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在我和大慶分著粥吃到差不多半歲的時候,大慶變得像暴晒過的莊稼一般蔫耷耷,連哭的聲音都像在喉嚨眼兒里打轉一樣哭不出來,儘管他仍然每餐都可以吃一大粗瓷碗的小麥粥。父親看在眼裡,急在心裡,託人在附近的望月村、燕子村打聽著偏方靈藥,有時他也會親自翻山涉水,去找花津鎮諮詢衛生所坐診的老中醫。有一次天快黑下來的時候,父親從鎮上匆匆趕回來了,懷裡揣著一包惡臭的草藥,手裡捏著一張老中醫開好的處方,父親不識字,就思量著拿去讓老王村長幫忙看看。那時正在村路上顛著小腳遊走的熬老太,上前熱情地和父親招呼搭訕。在她得知情況后,像是我的父親差點兒將她苦心嫁接了五年的果樹結出的果實給糟蹋了一樣,激動的說話聲如同電鋸割榆木的聲音一樣,結結巴巴、實實在在地把我的父親熏罵得一頭霧水。
她當面白了我父親一眼,嗔怪道:「害的是拉肚子的病,開的是治感冒的方兒,抓的是殺天花的葯,凈白忙活,瞎折騰。」
話剛說出口她就覺得不恰當,恰恰聞道了空氣中臭氣熏天的糞便氣息,反射性地回頭看見二兒子王老二在田地里用糞水澆灌著剛冒頭的韭菜,便忍不住跺腳大喊:「哪有剛出苗的菜就潑糞的?」
她覺得還是沒有表達清楚,可是她已經很滿意自己的這個比喻了,帶了一股恨鐵不成鋼的怨氣說:「天底下怎會有你這樣當爹的,娃們跟著你活受罪。還有那個開方子的老中醫,幾十歲都白活到狗身上了。」
她說完話,大口喘著粗氣。王老二不明白熬老太為何生氣,以為是老母嫌糞便的臭氣,便涎著臉附和地說:「我們家糞池裡的糞便跟發酵的狗屎一樣臭人。」
熬老太氣不打一處來,鐵青著臉。如同聽了向後轉的口令的軍人一樣,忽的轉身往回走,並用力甩動了臂肘,示意我父親跟隨她走。
熬老太到底也是一個高產的母親,生養了四個兒子,久病成醫的她,看也看會了怎麼接生,至於帶孩子更是自有一套。老大天生啞巴,人們都稱呼他王篾匠。整天拾掇一把凳子坐在屋檐下劈篾編簍,幾乎整個雙水村的竹簍、簸箕、斗笠、涼席,甚至連掃把都是啞巴牌的,人們都說用了啞巴牌都成啞巴了,簡直無話可說、無從挑剔。老二天生弱智,長得五大三粗,老王家挑水、劈柴、種地被他搞了個人承包制,就連老大打篾器需要的山竹野全靠他從白馬山上筏回來。老大經常咿兒吖呵地對著他比劃,交待只要金竹,貴竹不要,他也似有所懂地點頭,到頭來還是一如既往不分是非地把竹林剃個光頭,老大也因此歪打正著地賣起了貴竹掃把。老三生來一肚子算盤珠,鬼精靈活,硬是連左手的手指頭都要比別人多長出一根。聽村民們經常笑談老三當年上小學,課堂上算術老師讓右手掰左手學數數,奈何他數十遍也是不對,後來他自己創新了左手掰右手的數數法。直到現在那個老師教數數,還要挨個仔細檢查學生的手指,確認會不會多出一根或是少掉一截。還在人們依然對那根多出來的指頭該稱呼是拇指還是食指爭論不休的時候,他已經能夠左右兩手雙管齊下了,靈活地掰動「第六指」幫老大算賬起來,同學們說他算賬快就是因為他能掰的指頭比他們都多出一個。老四年紀最小,也最能耐,年紀輕輕就當上了雙水村的村長,讓熬老太她老人家也算心安了。她經常對人說:「要不是我和老頭子是表親,老四肯定至少也是個鎮長了。」
但是老四能當村長,除了因為他為人厚實、精明能幹之外,還因為他有一個當村長的老爹。熬老太的男人,因為熬老太為公瞎眼,成為雙水村撤銷公社前的最後一任大隊長。等公社改鄉不到一年,他就胸悶窒息而死。村民們都說他在任公社大隊長二十多年,喊慣了口號,時下用不上舉著擴音器或者通過高音喇叭喊口號了,就憋死了。考慮到變革對個人學識和能力的需要,王老四是公社推薦上過高中的高材生,論血統世襲,論優劣海選,雙水村廢社改鄉后承上啟下的第一任村長,非他莫屬。總之,王老四能當村長,到底還因為他有一個為公瞎眼的老母熬老太。
熬老太踔踔躡躡地走到自家米缸前,用一支缺口的木升子盛了十升大米,讓我父親帶回去熬稀粥餵養我和大慶。父親連連道謝,恓惶匆促地沒入夜色的時候,她又一扭一扭地跟上來一臉神秘地交待:「米粥別太稀,粥上面的一層米油最養人。」
父親回屋剛坐下,囑咐冬梅照料我和大慶時,就聽見熬老太在門外尖聲叫門的聲音。那天晚上,熬老太像煉丹一樣煞有介事地一時緊火一時文火,熬出那一層曾經養出了雙水村在我之前最年輕村長的白乎乎黏答答的米油餵養我和大慶。往後的半個月里,父親總是將養人的米油剔出來,餵給大慶,我就喝著清湯寡水的米粥。無論如何,對於一個南方人,吃著大米總比吃麵食順口。大慶的臉色恢復得紅潤,我們哭喊聲的分貝也隨著飯量的增加而遞增,比起老王村長那大出一歲的獨子落心的聲音還要尖厲,鄰居們都笑言雙水村出了兩個男高音。
熬老太的十升大米架不住我和大慶的貪食,不足半月就見了底。天底下哪有吃過甜頭人還想回頭去吃苦頭的呵,大慶吃過米油,麵食就對付不了了,一天天又羸弱下來。我倒還好,囫圇吞棗地將同樣清湯寡水的面粥喝下,也生得白白胖胖。在二十年多年後,父親就是這樣跟我們說起的:「大慶是攆路跟著大喜來投胎的,就得一個走前一個靠後,一個喝湯一個吃肉。」
大慶才不管米缸里早已空空如也,白天夜裡都要哭鬧得聲音都啞巴了。父親心裡擔心,怕大慶真會哭啞了嗓子,像王篾匠一樣只會張大嘴巴咿兒吖呵,沒過幾天就把我送給了燕子村的錢剃頭匠寄養。那時的我眼睛也才睜開不久,哪裡認得出爹娘,只認得米油的味道。
錢剃頭匠住在燕子村尾巴上的八隊,隔我家少說也有十多里路程吧。他面目黧黑,膀寬腰圓,尤其是他的巴掌,就像鵝蹼那樣寬大,我似乎還能想象自己當年被他用兩個手掌高高托起的情形,如同寬闊的花瓣中捧出一支花蕊一般收放自如。
錢剃頭匠曾經有過一個老婆,有人提起過說是叫燕子。後來在他出門給人剃頭的一個清晨,燕子帶著私房錢同一個賣花布的貨郎跑了。再後來人們議論紛紛,有人說他家屋檐下的燕子巢門向不好,他一聽燕子就來氣,便背著當時還很新很時髦的柳條木箱匆匆趕回家,用竹竿將燕窩戳了個七零八亂;又有人說燕子清晨出巢是要去覓食,而他老婆卻因為看上一塊過時的花布就被一個奔波生計的貨郎拐騙走,他聽了又怒氣沖沖地折身回家,將地上的燕窩泥巴踩成了碎末,又將摔破的鳥蛋揀起來喂狗;還有人說名叫燕子的女人都像燕子一樣,哪家旺飛哪家,他聽見后便詈罵道:「都長的是狗眼、嚼的是爛舌頭,那賣布的貨郎能叫旺?四海為家,燕子去了連築巢的屋檐也找不到。」回到家中,他對著鏡子把自己剛刮不久的光頭又精心颳了一遍。他削髮明志,嘴裡罵罵喋喋地說:「娘的,女人沒一個好東西,老子不稀罕。」
第二年,那一群燕子又回來築巢了。他就又開始忙得不亦樂乎,嘴裡還罵罵喋喋地說:「還有臉回來。」
因為此事,不知哪個不識好歹的人吃飽撐著,編出一句順口溜:剃頭匠,倒霉相;一早出了家門兒,一晚丟了媳婦兒。這句順口溜接著又被帶上了拖腔滑調,成了一首母親教孩童的兒謠。這首兒謠就像一把鹽巴照著我乾爹的傷疤撒上去,以至於他多年後好了這個傷疤還沒忘記當年的疼。
這是一個湊巧而諷刺的故事,這些橋段從來沒有聽見錢剃頭匠親口講起過,都是後來道聽途說得來拼湊的。
姓錢的人到中年,無妻無後,對我這個不速之客釋放或者是發泄了他蓄積已滿的愛,所以他要求作我的乾爹,自然而然我的父親替尚不會說話的我做主,答應作了他的乾兒子。自從有了我,他就開始不再早出晚歸地上門剃頭了,找上門剃頭的人也還得看我的臉色。我一哭一鬧騰,保准他一下午剃不了頭,或者剛剃一半給人家來個夾生頭;我要是安靜點或是睡著了,他就像鋤草搶莊稼一樣在別人的頭頂上胡薅亂刈一番。
送養的第二天晌午,在我還沒有反應過來事情的來龍去脈時,我乾爹就迎著金光耀眼的暖陽向我展示了他精湛的光頭刀法,把我艱難生長了半年之久的胎髮颳得乾乾淨淨。自從那次以後,我的頭髮就像雨季瘋長的茅草一般,隔上兩個月就要剃上一次。
我和乾爹生活在一起的兩年半時間裡,父親也經常來看我,有時落不下面子生硬地說來看我,就打著剃頭的幌子晃悠到姓錢的家裡。剛開始一年半載還好說,再往後父親隔三差五就來了,嘴皮子上還要說什麼送出去的孩子潑出去的水,再扯個剃頭、借錢或是供銷社買鹽路過類似雷同的借口。我乾爹始終沒有計較這麼多,每次在我父親走的時候,他都要給上一升半斗的大米,他甚至說:「老弟,回去把我們另外一個兒子撫養好,這個兒子我先幫你寄養著,等再大點了你就把他帶回家。」
然後父親彷彿遭受了莫大的羞辱一般狼狽走去,慌亂的躡步聲中彷彿念著:「送出去的孩子潑出去的水。」那聲音小得如同自言自語般不聞其聲,只是後來姓錢的向我追述的時候,我才彷彿隱約聽見。
在我被父親像潑洗腳水一樣潑出去兩年半的時日,更確切地說在我過完三歲生日的次日,我的乾爹又將我像倒水一樣倒回了父親的盆中。我成了一盆他們你來我往、推來倒去的水,這倒不是因為我是一盆禍水。在他們眼裡,我這盆水反倒是一塊上乘美玉,讓他們都不好握瑾懷瑜,只能拱手謙讓。我乾爹這次將我送回來,就是完璧歸趙來了。但我還不知道多少年後,在別人眼裡,我不再是一塊璞玉渾金,反倒淪為一坨糊不上牆的稀泥巴。更不知道自己就千真萬確是人們眼中口裡的一盆禍水,讓我與水結下了難解之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