!」
「徒兒誓死保全!」
「這就好,我放心了,坐下來說話。」
師徒倆在洞中相對而坐。
「孩子,你有什麼要說的就趕快說?」
「徒兒想請問師父當年邙山古陵,咸信師父已死,何以「你記得初入門時,百日的脫胎換骨,與后你現在已會的龜息法,你把兩樣連在一起想……」
「徒兒明白了!」
「嗯,還有什麼要問的?」
丁浩抑制住激動的情緒,盡量裝得平靜地道:「師父的來歷?」
黑儒一點頭道:「這點你該知道的,為師無門無派,當年只是個真正的讀書人,有次獨游北邙,憑弔歷代帝王陵寢,忽逢地變,陷落墓道之中,僥倖不死,無意中得到一部上古秘笈,閉門苦修,五年有成,就是如此!」
「啊!奇緣,與徒兒今日一樣!」
「呃!這緣法二字是有的!」
「還有……不知當不當問?」
「你儘管問!」
「就是關於那九龍令的事?」
「那是別人冒我之名所為!」
「師父當年怎不辯解?」
「辯解是多餘,除非能找出真正盜令的人。」
「師父曾經找過?」
「當然,但毫無頭緒,事情便發生了!」
「聽說,當年九大門派認定是師父所為,留名是一端。另外便是一般相信除了師父,很難找到這等功力的高手…
「這很簡單,沒相當身手,便不敢冒為師之名!」
「但那冒名盜令之人,目的何在呢?」
「很明顯,志在瓦解九大門派的聯盟。」
「那當是黑道中人所為了?」
「不一定,白道中亦不乏心懷叵測的野心家!」
「邙山之役,聽說死傷不少?」
黑儒長長一嘆,道:「為師的是被迫殺人,死裡逃生之後,深覺殺戳太多,有傷天和,所以才決意歸隱,誓不出山,但二十多年來,對那九龍令仍耿耿於懷,天幸你來到這絕地,使為師的心愿得償,你願意查明這件武林舊案嗎?」
丁浩豪氣千雲地道:「當然,這是徒兒的本份!」
「很好,為師的感激不盡……」
「這一說,折殺徒兒了!」
「還有,當年的搏鬥是群攻,大悖武道,武林中此風不可長,我這有名單一份,你按圖索驥—一拜訪,記住,至多廢對方功力,不許殺人流血!」
「徒兒謹記!」
「你現身時,必須用『黑儒』之名!」
「遵命!」
黑儒似早已準備停當,褪落身上那件黑衫,又從身後拿過一件藍衫,連同面具,一併交與丁浩,道:「外衫可以隨你意思改變,但內面必須著黑衫才方便行事!」
「是!」丁浩雙手接了過來,心裡卻狂盪得厲害。
「黑儒行事,均在夜晚,這點你要記牢。」
「記下了!」
「還有,你除非被分屍,否則無人能制你死命,為師當年不死,便憑這點……」
「徒兒明白。」
黑儒起身,進入側方小石室中,取出一柄古色斑爛的長劍,和一個織錦招文袋,然後大聲說道:「下跪受劍!」
丁浩趕快翻身跪了下去。
黑儒嚴肅地道:「此劍只殺武林敗類,邪魔左道,不流正道者之血!」
「徒兒誓遵此訓!」
「接劍!」
丁浩雙手接過劍,高舉過頂,然後站起身來。
黑儒又拿過那錦袋道:「袋內是些金珠寶石,足夠你行走江湖之用,名單也在內,一併拿去吧!」
丁浩知道推辭無用,恭敬地接了過來。」
現在你去收拾一下,立即出山!」
「師父,今天便要徒兒……」
今日明日,並無分別,去吧!」
丁浩心中有些難分難捨,但他已摸清師父的性格,說一個二的,沒奈何只好進入那間住了兩年的小石室,更換衣衫,佩上劍,斜跨錦袋,面具小心疊好,藏入貼身裡衣,然後,又回到主洞中。
黑儒早已坐候,一見丁浩,不白眼睛一亮,道:「舒齊了?」
「好了!」
「我們走!」
丁浩隨在師父身後,出洞下峰,心中充滿了離別的凄惶。
以他目前的功力,上下峰直如兒戲,倒是黑儒內元十失其八,行動便沒那麼自如了,丁浩看在眼裡,痛在心頭,但,他還能說什麼呢?
話雖如此,也不過化了半個時辰,便下到谷底。
黑儒領著丁浩順澗走了一程,來到一處苔蘚較少的岩壁下,道:「由此出谷吧!」
丁浩抬頭一看,有些氣餒,這是滑不留足的千仞絕壁啊!
黑儒似已看出丁浩的心意,淡淡地道:「以你指上的功力,抓石而升,絕非難事!」
丁浩俊面微微一紅,道:「徒兒沒想及此點!」
「去吧!」
「徒兒何時可回來探望您老人家?」
「待你事畢之後!」
「徒兒叩別師尊!」說著,跪下去行了大禮。
「起來走吧,黑儒東山復出了,哈哈哈哈……」
「師父珍重啊!」
丁浩陡提真氣,飛彈而起,足有四五丈高下,凌空一折,足尖一蹬岩壁,借力再次旋飛而起繞空半匝,雙手一抓,十指第一節插入岩壁,身形如膠般沾住了。
向下一看,師父仍站在原地,仰首望著自己。
曾經叱吒風雲的人物,如今變得這麼孤獨與渺小。
稍稍換了一口氣,弓腰、曲腿、足尖猛蹬壁面,雙手一松,人如玄鶴般斜划而起,又拔升了三四丈。
如此往複施為,換了幾十口氣,終於上了谷頂。
俯首下望,谷底一片迷濛,什麼也看不到了。
日落崦嵫,好一片迥光美景。
丁浩以千里傳音之法,朝谷底大叫一聲:「師父,別了,珍重再見!」
千山萬壑,在他已不是險阻了。
兩年,他變成了另一個人,一個將要掀起武林風暴的蓋世高手。
他判明了出山方向,映著落日餘暉,如流星過渡般電掠而去。
※※※
朔風怒號,地凍天寒。
北邙,古陵之間,一個面如冠玉的藍衣書生,在低首徘徊,似乎無視於嚴寒。
他,便是甫出道的丁浩。
他來此,是為了憑弔二十多年前,師父奮笈近千高手的戰場。
日正當中,但冬天的太陽軟弱無力照在身上毫無暖意。
正自流連之際,忽聽一聲嬌斥,傳了過來:「禿驢,眼睛放亮些,大白天,敢調戲良家婦女!」
另一個沙啞的男子聲音道:「相見即是有緣,求姑娘開方便之門,布施小僧一次罷!」
丁港一聽,不像話,出家人竟然口出穢語,調戲良家婦女。
心念之間,循聲走了過去,只見丘墓之間的石板道上,一個白衣少女,正在觀賞一塊殘埤,不遠處,一個三十來歲的和尚,與一個青衣少女相對。
那和尚穿著得十分光鮮,面帶邪笑,一望而知是個花和尚。
青衣少女雙手叉腰,鼓著腮幫子,怒視著那和尚。
和尚嘻嘻地道:「小僧並未求你布施,阻路何為!」
青衣少女冷厲地道:「和尚,識相些,還是滾的好!」
「縱使不施捨,小僧也要那位女施主親口一句話!」
「和尚,你不配!」
「哈哈,難道你這位女菩薩肯行方便?」
「嘿嘿,姑娘我是位最喜歡方便的人!」
「阿彌陀佛,小僧艷福齊天。」
青衣少女寒聲道:「和尚,你謗佛犯戎,口出穢言,不怕打下十八層阿鼻地獄?」
那和尚向前迫近了兩步,色迷迷地道:「女菩薩,小僧與閻老五有交情,下地獄倒可不必慮了。小僧拜的是歡喜佛,參的是歡喜禪,結眾生之緣,證無憂之果……」
青衣少女冷笑一聲,打斷了和尚的話頭,尖刻地道:「和尚,像你這等出家人,我佛不納,閻王不收,只合遊魂墟墓,魄散荒丘。」
丁浩可再也按捺不住了,乾咳一聲,現身出去。
青衣少女一回頭,先是一怔,繼而端莊地一笑,妙目流波,粉面帶霞,沖著丁浩一福,道:「公子,來得好。」
那和尚上下一打量丁浩,獰笑了一聲道:「窮酸,走遠些,去尋你的幽,探你的勝吧!」
丁浩冷冷地道:「出家人該有出家人的樣子,怎地出言無狀?」
「啊哈!你教訓起你家佛爺來了,佛爺只是怕煞了風景,不然……」
「不然怎樣?」
「送你上西天!」
「哼!你和尚是那座廟的?」
「四海雲遊,廣結善緣!」
丁浩一揮手,道:「趁早走吧,再呆一會你便走不了!」
和尚不屑地斜膘了丁浩一眼,道:「窮酸,你負囊帶劍,滿像那麼回事,你那劍想是鎮邪的哪?」
丁浩冷聲道:「說對了,正是鎮邪的。」
「小子,佛爺耐力有限……」
「彼此!彼此!」
那和尚一瞪眼,殺機畢露,袍袖一揮,一股奇強勁氣,卷向了丁浩。
丁浩不閃不避,恍若不知,勁氣近身尺許時,發出「波」地一聲巨響,朝四下散了開去。
那和尚臉色大變,他怎麼也看不出這藍衣書生會有這高的功力,從外表看,他文質彬彬,只是眼神較為清澈些而已,難道小小年紀,便已練到神奇內蘊之境?
青衣少女美目盼兮,巧笑倩兮,從容已極。
丁浩冷酷地道:「和尚,佛門不能容你敗類。」
話聲中,單掌一揮,也不見如何用力。
「哇!」
慘號曳空,那花和尚的身軀,如拋繡球似的飛栽三丈之外,寂然不動了。
丁浩反而吃了一驚,他並未存心殺人,但想不到對方經不起自己輕輕一擊,自己的功力,真有這麼高?
青衣少女駭異不勝地道:「公子好身手,小婢敬謝援手之德!」說完,福了下去。
丁浩俊面微紅,不自然地一笑道:「好說,適逢其會而已!」
一旁的白衣少女,突地轉過身來。
丁浩無意間轉過目光,登時呼吸為之一窒,這白衣少女美若天仙,是一種超凡脫俗的美,令人不敢逼視,像一朵空谷幽蘭,吐絕含芳,丁浩的目光,再也無法移開,他並非輕薄兒,但這白衣少女委實太美了。
白衣少女聲如鶯囀似的道:「凝香,我們該走了!」
丁浩心想,這白衣女子高傲得緊,自己為了她主婢而殺人,競連信謝字都沒有。他本身也是生來的冷傲性格,片言不發,轉身便走。
「公子請留步!」
青衣侍婢凝香近了過來,柔聲道:「我家小姐請教公子尊姓大名?」
丁浩冷漠地道:「在下姓丁,單名一個浩字!」
「哦!丁少俠,我家小姐要婢子謝援手之情!」
「小事不必掛齒!」
說完,又待舉步……
凝香露齒一笑,道:「少俠不問問我家小姐的芳名么?」
丁浩心中一動,道:「有此必要麼?」
凝香櫻唇一技,慧黠的目光連閃,不悅地道:「少俠傲氣凌人!」
丁浩心裡何嘗不想知道,但兩年來受師父「黑儒」的薰陶,自我剋制的工夫已到了家,這是師父一再提示的「黑儒風格」,當下冷漠如故地道:「姑娘如願賜告,在下願聞!」
旁邊傳來了白衣少女更冷的聲音:「凝香,你好沒來由,還不過來?」
凝香伸了伸舌頭,深深看了丁浩一眼,轉身走了,留下一抹淡淡的幽香。
丁浩再次舉步,眼前晃動著白衣少女的倩影,耳際響著那雖冷但十分悅耳的聲音,他真想回頭多看一眼,但冷傲的性格阻止了他,他感到一絲悵惘,心中惚惚如有所失,他自責方才態度不應該施之於這樣美貌的女子,但他不能回頭陪禮。
他茫然舉步直走,不知那一雙美主艷婢是否已離開。
凝香,多幽雅的名字,只有這樣的主人,才取得出這樣的名字。
意念又迴轉到了那花和尚身上,這是他生平第一次殺人,內心總是有些不自在。
正行之間,忽見一座土丘也似的占墳,橫在前頭,他止住了腳步,只見這古墳全為蔓草所覆蓋,墓碑已碎,不知是那一代帝王或巨卿的埋骨所,那些石墳的翁仲、獅、象、鹿、馬,折頭斷足,殘缺不全,他掃凈了墓前石桌,坐了下來。
望著滿目的荒煙蔓草,斷碣斷碑,不禁感慨萬千,這裡長眠的多半是帶王公候,官宦巨卿,生時叱吒風雲,而今與狐鼠同穴,世上榮華,真如過眼雲煙,功名利祿,也只南柯一夢,武林興替,又何嘗不如此。
朔風更緊,黯雲低垂,天與地一片灰色。
丁浩枯坐墓前,腦海里又浮現那白衣少女的麗影,驅之不去。
他想,那一雙主婢到底是什麼來頭?如是官宦千金、富室碧玉,決不會來到這荒草鬼丘的北邙。
突地,他醒悟過來,自己做了一件傻事,看那青衣女婢凝香,對付那花和尚的從容之態,分明是有所恃的,她主婢定是深藏不露的江湖好手,自己實在多此一舉。
想起師父的諄諄訓誨,不禁大感慚愧,畢竟自己還是嫩了些。
為了不讓那白衣少女的影子攪亂情緒,他取出師父開列的名單,從頭逐一細看,這一來,豪雄之氣頓生,心中暗暗警惕,自己是「黑儒」第二,不能走錯一步,壞了聲名,那就遺憾終生了啊。
心念未已,耳畔忽然傳來一陣鐵鏈曳地之聲!
丁浩心頭一震,站起身來,四廠溜掃,什麼也沒發現,心想:「奇怪,這鐵鏈曳地之聲,從何而來!」
側耳靜聽,那聲音卻又寂然了。
這決非幻覺,他相信自己沒聽錯,那聲音是實實在在的。
過了片刻,聲音又起,似近似遠,竟聽不出傳自何處?」
一時好奇之念大增,飛身上了墓頭,除了野草外,連半個鬼影子都沒看到,這可就令人費解。
他又回到原來的石桌旁,凝神而待。
「嘩啦!嘩啦!」
聲音再起,這回他聽清楚了,聲音發自這古墳之內。
難道有人被鎖囚在墓內,還是……
想到鬼,不由心生寒意,北邙是有名的鬼丘,怪事晝出不窮,幼時就曾聽人說過不少這類的故事。
大天白日,不信鬼魂會出現。
一聲長長的嘆息,聽來就像發自這石桌之下。
丁浩汗毛根根豎了起來,不管他功力有多高,在閱歷方面仍是稚嫩的,他不相信鬼神之說,但那些荒唐古怪的傳說,又自小深植心裡。
他不由自主地大喝一聲:「是人還是鬼?」
奇怪竟然有了回應:「是人啊!」
丁浩吁了一口氣,但驚怖之念未消,驚聲又道:「在何處?」
「墓中!」
「什麼,在墳墓里?」
「不錯,是被人囚禁在墓穴之中。」
「你是誰?」
「先別問,你能挪開那石桌,便可看到入口,見了老夫,自然明白。」
丁浩心定了許多,這一說,證明對方是人而不是鬼,一個活人,被囚禁在墓中,與朽骨為伍真是不可思議。
一看這石桌,寬約四尺,長六尺,厚半尺,居中一根軸,連接同樣大小的一塊石板,論重量當在千斤以上。
丁浩運起內力,大喝一聲:「起!」桌面帶底座,掀了過去,一個穴口出現了,穴內一列石級,斜斜伸入。
他不敢驀然進入,對著穴口道:「你在那裡?」
「啊!我看見了天光,老夫在下面,進來吧!」
丁浩定了定神,鼓起勇氣,沿石級而下,落到半中腰,只見一個赤裸裸的技發怪人,正仰首上望,怪人身後,是長長的甬道,丁浩心裡有些發毛,忍不住又問道:「閣下是人?」
怪人嘆了口氣道:「是人,不過與鬼也差不了多少。」
丁浩可不敢大意,功集雙掌,以防萬一,步步為營地走了下去。
怪人朝後一退,發出鐵鏈曳地之聲,丁浩這才發現怪人的一雙腳,拴了長長一條鐵鏈,直連墓道深處。這怪人身無寸褸,瘦骨麟峋,鬚髮灰白,看來年紀在五十以上。
甬道不深,僅五支左右,盡頭是一間石室,竟然十分光亮。
怪人熟視了丁浩半晌,道:「看來你是個正道人?」
丁浩冷冷地道:「閣下怎會被鎖在墓中?」
「到裡面再談,如何?」
「可以!」
「嘩啦!嘩啦!」怪人曳著鐵鏈走在頭裡,墓穴回聲,十分刺耳,進入石室,只見珠光寶氣耀目生花,五口黑黝黝的銅棺並列,棺旁散落著數堆白骨骷髏,令人怵目驚心,想來那是殉葬的犧牲者。
丁浩置身這樣的境地中,心頭陣陣泛寒。
怪人落坐在一個錦墩上,朝旁邊一指道:「請坐」
丁浩先仔細瀏覽了全室一遍,才徐徐落座道:「閣下是誰?」
怪人苦苦一笑,道:「老夫當年人稱『全知子』!」
丁浩心頭一震,師父在對自己講述武林知名人物之時,曾提到過全知子這名號,對方可不是泛泛之輩,當下「哦」了一聲,道:「閣下便是另號『武林萬事通』的全知子?」
「一點不錯,想不到你也聽見過老夫的名號。」
「閣下怎會被囚於此?」
「為了這張嘴!」
「什麼意思?」
「十年前,老夫無意中泄露了一個人的秘密,結果被鎖在這古墳之內……」
丁浩驚聲道:「閣下被囚了十年?」
「不錯,整整十年了!」
「那人是誰?」
「武林中誰也不敢招慧的人物,冷麵神尼!」
丁浩腦海里登時浮現藥王廟中,冷麵神尼斗長眠客的一幕,不由脫口道:「是她!」
「你!……見過那怪物?」
「一面之緣!」
「她把老夫害慘了!」
「閣下為什麼不斷鏈而出?」
「斷鏈?哈哈哈哈,你說得容易,這鐵鏈並非凡鐵,是萬年鐵母所鑄,任何寶刀實刃都斷不了,一端纏在這古墓的鐵柱上,一端扣住老夫腳踝,接合處是兩把鐵鎖,鎖孔被鐵汁封死,除了剁斷腳踝,別無分途!」
丁浩倒吸了一口涼氣,道:「冷麵神尼手段夠狠?」
「只怪老夫口沒遮掩,舌頭闖禍。」
「閣下不恨她?」
「恨了又奈其何?」
「閣下如何渡過這十年悠長歲月?」
「這墓室之後,有一股地泉,泉旁植有乳菌,老夫賴以苟延生命。」
丁浩頓生憐憫之念,劍眉一蹙,道:「冷麵神尼是存心把閣下囚禁終生?」
「不,她當初說好八年為期,要老夫反躬自省,屆時親自前來釋放,想不到她竟失約了,時逾兩年毫無消息!」
「她能斷這鐵母之鏈?」
「當然能!」
丁浩喜形於色地道:「好,在下見到冷麵神尼時,提醒她一句。」
全知子道:「足感盛情!」
丁浩俯身抓起鐵鏈,雙手運足真力,一扭,鐵鏈不動分毫,尷尬地一笑,放了下去,大搖其頭道:「的確是如此!」
全知子愴然道:「如能斷得,老夫早已脫困了!」
丁浩望了望對方赤裸的身軀,皺眉道:「閣下沒有衣物蔽體么?」
「有,留著見人時才穿!」
丁浩忽地靈機一動,道:「閣下號稱全知子,想必萬事皆知?」
全知子無肉的麵皮一陣抽動道:「不是老夫自詡,武林事上知八九!」
「在下想打聽一個人……」
「誰?」
「竹林客!」
「竹林客?」
「不錯!閣下知道其人?」
「知道!」
「如何才能找到?」
全知子突地沉吟不語。
丁浩等了好一會,不見下文,忍不住道:「閣下有什麼顧忌么?」
全知子期期地道:「老夫當年,辦言語不慎而闖禍,被幽囚墓中十年,豈能不引為鑒戒……」
「閣下說得是,」但這不比旁的事,沒有利害關係在內。」
「很難說!」
「閣下不準備賜告?」
「對了,老夫尚未問你來歷……」
「在下姓丁名浩!」
「孤兒?」
「孤兒!」
「師承?」
「這……
丁浩大感為難,他不能說出黑儒之名,因他本身便要以黑儒的姿態出現,但又不能說沒有師承門派,一時之間,張口結舌,答不上話來。
全知子冷冷地道:「如何,老夫不是故神其秘吧,江湖詭譎,不謹慎不行。」
丁浩脹紅了臉,訕訕地道:「閣下不要誤會,實在是師命難違,無法奉告!」
「老夫也無法奉告。」
丁浩心中大急,尋不到竹林客,便無法明白自己的身世,也可能關連到母親的死因,而師承之秘,是決不能抖露的,如何才能說服對方呢?沒奈何,只好照實道:「在下實說了吧,先母在臨終時,逐言要在下找竹林客,以明身世!」
全知子點了點頭,道:「看樣子你說的是實話,但老夫仍不能說!」
「為什麼?」
「這是別人的秘密,不能宣洩!」
「閣下將來不準備用全知子這名號了?」
「很有可能!」
丁浩可真的發了急,衝口道:「如果今天在下定要知道呢?」
全知子麵皮又起了抽動,寒聲道:「你小子難道要用強?」
丁浩學著對方的口氣道:「很有可能!」
「你準備如何對付老夫?」
丁浩一橫心,道:「不擇手段,到閣下說出實話為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