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須知尹劍平乃絕頂聰明,具有大智之人,況乎眼前大仇未雪,自己身負重任.血海深仇,斷斷使得他不可以絲毫掉以輕心,尤其對方甘十九妹,女中翹楚,心思之細微敏銳,有如銀碗盛雪,不容絲毫混淆。尹劍平既有忍辱負重之心,更不可現出一些異態。第一步,必須先要消除了對方所加諸在自己身上的陰影疑慮,才是正理。
想到這裡,他登時心有所警,只是表面卻並不形之於色,當下微一欠身,笑笑道:「姑娘仙子之尊,移玉下處,足使蓬蓽生輝,在下何幸如之!」
甘十九妹唇角輕輕拉動了一下,現出左腮上淺淺一圈梨渦道:「你實在太客氣了,難道我以家門致命毒掌傷了你,使你險喪些命,你不恨我?」
尹劍平一笑道:「相罵無好口,相打無好手,即為姑娘所傷,亦在情理之中,況乎姑娘夜來探看,足見心存慈善,在下苟得不死,已屬萬幸,豈能為此見恨,姑娘言重了!」
甘十九妹蛾眉輕輕一蹙,神秘地笑了一下,深湛的眼神在對方身上轉著:「但願你說的是真心話就好。尹先生,你可願聽一聽我對你初次見面的印象嗎?」
尹劍平抱拳道:「願聆高見!」
甘十九妹點了一下頭,緩緩地道:「俗語說『讀書不成而學劍』,尹先生你顯然是一個例外,難得文通武就,確是一個罕見的全才。關於這一點,我實在心存好奇,很想知道一下你是怎麼文武兼修的?可以告訴我嗎?」
尹劍平正襟危坐道:「姑娘太客氣了,其實姑娘高估了在下,姑娘說的不錯,有關『讀書不成而學劍』這句話,其實引用在在下身上,實在是至為恰當不過。」
「噢——」甘十九妹費解地道:「尹先生可以說得更清楚一點嗎?」
尹劍平點頭道:「姑娘有興一聞,在下倒也不無告人之私。」
說時他起立上前,自暖壺裡斟上一杯溫茶,雙手奉上,甘十九妹伸手接過,輕輕說一句:「謝謝!」
尹劍平搓了一下手,借著回身之便,緊緊壓制了一下激動的情緒。眼前尤其是要緊時刻,面對著這個晶瑩透剔的「女魔頭」,不得不特別仔細小心,片言之失,即有暴露身分之可疑!不止是暴露身分而已,從而所引起的一切後果,簡直是前功盡棄不堪設想的糟!
尹劍平再回身落座之時,已換了從容鎮定神態。這一份內勵自製之功,顯然大非常人之所能及,話雖如此,仍難免真情暴露,只是那種既往的凄慘,僅僅只能加深人性的互諒與溝通!
甘十九妹靜默地顯示著她的關懷。那雙深邃的翦水瞳子,多少已為對方不平凡的氣質所感染了。其實在她來此之先,就己顯示了她人性善良的一面,多少已有些自我欺騙的潛在意思在作祟!
對於自己所喜愛的人事,智慧常常是昏庸的。饒是如此,甘十九妹仍然保持著她的尖銳觸角,只是對於眼前這個她看上來印象不惡的青年,是否能如同她以往的那麼明智,可就大有疑問了。因是,在她盈盈秋波再次注視對方時,所表示的那種神態,己顯示了她的迫切探知和寄以信任。
尹劍平呷了一口杯子里的冷茶,思忖著當講的話,發覺到對方的目神,不禁心情頓時大為紊亂!
「姑娘!」他幾乎為之失神地放下了杯子:「我出身為武林世家的六合門,先父名諱是尹……」陡然一驚,他停住了話鋒,暗忖道:我怎麼實話實說了?心緒電轉,不如此不足以信人!於是,他才又接下去:「先父尹雁翎,也就是第七代的掌門人。」
甘十九妹緩緩點了一下頭:「我聽說過,可是當年人稱『黃葉劍客』的那位老前輩?」
尹劍平怦然一驚,十分奇怪地道:「姑娘竟然知道?」
甘十九妹微微一笑:「武林中很少我不知道的事情,信不信由你,如果我這一方面的知識可信的話,那麼我更知道令尊的文學造詣,當今武林實無人能出其右,比起他老人家的家學武術,似有過之而無不及呢!可是?」
尹劍平喟然道:「姑娘說的甚是。」
「唉!」甘十九妹輕輕一嘆道:「尹先生……既然令尊就是這位老前輩,那我幾乎已可認定你的悲慘身世了!」
尹劍平苦笑了一下,心中雖是悲痛,卻保持著一份應有的矜持與警覺!
「尹老先生據聞中年不幸喪生。」甘十九妹眼睛里充滿著一番同情:「那時候你,豈非還是很小的年歲吧!」
「在下那時年屆十二,倒也很懂事了。」
甘十九妹道:「十二歲的一個孩子,又能懂些什麼呢?」
尹劍平喃喃道:「在下幼曾得父親授了一些六合門的武學內功。」
「是六合門的『洗髓』之功嗎?」
尹劍平一驚之下,幾乎欽佩地點頭道:「正是。」
甘十九妹微笑道:「這門功夫,到如今只怕已是武林中的絕學了哩!」
「不錯!」尹劍平輕嘆一聲道:「但是先父卻私藏了『洗髓』一功中的『至』、『克』二篇,是以這多年來在下只得健身明智之術,卻不能深入內家武術之堂奧!」
甘十九妹微微搖頭,惋惜地輕嘆道:「實在太可惜了,這又是為什麼呢?難道他連自己的親生兒於也藏私嗎?」
「姑娘說對了!」尹劍平道:「他老人家正是藏私!」
「這為什麼呢?」
「因為……這是先父的苦心!」
甘十九妹輕輕一嘆道:「好一個明智的先人。」
尹劍平警覺地道:「姑娘明白了?」
「我明白了!」甘十九妹微微頷首道:「俗語說得好,『瓦罐不離井口破』,習武的人,遲早難免拳腳刀劍下喪生,尤其是世襲的武林世家名門,更不例外,令尊必然洞悉於此,所以只授你以健身之術,而竟揚棄你們世代獨門絕學而不授,是不是這個意思?」
尹劍平點點頭道:「姑娘秀外慧中,『聞弦歌而知雅意』,先父就是這個意思。」
甘十九妹點頭道:「令尊的確是位洞悉於先,有先見之明的長者,可敬可佩!」搖搖頭,她卻又輕嘆一聲,接著說道:「可惜,」眼睛一瞟,注向尹劍平又道:「只是,你卻違背了他老人家意思,這又是為了什麼?」
尹劍平苦笑道:「這話說來就長了!」
甘十九妹微微一笑:「夜闌人靜,正是談話的好時候,如果你不嫌煩,我倒很樂意聆聽下去。」
她美麗的臉上,帶著一抹輕輕的微笑,一掃對手過招時的那種冰寒凌厲,給人以無比和諧、親切之感。一剎間,尹劍平倒像是置身子春風沐體之中。面對的這個女人,不再是殺名震寰字的一個女魔頭,而是一個善體人意,足以使人滌憂腸、訴衷曲的紅顏知己了!
至此,往事雲涌,一股腦地岔集在他腦海里。人畢竟是脆弱的,尤其是當被擊中感情最虛弱的一面時,即會情不由己的有所發泄!尹劍平苦笑了一下,緬懷著以往那些幾乎已經是褪了色的記憶,喃喃地道:「我父親確實對於武林生涯,心生厭倦,是以在我稚齡,方自啟蒙之始,他即苦心孤詣的想把我造就成一個讀書人……定下了嚴格的功課,每日按時課授,不能稍有馬虎!」
甘十九妹聚精會神地凝聽。
尹劍平這一剎,似乎忽略了彼此的立場,不像面對著敵人,卻像是在向一個知心的朋友有所傾訴了。
「一直到我十歲那年……」他緩緩地接下去道:「小小的腦子裡已裝滿了各類經史子集。先父意猶未足,乃將我薦入鄰村一個儒者東方先生家中深造。那東方先生卻是一個博學高才之士,對我亦甚喜愛,蒙他見愛也徵得先父同意之後,乃將我收為螟嶺義子,開始授我進一步而具有理論創作性的學問。一切事情的顯現似乎都已經說明了,我未來的發展必然是求學人仕之途,哪裡知先父一死,以及緊接著的家庭變故,粉碎了我讀書人仕的美夢!原來先父以及全家人俱都為人所陷害,因此喪生。」
「啊,」甘十九妹突然一驚道:「有這種事?可是我所知道的,好像令尊以及家人,乃是死於一場瘟疫……」
尹劍平點一點頭,道:「不止是姑娘如此認為,在當時來說,幾乎是所有人公認的事實。」
甘十九妹蛾眉輕顰道:「據我所知,當時死於這場瘟疫的,好像不止於尊府一家而已。」
尹劍平一驚,道:「姑娘何以會對這件事,知道得如此清楚?這已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我當然知道!」甘十九妹緩緩地道:「這件事在當時來說,乃是一件大事,對於武林中歷年所發生過的任何大事,我師門都有詳盡的記載,而且被列為必修的重要課程之一,也許是基於對於一位亦儒亦俠的長者的有所偏愛,所以這一件事我也就記得格外清楚,在你來說,雖然已是事隔多年,而我留意記讀這件史實之時,卻不過是近一二年之事,是以我可能更比你記得還清楚呢!」
尹劍平呆了一下,喃喃他說道:「原來如此。」
忽然他臉上出現了一副渴望道:「有關先父母以及我家人當時死亡的情形,姑娘師門又是如何記載?」
甘十九妹微笑道:「這件事有關師門隱秘,卻不能隨便對外人說呢。」
不過她遂即又改口說道:「不過,你既是這件事的關鍵人物,情形似乎略有不同,我或許可以私下向你透露一二,你想知道些什麼呢?」
尹劍平抱拳一拱,道:「這樣已使我感激不盡,在下想知道的乃是當時詳細死難的確實人數。」
甘十九妹略一思忖道:「讓我想想看,嗯,大概是七十二人吧!」
尹劍平道:「七十……二人?原來竟有這麼多人?」
他抬起頭,用著一雙頗為神秘的眸子打量向甘十九妹:「姑娘所閱及的那份記載之中,可曾提到過當時罹難者的確切姓氏?」
「有的!」甘十九妹道:「好像只是尹、張、陶、劉四戶人家。」
尹劍平冷冷一笑道:「不錯,可是姑娘可知道當時那個村子共有幾戶人家?」
甘十九妹搖一搖頭,說:「這個我就不清楚了。」
「共有一百二十七戶人家!」尹劍平道:「姑娘請想,既然是發生瘟疫,何以在一百二十七戶人家之中,僅僅只有尹、陶、劉、張四戶為瘟疫波及,其他的卻安然無恙?這豈非有些不合乎情理嗎?」
甘十九妹搖搖頭道:「事情不能像你這般地去判定,如果事實確是這樣,必然就只有這一個可能了。」
「唉!」尹劍平臉上現出了一種痛苦:「但願姑娘所說的乃是實在情形就好了,因為這件事多年以來,是那麼深深地困繞著我……直到如今我還是想不通這個謎結……」
甘十九妹的臉上現出了一片同情,輕輕一嘆,緩緩道:「我很了解你心靈上所遭受的這種『莫須有』的壓力,以你的智慧,你一定能夠洞悉這個隱藏的謎結,只是時間的問題而已。是誰啟示你這個疑竇的?東方先生?」
尹劍平點點頭:「不錯,不過,這已是很久以後的事了。」
他接著說道:「東方先生在我家門猝生大變三日之夜,即攜我與家人,一共七人,連夜搭船離開了那個村子,在當時,他對家人說是惟恐『瘟疫』的蔓延,而事實上,卻不是的……」
「事實又是為了什麼?」
「是為了逃命!」尹劍平道:「不是逃瘟疫,而是逃避製造瘟疫的那個人。」
「製造瘟疫的……人?」
尹劍平點頭道:「東方先生事後是這麼告訴我的……」
甘十九妹睜大了眸子,現出十分好奇的神色!
尹劍平道:「東方先生攜我離開,遠避了三百里,在一處荒僻之處定下居處。從那一天開始,他老人家竟然不再傳授我學問,一反常態地居然傳授起我武功了。」
甘十九妹點點頭,似乎認為這項發展,已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尹劍平道:「原來我這位義父,以大儒自居,事實上卻也同先父一樣,是一個精於上乘武術的奇人。更令我想不到的是……他老人家居然還是與先父同門師兄,武功之高,更在先父之上!」
甘十九妹神色微微一變,對於這一個突然的發展,她竟是沒有想到。
然而,她卻想到另一點,緩緩問道:「你這位師伯的大名是?」
「東方傑!」
「這就對了。」甘十九妹微微感嘆道:「這位老前輩的大名我更是久仰!」
尹劍平忽然臉上現出了一片黯然,傷感地搖了一下頭道:「姑娘也許還有所不知。」冷笑了一聲,他接道:「因為他老人家在搬到了那新居的第二年,居然繼先父之後,不幸喪生!」
甘十九妹微微一驚,搖頭道:「這真是太不幸了……是病死的?」
「不是!」尹劍平冷笑道:「怪就怪在,他老人家竟然也同先父一樣,罹染了與先父死狀相同的瘟疫。接著,我義母以及義兄三人,兩位姐妹,先後在數天之內,全都罹難慘死!」說到這裡,他實在忍不住心裡的憂傷,垂下頭來。
甘十九妹也被感染了一層淡淡的哀傷,微微搖頭嘆息:「太不幸!太不幸了……只是你……」
「我卻又奇迹般地躲過了這場劫難!」
「你是怎麼逃過的?」
尹劍平喃喃地道:「事發前半個月,義父派我到南口採鐵,意欲為我打煉一口襯手的兵刃,那產鐵之處,是一處深陷萬丈的高淵。人人其內,常常需時半月至二十天之久,待我採鐵歸返之後,才發覺到義父全傢俱都遭到了這場橫禍!」
甘十九妹道:「你能夠形容一下這種病的死狀嗎?」
尹劍平情不由己地把臉埋在了手掌里,汩汩淚水,卻由他指縫裡一顆顆地迸落而出!忽然他覺得一隻溫軟的手掌搭在了他肩上。尹劍平身子一震,抬起臉來。他所接觸到甘十九妹那張美麗的臉上,竟然含蓄著無限溫馨與同情。那是一種最美的人性慈暉,這氣質顯示在任何人臉上,都是可愛的!
甘十九妹輕輕地搖著頭,臉上略現俏皮地淺笑道:「得了,你也就別傷心了!」
一面說,她另一隻手抖開了一條絹帕,輕輕為他試去臉上的淚痕!尹劍平先是一種驚愕,繼而注目對方!心裡衝激著猛烈的浪潮,竟然難以想象地接受了她的關愛!收回了手絹,甘十九妹被他看得有點發窘地退回原處坐下來。
尹劍平此一刻所面臨的,豈止是昔日之痛?無限的新仇和舊恨穿插著眼前甘十九妹的冷酷與關愛,形成了前所未有的紊亂。他簡直是不知如何來應付這一剎間的事!同時更不知如何來應付眼前的這個人!
「尹兄,你還沒有回答我的話呢!」
這一聲「尹兄」,顯然與先時的「尹先生」大有不同,使得尹劍平忽然間感覺到,彼此之間的距離一下子拉近了許多。尹劍平點點頭,由亂雪紛飛的百感交集里,又回復到了現實世界,從而發生出一些警覺,情緒便稍見緩和下來。
「姑娘方才說到哪裡?」
甘十九妹道:「我很想知道一下東方先生以及他家人當時的死態,你還記得嗎?」
「我一輩子也不會忘記!」尹劍平道:「全身上下,俱都生滿了黑色斑點,甚至於屍體腐爛之後,在骨頭上亦能清晰地找到這些痕迹。」
甘十九妹點頭道:「黑色斑點?」
頓了一下,她接道:「是一種感染力很強的瘟疫!原來你父母親以及東方先生是患染這種可怕的瘟疫。實在是太可怕了!」
尹劍平皺著眉毛,搖搖頭道:「姑娘雖然也這麼認定,但是,我卻寧願抱著懷疑的態度!」
「為什麼?」甘十九妹道:「莫非你另外發現了什麼可疑的地方?」
「姑娘請想,」尹劍平冷靜地道:「如果我義父之死因,是得自我父親那邊的傳染,這其中大有可疑,如果是那樣,我絕不會得能免過,因為我接近死者的機會,比義父更多更久,如果真要傳染的話,自然第一個傳染的就是我!」
甘十九妹徐徐地點頭,表示他這個說法有理。
尹劍平遂即又道:「再者,據一個熟悉這種瘟疫的醫者告訴我說,這類黑斑症是一種傳染力最強的瘟疫,凡是感染上這種病的人,最遲在一個月的時間內,即會發作,一經發作,絕無倖免之理,可是我義父全家,卻是在搬離原地一年之後才行發作,顯然絕非是自我父親那邊傳染而來。」
甘十九妹只仔細的在聆聽著,暫時不置一詞。
尹劍平苦笑了一下,悲憤地道:「還有一點,正如姑娘所說,那就是這種『黑斑症』是一種感染力極強的瘟疫症,據那位頗有見地的醫者為我分析說,如果曾經與這種瘟疫者相處過,哪怕是極短的時間,他也不可能得於倖免的,如果這些話足以徵信,那麼,姑娘即時可以了解到,這所有的事件里,所顯示的是諸多矛盾與離奇……」
甘十九妹眨動了一下眼睛,點頭道:「這件事果然有些奇怪,其實你不說,我也已經想到了。」
尹劍平道:「姑娘想到了些什麼?」
甘十九妹緩緩道:「你那個甚通醫理的朋友對於這種『黑斑症』分析得還不夠透徹,對這種『黑斑症』其實我了解得比他要清楚詳盡得多。」
尹劍平睜大了眼睛道:「願聆高見!」
甘十九妹哼了一聲,說道:「尹兄也許還不知道,這種黑斑症另有個名字,叫『三七黑死病』!」
「三七……黑死……病?」
尹劍平顯然沒有聽過這個名字。
甘十九妹看了他一眼,神秘地道:「你可知道這三七兩個字所顯示的意思嗎?」
「這個我倒沒聽說過。」
「那麼我就告訴你!」她很有見解地道:「三,就是與這類黑斑瘟疫的患者相處過三天的時間一定會被波及傳染,絕無例外。七,就是凡是患染了這種病的人,在七大之內一定死亡,也是絕無例外!」
「原來是這樣!」尹劍平倒是還不曾聽說過。
甘十九妹明媚的眸子,冷冷注視著他道:「我現在要問你的是,你可曾與死者任何一人相處過三天以上的時間?你仔細想想看。」
尹劍平冷笑道:「我這何止三天?只怕三十天也超過了…」我曾在先父母住處守靈七日,東方義父處也是一樣……」
「這就奇怪了!」甘十九妹打量著他,說道:「也許你這個人,生具異稟……天生的跟別人不一樣!」
尹劍平長嘆一聲道:「每到想不通的時候,我也常常這麼來安慰自己……無論如何,死者已矣!說來這些都已是十幾年前的事了,但是每一想起來,卻又那麼深深地困惑著我,直到如今我仍然在摸索著……實在弄不清楚到底是怎麼回事?」
甘十九妹緩緩地點頭,說道:「這些事你用不著著急,是非黑白,是絕不會混淆的,清者自清,濁者自濁,只要慢慢留意,不難會有所發現!」
尹劍平感傷嘆息了一聲,往後的事情他簡直不能再想下去,老天似乎對他特別折磨與留難,似乎天底下所有的不幸,全都集中在他一個人身上,而所有的不幸中之大幸,也全部集中在他獨自一個人身上。細細一想,每一件仇殺,每一個死因,他這個人竟然都幸免於難,個中曲折巧妙,簡直如同神話一般的離奇,奇妙得令人匪夷所思。更奇的是,每一個死難者,卻都與他有著切身的關聯,使得他不得不肩負起事後復仇的重責大任,往事一件件,歷歷由腦海中掠過去,每一樁,每一件事都像是一塊重逾千斤的沉重大石,深深地壓迫在他的心上,真有不勝負荷之感!
由無邊深沉的血腥痛海里猛然覺醒過來,忽然觸目在甘十九妹那張美麗明媚的臉上,他更像是被一把極其鋒利的冰刃,摹地插進到胸膛里。
是夢幻抑或是現實?
自己怎麼會同「她」,在如此夜靜更深的靜夜裡,彼此獨守一室,促膝深談!簡直是不可思議的怪事!
一驚之下,由不住使得他出了一身冷汗!
簡直是一番無法形容的深切感受。
其實這一切一切,加之在他這顆歷經千錘百鍊的心上,早已使得他變得較之一般常人要堅強了不知多少。再多上一番克制與忍耐,亦不見得就挺受不住。他仍然遵守著昔日所抱定的宗旨,使自己在飽經患難挫折之後更加地堅強與百折不撓!如此才能爭到最後的勝利。
這麼一想,他頓時大感輕快,反而覺得眼前對方的這番邂逅,誠是難能可貴了!因為這是他唯一可以了解到對方的機會,所謂知彼知己,百戰百勝,雖然這種暗伏的「心機」,有失光明磊落,欺騙一個少女的感情,更非自己本心所甘心情願,但是在復仇的大前題之下,似乎都已不必計較。尹劍平自信這是對自己再一次更嚴厲的挑戰,感情的挑戰,他在剋制自己內心工作方面,早已打了無數次勝仗,不相信這一次就會敗陣!這麼一想,他立刻就恢復了自信,不再沮喪。
甘十九妹微微一笑,道:「你心裡在想什麼?」
尹劍平搖搖頭,幾乎有些情怯,因為對方那雙眼睛所顯示的精明,幾乎使得他不敢逼視,每一次與她目光相對時,都生怕為她看出了自己的「虛偽」與「心懷叵測」,然而他必須要接受這個挑戰,並要打勝這一場「感情之戰」,那麼,首先要戰勝的,就是對方那一雙眼睛。
有了這一番激動,他立刻克服了內心的虛偽!當他目光再次與對方接觸時,己失去了原有的情虛與矜持!
甘十九妹緩緩點著頭道:「過去我師父常常說我是一個能夠經受任何打擊的堅強的人,但是今天我看見了你,從你的眼睛里,屢屢領受到你的堅毅不屈,使我大為驚異。老實說,我從來還沒有見過像你眼裡所顯示的那般堅強的人,我相信你比我要堅強得多了!」
尹劍平心內怦然一動,暗忖道:「好厲害的女人!」
心裡一硬,再忖道:「甘明珠,你雖智者,我亦要你千慮而失其一!」
當下微微一笑道:「堅強與痛苦,常常是不可分開來的,若沒有痛苦的折磨,任何人也不會變得堅強,姑娘毋寧說我是一個痛苦的人,也許更為恰當一些!」
「不,」甘十九妹微微搖了一下頭:「只有痛苦而無堅強意志的人,充其量不過是一個可憐的人而已,但是在你的眼睛里,卻找不到一點點令人憐恤的神采,只有令人頓生欽敬的堅毅!」
「姑娘太客氣了。」說了這句話,他內心頗生無限感慨,對方這幾句話,無異是出自肺腑之言,實足感人,引為知己之言,亦十分恰當。
說了這句話,他眼睛里情不自禁地流露出心裡的感傷,含有警惕與含蓄地看向對方。
甘十九妹注視著他道:「你確是一個不易觀察透徹的人,我簡直難以相信,一個人的心裡竟能夠容納得下像你心裡所包容的那些事情,太令人驚奇了。」
尹劍平不動聲色地道:「姑娘果然深奧莫測,以你聽見,在下心裡又包藏著些什麼?」
甘十九妹輕鬆地一笑,露出細細潔白的一口玉齒,「你是在考我么?」
尹劍平欠身道:「在下不敢。」
「好吧。」甘十九妹把背靠向椅子,「既承見問,我就說出來給你聽聽!你心裡積壓的事情太多了,」她彎曲著手指道:「悲憤、仇恨、堅毅、仁愛與寬恕,你可承認我說的這幾點?」
尹劍平想了想,點一點頭,說道:「都說對了!」
「這我就又不明白了!」甘十九妹眼睛在他的臉上輕輕一轉:「既有仇恨與堅毅,就不該有仁愛與寬恕,這是兩種極端呀!」
尹劍平緩緩垂下頭來道:「你說的不錯,其實我也正在意圖努力設法,克服心裡的這一點……」
一剎間,他眸子里閃爍著森森的仇焰!
「這就對了!」甘十九妹點頭道:「人生天地,總要把持著幾點原則,是非不容曲解,黑白不可混淆,敢愛敢恨,恩怨分明,能夠把握住這些,就不愧人生天地一場,是不是?」
她臉上一剎間顯現出無限情意,一掃虛偽的矯作,直直地向尹劍平臉上看去。
這種純情的暴露,使得心懷叵測的尹劍平禁不住大大地為之驚心,從而使他發覺到甘十九妹這個姑娘正如她自己說,確是一個敢愛、敢恨的人,不矯揉造作,不虛情假意!
很少有人,能夠當受得住這對眼睛所放射的情焰!尹劍平卻當受住了!
甘十九妹那雙充滿了情意的蕩蕩秋波,足足在他臉上停留了很長的一段時間,才移向別處。
輕輕嘆息一聲,她回過眸子盯著他,自憐似地輕輕一笑:「有一句話,我原是不該告訴你的,可是我還是要告訴你。」
「姑娘有話請說。」
甘十九妹一笑道:「你可曾發覺到,你是一個很討人喜歡的人,尤其是很討女孩子喜歡的男人嗎?」
尹劍平故示冷漠地搖搖頭。他幾乎不敢再接觸對方那張臉,尤其是那雙眼睛。
甘十九妹輕輕由椅子上站起來,走到了他面前站住,一雙皓腕輕輕抬起來,搭在了他肩上。淡淡的一種幽香,正由她貼腕的袖子里散出來。尹劍平怦然心跳,接觸了對方勾魂攝魄的翦水雙瞳。
「我喜歡你。」甘十九妹語近呢喃他說著,遂即把整個身子,倚入到對方結實的胸懷裡。
在微微敞開的胸襟里,她緊貼著他結實的胸脯。尹劍平感覺到她的芬芳與溫柔,她亦感覺到他的健碩與激動!
夜風吹窗,燭影搖紅。
她反勾起一隻雪藕般的手腕來,把他的頭壓低了,送上一個輕輕的吻。尹劍平身子微微在顫抖著,他以一種不可思議的心情,領受了美人投懷送吻的一刻銷魂!
忽然,甘十九妹從他結實的胸懷裡被輕輕推開!
早已緋紅的雙頰,猶自帶著一些兒嬌羞。那雙會說話的眼睛里,卻先已現出了幾分警覺與寒意!
「你真是一條鐵漢。」用著奇異的神采,她端詳著他:「我真看不透你!」
退後了幾步,她自嘲復羞窘地笑著,纖指掠了一下散亂的長發,那雙眸子斜盯著他。
「鐵漢?哼,我走了!但是……」她笑得那麼迷人:「我還會再來的。」
隨著她前進的身子,兩扇窗,自動地張了開來,緊接著那個美妙的軀體,已飄向窗外。
強烈的余勁,使得兩扇窗戶重重地又自行關上,發出了「匡當」的重聲!燭光一陣子打顫,美人既去,卻留下了淡淡的一些子余香,那麼深深地強烈地搖撼著人。
尹劍平緩緩地由位子上站起來,打量著那一雙微微顫動的千。
為什麼?為什麼?
他沮喪地向前走了幾步,兩手用力地插進頭髮里,激動的心情,使得他雙膝打顫,面色鐵青。這是給他的一次極嚴重的考驗,使他發覺到自己的內心,不如自己所想象的那麼堅強!這可怕的內心暗示,不啻搖撼了他長久以來所築的心裡長城,不啻與他長久所抱持的復仇宗旨大相徑庭!一剎間,他心裡痛苦極了。推開窗,一陣陣寒風吹襲進來。
「這個女人,我將要怎麼來應付她?我不能再在這裡留下去,還是走吧!」
回過身來,他走到了床前,伸手抓起了置在床上的那口「海棠秋露」背在背上,一隻手又想去抓行李。
「不!」另一個意念,卻又制止了他:「我不能就這麼走,這個女人,我一定要勝過她……」這麼一想,心裡頓時堅定了許多。
他當然不能走,他還要留下來接受對方更堅強的挑戰,他是一個決不向命運以及頑強勢力屈服低頭的人,尤其是擺在眼前,對付甘十九妹的這一仗,他決不能輕言撤退。其實他復仇的目標、真正的對象是丹鳳軒的軒主水紅芍,而非眼前的甘十九妹,然而他卻可以體會到,那是一段遙遠的距離。以眼前自己的能力,對付一個甘十九妹,已嫌力不從心,更逞論整個的丹鳳軒與「丹鳳軒主」水紅芍了。可是堅強的意志力,每每在於這種看似不可為的頑強事件上面,才能顯現出所謂堅強與堅強的程度。
尹劍平為了達到他所身負的使命,確是盡到了他所能忍受的極限度,他並且了解到,這件事正是他此生唯一的一件大事,舍此再沒有使他活得更有意義的工作了。他是這麼地鞭策自己,念茲在茲,絲毫也不敢掉以輕心!他終於克服了內心的情虛與軟弱,決定留了下來,留下來接受一場不尋常的感情挑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