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六章 :只事已到如今……(一)
第一百五十六章:只事已到如今……(一)
青天下,蒼山裡。
嫵媚的細劍抵在了曲藝子的額心。在她嬌弱的身後,是已然被人掀翻在地的昔日戰場上令人聞風喪膽的銘戰大將軍。
「夫人……」看著毫不猶豫地擋在自己身前的女子單薄的背影,銘戰說不出話來。
公孫桀面色鐵青,視線卻落在她臃腫的腹部。
曲藝子伸出手握住了只她一根拇指粗的細劍劍身,殷紅的血從她白皙的手縫裡流出。她毫無畏懼地直視著面前這個已然囚禁了她五個月的男人。
公孫桀想退,卻又不敢抽劍。一時之間,他只能站在原地,雙目陰鶩地瞪著她。
放他走。
她櫻唇輕啟,無聲地呢喃出這幾個字。
公孫桀僵了一會,然後鬆開了手,放下了二十年來從未離身的細劍。曲藝子直起一直跪著的腿,也鬆開了手,手中的利器便隨著鮮血落在了地上。她回過頭,面無表情地看向銘戰。後者正以一種極度複雜的眼神凝望著她。
可是到最後,她依然一個字也沒有留給他,就轉過身朝公孫桀走去。銘戰眼睜睜地看著那男子捧住了她被鮮血染透的那隻素手。
你走吧。
她沒有說出來,銘戰卻明白了她的意思。有這麼一個瞬間,他生平第一次恨自己在戰場上失了右臂。可是下一秒,他卻又明白過來,就算有那條右臂在,他一定不會是眼前這個男子的對手。論武藝,也許自己能勝他一些,但論心智,他很清楚自己雖然不愚,卻遠非此人的對手。兩方對陣,武藝高低從來都不是最重要的。然而令他真正覺得自己一定不如這男子的卻是因為他以為,那他視為女主的舉世無雙的女子,亦已經被這人降服。
他總是在想,只要她給他一個解釋,甚至只是說出一個字,他就是拼了性命,也會將她帶走。可是她什麼都沒說,她只是對他,無言以對。她已經辜負了,主上對她的深情……
銘戰走了。
身後已經沒了動靜。她垂下睫毛,視線落在公孫桀已經用異術為她縫合了的傷口上。血已經不流了。可是她卻覺得,直到此時,心頭的疼痛才真正尖銳地爆發出來。
公孫烏龍拉著她進了屋子,然後把她放在一邊,自顧自地一聲不響地開始整理東西。這個地方已經不能呆了。她已經什麼都猜到了。他知道。
他費盡心機,下山引了銘戰上山,想斷了這女子心中的念想。可是沒想到結果竟然會是這樣的。也是,以她對離王的了解,她又怎麼可能猜不到,若是離王已經知道了她在此,怎麼可能不親自來迎。何況,他一開始便是說是離王親手將她送給自己的。如今銘戰的到來非但沒有動搖她心中的信念,反而像她證實了他先前所言,的確是不實。
思及此處,他不由得暗恨自己突然亂了陣腳。一回頭,卻瞥見她蒼白茫然的小臉。他不由得一愣,也停下了手中整理東西的動作。
曲藝子沒有抬頭看他。她知道他已經看過來了。
「我可以帶你下山。」沉默了良久,他聽見自己說。
曲藝子詫異地把視線轉向他。
他嘆息了一聲,便知不該後悔,只繼續道:「這麼長時間了,你終究是不肯放下心結。我素來知道你是固執的,只是不知道,你竟然固執至此!」或許是,他的手段不夠?!他扯了一下嘴角,在心中苦笑了一聲。
曲藝子一言不發地盯著他。
「我決定帶你下山去,讓你見離王一面」,他疲憊地嘆息了一聲,然後道,「若是他真的已經有了別的女人,你是不是就會死心?」
她還是不做反應,只是看著他。
「算了……」公孫桀自嘲地一扯嘴角,暗自苦笑著自己竟然也會有今天,「我知道若是他真的負了你,你是斷然不會再留在他身邊的。那既然是這樣,你不防就考慮一下,暫時先留在我身邊,如何?我保證我不會再強你。」說完,他竟緊張起來,只緊緊地盯著她,怕她會說不。
曲藝子愣了愣,然後緩緩地,點了點頭。
公孫桀鬆了一口氣,只道:「既然如此,那我就解了你的靈音罷。」言罷,他就揮了揮手,然後在曲藝子面前打了個響指。
曲藝子被喉頭裡突然衝出來的氣體嗆得咳了一聲,然後就又不再出聲了,只把臉別在一邊。
公孫桀嘆了一聲,只轉過身繼續默默地收拾行李。
這五個月以來,曲藝子從來沒有停止過幻想,再與那人見面,會是什麼樣的。她想過要不要氣勢洶洶地衝上去讓他把一切都說清楚,也想過會不會什麼都說不出口就先丟人地撲進他懷裡失聲痛哭。
她幻想過無數中可能性。只是沒有一種,會是這樣的。像她現在這樣,站在原地,一動也不能動……
戰後的嘉西城,疲憊的百姓,空曠蕭條的街道。還有,離王華麗的車架。
離王攜妃出遊。百姓迴避。
熟悉的情景。熟悉又陌生的……一切……
有那麼一個瞬間,曲藝子只覺得自己已經痛得無法呼吸。在看到車帳內影影綽綽的那兩人的時候,她的眼淚已經無聲地落了下來。身後有一雙手扶住她搖搖欲墜的嬌軀,她回頭對上公孫桀閃著不忍和憐惜的鳳眸。她說不出話來,只能下意識地把自己的重量倚在他身上。
然後,輕紗暖轎停在了他們面前。意氣風發的離王從車裡躍下來,伸手接住了從車裡探出來的那隻纖纖玉手。然後他把那個身材已然有些臃腫的女人從車裡抱了出來。
「殿下,臣妾自己來就好。」那女子巧笑倩兮地倚在那個曾經只屬於她的懷抱里,雖然說著這樣的話,卻絲毫沒有要起身的意思。離王帶著笑扶了她讓她站穩,那臉上的耐心和溫柔是那麼地熟悉,又那麼地陌生。
雖然一早就從公孫的篤定和銘戰的反應里猜到了幾分,可是她沒有想到,真的親眼看見,她會像當場被抽掉了神魂一般僵至當場。
曲藝子冷淡地看著這一切,沒有注意到公孫突然湊了上來,憐惜地吻了吻她的嘴角。
然後離滅回過了頭,看見了她。
看著那張俊美絕倫的臉突然一白,曲藝子才意識到自己正以一種極曖昧的姿勢被公孫抱在懷裡。有這麼一個瞬間,她差點條件反射地就要掙脫。可是下一秒,離滅身後的那個女子就陡然走進了她的視線。帶著滿臉的迷茫不解,那女子抓住了離滅的手臂,嬌聲問道:「殿下,怎麼了?」
離滅一愣,此時才想起身邊這女子的存在。待他要上前,卻見曲藝子陡然掙脫了那人的懷抱,然後轉身就跑。
公孫桀嚇白了臉,一眼也不看離滅就追上去:「小心孩子!」
聞言,離滅如遭電擊,獃滯當場。身後那人還是緊緊地抓住他,似乎在對他說些什麼。可是他一個字也聽不進去。然後他才想起來,無論如何都要先把她追回來再說。
曲藝子似瘋子一般跌跌撞撞地往前跑,路上的行人看見她圓滾滾的大肚子,不由得都自動退開。她卻還是撞到了路邊一個賣字畫的書生的攤子,險些栽倒。下一秒,她就落入一個溫暖的胸膛里。
公孫桀氣得面色鐵青:「別鬧了!你已經有了身孕!」
曲藝子獃獃地抬起頭,一回過神,卻看見他身後匆匆追上來的離滅,以及他身後的一大群衛兵。
「不……」有些慌張地,她一下子推開了公孫扶著自己的雙手。下一秒,她卻想直接找塊豆腐撞死!為什麼到了現在還是會在意!擔心他看見會不高興!
眼淚滑落,她別無選擇,只能繼續轉身跑起來。
「……混賬!」公孫桀低咒了一聲,就跟了上去。他知道她會傷心,會失態,可是卻沒想到會弄成這個樣子!他沒想到那個一直淡定而堅強的女子竟會突然變成這幅瘋婦的模樣!
等到離滅和公孫烏龍再次追上她的時候,卻看見她已經被不知道什麼東西絆倒,摔在了地上。二人不由得同時一驚,便趕緊上前去想要扶她。
劇痛從小腹傳來,曲藝子無法思考,只下意識地往那個熟悉地懷抱里鑽。
公孫烏龍鐵青著臉鬆開了本來握著她手臂的一隻手,只看著離滅道:「她恐怕要流產。」
聞言,離滅驚白了臉:「曲兒?!」此時的他,已經顧不得去想為何她一直沒有回到他身邊,為何又有了身孕,為何會與那人在街頭如此親昵……他只覺得驚駭到骨子裡,剛剛得回又要失去的恐懼感鋪天蓋地地從心頭瀰漫而來。
看著曲藝子的身下已經滴出了血,而那男子卻還是獃獃地站在當場,公孫桀不由得上前了一步,厲聲道:「你還在等什麼?!真要看著她死么?!」
這時,離滅身後的隨從已經追了上來。烈山植上前一步,看見離滅懷中面色蒼白雙目緊閉的人兒,又看見從那女子身下滴出來的血,不由得大驚失色:「夫人?!」
離滅猛地回過神,只看也不看公孫桀一眼就抱著曲藝子大步回過身,一邊向前走一邊道:「去把子山尋來!就近找個乾淨的民居,快!」
眾人登時忙亂起來,四周圍觀的百姓也都散了去。
一家簡樸的民居里,沸騰的人聲亂成了一團。
這家的年過五十的女主人守在床尾,只憂心地道:「夫人!快用力啊!」
離滅緊緊地握著她的手,只看著她還在不斷地溢出淚來的茫然的臉,憂心如焚。公孫桀立在一旁,忍住心頭的波瀾,壓抑地道:「你該跟她解釋清楚。不然她不會有求生的意念。」
離滅一愣,也顧不得趕他出去,只用力握了一下曲藝子的手,勉力柔聲喚道:「曲兒……」
曲藝子還是一動不動。
離滅的心揪了揪,只忍住了眼角的濕意,用力地把喉頭的哽咽咽了下去,才有辦法開口啞聲道:「我沒有對不起你。我是怕你會受到牽累,所以才讓,那個人帶你走……你記得嗎?我說過的,要你回來……」一方面,卻也是他的私心。為了保住她的命,他在那一夜的酒里下了公孫給他的能得子的葯,歡好過後就匆匆將她送走,以期她能懷上身孕,流毒於果。
曲藝子茫然地把臉轉過來,似是聽不懂他的話。
見她有反應,離滅才鬆了口氣,繼續柔聲道:「我也沒有,別的女人……你看到的那個,是公孫師姐喬裝改扮的……你不在的這段日子裡,她被一個怪人,所辱……有了身孕。為了助我大破叛軍,她委身易容成清月長公主,以亂叛軍軍心……」南山有一個怪人,不知道已經活了多少年。今年突然下山,天下為之震驚。此人卻是一直卯著公孫蒂姬不放。公孫假扮成清月長公主,除了助離滅退敵,還有一層,卻是為了躲開此人。
聽到這裡,曲藝子的臉上才有了些許動容,卻是低低地吟了一聲:「好痛……」
看到她有了動靜,眾人不由得鬆了一口氣。那守在床尾的那名婦人趕緊道:「夫人,放鬆點……來,吸氣……」
曲藝子試著神吸了一口氣,下腹傳來的疼痛卻使她全身痙攣起來:「啊——好痛——」
公孫烏龍鐵青了臉,大步跨上前:「該死的她不是要生孩子!她才有身孕不過五月!是小產!」
看見公孫桀陡然上前,曲藝子不禁白了臉,只抖著嘴唇念出兩個字:「公,公孫……」
離滅立刻白了臉。公孫烏龍渾身一震,呆在當場。
誰知下一秒,她又費力地把話說完:「出,出去——」