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皓月當空。
蟲聲卿卿里,兩個人彼此對看著。
甘十九妹忽然一笑道:「一句題外的話,想問問你,不知可否賜答?」
「請問吧!」
「有一個叫尹心的年輕人,你可認得?」
「尹心?」尹劍平搖搖頭:「不但不認識,甚至於沒有聽過。」
「我也同你一樣,根本沒聽過這個人。」
但是她馬上補充道:「我是說過去沒有聽過這個人,不是現在。」
「現在呢?」
「現在他就住在這裡,住在碧荷庄。」
「碧荷庄?」尹劍平點點頭:「我知道,那是一個很雅緻的地方。」
微微一愕,尹劍平皺了一下眉:「你提到這個人,他與我有什麼相干?」
「沒什麼相干……」甘十九妹眼神里充滿了紊亂:「只是說不出來,我總像覺得你們兩個人很多相像的地方,在某些動作上……反正我說不出來就是了。」
尹劍平冷笑道:「在下走南闖北,多年來,倒還不曾遇見過一個與在下相彷彿的人,哼哼,姑娘這麼一說,在下有機會倒要去碧荷庄會會那一位朋友了!」
「很好,你記住,他的名字,叫做尹心!」
「尹心?」尹劍平一笑:「別是『隱心』吧?」
甘十九妹笑了,如非是她臉上那一襲面紗,這種笑一定很美,雖然如此,尹劍平仍能體會。
「不!他是一個實實在在的人,在我著,他的武功不在你之下,甚至於我也在伯仲之間!」
「你與他比過了?」
「比過了!」甘十九妹道:「而且他還有一口斬金截鐵的寶劍,如果你遇見他要特別小心!」
尹劍平點點頭,忽然一嘆道:「姑娘自丹鳳軒出道以來,一路所向無敵,已毀了許多名門大派,依在下之見,很可以罷手了,銀心殿如今已難自保,姑娘莫非是真要對這裡所有的人趕盡殺絕不成嗎?」
「我沒有這個意思。」
她的那雙眼睛微微現出了一些悲憫:「上峰交付給我的使命,我必須執行!」
「那麼說,樊氏父子是死定了!」
甘十九妹緩緩點了一下頭:「不過,如果你站在他們那一邊,這件事就很難說了。」
「為什麼?」尹劍平語詞凌厲地道:「以姑娘之智勇雙全,怎會把我這樣一個人看在眼中。」
「哼!你用不著客氣!」甘十九妹冷峻的目光盯著他:「你的聰明才智,絕不在我之下,也許還高過於我!」
「姑娘太謙了!」
「一點也不過謙,」甘十九妹道:「依兄,我有幾個問題,請你據實賜告!」
「那要看當言不當言了。」
「我想你沒有瞞我的理由!」
「如果那樣,我知無不言。」
「好!」甘十九妹說:「你可認識一個叫吳老夫人的人?」
尹劍平想了一下點點頭道:「認識。」
「僅僅認識而已?」
「不!」尹劍平盡量掩忍住他內心的凄槍:「她老人家與她家令郎,稱得上是在下的救命恩人!」
「僅僅是救命恩人?」
甘十九妹眼睛睜得極大,像是要看穿了他的心似的。
「不!」尹劍平苦笑道:「當然不止如此,但是這些事我卻不便奉告。」
「雖然你不說,但是我卻知道甚詳。」甘十九妹冷冷地說道:「那個吳老夫人稱得上是當世一個奇人,據我所知,她研究了許多當世還不曾為人所知的奇怪武功招式,這些招法,如果一經流人武林,勢必在武林中別開生面,獨樹一格。」
「噢?」
尹劍平盡量展示出一副旁觀的姿態:但是他的眼神早已不自在了。
甘十九妹冷冷一笑道:「我懷疑,甚至於可以認定,這些奇怪的武功,她已經傳授給了你可是?」
「傳授?」尹劍平搖搖頭:「姑娘可曾目睹過那些奇妙的圖譜?」
「我親眼看見過。」
「既然這樣……」尹劍平冷冷一笑:「姑娘似乎就不應該用傳授這兩個字來形容!」
「噢——」甘十九妹回憶著那日草堂焚燒的情形,微微點頭道:「這話不錯。」
「姑娘以為那些圖畫,是屬於哪一類?」
甘十九妹話到唇邊,心中一動暗忖著:「好小子,你不要是別有用心,想利用他山之石吧。」心中一動,遂即搖頭一笑道:「不滿你說,當我進入草堂時,老夫人已放了一把火,連帶著草堂的一切都已付之一炬,當然包括那四面的功譜也在內!」
尹劍平冷冷地一笑,道:「這麼說老夫人死了?」
「她是自己引火自焚的。」
「她兒子呢?」
「逃走了。」
「還算好!」尹劍平喃喃道:「吳門有德,有子克紹箕裘,總算皇天有眼!」
甘十九妹冷笑一聲,道:「你好像並不十分難過!」
「不錯!」
「為什麼?」
「因為人總是要死的!何況吳老夫人年歲已太老了,又罹患了『風毒怪症』,即使不為你所逼引火自焚,看來也是如同風中之燭,活不了多久了!」
「你是一個很冷靜的人,也是一個很可怕的人!」
「姑娘你又何嘗不是?」
甘十九妹微微一笑:「難道你沒有一點遺憾?我是說對於吳母的死,以及草堂被焚!」
「我確是沒有一點遺憾!」
甘十九妹道:「我想你是應該有的。」
尹劍平冷笑道:「舉個例子。」
「你應該知道,」甘十九妹像是很得意地道:「吳家草堂被燒了,換句話說,繪製在四壁的那些曠世奇招異功也同時被忖之一炬了,難道這些對你不可惜?還構不成你最大的遺憾嗎?」
尹劍平搖搖頭:「很不幸,我不得不令你失望!」
「為什麼?」
「因為那草堂秘功,早已在前一晚,經我苦力參透,包括其中的每一個細節,都己深深地計憶在我的腦於里,我想儘管歲月無情,這些記憶也不會在我腦子裡消逝分毫,我統統都記下來了。」
這一下該甘十九妹吃驚了,足足有老半天的時間,她一句話也沒有說。
忽然,她手握劍把,道:「依劍平,拔劍吧!」
尹劍平道:「你和我一拼?不錯!這倒是時候!」
甘十九妹冷笑道:「我想現在殺了你,應該是最聰明的辦法,那還要說,乘著你還沒有把這些武功消化以前,殺了你,豈不是最聰明的辦法?」
尹劍平冷冷地道:「果然是個好辦法,但是卻也不一定能稱得上是最聰明。」
「哼,」甘十九妹那雙眼睛異常的亮:「依劍平,你是一隻刁頑的鷹。」
「你呢!」尹劍平反唇相譏地道:「你是一隻狡猾的狐狸。」
「廢話少說,」甘十九妹道:「我要問你的是,為什麼現在殺了你不是最好的時候,什麼時候才算是最佳的時候?」
「上次在福壽客棧,那一次你不該放了我,那一次才是最佳時候!」微微一頓,他冷笑道:「當然對我來說也是一樣,那一次我也不該放了你!」
「過去的還談幹什麼?」
甘十九妹緊緊地握著胸前的劍把。一股冷森森的劍氣直溢了過來。就在這一剎那,尹劍平的手也握在了玉龍劍的劍把上,同樣地透出了一股劍氣!然而在功力上,兩種劍氣,顯然有很大的區別。就在這兩種迥然不同的劍氣接觸之下,尹劍平立刻覺出了難以抵擋的趨勢!
他心裡當然有數,論功力,他根本還不足以與甘十九妹相抗衡,若論武術技藝,由於他新自草堂圖案中悟出了許多新招,卻足可與她一分雌雄。甚至於很有可能勝她的機會。所以,他眼前雖然在劍炁功力上,明顯地顯示出不敵對方,但是他卻仍能保持鎮定,表面上看起來,他絲毫也不顯得驚慌。
甘十九妹微微一笑:「依劍平,你還有自信與我一拼嗎?」言下之情,很簡單地是在告訴對方說:你根本不是我的對手,還敢與我一拼?
尹劍平冷靜地道:「我不否認,你的功力比起我是強得多了,只是,真正動起手來,功力只能發揮一半的威力!」
「另一半是什麼?」
「是技巧,劍技,動作!還有冷靜的頭腦以及瞻前顧後的智慧分配!」
甘十九妹不得不承認尹劍平所說的確是實話,當下情不自禁地點了點頭,道:「還有一點最重要的你沒有說。」
「請姑娘賜告其詳!」
甘十九妹徐徐地道:「那是靈性!」
「靈性!」尹劍平點點頭,衷心地佩服道:「姑娘說得不錯,事實確是如此!」
「哼!談到靈性,我想普天之下,再也沒有一個人,能夠勝過家師了!」
尹劍平一驚:「你是說令師『丹鳳』水紅芍?」
甘十九妹徐徐點了一下頭:「你對我的出身一切,倒是摸得很清楚!事實確是如此,家師水紅芍的武功招式,全憑她老人家靈性的化解,所以我推舉她老人家為當今武林第一,應該不為過之!」
「哼!那可不見得。」
「不見得?」甘十九妹訝異道:「還能有誰?」
「當然有許多人,也許這個人較令師更要高出許多!」
「這個人是誰?」
「當然有人!」
「這個人是誰?」
「姑娘你真健忘!」尹劍平冷冷地道:「其實這個人姑娘也曾見過。」
甘十九妹想了想,忽有所悟道:「哦,你是指……」
「吳老夫人!」
甘十九妹眸光顯然黯淡了一下,她沒有出聲!
尹劍平冷冷地道:「令師到底何許人也,在下不曾見過,不能猝下定語,不過吳老夫人,卻與在下曾有接觸,以在下之淺薄見識,認為她老人家當得上當今天下一個奇人!她老人家的靈性創造,以我推想,應該稱得上是前無古人的!」
甘十九妹終於點點頭道:「要不是你提到她,我幾乎還忘記了這個人,不錯,這個吳老夫人,確是具有一個特殊的靈性,實在高明之至!」
「那麼姑娘,你以為較之令師如何?」
「這個……」
甘十九妹稍一猶豫,遂又道:「家師水紅芍與我相處多年,我當然深知她老人家的一切,可是,談到那位吳老夫人,我對她認識得還旱不夠清楚,不過……有一點你倒是沒有誇大的,這個吳老太太確是一個奇怪的人!」
「不但是個奇怪的人,她還是個慈祥而且深有作為,有忍性毅力的奇女子!」
甘十九妹點點頭:「也許你的讚譽並不過之,事實上她予我的觀感確是如此。」
「可是,你卻將她殺了!」
「你,」甘十九妹一驚,道:「你怎麼知道?」
「在下何許人也,哼!」尹劍平冷冷地道:「即以近數月而論,姑娘的一舉一動,對我來說,無不瞭若指掌,這件事,我當然也不例外。」
「她不是我殺的!我剛才已經告訴過你了!」
「可是我仍然認為她是你殺的!」
甘十九妹輕嘆一聲,道:「好吧,就算我殺的!嗤!」她輕輕一笑:「我已殺了許多人,其實又何在乎多此一人!」
「這個人卻與別的人不大一樣。」
說到這裡,他語音含悲,眸子里幾乎滾出了淚水。
甘十九妹呆了一呆:「你哭了?」
「男兒有淚不輕彈。」
「只因未到傷心時!是不是?」甘十九妹凄慘地笑著說:「老實說,你的心情我十分理解,可是我們處於彼此不同的立場,所以沒有選擇的餘地,只有敵對下去。」
尹劍平點點頭,欣然接受了她的話,沒有說下去。
甘十九妹看看天,說道:「今夜,實在太凄涼了!」
「為什麼?」
「那是因為你我……唉!」她輕嘆一聲:「在此明月下,今夜你我就將要分一生死!」
「不錯,今宵月下劍……」他冷冷清清地說著,含蓄著幾許未盡的凄愴!
甘十九妹一雙妙目睬著他!
她輕輕嘆了一聲:「唉!你們實在……太像了!」
「什麼太像了?」
「你與那個叫尹心的人!」
「又是那個尹心,我不認識他。」
「我是說你們的眼睛……」
「聲音呢?」尹劍平心裡暗吃一驚!
「就是聲音不像。」
「還有什麼不像?」
「衣著不像,而且,兵刃不同。」甘十九妹頗為自信地道:「那個尹心持有一口削鐵如泥的寶刃,而你卻是繼承貴師門李鐵心的那口玉龍劍!」
尹劍平總算踏心了!
甘十九妹一笑道:「你們真是很像,請恕我的好奇,我有個請求,不知你可答應?」
「姑娘請說。」
「你能摘下你的面巾,讓我看看你嗎?」
尹劍平搖搖頭:「請恕我堅持這一點,辦不到!」
「好吧,我不勉強你!」甘十九妹喃喃地道:「可是你要小心,在我們交手的時候,我會隨時出手,以期達到我一看你廬山真面目的目的。」
尹劍平冷笑道:「真要那樣,也就無所謂了,因為當你能摘開我面罩的時候,已足夠有能力殺死我了,死都死了何必還在乎這此?」
「噗哧……」甘十九妹竟然忍不住輕輕地笑了。
「依劍平,你實在是一個很風趣的人,只是……」她無可奈何地輕嘆一聲,收起了笑容:「唉,不談這些了!」
微微頓了一下,她喃喃又道:「怎麼樣,我們好像沒有理由再拖延下去了,小夥子,拔劍吧!」
尹劍平點點頭,後退一步,卻用左手反臂將玉龍劍撤出來。這些小地方,他都在運用著心機。因為他知道甘十九妹曾經注意過自己另一化身「尹心」拔劍的手法,所以盡量不與之雷同,否則一點小小的地方都很可能露出破綻。
果然甘十九妹注意到了。
「嗯,」甘十九妹說:「這是岳陽門正宗的出劍手法,閣下不愧是貴門忠臣孝子!」
她嘴裡說時,手裡緊握劍把,卻並不立刻出劍。
尹劍平冷冷地一曬,道:「姑娘何以不肯出劍?」
「還不到出劍的時候。」
「我知道了!」尹劍平即予點頭道:「當初姑娘殺害我拜兄晏春雷時,曾經施展過一式叫『劍星寒』的怪招,據說是效法星鳥出袖之翻飛姿態,嗯……看來姑娘對在下也有心故技重施了?」
甘十九妹目光冷冷森森地威凌:「你的確有過人的聰明,劍星寒其實只是我絕技之一,另外我的殺手招式還多得是,同樣可以取你性命!」
玉腕輕振,劍芒閃處,懸於胸前的那口短劍已撤在了手上。頓時尹劍平就感覺到環身四周罩起了一股冷森森的劍氣,名家出劍,畢竟不同於一般。
忽然尹劍平躍前一步,掌中玉龍劍「唰」的一聲,直向甘十九妹當頭猛揮下來。甘十九妹短劍輕舉,用劍尖去撥對方的劍身。尹劍平卻不待她的劍撥中,立刻抽招換式!姿態怪極了,在地上一個疾滾又旋出丈許以外。
甘十九妹玉立的身子動也沒動一下,只是她顯然十分的注意著對方的身法。當下點了一下頭:「不錯,果然高明!」一面說,蓮足輕邁,已把身子欺上來!
「叮!當……」兩聲!長短兩口劍,在不同的兩個角度里互接了一下。
尹劍平絕不戀戰,忙即收劍後退,甘十九妹左手輕揚,一把直向他臉上抓來,目的在於抓下他的面紗。這一手尹劍平已經防到了,他吐氣開聲,身子驀地向左一個疾滾,就勢抬左手用「鷹爪力」向外封出。
兩隻手掌「啪」的接了一掌,遂即各自躍開。
「小子,你的本事比上一次在福壽客棧見面時的確是進步了不少呀!」
尹劍平在她掌勢一經接觸之下,情不自禁地向後側退了三步,表面上看來,像是彼此抽招換勢,事實上尹劍平卻是不得不如此,因為不如此不足以泄去他中在身上的蕩漾餘力。一剎間,他覺得面紅心熱,好在,這些事在夜裡,都非甘十九妹所能看見的。
「多承誇獎,」尹劍平虛張聲勢,隨即鎮定地道:「姑娘你即會領略到一些奇怪的招法,也許這些招法在姑娘來說,或可當得上是智靈的顯現吧!」
甘十九妹冷冷地道:「你是說吳老夫人的那些怪招,是她傳授給你的?」
「是我自己領略出來的。」
甘十九妹點點頭道:「好,那我倒要領教一下了。」
說話之間,尹劍平已向右面斜出一步,卻把一口劍斜搭在左面肩頭上,那個樣子確是不倫不類。
甘十九妹一雙明銳的眼睛細細地注視著他、緩緩地點一下頭:「嗯,果然有點怪。」一面說,蓮步輕移,已向前跨進了兩步,掌中短劍倒貼在袖腕之間,冷笑道:「依劍平,你既然以智靈見稱,我倒要考一考你了,你看我這一劍的出勢如何?」
尹劍平道:「姑娘心思智巧,我實在難以參透詳情,不過,只要姑娘出劍,我即可要你知難而退!」
「哼!我就是不信。」
一面說,她陡然向前猛襲而進!隨著她向前進的勢子,掌中短劍突然翻起,有如寒星一點,直向尹劍平喉結上點扎過去。
然而,奇妙的事情發生了。
正如尹劍平所說,他奇妙的劍招,果然發揮了奇妙的作用。
雙劍一經交鋒之下,「叮」的一聲脆響!
隨著尹劍平一個快速的旋身之勢,掌中劍旋出了大片旋光,甘十九妹竟然是難以招架得住,果真她要是不立刻退後,上胸、后胯,兩處地方都難免要傷在長劍之下,實在是凌厲快速之極。甘十九妹一驚之下,由不住倒抽一口氣,陡地騰身而起,直向尹劍平頭上掠了過去。
這一劍險到了極點!尹劍平一劍出手,不容她有喘息之機,倏地一個快速急轉,掌中劍平時而出!這一招較諸前一招更要怪得多,出招時以左手推動右時,只聽見「哧」的一聲,一道炫目奇光,平直地向著甘十九妹正面襲來。
看起來,這實在是極其隨便,而又毫不起眼的一招,但事實上卻由此而發生了難以想象的威力。
甘十九妹陡地花容大變,輕叱一聲道:「你!」
總算她及時翻身得早,饒是如此,尹劍平掌中那口鋒利的劍尖,已把她左肩下劃了一道口於,一股鮮血立刻染了出來。甘十九妹那雙眼睛一時瞪得極大,她以無比驚駭的神色打量著眼前的這個尹劍平。
忽然,她身子飛快地拿縱了過去。
這一次她的劍看來極其狠辣,一經出手,颼颼颼,一連閃出了三道寒光,顯然是三個不同的位置,分向尹劍平上肩、中腑、下腹三個要害遞出。劍身未到之前,先就有冷森森的一蓬寒氣,一經接觸體膚,尹劍平情不自禁地被她這股凌厲的劍氣逼得踉蹌後退!然而也就在這一剎那,忽然在他腦子裡顯現出一個極其鮮明的印象,隨著這個突然印象的產生,他的劍也就不由自主地依著這個印象所顯示的圖案,突然揮殺了出去!
這一劍漂亮極了,卻也怪異極了。
隨著他出手的劍勢,他整個人身子有如一條蛇般的靈活!妙在這種靈活的姿態,恰恰使他正好躲過了甘十九妹的一連三劍。就在甘十九妹那等不可思議而巧妙的劍勢里,他身子竟然奇迹似地避開了。非但如此,對方甘十九妹只怕已經受傷在他劍下了,只是她外表上卻不顯露。
雙方在彼此出劍之後,如同勞燕分飛的一雙燕子,陡然向兩邊分了開來。
尹劍平雖不曾為對方劍勢所中,卻嘗到了對方劍身之上所逼運而出的凌厲劍炁!那是一種無形的劍氣,其凌厲的程度,端視出劍人本身的功力,在甘十九妹來說,由於其本身功力的充沛,自然所運出來的劍炁也就格外凌厲!
尹劍平實在不知道自己方才那一劍是怎麼遞出的,更不知道自己是怎麼會僥倖逃過了對方的劍鋒,也不知道自己這一劍到底傷著了對方沒有?然而,他卻知道自己如就功力而論,實在不足以與對方抗衡,而且,他顯然心裡有數,如果再戰下去,即使仍能逃過對方的劍鋒,卻是無論如何抵擋不住對方劍身上所溢出的凌厲劍氣,很可能就此喪生在對方那凌厲的劍氣之下!
在一時之間,他猶豫了……心裡充滿了栗懾!
無獨有偶的是,甘十九妹居然也似充滿了震驚,其猶豫程度,更似較尹劍平猶有過之。
兩個人默默地對立著。
四隻眸子對盯著,誰也不知道對方心裡在想些什麼。
終於,甘十九妹向前跨進了一步。
「怎麼樣?」她短劍在手,光華極其燦然:「你還有勇氣再打嗎?」
尹劍平自忖無能,但是他嘴裡卻不便服輸,冷笑一聲,後退一步,「鏘」的。一聲,長劍入鞘!
「姑娘果然高明,為我生平未見過的第一敵手!」當下抱了一下拳:「佩服之至,在下甘拜下風,就此告辭!」
甘十九妹輕叱道:「站住。」
尹劍平心中一凝:「姑娘,當真要在今夜與在下分個死活不可嗎?」
「那倒也未必。」甘十九妹眸子里含蓄著凌厲:「姓依的,說良心話,我也極佩服你。」
「姑娘誇讚了!」
「說真的,剛才我那一手『伏波三殺劍』,其凌厲程度,較之我殺死晏春雷的那一手『劍星寒』,更有過之而無不及……」
她頓了一下,輕輕地嘆道:「據家師說,她曾經以此一式劍招打通天下,而不曾遇過任何一個敵手……而你……」
尹劍平苦笑道:「僥倖而已!」
他心裡已得到了鼓舞,但眼前卻不得不退,因為他實在不知對方再要施出何等精妙的劍招,那時只怕自己就難以逃生了。
「如果姑娘不欲再戰的話,在下這就告退了!」
「這是你聰明的辦法!」
「為……什麼?」
「還要問嗎?」甘十九妹苦笑著說:「因為你怕我……怕我下一招就取了你的命。」
尹劍平一時沉默無言。
甘十九妹冷冷地道:「你不是我的敵手,咱們總算有過兩度交手的交情,我放你一馬,你走吧。」
尹劍平並不以為她的話有誇大的情分,他認為她實在應該有這個能力。是的,在他聆聽之下,心裡充滿了悲忿傷感,但另一面卻有一種說不出的感激之情。
「承情之至,」尹劍平喃喃道:「我走了!」
「再等一下。」
「姑娘還有話說?」
「目下這地方,不宜於你的介入,依劍平,你是否應該退開眼前銀心殿?」
「這個……」尹劍平冷冷地道:「姑娘為什麼這麼認為?」
「因為銀心殿大勢已去,樊氏父子垂敗即在眼前,這些豈是你一個人獨力所能夠挽回?」
尹劍平再次沉默!
甘十九妹淡淡地道:「我與你之間,總會有一筆總賬要算的,但是眼前還不是時候。」
尹劍平抱了一下拳,感激地道:「在下心裡有數!」
「那就好,我放過了你……現在……」她喃喃地道:「但你也應該依我一件事,這才合理,是不是?」
「什麼事?」
「馬上離開這裡!」
「這……」尹劍平實在大感為難。
甘十九妹察言觀色,立時進言道:「依兄,你知道你在我心裡的地位嗎?」
「在下不敢推測!」
「好吧,那我就告訴你,我把你列為生平第一大敵!」
「姑娘實在對在下過於高估與抬愛了!」
「是真的,雖然我不一定要殺死你,可是你卻不然!」甘十九妹冷冷地說:「我可以看出你的眼神,你身上負的血仇太多了,你必須要殺死我,這是你的志願,你不會更改的,是不是?」
尹劍平呆了一下,點點頭:「在下確是下過這個決心!」
「依劍平,決心是不夠的,你必須要拿出本事來。」
尹劍平再次沉默!
「但是你把握的方向極其正確,你是一個太聰明的人,我擔心……我會敗在你的手上,那一天,唉……也好,也許我造的殺孽也實在太多了,如果能夠死在你的劍下,也就一了百了……」
尹劍平點點頭:「在下也曾一再告訴自己,隨時死在姑娘劍下!」
「啊,真的?」
甘十九妹微笑了:「咱們就別一別苗頭吧,定一個後會的日子好不好?」
「在下頗有此意!」
「日子哪一大好呢?」
「姑娘的意思?」
「不要太長……但也不能太短……」甘十九妹吟哦著說:「因為我還有些事要急著辦,必須要辦完了以後才行……」
尹劍平道:「在下也需要在這一段時間裡,充實戰力,很好。姑娘你就定下一個日子吧……」
甘十九妹思忖了一下,說道:「八月十五如何?」
「好,還有兩個月不到……」
「八月十五,你和我,記住……」甘十九妹說:「只有我們兩個人。」
「地點呢?」
「洞庭湖畔……」甘十九妹一笑:「就在你岳陽門故居,中秋之夜,你記住了!」
「在下記住了!」
甘十九妹冷冷地點頭,說道:「那你走吧!」
尹劍平抱了一下拳:「告辭!」
可是他只走了兩步,就又迴轉身來。
甘十九妹一嘆,說道:「你又何必多此一舉!」
尹劍平一怔說道:「難道姑娘知道我將有所求?」
「我當然知道!」甘十九妹冷冷地道:「你是在為樊氏父子乞命是吧?」
尹劍平大吃一驚,後退一步:「姑娘真神人也!」
「我知道,你是一個心地善良,悲天憫人的俠士……唉……你可知道,我如果答應你這一點,將是大大違背了我師門的命令
「姑娘是拒絕了?」
「不……我答應你就是……」
尹劍平一時木然,兩行熱淚強忍未出。對於敵人這麼由衷的佩服,他從來還不曾有過……實在說,他簡直不敢在這裡再逗留下去了,因為他發覺,再相處下去,他勢難以掩飾他的情虛與軟弱,而這些,他卻是極不願意為甘十九妹所知道。
狠了狠心,咬了下牙齒,他點點頭道:「姑娘隆情,就此說定,我走了!」
言罷頓足而去。一徑地走了。
甘十九妹卻久久地在沉默之中。
過了一會兒,甘十九妹才回過身來。
她冷冷一笑,像是自言自語地道:「你在這裡偷聽了多久了?」
人影一晃,花二郎由一塊石后閃身而出,然後慢慢走過來,一直走到甘十九妹身邊,他那樣子簡直尷尬極了。
「屬下……來了沒有一會兒……」
「已經夠久了……」甘十九妹道:「我知道,我們之間的對白你都聽到了!」
「是……聽見了一些……」
「你有什麼意見?」
「屬下……」花二郎喃喃地道:「屬下只是覺得姑娘……太……太……」
「太笨了是不是?」
「不……屬下不敢這樣說!」
「但是你心裡卻是這樣想的!」甘十九妹冷冷笑道:「如果你真的這樣想,那你才是太笨了!」
花二郎怔了一下,喃喃道:「此人萬萬不是姑娘敵手,功力尤其在姑娘之下,姑娘如果想殺他,屬下認為易如反掌,然而姑娘卻……把他輕易放了!」
「哼,你看的只是表面!」
「表面?」花二郎顯得不明:「事實……呢?」
「事實上……我……唉……花兄……」甘十九妹目光忽然黯了下來:「我已負傷了!」
「負……傷了?」花二郎大吃一驚:「姑娘……是說你受傷了?」
「你不相信?」甘十九妹冷笑一聲,說道:「依劍平那一劍太高明了,太不可思議了……」
「可是……屬下卻絲毫也沒看出姑娘有受傷的跡象……姑娘傷在哪裡?」
「右肩后側,」甘十九妹說:「我已用氣炁封住了那附近的兩邊血路,所以你看不見血漬……」
花二郎瞪大了眼:「這人的劍術竟然高明至如此地步!」
「的確如此,我想是舉世無雙……除了我師父……也許……」頓了一下,她又搖搖頭:
「家師也未必能勝得過他,他的劍招有一奇特之處,你可曾看出?」
「屬下愚蠢。」花二郎道:「只是……屬下覺得他的劍術好像大辟前人境界,好像不屬於任何門派!」
「對了,全憑靈性,渾然天成……」甘十九妹一字字的說:「太可怕了!」
花二郎凌聲道:「可是屬下卻認為姑娘的劍法功力,遠勝過他很多!」
「不錯,這一點我知道!」甘十九妹道:「要不然他豈會輕易就離開,而放過了我?」
花二郎恍然道:「原來如此,原來他不知道姑娘受傷了?」
「他當然不知道:「甘十九妹道:「甚至不知道他的劍招是怎麼出的。」
「竟然有這種本事?」
「所以我才說他可怕,可怕的地方就在這裡!」甘十九妹餘悸猶存地道:「他的每一招勢,都是臨時憑藉靈性有感而發,事先既不能忖測,事後更不可預防,可怕的地方也就在這裡!別人無從猜測,他自己本人,亦是如此。」
花二郎嘆道:「天下竟有這種人,這種事?」
甘十九妹道:「這且不談,眼前他既然走了,銀心殿又唾手可得,我們回去吧!」
花二郎皺眉道:「姑娘的傷勢?」
「一點輕傷……不要緊……哼……」她自負地說:「即使我只用一隻右手,也可掃平銀心殿而遊刃有餘!」
花二郎嘆了一聲道:「可是……姑娘方才答應那個依劍平說……放過樊氏父子……這件事……」笑了一下,他試探著又道:「我想還是姑娘一時權宜之計,而絕不是當真的吧?」
甘十九妹搖搖頭:「花兄,你認識我大概還不夠清楚……雖然我為人善用智巧,但是生平卻堅守一項原則:這個原則就是信用,言出必踐!」
花二郎臉上的笑容消失了。
「這……姑娘難道沒有顧慮到……」
「這是我的事情……花兄……我一切都自有安排,現在我們先回分水廳去吧!」
花二郎抱拳道:「屬下遵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